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广阳城里最著名的酒楼,莫过于位在城门口北向大街上的“御喜酒楼”,在此出入的人物,都脱不了王公贵族、名门显达的身世背景,又因为广阳城是南北往来的一大据点,所以人潮总是络绎不绝。
酒楼里,一位身着锦衣、腰系玉佩的儒雅男子,正端起一杯酒,邀约着与他面对面而席的俊秀男子一同举杯。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梁后羲笑道:“天洛,我敬你。”
龚天洛扬唇而笑,潇洒地举杯回敬好友。
霸气横生的双眉,搁在他那深邃的眸子上端,不见粗蛮,只有冷静与沉稳,双目中深藏睿智,精心雕琢般的五官,俊美无俦,犹如从天降下的神人,令人不敢直视。举止间,流泄出尊贵的气息,既冷傲又高倨的态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意与他攀友。
在南方,龚天洛是一大富商,龚家世世代代营商,包括布料、木材、船只建造等等,都有雄霸一方的领域。
他的家产不仅仅是富可敌国如此简单,他的权势横贯四方,随便一个决定都可以影响整个国都,如果他愿意,甚至有绝对的能力买下数座城池自封为王,只是他没那种当皇帝的打算。
“怎么这么难得,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找我呢?”梁后羲一派怡然自得的笑容,让人无法洞悉他的心机。
“无处可去。”
“像你这样家财万贯的男人,又拥有一身高深莫测的本事,天底下可能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了,难怪生活无趣,可以无聊到专程远道来此让我做东。”梁后羲摊开绿骨玉扇了,说起风凉话来更加有劲。
“自从大嫂七年前与情夫私逃之后,你对女人也失去信任,我还真担心有天你会染上断袖之癖。”
“这么久不见,原来你诚心渴望我打烂你的嘴。”龚天洛不怒自威的气势,着实令人不敢领教。认识龚天洛的人都应当知道,他最大的忌讳,就是在他面前提起八年前嫁人龚府成为他的妻子,替他生下一子,最后却与府中长工私奔的柳玉叶。
像龚天洛作风如此独霸的男人,有可能饶过背叛他的人吗?答案是——不可能。
谣言蜚短流长,由四面八方传开,有人说他逼死了妻子和奸夫,也有人说他用非常手段,让背叛他的人在世上消失。
总而言之,传言中,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魔!
“别!”梁后羲赶紧作势阻止,他可不希望自己今日葬身御喜酒楼。“我还是再敬贤兄一杯吧。”为了保命,谄颜媚色是必要的伎俩。
龚天洛根本不予理会,径自端酒饮空,他和梁后羲因缘际会而结为莫逆之交,早已清楚他直言不讳的个性。
“不过缙儿也已经九岁多了,有许多事情,他都非常明白吧?”梁后羲不禁感叹。“他只是个孩子,很多事情对他来说,都是相当无情且残忍的,你不应该将过错推到他身上。”
龚天洛全然不回应,他实在懒得去想这些事。
此时酒楼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热热闹闹的喧哗声,龚天洛恰巧找到了回避的话题。“广阳城虽小,却很繁华。”
“是啊。”梁后羲知道,他是压根不想提起有关柳玉叶的事,于是识相地笑了笑,附和他的话道:“听这声音就知道,肯定是城里最有名的王媒婆,又要替某府上顾府说亲了。”
“又要?”龚天洛抓住了他的语病。
“没错。”梁后羲起身走到窗边,立身在御喜酒楼的二楼,以居高临下之姿,眺望大街上的情景。“顾府千金生得国色天香?亦是如花似玉?”龚天洛不以为然地道,女人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
“谁知道?也许真是倾国倾城吧。”梁后羲可以感觉出龚天洛语气中,夹带一股轻蔑。
“不过顾府千金的八字好,是整个广阳城里众所皆知的事,广阳城的首富原本是顾府,靠得是布庄起家,顾氏夫妇乐善好施,在城里传为美谈,但是后来因为意外状况频传,导致家道中落,荣华不再。
直到顾老爷续弦得女之后,才又有转机,虽然现在顾府光景已经不如从前,但是家境仍然可算小富,而且顾府千金八字好,有助家业,还有旺夫运,所以许多人对这位吉祥千金,可说是梦寐以求。”
“如果此事当真,我若没有将顾府千金得到手,岂不是太可惜了?”龚天洛忽然不怀好意。
“你?”
这会是开玩笑吗?应该不可能吧——
莫怪梁后羲感到诧异了,因为听命父母之言,而娶柳玉叶的他,在遭遇背叛之后,应该是异常讨厌女人才是,怎么可能和他开这种玩笑?
龚天洛白了好友一眼,冷言冷语道:“不要把我的话,听得那么认真,你不是一个白痴。”
言下之意,便是他刚才所言全是戏言,不卟采信。
但是梁后羲心里却打了坏主意,既然他这个生死至交,如此不相信女人,身为好友的地,实在应该想想办法帮助他。
男人嘛,没有女人怎么象样呢?
不过这办法要怎么想,才叫妥当呢?
呵!刚好,他这个生死至交什么优点都可以摆一边,惟独“孝顺”二字可是实实在在刻在心底,否则当初天洛又何必听从母命,娶妻生子呢?
好巧不巧,这龚老夫人对他梁后羲的疼爱,真可说是视为己出,加上他说得一嘴甜言蜜语,差点就取代天洛在袭老夫人心中的位置了。
相信只要他捎封信到南川,跟龚老夫人问声安好,再加油添酸几句,这龚府就要准备办喜事了……
“小姐!小姐!”碧云惊惶地嚷嚷,踉跄的步伐,已经踩进了静谧的书室里。
“发生大事了!”
念儿从读得兴致正浓的书卷里抬起秋眸,淡笑道:“发生什么事了?让你如此惶恐。”
“是、是媒婆来提亲了!”
“哦?”念儿轻挑柳眉问道:“前些日子不是也有人来提亲么?”
斐衣从小就是美人胚子,人见人爱,长大之后,更是亭亭玉立。
七年前斐衣不幸落水,有惊无险,爹和二娘从此不准她和斐衣大过亲近,但是却不足影响她们姐妹俩的感情,因为斐衣还是很爱缠着她,而她也一直很喜欢斐衣天真乐观的个性。
斐衣今年才十五,想娶她的王公贵族多不胜数,因为他们几乎都听信流传在城头城尾的传言——顾家二千金生辰八字落得极好,十分有帮夫运!
若要说众人迷信,对斐衣就大不厚道了,因为如果不是有斐衣,这顾府能维持现在的光景吗?念儿想了想,虽然心里感到有股淡然的哀伤,但是却不得不承认,斐衣真是天之骄女。
和她这个不祥之人的人生,可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远。
“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媒婆不一样!”碧云急忙解释清楚。“今儿个一早,从南川县来了一位刘媒婆,是、是受龚府之聘,特地前来提亲的!”
“南川县?”念儿深忖一会儿,错愕地抬起头望着碧云。“你说的龚府,莫非是——”
“正是恶名远播的龚天洛!”
龚天洛的名声早已传遍半天边,对他绘声绘影的描述,普及四面八方。
除了流传他的身世背景不可一世外,最令人胆战心寒的,便是他弑妻的传闻,令人却步。
“他怎么也来提亲呢?”念儿着实吓了一跳。
“没人知道,肯定是有人将有关二小姐八字好的传言,传到他耳中,像他那种富商,一定是希望借助二小姐的好命格,让自己的前途更加无可限量!”碧云说得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爹和二娘怎么说?”
“老爷和二夫人哪敢说“不”字呢?龚府可不是好意的,据说龚天洛非但富可敌国,还有另兴朝代的可怕实力呢!”碧云将自个儿从外头听来的传言,一一说给小姐听。
念儿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她只觉得如果龚天洛真如传言所言,那……顾府将面临一次大劫难!
她迈步走往正厅,一入厅堂,便听见二娘哀伤的啜泣,和满堂的重金聘礼,由此可见龚府财力雄厚。
“姐姐!”斐衣一见念儿出现,赶紧挨近她身旁,脸上是一抹求救的神情。
“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嫁给龚天洛……”
斐衣伤心地摇摇头,表明了她心底千百般不愿意。
念儿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放心吧,爹和二娘都不会答应这桩婚事,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躲过难关。”
念儿来到爹爹面前,福身问好。“爹,您要保重,千万不要大过操烦了。”
顾老爷压根不理会念儿的好意,他径自起身走过念儿的身前,来到犹如一座小山的聘礼前。
这样的忽视,十几年来如一日。
念儿早熟悉。这种被冷漠待之的感受了。
尽管如此,她心底仍然存在一股奢望——有天能够得到眷怜!
念儿转身走到二娘身前,安慰道:“二娘,也请你不要太过担心,好好保重身子。”
二夫人闻言,停止了啜泣,不悦地起身怒视眼前的念儿,冷言道:“你说得倒轻松!谁不知道你爹从以前就疼爱斐衣,所以你眼红、你怨妒,现在斐衣就要被恶人强娶,你心里不开心谁开心?”
念儿怔忡地往后踉跄一步,被二娘的话震了震。
她……从来没有这种想法呀。
碧云虽然心底为小姐叫屈,但她只是个下人,不能以下犯上,所以只能无奈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二娘,我一直当斐衣,是我最喜欢的妹妹,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她不幸……”“你还敢说!”二夫人濒临疯狂指控道:“或许就是你的缘故,斐衣才会这么倒霉被恶人给看上!是你这个不祥之人将厄运带给斐衣,甚至传给顾家每个人!”
好严苛的责怪呐!
像是一团极重的铁,将她狠狠覆压,她弱小的双肩,却只能选择承受这不堪负荷的压力。
念儿深呼吸了几口气,开口道:“我只是希望爹和二娘能冷静下来,也希望斐衣不要大烦恼,大家好好想个办法解决此事。”
“你说得容易。”二夫人似乎将所有的不幸全推到念儿身上,直认为一切都是她害的。
念儿沉默,不敢多嘴。
“现在要被强娶的人不是你,你当然可以出一张嘴叫我们冷静、宽心,如果现在要被强娶的人是你,我倒想看看你是如何能冷静?”二夫人说话不留情面,话锋锐利。
她将念儿的好意全化成针,无论是听在耳里,还是将念儿的态度看在眼里,都是既刺耳又刺眼!
“娘,不要这样责怪姐姐,这事与她无关呀!”
此时此刻,斐衣虽然心烦意乱自己将面临的婚期,但是她还是看不惯娘对姐姐的姿态。
“不怪她怪谁呢?我们顾家,也只有她才是命中带克,一定是她牵连了你、害了你!”
不要再说了……
念儿不安地望了爹亲一眼。
二娘的话很容易让爹更加远离她,看着爹总是一脸严肃地面对她,她的心里怎么会不难过呢?她也需要宠爱,也需要有人为她担心和付出关怀……是否她不说,就没有人懂呢?
“娘,这不是姐姐的错。”斐衣善良地为念儿辩护。
“唉!你别再接近她了,现在的情况还不够倒霉吗?”二夫人拉过女儿,不想让斐衣大靠近念儿。这时候顾老爷转过身来,定定凝视念儿一眼,他反复思索二夫人方才说的话,最后,他心中下了一个残忍的决定——
“你二娘说得没错。”顾老爷沉声道:“要被强娶的人不是你,所以你有精神力气来安慰我们,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代替斐衣出嫁,离开我们顾家,带走所有不幸!”
轰地!
她的心绪被震撼住了!
爹的一席话,让她彻底明了,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有多么不堪了。
最后,她还是不祥之人啊!想改变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想埋怨也无从怨起的八字——
因为她确实一出世,就克死自己的亲娘呀!
爹会如此怪罪她,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她能怨什么?恨什么?
念儿默默地将一切的心痛全数承受了……
碧云忍不住往前一步,想要替小姐申诉几句,却被念儿一个眼神,给阻止下来了。呵……
至少她身边还有一个碧云,是真心待她好。
她该知足。
这真的是一个好办法!反正龚天洛也没见过斐衣,只要念儿代替斐衣出嫁,一切就天下太平了!”二夫人自私地想。
“娘!不行这样做!姐姐是无辜的!她怎么能代替我,嫁给众人传言中的恶人呢?!”斐衣惊惶地想阻止这荒唐的念头。
姐姐是她最好的知己,她才不要姐姐替她受苦!
“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做呢?”二夫人也心急了。“老爷,这是您的意思对吧?你打算让念儿代替斐衣出嫁吧?”
面对二夫人的询问,顾老爷却产生一瞬间的迟疑。
而这么一瞬间,就让念儿准确无误地读进心底去了……
是否爹的心中,也对她存有一丝不舍呢?
这样就够了,就让她这么想、这么猜,不要去追问答案,因为这样的想法、猜测,让她心中好过一些,而且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我……愿意代嫁。”
此话一出,吓着的人除了碧云和斐衣之外,顾老爷和二夫人也有些惊愕。
然而念儿会毅然决然地答应,只因为她想得到一点另眼相待。
如果她的牺牲,能让爹和二娘觉得,她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可恶,无论多大的苦难,她都会咬牙熬过去。
她不想再被不祥的八字束缚,代斐衣出嫁,就能暂时拥有斐衣的好命格,也许这样可以在龚府得到多点宠爱——既然有机会挣脱宿命的戏弄,她又何必踌躇不前呢?
“我会尽我所能保护斐衣,请爹和二娘放心。”说完,她欠身退下,不让任何人瞧见她眼角有一滴泪。
“姐姐!”
斐衣大声地喊,想要追上前去,却被娘挡下来。
“娘?”
“既然念儿已经答应,事情就解决了!你不要再去干扰她的决定,这是她自己愿意,没人逼她。”“怎么能这样呢?”斐衣急得哭出泪来。“姐姐一直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你和爹为什么总要欺负姐姐呢?她也是爹的女儿,不是吗?和我一样都是顾家的骨肉呀!”
斐衣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撼动了顾老爷的心,但是却撼不去他对念儿十几年来的偏见。
他知道念儿是他的女儿,也是他们顾家的亲骨肉……
可是一想起多年前谷老的铁口直断,不免感到一阵心寒。
他和正妻是多么殷殷期盼这个孩子出世,他们甚至为这个孩子想了好多名字,男孩该叫什么?女孩又该取名什么?可是最后他们用心所取的名字,却一个也没用上。她叫顾念儿。
念儿,永远顾念着他的爱妻,也永远记住这个孩子所带来的不幸。
她不是吉祥的孩子,所以他无法多爱她一些,即使她是他的女儿、他们顾家的亲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