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琼安
晨光微露,照亮黑暗的天际,一道白线自远方划来。
望着远处蜿蜒成一条细线的迎亲队伍,站在城楼上的琼安不满地“哼”了一声。
看来他们没有成功,天知道这女人竟会走北方这条道,难道真神也在护佑她吗?
“乔德,我父亲呢?”
她转过身,黄头发的小侍从立刻战战兢兢地跑来,“公主殿下,陛下正准备去见见这位新娘。已经在宫里准备了。”
嚯,他还真着急啊,见着女人比狗见了骨头还兴奋。
“我也要去,吉德。去告诉我父亲,我要跟他一起去。”
小侍从就像狗避开棍棒一样急急地避开了她,匆匆下楼。风变大了,琼安感觉到头发被吹到了脸上。她用手抹去,然后深吸了一口空气。
连空气里都有权利的味道,这就是赞布拉。
琼安最后瞥了一眼缓慢驶来,如同蜗牛爬行一般的队伍,奔下城楼。
赞布拉的白露塔王宫中有整整两队的侍女供琼安使唤。一队负责她的首饰、衣物、日常化妆用品。一队负责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梳妆打扮。还有几名特殊的侍女,她们全都是高贵人家的小姐,进宫来成为公主的随行贵妇。
这是琼安在这座王宫里享有的自己的小宫廷。
今天,这位拥有两个王室血统的高贵女子要以自己最华丽,最威严的形象去见见父亲的新娘,未来的继母。
“雅丽,吉拉,去,把我的那件松鼠皮镶边的织金紫色丝裙拿来。还要那条白天鹅绒披肩。”
“梅尔,农娜,看看梳妆台左边的柜子,那顶红宝石石榴花叶金冠在不在?还有我的珍珠耳环,珍珠发网。”
“不对,不对,珍珠发网在右边的抽屉。你们怎么做事情的!”
“多莉,找找父亲给我的凤凰胸针,我今天要带着它。”
“还有,我的香油,玫瑰花香水,金手镯,一并给我丢在梳妆台上。”
侍女们往来穿梭,一切都按照琼安的吩咐去做,片刻不敢懈怠。
“简,凯特,爱丽尔,你们在我的那些首饰里挑上一件,带好了待会儿跟我走。我的侍女不能在我的继母面前寒酸,瞧瞧你,快把头发梳好,你都像个乡下丫头了。”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传来,琼安的脸立刻变天。
偌大的房间里顷刻间鸦雀无声,侍女们只等着门开后响起一阵暴风骤雨。
“琼安殿下。”报信的侍从看见琼安那张乌云密布的脸,不由得畏缩了一下,“公……公主,英格拉布的瑞斯学士求见。”
英格拉布的学士这时候来干什么?琼安猜不透,这些个学者表面上关心的是学识,骨子里关心的是政治,尤其是哪家君王的好处比较容易捞,他们就往哪里钻。
“叫他呆着,现在不见。”
侍从不敢多嘴,脚底抹油似地掉头就走。
“快,我们必须快一点。”她催促着侍女。
她们为她打来滚热的洗澡水。琼安喜欢这样的热水,脚放下去的时候浑身都很舒畅。侍女一边揉搓着她的肌肤,一边抹上一层香气四溢的油脂,直到皮肤变得细滑柔软,光洁紧致。这个澡没工夫泡得很久,匆匆洗了个大概,琼安便嚷着行了。
擦干身体后,侍女们为她擦上用从遥远南方风暴花花瓣里提取出来的芳香油调制的香水,套上一件极其轻薄的葡萄酒色长内衣。然后先把头发夹起来,套上数层衬裙,穿上用上好厚丝绸织成的胸衣。最后,侍女拿来了那件捻金丝织成的紫色丝裙。
这件丝裙放在一个雕花的樟木匣子里,打开的时候,上面镶嵌的宝石的光辉把人眼睛都晃花了。琼安抖开它,各种瑰丽的花纹色彩一下子出现在房间里。
“瓦斯曼皇太后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骄傲地说,让侍女为她穿上。因为镶嵌了很多珠宝的缘故,这条裙子十分沉重,裙摆并不像其他裙服那样容易飘扬,而是服帖地垂坠而下,后面的拖尾有六尺长。
琼安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让侍女把自己的头发小心地打成卷儿,编进金线,戴上发网。最后,她让简拿来了那顶金冠。
这是我母亲陪嫁来的宝冠,是我唯一的遗产。
琼安极其郑重地将金冠插在发髻上,左右用两枚别针固定。然后站在镜前,冷静地欣赏着自己。
“啧啧,太漂亮了。”听见侍女们的赞叹声,琼安的心都飞上了天。她轻轻地踏起舞步,旋转起来,裙裾微微荡开,上面浩如繁星的宝石便如同真的星空一般闪耀辉煌。
“走!”她高傲地挺起胸,昂起头,身体绷得像一块木板。后面跟了十几个侍女,全都是国内各大豪族家的女儿,她们的姿势几乎同这位公主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国王已经先于她去了艾格尼丝女公爵婚礼前暂时居住的埃尔顿宫,这片皇家别墅位于运河的南面的丘陵地带,背靠着一大片槭树林,也被称作“枫林宫”,是阿拉尔王室夏天避暑的地方。
从白露塔王宫到埃尔顿宫大约有一个半小时车程,途中要经过异常繁华,或者叫做杂乱也可以的赞布拉市集区。此时正是上午最最繁忙的早市阶段,道路之拥挤可想而知。
琼安命令侍女拉起马车窗帘,她喜欢看街上那些下等人眼中畏惧而又羡慕的眼光。
马车由两匹毛色纯白的瓦斯曼血统的纯种马架起,驾车的车夫也不像别家的那样又肮脏又粗俗。琼安的御用车夫走出去和那些真正的贵族没什么区别。
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赶马车,的确需要点技巧。虽然琼安的王家卫兵在前面开道,但是想要拨开比蚁群还密的人流,又不出点事,恐怕只有魔法师的魔法才能办到。
短短三里的路程,琼安的车队一共撞翻了十四个菜摊,五个卖杂货的商贩,二个挑陶罐的水工,还有个洗便桶的老妇,最后的那个老妇被撞翻的时候,连人带粪都泼了出去,弄得半条街都臭了,加上原来的臭气,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琼安‘咔哒’一声关上车窗,外面的味道实在叫人受不了。
“这些贱民,我一定建议父亲把这些毫无用处的蛆虫统统撵出城去。这是阿拉尔的皇城,不是他们的粪坑。”
琼安用手帕掩住鼻子还是止不住皱眉。
马车歪歪扭扭地前进,终于在日上三竿的时候出了‘腐尸之门’。出门后,他们就沿着皇家大道一路南行。
地势在这里变得起伏,伊伦运河宛如一道黑色的丝带飘向远方,因为河水常泛黑色,所以老百姓也称它为‘黑水河’。
河岸边生长着茂密的水生植物,有芦苇,葫芦草,水葱、香蒲,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大叶子矮茎草,虽然经过一场大雪的打击,仍然绿油油,生长茂盛。从这里向东望去,有一节运河穿城而过,那片的水面颜色尤其深,好像签署文书的墨水。
马车穿越静卧在河面上的多孔石桥,又向西南行驶约半里的路程,大片绯红的云霞便出现在前方的山坳里。这里的山势平缓,由西向东是一溜长坡,最东面成扇形散开。漫山遍野的槭树就生长在这些线条柔和的山坡上。
刚下过的一场大雪让一半的叶子由绿变红,就像是太阳将它的光辉藏进了这里的山丘底下,把什么都映红了。
蓝色的埃尔顿宫尖顶挑立在一片红枫之中,格外醒目。
“柯顿。”琼安探出头来冲着车夫喊道,“把马车转到后门,我们从那里进去。”
“好的,公主殿下。”
马车夫一扬鞭子,两匹马儿听话地离开大路,拐上右边的一条小路。
这条路直通向埃尔顿宫的后门,平时是厨房的杂役,做粗事的女仆外出时走的。
这里的枫林分外茂密,杂乱的枝桠一直伸展到小路上方,彷如华盖遮蔽了天空。不时响起的几声悲哀鸟鸣,回荡在空旷的树林间。
“公主,为什么要走小路?”侍女爱丽尔一听见树枝擦刮到马车的车厢壁和顶盖时发出的沙沙声就捂上耳朵。
“这地方怪吓人的。”
“比我父亲还可怕吗?”
琼安答道,侍女愣了一下不再开口。
一道乱石叠成的倾颓旧墙同泥土,落叶混合在一处,难以分辨。这里要不是刚才一路走过来,说什么都不像是豪华气派的埃尔顿宫的一部分。
“快到了。”琼安从窗口缩回脑袋,看见爱丽尔还捂着耳朵,伸手捞了她一下。
“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蠢丫头,坐好。”
卫士已经先行骑马去叫门。等马车驶近的时候,相貌丑陋的看门老头望着琼安马车上的王家凤凰纹章发愣,一脸迷惑的表情。
“这……这……这是?”他结结巴巴地指着琼安头上的金冠和胸前的凤凰胸针。
“不要多问,老看门狗!”卫士扬起鞭子,把他驱赶到旁边,“你能用的只有手,而非嘴巴和舌头。”
琼安在侍女的搀扶下下车,稍稍整理一下发皱的衣裙,从储藏库旁边的小门进入城堡。
十几个侍女紧跟在身后。
从这里到主人生活的宫殿,要经过女仆和杂役们居住的低矮石屋。地面上到处都是肮脏不堪的生活垃圾,还有横流的污水。
“萝丝琳,琪琼,帮我把裙子提起来,这地方真恶心。”
琼安经过的时候,那些胳膊结实,脸颊通红的小女仆们全都丢下手里的活计,像观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盯着琼安,心想着她这样的贵妇怎么会来这里。
“这些低贱的人在看我们呢。”简把裙子下摆抱在胸前,生怕弄脏。
“她们的眼睛都红了。”旁边的多莉答道,“大概我们的裙子是她们一辈子都想不到的华丽料子呢。”
“这当然,我们是来见未来的王后的,她们只是厨房里的女仆。”
侍女们一路不停地交谈,直到琼安的耳朵被灌满。
“别再扯淡了,白痴们!你们以为我叫你们来是展示你们的裙子的吗?丢下来!”她从两名提裙的侍女手中扯出裙子下摆,使劲地拍打掉上面的皱纹,“从现在起闭上嘴巴,提起你们的尊严!”
十几个木偶顿时诞生,而且都是孪生子,连动作都一样。
整座埃尔顿宫主宫以白色花岗岩砌成,地面铺上纯白的大理石,不染一丝尘垢。蔚蓝的屋瓦模仿了天空的颜色,给人宁静安详之感。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季,这里只要一走进来就会立刻感到丝丝凉意。
琼安任凭她华丽的裙尾在光滑的石面上拖拽,比孔雀的羽毛还要绚烂。两边的宽窗透进来金色的阳光,把大理石的白色映成了淡黄。
前面人声嘈杂,不少衣着华丽的身影进进出出。
突然,一声大喊如鞭子破空。“国王陛下回宫!”
是父亲,琼安一愣,同侍女一起退到墙边。希望他不要看到我。她低下头,能有多低,就有多低。侍女们更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一大群人的脚步声渐来渐进,走得很急。
“卡特大人,我真是很满意这场婚礼啊。”
是父亲的声音。琼安微微抬起头,看见国王阿苟斯正背过脸去同他的对面站着的卡特.内维尔公爵说话。公爵的脸涨得通红,额角上全是汗珠。
“陛……陛下,至少她的土地十分美丽。”
“哦,我明白了,我是和那块地结婚。”国王飞快地挥动手臂,然后伸手指了指公爵。
不要转过身来,不要转过身来。琼安希望这里有一道墙能让自己躲在后面。
“你来招呼一切吧,卡特大人。这是你的事,应该由你做完。瑞卡德,我们走!”
国王大步向前,匆匆穿过走廊,他的一大群幕僚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琼安抬起头,看见卡特公爵的脸上挂满将死的囚犯才有的表情——恐惧,畏缩,还有一脸的茫然。
看来父亲不满意这场婚礼,这可是件好事。她直起腰,朝着艾格尼丝女公爵的房间走去。
对于琼安来说,这座埃尔顿宫是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她的童年在这里渡过,那时她的母亲瓦斯曼的左伊公主还活着。她看见母亲欢笑,也看见母亲为父亲的滥情而哭泣。
但是如今,除了她现在额头上的这顶金冠,母亲的一切都随着死亡消失殆尽。
她已经不太记得母亲。
“充满影子的地方。”琼安喃喃自语,“死人的影子。”
从开始能够记事开始,琼安就清楚父亲有很多女人,很多并非妻子的女人,她们是公爵夫人,侯爵夫人,伯爵夫人,母亲的侍女,下层宫里打杂的小女佣,街道上的娼妓,还有屠夫和厨子女儿。她们或是放荡,或是风骚,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很美,很会展示自己的美丽。她们是邪恶的一群,是女魔的化身,她们叫父亲夜不归宿,叫母亲以泪洗面。从那时开始,琼安就把她们统称为“御用婊子”。
很多“御用婊子”都在这里成为她们行为的牺牲品。
今天的这位继母对她来说,就是“御用婊子”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合法的“御用婊子”。不过,也很有可能变成非法的,只要她的国王父亲一句话。
“琼安公主殿下驾到!”
仪仗官扯着嗓子叫道,声音穿透厚厚的石墙,在房间里萦绕。
门打开的一刻,琼安愣住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小女孩,她黑皮肤,黑眼睛,长方脸,平胸,削肩,一头平直无光的黑发,就算是这座宫殿里做粗活的小女仆也比她生得丰满漂亮。
这样的女孩会是勃瓦第的女公爵,一个拥有富饶土地和庞大财产的女继承人?
“谁是勃瓦第的艾格尼丝女公爵?”她问了一句。
仪仗官连忙跑过来,向她介绍,“这位就是。”
果然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女孩,怪不到父亲发那样的脾气。他需要的是美女,容貌是天使,在床上就是婊子。卡特公爵,父亲精明的财政大臣,你犯错误了。想到这里,琼安心中涌起一股邪性的快乐。
“您好,尊贵的夫人,见到您很高兴。”
“我见到你也很高兴。”大病初愈的艾格尼丝有气无力地说。
她太瘦了,琼安再次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这么个营养不良的小丫头,简直是从贫民窟里爬出来的小要饭的。看来我的胜算会比较大。
快乐在胸中翻涌,琼安居高临下地瞪着艾格尼丝,这种傲慢无礼绝无仅有。
认倒霉吧,勃瓦第的女公爵,我要将你踩在脚下。
“欢迎您来到赞布拉,一星期后,您就是王后了。我先告辞,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不等艾格尼丝开口,琼安就甩手走人。
她从后门进来,从正门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脚下不自主地跳起轻快的宫廷舞步。
“公主,等等我们。”侍女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您今天这是怎么啦,和国王陛下一样,脚下生风,这么快?”简的头发都跑乱了,一缕棕发耷拉在额头上。
“才不是呢,他是生气,而我是高兴的呀!”
侍女显出一脸的疑惑。
“什么高兴?生气?高兴生气也能跑得快?哎——等等!”
马车的轮轴飞速地转动着,声音清脆悦耳。琼安知道,就今天的这一次会面,她就赢了一大半。那么剩下来的,就是阻止那个最大的威胁——王太子的顺利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