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是英帅执掌古斯实权的第七年。虽然帝君传玉薨逝已六年,英帅却并未即位登基。
深夜,无月,积功升至青鹰的红鹰老六平西冠站在郎将秀正帐前一柱香功夫了,却迟迟不敢进去。
郎将挽回奚将不成,回来已有五年,脾气比先前更坏。以往翻脸如翻书,总还有人制着,如今脸是再不翻了,却从没见好过,下面的近卫动辄得咎,拖出去就是几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要是奚将没走或是贺将还在就好了……
“哪个混蛋,准备站到天亮么?”
“是、是!青鹰十二报到!”
“还不滚进来!”
平西冠小心翼翼掀了帐门进去,秀正一脸不耐:“你们这帮东西越发没用了,跟了我十多年,便知我脾气不好也不能耽误正事。说罢!南面有什么事儿?”
平西冠正是负责收集南方叛党的密报,这次得了要紧的消息才大半夜来报。
“报——南方巨富以明昔和、右烈为首,秘密召开联盟大会,商讨废奴事体。巫国、蛮族、大顺和流西都派了使者,而且、而且……”看秀正瞪他,才接着道,“近日名动天下的贺秋也要代表奴隶与会。”
贺秋?代表奴隶……
秀正蹙眉,挥手让平西冠退下。
明昔和是明昔流的远支堂弟,自明昔流神秘死亡,明家四分五裂,南方也随之成了一盘散沙不成气候。直到最近,明昔和才一统明氏重振家声,南方又要不太平是可以预见的了。
只是,贺秋……近日名动天下,他不早就名动天下了么?
贺秋就是贺千吉。
秀正从西南奚家回来时,千吉和雅枫、希纤一同失踪已达半年。帝国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也还是平西冠几个偷偷说与他听——千吉不是贺家老七是贺家家奴贺秋,和公主雅枫、巫女希纤一同逃离大都。
这是怎么回事啊!一庭莫名其妙抛下英帅和他远走,千吉又成了逃奴。世界就在短短一年间颠覆。
然后就是英帅……
秀正真想大喊大叫,头好痛,头好痛!可今时今刻也没有一庭来劝慰纾解了。
郁闷下,他拿了剑出帐上马直奔大都而去,直直冲到英帅府才停下。
英亢还是住在他的英帅府。
英帅,秀正心中的那个英雄盖世、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的英帅也变了。
秀正也知道千吉、不、贺秋是英帅的心头肉,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可天下人都知道英帅最厌憎奴隶叛主、主奴行奸。贺秋若真是奴隶的话,这事情可怎么办。
英帅他处理起军政要务兴许还是从前的他,私下里却变得秀正都不敢相认。
那日他从西南归来,见到的英亢,真形容不来……就是娘儿们十多年没见丈夫的情形罢。一脸枯槁,愣愣地坐在床上,一坐半天,不吃不喝不说话。怪不得瘦了这么多。
唉,相思病,声威赫赫统治帝国的英帅害了相思病。秀正死都不敢信,他一生人最崇敬的英帅竟然跟他犯一样的病。
他也没劝什么,能劝什么?他在奚家的酒馆做了一百天跑堂,还不是被人拿冷眼赶回来?这种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临了秀正才明白这道理。可就算这么惨,也比英帅强些,至少他还知道相思人在何处,英帅呢?
这多年,也不见他去寻那贺秋,只逢年过节就下令大赦天下右臂残疾之人,明令全国谁都不得与右臂有疾之人为难,连奴隶都包括在内。
这是怎样荒唐的法令?不知多少人残了自己右臂逃脱罪责。
六年了,英帅再无子息,无论男女从未宠幸哪怕一个人。照清被送进宫训练女官,寿阳祖宅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的锦绣御女也只差没被遣回大顺。
他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留下,镇日价沉思不已,愈见阴沉,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秀正下马,他深夜到府也是常事,没惊动什么人就进了府门。还没到英亢惯常办公的处所,就被老管家领到卧房。
就是当初和千吉、不、贺秋同床的卧房呢,叹口气走进去,英亢在塌上,下了锦帐,瞧不见人。
秀正将平西冠密报的事情报上,连贺秋的事情也照说了。
良久不见回应。
“英帅?!”
“秀正,”疲倦、低沉的声音响起,“秀正你说,废奴事,是否势在必行?”
“啊?”秀正呆怔,愣愣说,“英帅当日曾说,废奴事是有心人仗借了来乱天下的,是万万行不通的么?再说这些年帝国颁布了那许多善待家奴的法令,家奴叛反的事情已经少多了……”难道英帅改变主意了?
“呵呵,没事,我只一说。”英亢笑笑,撩了锦帐下榻。
大冷天只穿亵衣倒也罢了,全身上下衣服俱皆透湿就是怪事了。秀正大惊:“英帅你怎么……来人——”
“别,唉,秀正你还是急性子,我没事。”英亢摆摆手,披了件外衣。
“英帅你要保重,帝国上下就指仗你了!”秀正见他精神尚好,放下心,又跪下,“英帅,秀正还是那句话,英帅怎么说,秀正就怎么做。”
“我知道。可我都说了多少回了,让你学学一庭叫我‘小亢’,十多年也没见听我的。”拉起秀正时,英亢见他虎目蕴泪,猛省到自己说错话,暗叹一声,“说到底,一庭他……都是我害了你。”
“这怎关英帅的事,都是一庭那混球,说走就走……”秀正红着眼低头。
秀正要是明白一庭为什么走,又怎会拉不回他。英亢拍拍他,转而言它:“你跟我说的事,我先前就收到线报,连雅枫也去了南方呢……秀正你回去好生休息,后面有得忙了。”
待秀正走了,英亢才觉着汗黏黏有些冷,便向后院温浴池行去。
这功法练了六年才有小成,却不知能不能有用。咦,今晚没月亮……英亢看天。那晚可有月亮啊,月色下,我的千吉,我的小贺,贺秋……
一阵心痛,怎也止不住,也不愿止住,他,只有这些回忆了。
默默看天,你怎么样了呢?名动天下的贺秋,还有没人欺负你呢?
其实,欺负你的只是我罢。
一阵乱拳挥在胸口,喷出血,才觉着解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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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将!”桓福拿了衣服递给在帐外站了良久的贺秋,“天冷,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进去吧。”
贺秋拿过衣服点点头,没动。桓福悄悄走开。
没月亮呢。
六年前离开大都,他醒来时已经在雅枫的车上。雅枫怕英亢追捕,偏偏不往别人以为最可能去的南方,反其道行之,去了大顺。
没曾想,帝国根本没有人追缉他们,直到现在。
大概,那人也觉得我走了是最好的罢。贺秋笑笑。
当时他心灰意冷,身受重伤,觉得去哪儿都一样,也就一直跟着雅枫她们,而桓福也不离不弃一直跟着照顾他。一行人在大顺没住几天,又去了古斯国西邻属国巫国,那是希纤的家乡。到了那儿,希纤便不愿走了,她不走雅枫自然也不走了。这时,小秋想起离秋生前跟他说的离家,巫国的南部是蛮族聚居地,待他身体好些,便坚持要去那里看看。
那时,帝国的赦令通达天下,在监狱的右臂残疾者全被放出来,为难得罪右臂残疾者的严惩不怠,他这个废了右臂的人倒成了香馍馍,即使在帝国的属国巫国都倍受宽待,令得桓福羡慕无比,一心想假扮臂残。可笑的是,天下就此还多了个行当,专门验明右臂残废真伪,各地都有从业者。
这法令也定是那人颁布的了。又何必。
今时想起这些事情,竟觉得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难道自己是这般无情的,说放下就放下了。
他顺顺当当到了离家,不想离家竟是个有着几万人的大家族,离秋更是族长的女儿,他就是族长的孙儿。
可这时候他也不愿认这些亲戚了,他不想有贺盛川那样的父亲。他只说他是离秋生前的奴仆,离秋身死,他来投靠。他是奴隶贺秋。
也许是先前十多年将一生的霉运都走完了,断了过去的贺秋六年来都过得很顺。
他将离秋生前给他的小黄书拿来参研,里面是离家失传了很多年的巫术武功和一些兵法,也不知怎么流失到外面,又给离秋找了来。他右臂残疾,全身功力又废了,体质大受损耗,武功一事上再难有大成,但是武功失了见识尚在,拿来教人是绰绰有余。将离、贺两家的武功相融合,再辅以巫术,几年下来倒也真给他教出了名堂,离家有了一支堪比黑旗的军队,他自然也成了离家的恩人,有了很高的威望。
离家是蛮族,最近十年才由奴变民,对奴隶总是同情,从帝国逃出的奴隶本就多投奔到离家,再加上贺秋到来,离家聚居地简直成了逃奴的乐土。
半年前,帝国桂、庆两族的逃奴叛反逃亡,贺秋率领离家两千人抵住了桂、庆五万追兵,救下所有奴隶,顿时名动天下。
成就了声名,立即就有人来拉拢,前些时候,明家派了人来,邀他参加废奴联盟。
明家,哼,贺秋对明家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更要去。
如果他一生还有什么要做,就是废奴了。
恨透了。
他自己,他的那些从小去配种的伙伴小狗、尾巴、骨头,香贞贞和来凤轩的姑娘,一庭的管家,他的母亲,明玉,身边不断涌来的逃奴,太多太多……为了什么他们要忍受这般比猪狗都不如的命运。只为了身上出生就被烙下的奴印么?
他不知道没了奴隶天下会是什么样子,据说流西是没有奴隶的,他也管不了多少。
他只知道,他不要天下有主奴之分。
过去的,关于那个人的……
贺秋闭上眼,他很久没想了。很远很远的事儿了,他相信再过些时候就能全忘了。
桓福又催:“贺将,歇息了,明天还要赶路呢,快进古斯了,可有得热闹了。”
是啊,明日就要进到帝国,他还要为他部下忧心。
雅枫和希纤也要来同他会合。
***
第二天一清早,军士们拆帐篷准备出发,他就一直等着雅枫她们过来。
雅枫和希纤是世上仅剩的知道他身世的人了,她们照顾离秋,在危机时分带他离开古斯。虽然分别多年,在贺秋心里,两人就是自己的亲人了。
好半天才见雅枫和希纤带着几个长随,骑马而来。
“姓贺的小子,有你的!”雅枫还是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下马就给了小秋一拳,不过总算知道分寸,打在左肩,力道也不大。“带的部下不错,本公主原本以为一帮逃奴能成什么气候,看这精神样儿,黑旗军也不过如此!”
贺秋失笑,倒是希纤轻声提醒:“公主注意言语。”
不提醒倒罢,希纤一说,她反倒扬声了:“我说什么了?我是夸他们。”她往集合成队的军士前一站,“你们听着,雅枫生下就是古斯公主,但今日既到此处,雅枫便不是公主了,我与你们共襄废奴大业。你们听!”
隔了一会儿,阵阵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千多人的队伍旋风般卷过来。
贺秋不禁皱眉,这多人过来竟没探得,若是敌军偷袭那还了得!
雅枫拍拍他肩膀:“本公主岂能空手而来给人欺负?”一脸得意,“这可是希纤家乡最精英的勇士,共一千零三人。如今只听本公主号令!”
贺秋这次带的部下大多是离家勇士,逃奴只占少数,和新来的千多人同属巫国,一会儿就打得火热,这才知道,勇士们哪是跟随雅枫,多是投奔贺秋而来。巫国受古斯欺压多年,民间怨声载道,早有反意,听闻贺秋壮举,早当他英雄一般,这次他们就是投身军旅,准备同抗古斯。
离家军更讲起当日抵抗桂、庆两万大军的战绩,听得新来的人血气沸腾,觉着统帅英雄前途光明。可也有人半信半疑,那贺秋看样子才二十出头一脸文弱,真能那么本事?
一行人整装出发,估摸傍晚就要进到古斯境内。贺秋早和明昔和约好,届时有人来接应。结果,来接他们的不是明家的人,竟是南蛮右烈。
这位老兄还是那副尊容,面目黧黑,眼皮耷拉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大蒜鼻,招风耳,只不过牙上镶的金不见了。想起此人对明玉所作所为,贺秋哪有丝毫好感,倒是他蛮气十足,也不看对方眼色,硬是贴过来:“老明跟我说贺秋如何英雄,老子还奇怪,哪里突然冒出个贺秋打败桂、庆家的龟卵子出了大大一口鸟气,原来是老相识,贺将,别来可好?”
离家人并不知晓贺秋的过往,听了一头雾水,不过贺秋治军严厉,也没人议论,新来的巫国勇士就有声音了。右烈瞪了眼睛:“你们不晓得么,你们首领贺秋就是七年前一脚踢死希域的古斯名将贺千吉!”
啊?众人惊讶,贺千吉一脚踢死希域,巫国谁人不知,可贺将不是离秋的奴仆么,他武功低微右臂伤残,会是名震天下的贺千吉?
小秋心知这是右烈故意为之,一见面就来个下马威,不过既然去古斯,故人多得是,这天迟早会来。
“右兄隔了多日都没变化,还是心直口快。”然后示意身侧的桓福过来。
桓福替他将衣襟扯开,露出左肩膊,曾经的奴印处被削了块肉,仍是清晰可见。
贺秋指着旧创正言道:“贺秋是奴隶,此处皮肉被削,本是块奴印。先前曾假冒贺家老七贺千吉得了些妄名,结果事情泄漏,废了武功、残了右臂,得雅枫公主救助才逃到离家。离秋确是贺秋主人,死在贺秋的怀中。”
话完,桓福又替他掩好衣服。
他扫了眼身前军士和一旁看好戏的右烈,沉声道:“各位离家的好兄弟,巫国新来的勇士,刚脱离苦海的朋友,前面就是帝国古斯。此去,贺秋誓死以竟废奴大业,再不会回来。你们此刻还有机会,不跟贺秋走这条不归路。但——若此刻跟我进了古斯,便再没退路,叛军者死。”说完,静立不言。
一旁雅枫大大惊讶,小小的小贺虽是失去武功,却比往日不知成熟多少,说话间不见颜色,却说不出的威严。下面的勇士、逃奴听了这番话,更是认同了首领,先前怀疑他本事的也都深信不疑,原来他就是贺将千吉,如今武功虽不在,却还是大大的英雄。入伍从军谁不想跟个英雄,于是大家齐齐跪下来:“我等不离不弃,誓死跟随贺将。”雄声响彻云霄,震撼人心。
右烈用力拍拍贺秋胸脯:“好样的!带得一众好汉!我右烈出身蛮族,和你一般也不过是个奴隶,今日可真痛快,我们就在古斯干它个轰轰烈烈!”
“嘿,贺将,你这支雄师人数不多,他日却必扬威古斯,不如今天给它取个亮堂的名字,也好让后代子孙知道知道。”
这下大伙都兴奋起来,取什么名字呢?
雅枫早就按捺不住兴奋:“这有何难?英亢小子有黑旗军,他黑我们就白。我看小贺身姿若鹤,鹤贺又是同音,不如就叫白鹤军。”
这就是古斯史上与黑旗军齐名的白鹤军由来了。
最初贺秋的白鹤军也就区区几千人,可进到帝国,在南方一路行过,大批勇士、逃奴慕名加入,再加上追随雅枫而来的古斯老臣家将,等到了运河在南方的终点固州时,军队已有十万人,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一路上,贺秋整治军纪,严禁扰民,大军过境,寸木不伤,深得民心。短短数月,竟已成为与明昔和、右烈鼎足而立的南部第三方势力。
这是小秋没想到的,他深知这般迅速得来的声势并非因他文韬武略如何厉害,完全因为废奴是顺应民意、顺乎民心,已是势在必行。
可看这十万大军,又不由得忧心。他曾带领黑旗军多日,黑旗军的厉害他比谁都清楚,这新增的人虽多,却纷繁复杂、良莠不齐,虽在严令下不曾扰民,可用来打仗,差得实在太远。
“喂,贺将你人多马壮还皱啥眉头?”这个右烈自己有偌多事都不管,跟屁虫似的跟了一路,小秋虽然厌憎,却也无可奈何。而且也发现,确如当日一庭所言,挣下偌大家业的必有过人本事。这南蛮子言语粗鲁,行为放肆,可也不少真知灼见,比他先前想得又好很多。只不过,每想到他奴隶出身,却去欺辱同为奴隶的明玉,便又厌憎不已。
如果不是这桩事,也许这是个可以一交的朋友。唉。
“我说贺将你还是多想想和明老鸟见面的事情罢。”右烈嘿嘿笑道。
小秋看他。
“老明必是恨不得吞了你,拉你参加个废奴大会,却拉来十万雄师,啊哈哈哈——搬来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气死这鸟人。”
难道你就不是恨不得吞了我?小秋心想,却说:“明昔和比之他兄长明昔流如何?”
难得右烈脸色阴沉:“明昔流只是小鬼头,又做婊子又立牌坊,小脚色。老明,哼哼,这个贼人头……当日千方百计叫我去接你,也不知动啥坏脑子。”
他让你去你就去?小秋没问。
右烈倒好似知道他想什么:“老子确实想看看贺秋咋地厉害,原来就是你,哈哈——”
小秋将大军驻扎在固州,固州地处交通枢纽,有名的富庶地,白鹤军威震四方,加上雅枫坐镇,倒也让他放心。他自己带着一千离家精兵沿运河北上,到明家根基地申州参加废奴大会。
明昔和,明昔流,明家。小秋并不惧怕阴险小人,他心心挂念的是明玉。他如今活出生天,那遭遇与他一般惨的明玉,如今可还在世间?
到这时,原本暗地进行的废奴大会,已经完全明朗化。待小秋到了申州,流西、大顺的使者也都到了。明昔和早就准备了宅邸,就等着他入住。
废奴废奴,白鹤军打明了旗号是奴隶首领、奴隶兵,因此格外引人注目。刚到申州,各方人马就来拜访,小秋对流西的使者最是重视,流西是没有奴隶的,他想问问清楚没有奴隶的世界是何等模样。
不想流西使者竟是跟右烈一起到访,两人看上去交情匪浅,这更让小秋觉得右烈粗鲁外表下另有蹊跷。
流西使者唤作斯里经·木生,是位老者,身材魁伟,蓝眸金发,讲得一口流利的古斯官话。斯里经跟小秋讲了许多关于流西的话,却原来就是当初明昔流讲的那套:三权分立,人人平等,立宪,解放……种种名词,小秋听得懵懂,也有些失望。
这些在古斯能行得通么?
逃奴悲惨,从未受过教育,贵族们耽于玩乐享受,富商们忙着夺利争权,平民们逆来顺受。这样的国度,离流西太遥远了。
也容不得他多想,废奴大会就正式召开了。
大会地点就在明家。
明昔流的家跟明昔流一样,简朴得不似豪富人家倒也罢,寒碜得连一般平民都不如。小秋暗称虚伪,不想他身边一起来开会的右烈也在他耳边说:虚伪的龟卵子。
右烈又镶上了大金牙。
大会上,根本没有什么实质内容。
明昔和就跟明昔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只不过年纪轻轻却老态毕露,可能多年的家族内斗消耗了他过多精力。只见他正襟危坐,高谈阔论,大说起废奴后与流西媲美的古斯。
空话。废话。
蓦地,小秋思念起郎将,思念起一庭,思念跟他同生共死的红鹰兵。
当日在传玉的广云殿,众人在一起,如今,便只得他一人,身边讲话的除了老桓福,竟是昔时厌恶之极的南蛮右烈。
六年了,跟离家人朝夕相处,却一个亲近的朋友都没结下。
贺秋,已经将他的心锁住,只是他以为这是淡然,这是重生。
等明昔和讲完,大顺使者虚焰发言,废奴事没多说,言谈中就是要联合南方巨富将英亢扳倒,将黑旗军杀尽。
桓福偷偷告诉小秋:“嘿,这厮是当年英帅手下败将神刀霸虚坤的儿子,看他那狠劲,为父报仇来了。”
虚焰说完,几个巨富又纷纷发言,说着废奴后他们的工厂怎样分配工人,到后来又向明家讨要当年明昔流要来的那船被“解放”的奴隶。
轮到斯里经,老人摇头不语。
右烈便站起来:“老子不爽,老子要走了,你们这些龟孙子,就凭你们,英亢一个指头都把你们碾碎!”喊完,不管不顾地走了。
就只剩下小秋没说话。
明昔和温言:“贺将别管右烈那粗人,集合我南方诸豪,加上贺将的白鹤大军,又有大顺、流西襄助,何愁英亢不倒!”
是么?就凭你们,打倒那个人?
没多一会儿,众人都散尽了。明昔和挽留小秋做客,小秋答应下来。
明昔和将他引到密室,桓福和离家的三个好手在门外守候。
“据闻,贺将当年是英亢座下贺千吉?”明昔和眼神闪烁,显然这才是他关心的。
小秋点头。
“唉,其实坊间传言甚多,有人说,贺将当年与英亢颇有私交,此次举兵废奴亦是出于私愤……”他看看小秋,对方却不着颜色面无表情。“啊哈哈,当然,昔和是不信的。”
“哦,”小秋一笑,把话说白了,“我与英亢当年确有私情,不过我是奴隶他是主上,我既叛主,与他就是不共戴天。”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明昔和沉吟了会,续道,“贺将手下这多兵士,屯兵固州也颇是不易,不如学古人,不打仗时解甲归田,打仗时再集合,岂不两全其美?当然这是昔和一点愚见,说出来倒是见笑了。”
“这可是好意见,只是,我手下兵士多是逃奴,哪来田地耕种呢?”
“这倒是难题……要不,昔和在海边的一些工场倒还能安置些人,或许能给贺将减轻负担。”
小秋暗地咬牙,这厮比之其兄更可恶百倍,竟是索要他的逃奴士兵当他厂坊里的工人。
他轻笑:“这事好商量。”看明昔和眼睛一亮,转而言它,“昔日,贺秋曾见过传玉的绝世艳奴明玉,可惜当时随昔流先生回到南方,只不知佳人如今身在何方?”
明昔流脸色一滞,流露哀婉:“可惜了这绝世佳人,唉,我兄神秘被刺,他也随之去了。”
心中一痛,小秋立起就走:“那明先生,贺秋先告辞了。”
“贺将留步!”明昔流忙挽留,“我明家美人众多,比这明玉艳丽的更不知凡几,只我立志废奴立誓不碰美色,家中侍寝都被遣走,贺将不妨待几日,昔和定给你找个绝世佳人!”
话说到这份上,小秋也不客气:“明先生,我也说实话,我只要明玉。其他事都好说。”
“可……”
“我知道明玉没死。”
明昔流不语,良久:“贺将,你既知明玉未死,必是知道我兄死因了?”
“明先生,若你兄长未死,你还能在这跟我说废奴大业么?”明昔流不死明家怎都轮不到明昔和做主。“这样说来,先生真还要谢谢英亢。”
“唉,”明昔和长叹一声,“原来竟是英亢,当日船上只剩明玉一人,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家族中不得不动用大刑,不过,贺将说得没错,他是没死。可,和死了也无甚区别。”
小秋大痛,当日英亢本要将他灭口,是他一力阻拦,只要活着就行。
当时为何不将他带回大都?
虽然当日形势逼人,留他一命已是破例,小秋还是愧悔。
他随明昔流出了明家,往城郊行去,是个农庄,奴隶在烈日鞭下劳作,这就是废奴的明家的农庄!
管事出来迎接主人,明昔流一阵耳语,管事显然惊愕。
小秋带着桓福和三个随从,跟着那个管事走了半天。农庄的阴暗一角,大概是农奴居处。进去,臭味难闻,管事掩鼻不愿深进。
小秋在这等地方呆了不知多少年,一声不吭就往里面走,连桓福和几个随从都没进去。
最里面的,不能称为房间,因为人都不能站直。
年轻农奴都出去劳作,剩下的是些妇人、小孩。见他进来,显得有些害怕。
他一直往里面走,长长的通铺尽头,三四个尚能称为人的东西扑在铺上做着什么。
小秋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曾有人对他这么做,很多年,很多次,他太熟悉。
可是对他做这些的是他的父亲,是贵族,是强盗,是敌人。
此刻在那里作恶的却是他要解救的奴隶。
也许是他的到来惊动了农奴,几个龌龊的老奴从铺上抬起头,再惊得爬下床。
有个人,也许是人,被他们压在下面,没有衣服,长发纠结,皮肤青白脏污。
他慢慢猫过去,老奴闪开,他扶起那个人,身下私处已是个血洞,皮肤上竟有地方生了绿毛。不过活着,是个活的男人。
难道他是明玉?
他想拨开乱发,看一看,竟是没胆量。
手中的人咳了咳,乱发中露出一只眼睛,好久才看清是他,看了好久。
是他!小秋至死都记得船上看着他的那双没有任何惊骇的眼睛。
轻轻拨开头发,那人竟挣扎,可他有什么力道,头发被拨开了。
啊——
一道陈旧却曾经腐烂、丑陋之极的刀痕横贯曾令天地失色的绝世容颜。
左颊,鼻梁,右颊。额上一方奴印。
明玉,闭上了眼睛。
贺秋抱着他,痛哭。
救他是对的么?是对的么?
坚信活着就好,真的好么?
他愤恨地瞪视那几个老奴,赤裸着下身可怜的老奴,他们又知道什么?
抹去泪,脱下衣服,裹好明玉,可他只有一只手臂能用,做好这些已是困难,不能抱他出去。也不愿旁人碰,费了好多事,总算把明玉背上身。
那个管事还是掩着鼻子,好似他背了什么肮脏的物事。
桓福想接过来,小秋想他真是好人,不过还是拒绝了。他背着明玉一直走出去,看到明昔和,向他笑笑:“明玉还活着。”便头也不回走了,怕晚走一步,会忍不住杀人。
虽然只有一条胳膊,重练的武功低薄,可杀个明昔和易如反掌。
走。这时候不能杀他。
明昔和在后面说:“贺将,贺将,昔和也是没法,不毁容谁也下不了手用刑。贺将,昔和给你找比明玉艳丽百倍的美人……贺将!”
明玉,明玉,明玉,贺秋一定为你……
我贺秋又能为你做什么?报仇么?
能挽回什么?
明玉明玉,贺秋能为你做什么?
也许贺秋算是幸运的,这是什么世界,这是什么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