第四章
翌日,清晨
「这里的营业时间是早上八时至晚上十一时,关门后你要留下打扫,约一小时左右,逢星期日和星期一是公休日。」开门营业前,卓远文向新聘用的员工介绍咖啡馆的运作模式和工作细节。
「工资多少?」无家可归的少年答应了留下打工,事关生计,当然要问过明白。
「四块钱一小时。」卓远文竖起四根手指。
「那么低?!」方思迅怪叫。
「不低了,比麦当奴高。」理直气壮貌。
「一天工作十六小时,工间那么长,工作琐碎又吃重,你还好意思只给那么一点点钱!」方思迅生气,甩头就走,「我不干了,我到别处打工。」
「别处不包食宿。」卓远文清心直说。
思迅停住脚步。
「你想想,租房子得先付按金和上期。」
思迅咬牙。他现在身无分文。
「就算让你找到免租金的地方,伙食也是一笔开销,而且一个人生活得独力负担水费电费和杂费。」卓远文把帐算给他看,「就算别的店多给你一元几角薪资,也不够补贴你的开销。」
「你看扁我找不到好工作是吗?」方思迅鼓起腮帮子。
「你高中没毕业吧?」卓远文说。美国大学学额充裕,满街都是大学毕业生,高中辍学的少年几乎不可能找到理想工作。
方思迅哼道:「少看扁人!我十五岁便考进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了,还拿到全额奖学金!」
「是吗?」怀疑貌,卓远文上下打量他,故意说:「凭你这不良少年的样子?不像啊。」
「念书凭实力不靠外表,我从小就是天才学生,学习比人快几倍。」挑眉,得意状。
「那么你十五岁念大学,今年十八岁,应该早已毕业?可以到建筑事务所工作了?」
「我没有毕业,我被赶出校了。」思迅气馁。
「哦?为什么?」一般来说,若没犯下严重错误学校不会轻易开除学生。
眼睛一瞪,少年没好气道:「还会为什么?不就是打架、戏弄老师、纠党生事、参加狂野派对,还有……就是吸食大麻被发现了。」声音变小。
「你是故意的吧?」卓远文生气。肯定是思迅屡劝不改,校方忍无可忍才开除他的学籍。
「那又怎样?反正我由始至终都不喜欢念书,我才不稀罕呢。」少年嘴硬道。
「话不能这样说。不管喜不喜欢,四年大学课程关乎你一生前途,应该认真应付。」卓远文板起脸孔,「假如你当初略为用功,可能已经取得学位。有了学历,找到工作,能独立生活,现在也不用那么狼狈。思迅,你浪费了这些年,糟蹋了自己的前程。」
「有完没有啊!我留下来不是为了听你说教的!」方思迅恼羞成怒,「不就是招聘侍应生吗?难道你对每个来应征的人都那么罗嗦?!小老头子!」
卓远文气得说不出话来。
「总之,我好好工作就行了吧。」思迅撇下他干活去。
虽然自觉说话太冲,辜负了某人一片好意,心里着实有点不安。可是卓远文不来跟他讲和,他是绝对不会先开口示好的。
方思迅擦着盘子,有意无意地注视某人的动静。
男人若无其事地抹桌椅,抹完了来到自己身旁。
思迅屏息。
卓远文动作一顿,然后慢条斯理地准备食材,还悠闲地哼着歌。
看着男人一副温吞的样子,少年莫名地感到焦躁。
哼!谁稀罕了!不说话就不说话,以后大家都不要跟对方说话好了!!方思迅用力地擦盘子。
擦!我擦!擦擦擦!
「思迅……」迟疑的语气。
「什、什么?」方思迅手一滑,若不是卓远文眼捷手快及时接住了,碟子肯定摔破了。
「我想说……你动作轻一点,小心一点,好吗?」卓远文头痛。店里用的都是名贵的手绘薄胎骨瓷器,价值不菲啊。
「就这样?你只想说这个?」
「嗯,能做到吗?」卓远文满怀期望地问。
「哼,小气老板!」思迅扭转头。
「喂……这算是什么态度。」气坏。
「我就是这个态度!」板着脸,故意把杯碟洗得当当响。
「难道……你还在为时薪的事生气吗?」卓远文问。
「哼。」说到这个思迅就更加不高兴。经自己洗涤的杯碟都是名牌货,在百货公司买,一件单价至少在四十元以上,比自己的身价高出十倍,「反正你认为一只杯子都比我重要。」
卓远文皱眉。能这样比较吗?简直是不可理喻。难道叛逆期的少年都这么难缠?
「随你怎样说。」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思迅就是看自己不顺眼,认定自己是坏人了吧。卓远文也烦了,「我是很严厉的,以后若打破东西,损失都在你薪金里扣。」
「什么?」怒。
「所以你得小心一点,打破一件,你一天的薪水就泡汤了。」
「你还有什么规矩没有啊?都一并说出来吧!」叉着腰,方思迅气极反笑。
反正已经得罪那小鬼了,就干脆把丑话都出来好了。卓远文板着脸,一副严肃的表情。
「你得改变你的外型。虽说爱怎么打扮是你的自由,但由一个染发、打耳洞、纹身的不良少年顾店,会令客人却步,严重影响生意额。身为老板的我,希望员工注意仪容。」
见思迅不反驳,卓远文轻咳一声,放缓语气,道:「你的奇装异服不适合在店里穿,午休的时候我陪你去买过一批衣服。就当是工作制服,钱由咖啡店支出。还有你的头发要染回正常的颜色,过多的耳环脱下,你还年轻,耳洞会得自然愈合。」只可惜纹身不能轻易去除,他得慢慢花时间劝思迅接受激光换皮手术,不能操之过急。
卓远文说了一堆,方思迅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以诡异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么了?思迅?」卓远文忐忑。难道自己太严厉了?会不会伤了少年脆弱的自尊心?万一思迅哭了怎么办?自己不知道该怎生哄他啊。
「你怎么知道我有纹身?」冷不防的,思迅开口了,语气冰冷而危险。
「呃……」
思迅的纹身在背后,但他可不记得有在卓远文面前坦胸露背过。
「混蛋!!你昨夜偷看我洗澡?!」拿起盘子作势砸过去。
「不不!我没有偷看你洗澡!」卓远文大急,语无伦次地分辩,「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不是拿餐点给你吗?我站着的角度恰好可以窥视到……不!是恰好瞥见……不,是你的后衣领敞得太开了,恰好露出了颈椎部位,让我看到纹身图案。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白吗?」
「什么恰好啊!你这偷窥狂!猥琐的咖啡馆老板!!」
「匡当!」
午休时份,容光焕发的房东先生来到咖啡馆。
「咦?远文,你的额角怎么贴着胶布?」
「这……工作时不小心弄伤了。」
「工伤?」挑眉,有古怪哦,「难道你用额头来捣蒜,所以撞得头破血流?」
聪慧的男子看看一脸尴尬的男人,又看看铁青着脸的少年,忽然笑了笑,好像明白了什么。
「早阵子我收拾过阁楼,现在看来是做对了。思迅,你要不要来看看,喜欢的话可以给你住。」
方思迅还没回答,卓远文先露出迟疑的表情,「这不太好吧。」
「我要住!」思迅大声说。
卓远文正想劝他,但任性少年却嘟嚷道:「不管怎样总比跟某人共处一室好,省得哪一天又恰好发生些不该发生的事。」
「思迅!」卓远文涨红了脸。只不过是窥见肩颈部位而已,他已经解释了很多遍,砸也被砸了,他不明白少年为什么这样生气。
「怎么?你有意见吗?猥琐咖啡馆老板!」方思迅朝他挑衅地扮个鬼脸,转身拉着笑得打跌的房东闪人。
◇◆◇
「阁楼平常都用来堆放杂物,用来住有点勉强。但远文家只有一张床,除非你们一起睡,否则只能委曲你了。」二人来到四楼书房,打开天花板上的暗门,降下隐蔽梯子,再往上爬。
所谓的阁楼其实就是屋顶中空的空间,呈金字塔型,置身其中连站直身子都有困难。斜斜的屋檐左右各开一扇小天窗,但空气还是不够流通,夏天燠热,冬天寒冷。虽说是收拾过了,但四周仍然堆满杂物,活动空间狭小。
「看来还是不行。」打量一下环境,比记忆中要糟得多了,房东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思虑不够周详。还是叫远文多买一张床,又或者你跟我一起住好了。」自己独占三、四楼,分一点空间给思迅没问题,就是……
「我很喜欢这里,请让我住。」思迅冲口而出。
房东一愣。听说方思迅是富家子,怎会锺情这腌臜的地方?但看他一脸喜悦,甚至是感动的表情,不像在作伪。
「看来这里勾起你美好的回忆了。」
少年不语,东摸摸,西瞧瞧,神色感慨又缅怀。
「好吧,你不嫌委屈就住了好,但有些事要先说明的。」男子大方地笑。
「是。」思迅正襟危坐,心想房东先生大既是要定下居住守则了。
「这幢公寓每一层都有独立门户,供住户自由出入。」房东慢条斯理地说明,「但进出阁楼却必需经像刚才我们那样,经由四楼书房的隐蔽梯子,而我的卧房也正好设在四楼。」
「明白了。」思迅识趣地说,「我不会早出晚归,走路会放轻脚步,待在阁楼时也会保持安静,不会打扰你的。」年少的他虽然任性,但绝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笨蛋。
「我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只是……」男子一笑,美丽的脸倏地凑近,悦耳的声音轻快地说:「偶然我会在四楼招待朋友,你不介意吧?」
方思迅一愣,旋即省悟过来。房东先生把三楼设为客、饭厅,四楼则为睡房。所谓在四楼招待朋友,涵意不言而喻。
「你很纯情啊。」看见稚气的脸微红,爱捉弄人的男子笑得东歪西倒,故意眨眨眼睛,说句佻皮话,「睡觉时记得把门锁好,被突袭的话我可不负责任。啊,当然,如果你有兴趣,也欢迎参加。」
「谁会有兴趣啊!我对黑社会一点好感都没有!连见面都不想,我还是不要住这里了!」少年暴跳如雷。对别人的恋情他不愿多加批评,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他可不想再跟黑社会打交道了,就算那人是亲切的房东先生的恋人,他也不想认识。
「放心吧,那个人不会在这儿出现,你不会看见他。」拉住欲转身而去的少年,男子微笑。
可是方思迅总觉得那朵美丽的笑容……有点寂寥。
「你刚才不是说……」试探。
「太小看我了。」叉着腰,男子佯怒道:「我西装裤下的不腻之臣无数,从不乏俊男美女。」
「可是……」思迅吃惊了,「黑道老大不介意吗?」
「思迅,黑道老大是个男人啊。」
「男人又怎样?」黑道老大十居其九是男人吧。方思迅不明白房东先生为什么要刻意提出来。
「傻孩子。」美丽的男子一笑,温柔地摸摸少年的头,淡然说:「男人跟男人,不玩那么认真。」
方思迅一呆,只觉心头被石块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喜欢的时候在一起,下床说了再见便互不干涉。总而言之,自由自在,品尝俊男美女,纵情享受奢华,便是我的生活模式。」摊摊手,一副我就是我模样。房东先生笑着,忽然话锋一转,说:「卓远文跟我只是纯粹的房东房客关系。」
方思迅吓了一跳。
「为什么忽然扯上他啊!」板起脸。
「因为我看你一副很想知道我有没跟他上床的样子。」眨眼睛。
「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脸红。
「怎么会无关?他不是猥亵你了吗?」好奇貌。
「呃……」看到纹身怎也构不上猥亵罪,只是卓远文的态度令气人啊。一而再的解释,好像他是被迫看到不想看的东西,好生委屈似的。方思迅支吾道:「我只是故意气气他吧。」
「哦。」恍然大悟,房东笑道:「我就奇怪他怎么会向你下手,毕竟你再漂亮也是男的。」
「咦?」
「卓远文是直的。」
「是吗?」低喃。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异性恋的比例一向比同性恋高出很多。
「相识两年,我从没见过他跟任何男女交往过。」侧着头,房东说起八卦,「但听说他少年时有个要好的女朋友,迫不得已分开后,他一直没法忘记她。」
「啊……」就跟自己一样吗?
「就连这家店,也是为了纪念那个得不到的恋人而开的。」
思迅耸然动容,怔怔地看着男子,盼望他多说一些。
但房东却瞄了他一眼,嘴角含春。
「哎,你看我这人,说起八卦来没完没了。远文的事与你无关,你一点也不想知道吧?呵呵呵……」
看着笑得欠扁的男子,少年暗中咬牙。
XZY!@#$!%!^!!这家伙简直是只成精的狐狸!
解决了居住问题,方思迅回到咖啡馆,看见卓远文跟个陌生少女在一起。
少女看来像工读生,身为老板的男人正带她参观厨房,还耐心地解释工作细节。
哼,对着女生果然不同,态度比对自己温柔细心殷勤客气多了。
感到锐利目光,卓远文抬头,看见脸色不愉快的少年。
「思迅,怎样了?阁楼不太好住吧?」迎上去,男人关心地说:「你还是住我的公寓比较好,住在阁楼不方便的。」
方思迅不答,扬扬下巴,反问:「那女生是谁?」
「艾美,是新来的工读生。」
哼,果然。少年绷紧了脸,「什么时候聘请的?」
「上星期,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既然已经请了人,那还留下我干吗?」不知怎地生气了。
卓远文陪笑,「咖啡馆本来就需要两位侍应生,以前的员工离职了,我一直为请人的事头痛。」咦?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陪笑?
方思迅脸色稍霁。
「我决定住到阁楼了。」把话题转回来。
「这样啊……」男人苦笑,无可奈何地放弃,「算了,这毕竟是你的私事,我管不了。」
少年不说话,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思迅,你要住在阁楼,那么言行便得谨慎些,不要为别人添麻烦。还有,要有礼貌……」卓远文轻咳一声,不厌其烦地叮咛。
「你好罗嗦!」倔强的眼眸一瞪。为什么就认定自己是个麻烦呢?若真的嫌烦,那就不要管自己好了,「现在是工作时间吧?」
「也是。」卓远文好脾气地笑笑,又叮嘱:「以后你跟艾美一起工作,二人要好好相处。虽然只是早了半天,但你好歹算是前辈,要负责照顾新同事啊。而且人家是女孩子,你多担待一些,不要吓着人家。」
「……」眼睛眯起,「你以为我会欺侮她吗?」
「呃……不是。」只是思迅态度那么恶劣,不欺侮人也像欺侮人啊。
「那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不良少年,所以她见了我便会害怕?」声音好危险。
「我不是这意思……」心虚,卓远文小小声说:「这是艾美第一次打工,我希望待她亲切些,让她对投身社会工作留下好印象。」
哼,对女生要留下好印象,对自己就那么苛刻,偏心偏出面来。方思迅冷冷瞟他一眼,「放心,我要欺侮也不欺侮她,欺侮女孩有什么乐趣啊。」
「喂喂,思迅……」那么说,欺侮自己这个成年男人就有趣了?卓远文头皮发麻。
任性少年已掉转头,酷酷地走到少女跟前。少女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生,几乎看呆了眼。
「你是艾美吧?我是方思迅。」伸出手。
「你、你好。以后请多多指教。」握手握手,艾美手心全是汗水。能在这家店打工太幸福了,不只有英俊儒雅的青年老板,还有蔷薇般漂亮的美少年员工,害她都不知迷上哪一个才好。
「嗯,不客气。以后是同事了,有需要帮忙只管找我。」少年脸无表情,语气亦平板,「不管是职场性骚扰,还是被某戴金丝眼镜的斯文败类猥亵,你要控告的话,我都乐意出庭作证。」
「啊?!」艾美吓了一跳,小脸涨得通红。
「思迅!!」爆现青筋,卓远文气得吐血。他就猜到思迅想整他,但也没想到那小鬼会败坏自己名誉那么狠。名誉对男人也是很重要的啊!「我都说不是故意偷窥你了!」
「啊……」艾美掩住嘴巴,失声叫了出来。原来英俊儒雅的青年老板是个喜欢偷窥美少年的变态啊。
「不,我不是……」说错话了,再分辩只会越描越黑。卓远文自暴自弃,看见在一旁暗爽的少年,不禁心头冒火,「思迅,你还杆在这里干什么?去招待客人啊!」
方思迅手插在裤袋,闻言耸耸肩,去除下挂在门窗的午休牌子。
「欢迎光临。」打开门,客人鱼贯而进。
来喝下午茶的太太们看见漂亮少年都感到兴趣。
「是新来的工读生吗?」
「我是全职。」
「那以后由都你来招待我们喽?」搭讪。
思迅不理也不笑,板着高傲的小脸,道:「要点餐了吗?」
「耶?今天的厨师精选是什么?平常那个斯文的老板都会向我们推介时令美食。」太太们是要求高的顾客。
厨师精选?时令美食?好麻烦啊,他怎么知道什么精选什么时令。思迅皱皱眉,回头看看那个会做推介的斯文老板。
卓远文正在亲切地指导新员工,二人有说有笑,相处得很好。
「不好意思,我家猥琐老板正在骚扰女职员,我等一会再请他过来招待你们。」声音不高不低,少年脸无表情,平板道:「招待过程中假如被猥亵,请大声呼救。」
「啊……」太太们尖叫。
某人气得浑身发抖。
「思迅!你立即给我去洗厕所!!」
◇◆◇
薄寒的暮春过去,炎夏悄然而至,气温一下子飙高。
咖啡馆的生意更好了,除了身为老板的卓远文偶然被某人气个半死,大家的生活都过得很平静。
「艾美,只有你一人吗?」午休时份,卓远文从银行回来,看见少女在清洁厨房。
「思迅在搬货呢。」艾美微笑。
卓远文于是走去储物室。
整齐的斗室内无人,外面有水声。
推开后门,扬声。
「思迅……」消声。男人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发不出声音。
窄巷内,绝色少年弯着腰,拿着洗车用的软管水喉往上身洒水降温。
水润的肤在阳光下闪亮炫目,大片雪白的背肌裸露着,呈现一幅瑰丽华美的艺术刺青。
一个展开翅膀的女神,淋浴在火焰和荆棘之中,藤蔓般的花纹顺着肌理,从腰部蔓延上肩膀和后颈,左臂另刺了一圈细致的花纹。
是思迅的纹身。
卓远文还是第一次完整地看见。
美,美得惊心动魄。
少年发现了某人注视的目光,站直身子转过来,浅色的发稍犹滴着水珠。
「看什么看?」瞪眼,眼神锐利而清澈,令人不敢迫视。
卓远文不由自主闭一闭眼,那色泽对比鲜明的纹身留下清晰的残像。
荆棘与火焰中的展翅女神。
是喻意从浴火中振翼高飞,还是一颗渴望翱翔的心被囚禁。
「你怎么了?呆呆的,是不是热傻了?要不要我让你也凉快一下?」奇怪地皱皱眉,不明所以的少年径自穿回衬衫。极薄的布料贴着半湿的身躯,流丽线条毕现。
「想洗澡的话,应该回家去洗。」语气含一点薄怒。
叛逆少年挑眉,冷声还击:「我爱怎样做你管不着吧?还是你要报警,控告我行为有伤风化?」
「会着凉的。」少年人为什么总不爱惜自己。
着凉?现在是夏天啊。思迅只觉男人迂腐得可笑,但算了,不想计较。
「我忘了带锁匙。」摊摊手。
「你可以用我家浴室,不习惯的话,书桌抽屉里有三、四楼的后备锁匙。」卓远文从裤袋掏出锁匙抛给思迅,接着转身而去,急促的步伐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这家伙……在搞什么啊……」
◇◆◇
回到咖啡馆,卓远文依然心神恍惚,一闭上眼睛脑海便浮现思迅的裸背。
「……纹身。」喃喃自语。
「什么?老板你说什么?」一旁洗盘子的艾美听见了。
「不,我没说什么。」男人回神,露出和蔼的微笑。思迅有纹身的事,最好不要跟别人说。
「你刚才说纹身了吧?」少女一脸兴奋,连珠炮发地说:「想不到老板也对纹身有兴趣。对了,你见过思迅背后的纹身没有?那个酷啊~」
「你、你知道?」卓远文倒下。艾美看来一点都不觉得纹身有不妥。
「嗯,天气一下子热起来,思迅干粗活时都脱下长袖衬衫,改穿小背心。」艾美红着脸,忽然神秘兮兮地挽起衣袖,「老板,你看。」
白嫩的臂膀上一圈荆棘图案,跟思迅左臂上的一模一样。
「怎会这样?是什么时候弄的?」卓远文震惊。
「是思迅给我弄上去的。」艾美喜孜孜,献宝似的说:「很酷吧?」
「酷什么?!那是皮肉啊!刺上去不会痛吗?就算你不痛,身边的人看见也会心疼!」厉声,斯文儒雅的男人罕有地发怒,「高兴时在身上刺些乱七八糟的花,不开心就在身上打十七八个洞!万一伤口感染怎么办?在刺青的过程中可能会伤及真皮,造成血液感染!万一传染到爱滋病、肝炎,那还了得?!还有将来呢?社会上的人会怎样看?以后找工作找对像都会有麻烦!你怎么就贪图一时之快不顾后果?!为什么不能多爱惜自己!难道非要伤残身体才有快感吗?一定要堕落才高兴?」
少女惊呆了,泪水在眼眶打转,随时大声哭出来。
卓远文看到她惶恐的脸,才惊觉自己反应过火。
「对不起,我不该骂你。这不管你的事,是思迅……」
「我怎样了?」冷怒的声音。
卓远文回头,看见脸如寒霜的少年。
「你想骂人就冲着我!我有纹身,身上打了十七八个洞,那又怎样?就算我喜欢伤残自己的身体,喜欢堕落,也不管你的事!」
「思迅……」艾美掩住嘴。看见二人对恃,各不相让,吓得说不出话来。
对着少年挑衅的态度,卓远文气得发抖。
「你的事已经成为定局了,但你不该教艾美走上不归路!你让我怎么跟人家父母交待?!」女儿来打工才两个月,已经变成不良少女,艾美的父母一定不会放过罪魁祸首。待他们找上门来时,他都不知怎样包庇思迅了。
「什么不归路啊?!你简直跟活化石没两样。」方思迅翻着白眼,鄙夷道:「纹身就等于变坏了吗?拜托,别老土了!那是身体艺术好不好?!」美丽的纹身作品艺术价值不在一幅画之下,而且一下针就无法修改,所以处理作品的构图、布局和色彩,都是一门严肃的学问。
「纹身是身体艺术?」点点头,男人不怒反笑,「那么吸毒就是行为艺术了?」
「你说谁吸毒啊!」思迅跳起来,怒道:「我只不过是……」声音低下去。
「不过是什么?吸大麻?吞迷幻药?这些都是违禁药品。」卓远文发挥他锐利的词锋,「当初你就没想过一步一步下去,早晚泥足深陷?!」
的确,染上毒瘾,万劫不复。当初也是因为迷幻药才惹上黑道的,若不是遇上卓远文,自己早在街上烂死。思迅词穷了,心头却感到委屈。
「随你怎么说,反正在你眼中我就是不良少年。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认定我是罪犯,吸毒偷窃打劫伤人,无恶不作。既然那么讨厌我,你就不要管我,由我沉沦好了!」红着眼睛跑掉。
「思迅……」卓远文愣住,对自己不经思考冲口而出的话后悔不迭。
「远文,你太份了。」啧啧摇头,跟方思迅一起出现,但一直被众人忽略的房东先生开口,「你一直努力,不就是为了让思迅改好吗?待他改了,你又标签他。」
「这……」卓远文无言以对,只能惭愧低头。他都不明白自己哪儿来的火气。也许是夏天吧,灼热的高温令人浮燥,心头莫名骚动。感觉上,纽约从没像今天这么热过,这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最热的夏天。
「你还不去道歉!」
「现、现在吗?可是……」不好吧,天气那么热,万一、万一、万一……卓远文都不知道自己在万一什么,只好先找借口,「思迅不该教唆艾美纹身啊。」
「老、老板……」娇怯的女声响起,送上迟来的解释,「这纹身是假的,思迅替我画着好玩,酒精一洗就掉色了。」
「什么?」
卓远文只想撞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