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同学们只知沈圣祺和伊毅交好,却从不知二人是远亲。二人的曾祖父是表兄弟,到了圣祺和伊毅一代,血缘关系已经非常淡薄。

但因为圣祺的父亲喜欢热闹……更正确地说,是喜欢别人奉承,所以沈家大宅的豪华客厅总有络绎不绝的亲友。

爱静的小圣祺不喜欢这样,他爱一个人躲在书房看书,但父亲偏偏喜欢叫他见客。

沈父爱在亲友面前炫耀出色的儿子。每逢节日,他都会在家宴请亲友,然后叫儿子表演才艺。

那一年的年初一,小圣祺在客厅演奏大提琴……

「老师说圣祺很有音乐天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材呢!哈哈哈~~」在悠扬的乐韵中,响亮的笑声格外刺耳。正在演奏的小圣祺轻轻皱了一下眉。

「圣祺的老师是特地从维也纳请来的,专门教圣祺一人。这大提琴啊,也是特地从维也纳订造的,出于名匠之手呢。初时,那高傲的老家伙不愿意,说什么只替最顶尖的音乐家造琴,后来听见给三倍价钱,还不是乖乖答应。」

亲友一阵吹捧逢迎。沈父很得意。

「孩子长得快,这琴得每年换一个。但没关系,只要圣祺喜欢。我要给我儿子最好的,花再多的钱也无所谓。」

又是一阵赞叹声。

小圣祺感到难为情。他垂下眼皮,不看观众,努力地演奏。

不能出错,不能让父亲丢脸。因为不管怎样,父亲是好父亲……

沈圣祺直到最后仍是这样想。尽管老父算不上是一个好人,但他是一个好父亲;即使他从来没有用过正确的方式去爱儿子,但他对儿子的爱不容质疑。

演奏结束,掌声如雷,众人赞不绝口。

彷佛那学艺不过三年的孩子是享誉全球的演奏家。

穿着小西装的圣祺礼貌地向听众躬身。服侍他的女佣们立刻上前,一个替他接过大提琴,一个拿热毛巾给他抹手,一个喂他喝水。发现他的鞋带松脱,又争着替他系上。众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紧张兮兮的模样。

圣祺任由他们摆布,目光无聊地四处游走。

蓦地,他对上一道平视的目光。

好美丽的眼睛!圣祺惊讶地张开小嘴。与众不同的流丽线条和上挑的眼尾,这样的眼睛圣祺只在父亲珍藏的仕女图上看过。

但画中的人的眼睛又怎及得上活人的眼睛灵动有神。

圣祺停了停神,目光下移,如愿地看到一管高挺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

好好看的孩子!是亲戚的小孩吗?

圣祺犹豫,他不认识亲戚的小孩,亲戚的小孩都不肯跟他做朋友。虽然大人们都命令子女跟圣祺玩,但小孩子嘛,对父母千叮万嘱要相让、要迁就、要讨好的对象,只会感到讨厌而已。

想跟他做朋友,想跟他说话,希望他不要讨厌自己。小圣祺生平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

但圣祺还没想到怎样付之于行动,那棱角分明的嘴忽然微微上弯。

美丽的男孩在微笑。轻蔑地、不屑地笑。

「少爷,您的鞋带绑好了,老爷在等您。」佣人习以为常地抱起圣祺。

男孩的笑意更浓,眼神带着嘲弄。

圣祺涨红了脸,感觉到很羞耻。他知道别的小孩八岁时已很能干,会自行穿衣梳洗,会绑鞋带,甚至能独自上学。不像他,连洗脸的毛巾也没拧过。

直到宴会结束,圣祺脸上那火烧似的感觉才消退,但那时已找不到男孩的身影了。

再次见面是下一年的年初一。圣祺发现男孩只有在年初一才会跟父母来到沈家向父亲拜年。虽然再次见面,但一个不敢,一个不屑,二人始终没有交谈。

「你的棋下得还算不错。」如是者过了三个年初一,圣祺第一次听到伊毅的声音。

◇◇◇

「你的棋下得还算不错。」同样是略带轻蔑的笑意,伊毅扬着头道:「但比不上我。」

十一岁的圣祺呆住了。今年的才艺表演不再是大提琴,而是围棋。对手分别是父亲公司的员工和经常来作客的远房亲戚。

看见儿子连继挫败了两个成年人,沈父心满意足,带了几个较为重要的客人到偏厅打桥牌。其他人也各自找乐子,只有圣祺留在书房打谱,检讨赛果。

「刚才是大人们让你赢的。」伊毅继续说。

「嗯,我知道。」圣祺有点结巴。

伊毅挑了挑眉,道:「来一局真正的比赛吧?」

「啊……」这是邀请吗?他要跟自己玩?

「敢不敢?」

圣祺点头,紧张地问:「请问你的名字……?」

「伊毅。」他坐下,快速收拾棋盘,然后拿起白子,「你先行,让你五子。」

「啊……谢谢。」他没有问自己的名字。圣祺垂下眼皮,有小许失望。

对战展开。

不知是圣祺心不在焉,还是伊毅太过高明,虽然有让子,但圣祺仍是远远落后。照形势,他应该中盘认输,不过他想玩久一点。

「原来你是个不服输的人嘛。」伊毅取笑他。

圣祺笑,继续下。很好,他的笑容里没有恶意。

伊毅落下最后的白子。

尽管不舍,棋局终会结束。圣祺轻轻叹了口气。

棋盘上的形势很明显,不用数子也知道胜负。

「输那么多,亏你的名字叫『胜棋』呢。」伊毅很开心,有点得意忘形。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圣祺一怔,内心泛起喜悦的感觉。

伊毅不答,故意说:「你干脆改名,叫『输棋』算了。」

话声才落下,圣祺没来得及反应,一道高大的身影欺近。

「谁让你拿我儿子的名字开玩笑!!」怒吼声和耳光一起落下。

伊毅摔落椅子,眼前金星乱冒。

◇◇◇

沈父仍是满脸怒容。爱儿的名字是亡妻亲改的,妻儿是他的心头肉,绝不容许任何人对他们不敬。

「什么东西!居然敢欺负我儿!」

伊毅瞪着他,咬着唇一言不发,眼神说不出的倔强。

附近的客人闻风赶来,众人围了圈,对伊毅指指点点。

「这是谁的孩子,快领回去管教吧。」

「我家的小孩可没这么不懂规矩呢。」

伊毅听见,牵了牵嘴角,昂着头对沈父说:「我赢了你的笨儿子,你恼羞成怒吗?」

抽气声此起彼落,人们的眼神彷佛在说:这孩子疯了。

「什么?」沈父声音都抖了。

圣祺惊呆了,吓得不懂反应。他从没见过人当面顶撞父亲,也没见过父亲这么生气。

「不会吧?圣祺少爷的棋艺可是连我这个上段的人都比不上呢。」刚才圣祺的对手,沈父的手下微笑着说:「除非这孩子使诈。」

伊毅大怒,「你胡说什么?」他本能地望向看圣祺。

沈父挡在二人之间,严厉道:「圣祺,什么都不用说,爸会替你作主。」

圣祺一震,陷入天人交战。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违拗过父亲。可是伊毅……不能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啊。

圣祺一时之间无法作出决定,而他的沉默和为难的表情彷佛落实了伊毅的罪名。

「看吧,这孩子果然使诈呢。」沈父的手下淡淡地笑。

「不……」圣祺踏前一步,立刻被父亲凌厉的目光瞪回去。

女佣暗中拉住他,「少爷,小祖宗,您别添乱了。」低声。

这时不知哪个亲戚把伊毅的母亲带来。

「啊!小毅!发生什么事?」伊妈妈吓得花容失色。她怀内的幼儿彷佛也感觉到气氛不好,忽然哭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把『真相』告诉她。

「不会的!我家小毅棋艺很好!」

沈父粗眉一轩,正要大发雷霆。圣祺的二叔劝阻他,道:「小孩子的事不必较真,算了吧。」

沈父哼了一声,「好吧,把他们撵出去算了。」

沈家的佣人立刻上前赶人,伊妈妈屈辱难堪,几乎哭出来。

「算了,妈,咱们走吧。」伊毅反而很平静,一句多馀的话都不说。但圣祺看见他的手紧握成拳,手背浮现青筋。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勇气站出来?圣祺咬着唇,乘众人不注意时偷偷溜出去。

抄花园小路的话,也许可以赶上。

他希望向伊毅道歉,尽管知道自己不会,亦不值得被原谅。

◇◇◇

圣祺追上的时候刚好看见佣人把伊毅母子赶出华丽的雕花闸门。圣祺怕佣人把看见自己的事向父亲报告,于是急急躲在假山之后。

别走那么快,等等啊!佣人快点回屋里去吧!圣祺从缝隙偷望。

「妈,别哭,我没事。」

伊家母子才踏出沈园,伊妈妈已经忍不住失声痛哭。

「对不起,小毅,妈妈应该听你的,妈妈不该跟那些亲戚来往。你早说过那些人看不起咱们,如果当初妈有听你的话就好了。」

「别难过,已经没事了。」伊毅柔声安慰母亲,又叮嘱:「回家之后不要跟爸爸提起这件事。」

「这么重要的事怎可以不说?让你爸爸知道也好替咱们出头。」

圣祺好像看见伊毅苦笑了一下,听到他说:「爸爸已经很忙,春节假期也要兼职,我们让他省省心,好吗?」

伊妈妈低下头,过了半晌,忽然泣不成声。

「对不起,小毅,爸妈没用,害你受苦。」

「没什么,妈。」伊毅抱了抱母亲,像个成熟的男人,「再等几年吧,我会保护你、爸爸和弟弟。」一顿,「我会把每一个欺负过我们的人踩在脚下。」他一字一字的说,没有咬牙切齿。轻描淡写、理所当然的语气更叫圣祺害怕。

伊毅绝对说到做到。圣祺完全相信。

看着伊家母子离开的背影,圣祺没有叫住他们。

他蹲在假山后,泪水一直流。

不是怕伊毅将来的报复,而是懵懂的心灵隐约感到自己错失了某样重要的东西,而且一去不还,再没有挽回的馀地。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绝不会软弱。

如果可以挽回,他愿付出任何代价。

然而,那天之后,伊毅再没有在沈园出现。直至高中那一年……

那一年,圣祺犯下另一个错误,把渴望的东西推得更远。

◇◇◇

「啊!」沈圣祺从噩梦中惊醒,一身是汗,「原来是梦……」他抱着头,整理紊乱的思绪。

那么多年过去了,爸爸已经去了,慧君也死了……伊毅……伊毅回来了……他就在隔壁……乖乖……乖乖要上学!要叫他起床!天!还没做早餐啊!

单身爸爸是没有资格伤春悲秋的。

◇◇◇

「乖乖,快起床!」圣祺摇醒儿子,手忙脚乱地替他更衣。

但乖乖不合作,扁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乖乖,听话。」圣祺柔声说。

乖乖扭扭小身子,闹别扭。温驯的他只有在刚起床时脾气不好。

「要来不及了。」圣祺有点急。还没做早餐,也没梳洗。

「你要带他去哪里?」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圣祺转身,看见皱着眉的伊毅。

啊……他该不会误会自己想拐走儿子吧?

「那个……乖乖要上课。」

「今天好像是星期日。」

「是星期日没错,那是游艺班啊。」就是幼儿们唱唱歌玩玩游戏学学拼字。乖乖怕生,圣祺担心儿子交不到朋友。

伊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圣祺顿时精神紧张,呼吸困难。

蓦地,背后『砰』的一响。

圣祺和伊毅循声望去,只见刚才正经坐着的乖乖已倒回床上,还打起呼来,睡相活像只小猪。

二人都不禁一笑。

「乖乖,上课要迟到了。」圣祺只好重新叫儿子起床,神情有点无奈。

「我来吧。」伊毅突然说。

「啊?」

「你也要更衣梳洗,不是吗?」

◇◇◇

担心伊毅不懂照顾乖乖,圣祺匆匆梳洗下楼。没想到乖乖已经穿着整齐,坐在沙发上吃鸡蛋三文治,而伊毅正蹲着替他缚鞋带。

「看,很简单,这样就缚好了,明白吗?下次学着自己做。」伊毅说。

乖乖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有没听懂,只是咧着嘴笑,胖胖的腿一踢一踢的。

伊毅摸摸他的头,把他抱起交给圣祺。

「这个带上车喝。」是已经加热的纸包牛奶。

乖乖双手接过,很开心的样子。

圣祺看在眼内。很细心呢……做得比自己好……看来没什么好担心,伊毅会是一个好父亲。

「要一起来吗?」

伊毅闻言挑了挑眉。

「游艺班一节课大若一小时,我习惯在附近等乖乖下课。如果你来,也许我们可以喝杯咖啡。」

「喝咖啡?」伊毅似笑非笑。

「我们谈谈吧,伊毅。当然,是关于乖乖的事。」圣祺连忙补充。

◇◇◇

周日上午,咖啡馆只有几桌客人。

两男占据了窗畔的桌子,伊毅的座位逆着光,他半眯起眼睛,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令本已苍白的肤色更白,半透明似的。

圣祺坐在对面,微微垂头,缓缓地搅拌面前的咖啡。

他根本没有加糖,不知在搅什么。伊毅牵了牵嘴角,伸手从怀里掏出香烟和火机,然后顿下动作。

「请便。」圣祺说。

伊毅点烟,悠闲地吞吐云雾,平静的神态带着几分慵懒。

他不急。急的人在谈判桌上占不了便宜。

过了一会,一如以往,先开口的人是沈圣祺。

「乖乖刚才亲了你。」每次上课,乖乖进入课室前都会依依不舍地吻别父亲。但今天除了圣祺,伊毅也获得这项殊荣。

「嗯。」伊毅淡淡地应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但等了好久,圣祺都没有继续说,他一脸心不在焉,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伊毅不耐烦地变了两次姿势。

「你叫我来是有事商谈的吧?」好吧,沈公子的耐性他自叹弗如。伊毅摊摊手,开门见山,「关于乖乖是不?把他交给我,我们马上搬走,以后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圣祺霍然抬起眼睛。

「这是什么表情?」伊毅讪笑,「你该知道,这是对大家都好的决定。」身为男人,他不认为世上有一个男人能欣然面对妻子的背叛而心无芥蒂。沈圣祺也是男人,虽然他的涵养比别人好。

圣祺嘴唇微微一动,旋又默然苦笑。

这时伊毅说了句公道的话:「我知道,无论大人之间发生什么事,圣祺,你绝对不会为难孩子。」一顿,他又仿似很温柔地说:「但你也没必要为难自己。」

圣祺撇转脸。伊毅也不催促他。

又过了一会……

「你要走,那以后有什么打算?」圣祺的声音很平静。没什么,他本就打算离开,把房子留给伊毅父子。他不能忍受跟伊毅住在同一居檐下。本来以为可以,但原来不行,之前太高估自己了。

「这好像跟你无关。」伊毅笑了笑。

「只要是乖乖的事,全都跟我有关。」

「好吧,我会带孩子到美国去。」

圣祺的目光蓦地变得严厉。

「听说,你被美国政府列入黑名单。」这消息是成翘昨天告诉他的,虽然查不出具体原因,但十分肯定伊毅不能进入美国国境。

「我父母和小弟都在美国。」说到亲人,伊毅的声音变得真正温柔,「我保证,他们会非常爱惜孩子。」

「你不亲自抚养乖乖?」

「我自有主意。」

「这违背了慧君的意愿。」

「慧君死了。」

「她是乖乖的母亲!」

空气中火药气息渐浓,但圣祺不打算退缩。

「乖乖已经失去母亲,至少该让他在父亲身边长大。」

「说得轻松。」伊毅一笑,「伊毅一介无业游民,家无恒产、身无长物、居无定所,把孩子带在身边吃苦?」

这番话透着淡淡的苍凉,圣祺听着,胸口痛得透不到气。

「亲手抚养孩子,当全职爸爸,难不成沈公子打算养活我们?」伊毅继续说,神色淡淡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养几个闲人对今天的沈公子仍然不是问题。但,圣祺,你未免太看轻我。」

「我没这个意思……」

「如此最好。」伊毅负着手。以为已经说服对方。

岂料圣祺居然轻轻地说:「工作可以找,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别那么快放弃。」

「别天真了!」伊毅动怒,一半为圣祺,一半为自己。臭名远播的前科犯根本不可能在金融界翻身,而离开金融界,自己什么都不是。已经完了,一切都完了。

「伊毅,我……们,同学们都想帮你。」

伊毅只是冷笑。

「子楚可以给你介绍工作。他昨晚已经想跟你说,但你心情不好,他才没说。其他同学也很关心你,他们联络不到你,都打电话到我家了。」

「你不是这么天真吧?他们是来看笑话的。」伊毅嗤之以鼻。

「他们之中也许有不安好心的人,但大部份都真的关心你。」圣祺说。

「他们为什么要关心我?」伊毅好笑地问。

「他们是你朋友,而你一向对朋友很好。」

「我无朋友。一直以来,我只是在做买卖。」伊毅一脸轻蔑,「在无关痛痒的情况下施舍别人,卖一些小恩小惠以搏取好名声。忘了吗?我爱出风头,因为有名才有利。」

看来成翘昨晚的话他听见了。圣祺默然片刻,轻轻说:「不管怎样,我不相信人性就这么坏。」

伊毅看了他一眼,忽然灿然一笑。

「这是你被心爱的女人当成冤大头,替别人白养儿子三年之后的顿悟吗?」

话声才落下,一杯冰水『哗啦』一声泼到脸上。

周遭陡然静下来,咖啡馆里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谁都可以这样说,唯独你不可以。」圣祺脸色一白,手上的玻璃杯几乎被捏碎。

伊毅悠然地抹去脸上水渍。

「我还以为沈公子永远都那么沉隐自持,永远都不会失态。」他笑起来,笑得轻浮,笑得倾前仰后,笑得不能遏止。

圣祺咬着唇,面色一变再变,终于转身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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