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既是决定了开战,各项准备有条不紊进行。
再三商议,虽然逃奴均勇猛不畏死,可未经训练,散乱无章,且与平民身份的军士相处不洽,因此只精选了一小部分。先锋军队须锐不可当,便由白鹤军中最精锐的三千离家军为主力,再加上精选逃奴三百名充当。主力军是南方联盟下巨绅派出的家将兵士与投附雅枫而来的前帝国部队,共八万人。殿后的则是右烈部属。
南方是帝国新兴领土,人口多由北方迁入,此时战事展开,人口稀少的问题格外凸现。觞江南所有军队加起来才二十多万,连北方军队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再加上南军主力都是巨绅家将,平日散漫不说还吃不得苦,小秋为此事伤透脑筋。不过这问题短期内毫无解决良方,只能企盼流西的利器能发挥奇效。只不知,帝国方面又会拿出何等手段应付。
当然南方联盟也早派出探子潜入北地,只这黑旗内部岂是容易打入的,派出去的探子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可再难,这仗也要打。
于是雅枫和南联盟共发檄文,揭露帝国奴隶制十大弊端外,更直述监国英亢出尔反尔,逼得南联盟不得已以武力抗之。
帝国内战由此展开。
先锋白鹤部由觞江南奇袭江北,利器流西水雷果然大收奇效,南方军士伤亡极小,却打得帝国军队屁滚尿流,仓惶北撤。南军队由此士气大涨,趁胜追击,沿运河直接北上,没几日竟就攻过了觞江天险。
这真是谁都料不到的顺利!
大军过江,所到之地贵族们纷纷北逃,未及逃离者无奈下只得释放家奴降归南方,当然也有顽固分子不惜自焚抵抗到底。
短短两月,南军占领了觞江北五个军事要塞,原本十万人的大军迅速扩充到二十万,白鹤部更是直逼到东梁城下。东梁离大都快马一天的路程,似乎南军大胜已是指日可待。
可小秋、一庭、雅枫甚至右烈都不这么认为。因为战事开始至今,竟不见黑旗军的半点影子,与南军直接厮斗的都是各地贵族部属和地方军队,而且偌多贵族北逃竟也不见英亢有何反应。这情况奇怪到连驻守申州的一庭都赶到东梁城外与小秋相会。
“小秋可是精神好多啊!”一庭见着小秋就惊奇发问,原本自他废去武功残了右臂后,脸色便如常人,精气再不能敛聚,可才两月不见,不但眼中莹光熠熠,行走间也大见迅捷,竟似恢复了武功一般。
小秋也迷惑:“不怪一庭哥惊奇,我自己都不明白啊,本来我日日练气总也聚不起来,不免气馁。可自从北攻后,白日行军打仗,晚上坐息时间还少了许多呢,偏偏这气息日渐积累,没多少时日,竟是恢复了四五成功力,你说这是为什么?”
一庭伸过手搭上小秋的脉门,良久,答道:“可能打仗操练利于活血,又或多年练习终究见效,反正这功力既然回来了,算是天佑南军吧。”
小秋笑着去取地图,一庭看着他背影,嘴角竟然偷偷牵出一缕笑来,小亢这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唉,连天下至宝“素玉丸”都用上了。不过还是不让小贺知道为好,要是给他晓得,别又倔得自行废功。
天下竟有这等事,费尽心机给敌军首领恢复武功。这仗打的是什么啊。
“一庭哥,你笑什么?”拿了地图回来的小秋奇道。
“哦,没什么,我在想我们这边如此顺利可别是小亢故意给我们的甜头。”扯开话题。
“是,我也这么想,那人哪是那么好相与的,可这甜头也忒大了些。你不知那些巨绅如何可恶,这边奴隶刚被释放,那边他们已备好了大船要把他们运到南方去做工。”
一庭笑笑:“做工拿酬劳总是得了自由,比之奴隶天上地下了。”
“可,若他们替明昔和那等恶贼做工,我看连奴隶都不如。”
“那又能怎么办呢?便看以后由谁坐这个天下了。”一庭暗叹,这小贺如此经历心地却仍光明得似块镜子,由内生出股真纯,也难怪小亢拿着当块宝了。
小秋怅怅:“唉,流西的斯里经先生描绘的世界多好,我们古斯何日才能变成那样……”
两人拿了地图仔细商议,却也议不出个结果,东梁的地势,如今的气候,粮草的供应,无论从何处看,也不像被北军下了套。只能见机行事了。
一庭沉吟片刻:“不如我去大都瞧瞧形势。”
“啊?”小秋一愣。
“我是最适合做探子不过的了。”一庭破天荒地向小秋眨了眨眼睛。
难道他要去找郎将?小秋暗地琢磨。
不料,一庭去大都的第二天,奇变突生。
小秋带的先锋部队已经在东梁城外驻扎十数天,一直未展开攻势。一是要等主力部队过来,二则东梁离大都这般近,帝国定会派军支援,有两万人马往东梁至大都的方向去截拦。要等两方面都妥了,再闪电进攻以求迅速夺城。
可这日,主力部队尚离东梁有半日路程,东梁城门大开,北军攻到。白鹤军根本不怕,北军除了黑旗根本不是白鹤军的对手,且白鹤到陆地后虽没了水雷这等利器可装备比起北军还是优良不少,因此数月来才能打得北军节节后退。
这拨北军攻到,也没费什么劲被打得直直退到城下,小秋以防有诈,命令部属退到城墙上弓弩以外静候,待主力部队到达后再论。
白鹤军这支先锋主要都是离家军士,离雁、离越、离霜都跟了来。他们也都奇怪,问小秋:“贺将,你看敌军有何诈谋?”
小秋沉吟不语,他们身后是南军占领区,东梁的援军远在大都、西梁,他们这个孤城除了硬守真想不出什么计谋来。
正这时,有报主力军赶到,小秋心一定。刚想迎接,又有来报,说东梁城墙上有异动。
小秋忙到阵前,拿了流西的单筒望远镜看去,只见城墙上架起了数十架乌黑发亮的不明物,和火弩有些相似,还有点像大顺的火炮。
这是什么?小秋心中惊凛,难道也是流西的利器?但流西早就将利器通通卖于南军,再说己方早退到射程之外——不好!小秋急令所有军士撤后,可已经迟了。只听得震耳欲聋的声响,那黑黑的不明物发射出什么来,射程是平常弓弩的三倍都不止,速度又奇快,没等躲避竟已到了阵中,比火药弹甚至水雷都厉害的利器,一经炸开死伤无数……待接连二十多颗射过来,先锋部队早被炸散,大家拼命往后退。还好这些不明物似乎不能连续发射,射完一批,就停歇下来。
离家军伤亡惨重,那都是小秋的嫡系部属,他眼睛都红了:“后撤!”还好离雁、离越、离霜都还没事,在他们指挥下,军队有条不紊撤后。
“令后面主力军迅速增援,这才刚开始,等会城内守军必会趁那利器射出时攻来。”小秋冷静下令。
果然,令刚下,东梁城内守军大幅出动。
第二批利器射来时,射程更远,不是射向白鹤军而是射到先锋后面的主力军中。小秋脸色煞白,他知道北军的用心。南军的主力是少爷兵,胆小怕死,先前仗着水雷打得痛快还能坚持,要是挨了这利器的炸不知如何反应!可也来不及他多想,前方敌军已经攻到。
直杀得昏天黑地……源源不绝的敌军比之离家军多了不知多少倍,后面的主力军没经几拨炸,就四散而溃,根本不能指望他们来援,离雁离越离霜将小贺团团围住护着他撤退。
人越围越多。
对方将领大喊:“活捉贺秋,赏金万两!”顿时大批的军士向贺秋这边围来。
小秋咬牙,拔出佩剑,命令离雁离越离霜:“你们带剩下的兄弟后撤!”
离雁他们哪不懂他意思,大喊:“不!贺将我们挡着,你带兄弟们撤!”
“混蛋!军令如山,快撤!”小秋看着舍身护他的三名大汉,最小的离霜是他三舅唯一的儿子,虽然他从没认过这些亲戚,可这些勇士跟他多年,早结下比兄弟还深厚的感情。
“他们不会要我的命,我不会死。你们再不走离家军就完了!撤!”小秋猛一咬牙,将剑插入坐骑股内再拔出,挥剑冲出他们的保护圈,那马吃痛撒开腿疯也似跑开去。他举剑大喊:“我是贺秋,有种的来捉我!”
小秋本是主帅,衣物帽饰跟他人不同,他这一喊一跑,顿时带动无数北军追去。
离雁三人兄弟多年,默契深厚,也不多说,离雁、离霜带军撤退,离越紧跟小秋而去。
小秋武功恢复还不久,又是单手能用,挥剑后便只有双腿控马,奔出不久便觉体力不济,心中暗恨自己没用,索性将马停下,转过头和如山的军士拼起来。北军得令活捉,他偏偏以命搏命,一时之间锐不可当,杀了不知多少也算够本。
力之将竭,他一剑挡开周围敌军,暗叹一声,我贺秋岂能再受可恶贵族的折辱,又岂能再受那人的恩惠。想想一生也算值当,有爱的人有爱他的人,虽然不能与他相守,可也从未恨他。今日死在沙场也算还了战袍裹尸的心愿,这废奴大业便待他人完成了!
只见他收剑回剑便向颈脖处挥去!
正是谁都无法挽回的当口,便听得远处大喝:“离越在此,贺将要不要留下他小命!”
喝声是带着深厚功力发出,格外雄浑,北军突然间潮水般从两边退去散开,留出一条隙缝来。
远远望去,那人横剑架在追他而来的离越脖颈处。
“贺将,把剑放下,你不想部下丢命吧?”
英亢此刻手里也是一掌汗,这小家伙如此刚烈,逼得他堂堂黑鹰神要使这下三滥伎俩救他小命。
小秋怔怔看着他,颈上已割出一道血痕,只差一点点就能得偿所愿。
他一直觉得累,挥剑自刎时,竟是一阵轻松,再不用跟深爱的那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你又何必,何必呢。
离越被制住穴道不能动弹,就算没被制住穴道他也不打算动,是他告诉英亢姓名,若为了他贺将能不死,他宁可受辱。
小秋看着离越虎目含泪,手中剑掉落地上。
英亢大大松口气,从北军留出的空隙中骑过来。
小秋呆呆地看着他。两人默默相望。似乎其他都不存在。
离越被解了穴道放在地上,英亢一把将小秋抱过来放在坐骑前面,他制止地上欲自杀谢罪的离越,说:“你们首领是战至力竭为你而不自刎,你得留着命回去报告,可别做傻事。”
望着绝尘而去的北军,离越呆怔而立。那人就像传说中的,对贺将珍惜如命,贺将该不会有事吧?
***
坐在英亢坐骑上,后面紧贴的就是那个人魁伟的身躯。小秋脑里空白茫然,虽然身旁全是帝国军队,虽然自己是个战败的俘虏,可感觉却好像回到若干年前,在大都,靠着心爱的英郎,纵马驰骋,在马上纵情,肆意快活。
呵呵呵呵……
也就是刚才呢,自己挂帅的军队败得如此可笑和轻率,八万主力军,被几十颗飞弹吓得全无斗志四散而溃,嫡系离家军伤亡惨重,若不是身后这人要他活命,他也早就见了西天。这所谓南方废奴联盟军,真真是耻辱,军人的耻辱!男人的耻辱!
他渐渐恍过神,已经进了东梁城,街道旁百姓欢迎战胜归来的军队,好多人齐呼“黑鹰神万岁”,“英帅无敌”!也有不少人拿奇怪的眼神看他。是啊,一个俘虏暧昧地坐在敌方首领的坐骑上、怀中。
“英亢,”他也没回头,轻轻地说,“我说过不要你施恩,这仗我输得心服口服,你要是大丈夫便按规矩来吧,叛国者死,叛主逃奴死,我早该死——”
话没说完,一只大手掩在他嘴上,那只大手轻轻颤抖。
英亢一句话也不说,掌中的嫩唇总说出些让他心碎的话,小贺,能不能放过你的英郎,他的心肠也不是铁石铸成。他对不住你,你打他骂他怎么都行,只求你别这么说话,别用这般的口气,句句都在割他的心。
小秋却也说不出了。
那只大手,多少次掰开他咬住的下唇,多少次帮他练功,多少次抱他,多少次……
他们这是干什么。
英亢也没在东梁停顿,直接带人回大都。小秋知道,那人怕横生枝节,怕有人为难他,毕竟逮获的俘虏是敌军首领。
一夜快马加鞭,到了大都才刚刚天明。马上虽是颠簸,小秋倒是睡了整晚,醒来竟到了英帅府。
那才是仿如隔世。
站在大门口,久久迈不出步子,曾经踏出发誓永不回来。难道还要进去么?英亢你到底要做什么?沉吟的时候被身后的英亢一把抱起,进了英府。走过外宅,经过花苑,走过走廊,还是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走进去,他开始挣扎,不要,他不要去那里。
卧房。
小秋看着卧房榻旁,墙上捶痕还在。是那人一拳一拳砸出来的。那夜就在眼前!为什么要我到这里!英亢却是想,什么地方摔倒什么地方站起,他想弥补,想挽回,想做太多。
将小家伙放到榻上,英亢双掌托起他的脸:“知道么,小贺,英亢为你感到骄傲,你是优秀的军人,这场仗,你没输,连秀正都夸你指挥完美。”
竟要敌军来夸他么?小秋猛撇过头:“如今你赢了,要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你知道英亢不会说瞎话。”
是,英亢是不会说瞎话,可这话说得让小秋更难受,他一心一意打仗,他付出所有,却没有一点办法挽回败局。他甚至可以猜想,如今兵败,联盟巨绅、少爷兵会在做什么,他们必定四处劫掠趁夜南逃。这才是他最伤心处,可那人却偏偏还要说穿。
“南军散慢无能天下皆知,这次仗着你的白鹤先锋和流西水雷连战大捷,可你落难时,那些人只顾逃命,有谁去保护主帅?”英亢难抑愤慨,“你知道你当时多危难,你看你脖子上,只差一分就……那些南方巨绅谁在乎你的死活呢?只要你为他们卖命,他们到北方废奴了么?只是一船船往家里运奴隶而已,你就要这样的废奴么?这些人跟明昔流一无二致。他们不过要钱要人要权势!再看流西,把水雷卖给南军,转夜就卖给我,两边赚钱不亦乐乎,他们要的是废奴么?大顺更是巴不得我们打个底朝天,古斯内乱就大举南侵。小贺,废奴不是那么简单的,英亢怎能让那些人毁了古斯……”
“你别说了!”
到了这处所小秋本就心慌意乱,又给泼这冰冷的水,再控制不了心伤,大喊。
“我知道,在你看来,他们都是夺你的天下来的,他们都不是好人,流西、大顺、南联盟都各有所图,只我最笨,给他们利用操纵,替他们打仗,给他们卖命,到头来还被当成绊脚石一脚踢开,我都知道!”
“可你又知道么,你们知道什么,我就算给别人利用了一千次,第一千零一次,只要他愿废奴,我也会再去给他利用!总是、会有成功的一日……”
“你可曾被人打过骂过欺辱过,在你眼里奴隶猪狗不如,贺家对奴隶好?我才八岁被贺盛川欺辱连路都不能走……所有认识的伙伴每天吃狗都不吃的食物,住在恶臭难闻的洞穴里,不停配种生小奴隶,跟自己母亲姐姐配种,连二十三盗见是奴隶就往死里折磨,明玉他是奴隶便活该被人折辱还要给你瞧不起……”
“难道我们便不是人么,我们生来就得受欺压么,就因为这块奴印么?我和你们有什么不同,同样念书识字同样练武打仗,我白鹤军中那么多逃奴跟黑旗军士又有什么不同,英亢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知道我是奴隶,你便嫌恶了,你便去嫌恶吧。你一拳拳砸墙壁,你早把我们的情分砸、砸没了……呜……”
以前做贺千吉时,做梦都害怕被人知道的事情,离开英亢后紧锁心房,再不愿与人说的事情,今次却全部倒出来了,小秋的泪哗啦啦地流出来,英亢去抹,一次次被他推开。
最后,哽咽得说不出话的他却被英亢一把抱到怀里。
英亢便是要他这般地说出来,那日听他同明玉娓娓而谈,却从未与自己说过半句。
可说出来的话句震得英亢一阵阵心惊,还心酸。
他紧紧咬住牙,紧紧抱住爆发怒火的小白鹤。
“小贺小乖,乖,别哭了!都是我对不住你,英亢砸没了的情分英亢再找回来好不好。”你要达成的愿望,英亢……要是天下主张废奴的都是你这般倒也罢了。
小秋左手拼命抵拒,可不知怎么哭出来说出来,人却轻松好多。
其实被那人抱在怀中,感觉还是好好。明知就是那人惹他苦恼伤心,是跟他立场完全不同的人,可又怎么也不能从心里抹了他。
真累啊。
英亢顺着他的肩背,不由去舔吻他的泪珠子,哭红的眼睛和鼻头。哭了还那么美!
“好些了?”
没说话,靠在那肩上,就这一刻不愿去想了,有一声没一声地抽着鼻子,都二十四的大人了却又像个孩子。
小秋心里根本是模模糊糊地,刚才还痛骂呢,可痛骂的同时又觉得他是最亲的人,可以信任托付的,可以发脾气谩骂的,这才会全然不顾地痛骂出来。
英亢轻轻说:“那日你走了,英亢就堕进地狱去了。又不敢找你,过得从没这么辛苦过。”
半晌,小秋慢慢坐直身体,嘶哑着声音:“其实,我同你总是不能有结果,你又何必呢,还不如让我死了——”
英亢吻上嫩粉的唇瓣,别说这些,让英亢想法子。
前次吻是在水里为了救命,这次就不同,是滋滋实实的,恨不得将小家伙的口水全都吞下肚去。只是气氛还是感伤。
这时有人来报,英亢在屋外听报,眉头直皱,脸色凝重。他进屋看看小乖,说不清意味的眼神,没说什么就走了。
小秋呆坐榻上,他这帝国第一俘虏没人看管,也没加锁链,难道不怕我走掉么?正发怔呢,有人推门进来。郎将秀正!
“哟,我说红鹰二十七,你怎么像娘们儿一样哭成个兔眼儿了?”秀正就像往日一样取笑他。
小秋心里一热,讷讷:“郎将!”
“唉,郎将我当日可没白救你这小鹤,杀得那帮蠢蛋屁滚尿流,好样的!秀正算是第一次有点佩服你了。”
郎将难道不把帝国军队当成自家人么?小秋一呆。
“嘿嘿,”秀正怪笑,“我说你和英帅有完没完啊,这夫妻吵架本来是常事儿,可你看你们这一吵,啧啧,死多少人哦!”
哪有这么说话的,小秋顿时脸就红了:“那你和一庭怎么说呢?”
“啊?你说什么?”堂堂郎秀正竟然装耳聋。
“他说,你和我怎么说呢?”——第三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秀正惊得急忙转头,看到推门进来的一庭,那老脸立时涨得通红:“你、你、一庭……你这混球,你不说你不回来么,你——”声音都颤了。
一庭还是一派清淡:“那秀正是不愿我回来?”
“啊,我可没怎么说啊!”他这辈子注定不是一庭对手,一把就牵住人家袖子,“你回来就好,你、可别走哦,我、我有要紧话对你说……”说着话竟然拉了一庭就往外走,临了才对小秋喊一句:“你呆着别乱跑啊!”喊完人都不见影了。
说什么体己话呢?小秋失笑。可他也没听话呆着,英亢刚才脸色凝重,必是大事,什么事呢?他小心掩上门,从扇隐秘的小门出去,这条路他走过好多回,直接通往议事厅。
到了议事厅后窗,小秋轻车熟路爬上一棵大树,当年他是在府里没事干发现这么个去处,如今倒起了作用。只不过少了一个胳膊,多用了把劲。
他一路过来,虽然是小径,却也觉到英府气氛紧张,剑拔弩张,很多黑旗军士偷偷跑动,显然要发生大事。
议事厅里跪了一屋子人,大多是贺秋认识的,有白、桂、庆三族的族长和一干帝国重臣。英亢坐在案前,喝茶。
桂、庆、白、英族是驻守帝国边陲抵抗大顺南侵的四大贵族。其中以英族最强,桂、庆二族近年有些势微,而白族则一向低调行事。白族族长白显林年纪最长,是英亢的祖父一辈人,三十年没上朝了,小秋先前也只见过一次,今次竟然亲自出马。桂、庆两族曾为了逃奴被贺秋以少胜多打得灰头土脸,这两族的族长都是四十出头,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的。
桂族族长声音迫急:“英帅,臣等今日来只问一件事,那贱奴贺秋何在?”
英亢眼皮都不掀一掀:“你问这个做什么?”
“英帅!臣等已苦忍多日,这次将白老大人请来就是为了规劝您悬崖勒马!”姓桂的声音高起来。
“悬崖勒马?”英亢眼里狞光一闪。
“是!英帅,你可也别像帝君传玉那般被贱奴迷惑误国!”
“说下去,我怎么个误国了?”
“贺秋原先是英帅的情人,天下皆知,七年前他离奇失踪,不多日帝国就颁布法令不得为难右臂残缺之人,臣等还惊奇这法令来由,此刻才知,原来是为了贺秋右臂残缺!此法一出,帝国多少奴隶自废右臂得脱刑罚?这是其一。”
“其二,贺秋既是逃奴,帝国法令斩立决,英帅当日与贱奴和谈,已经是笑话了,更可笑是,被袭后,擒获那贱奴还让他安然抵返南方。”
“其三,也是我等再不可忍下去的缘由,此次南军来袭,英帅的黑旗军丝毫不动,我三族家将士兵却死伤无数。桂族为帝国效力数百年,我幼弟堂兄外甥三家四百余人全皆自焚殉国,部属无一生还,危急时他们曾屡向大都求救,英帅置之不理,这也可说是英帅诱敌深入之策。可到了东梁城,流西的黄金炮射程奇远,亦可连发,我军原本可将贺秋与贼军全部歼灭,英帅却严令每炮只发一弹!这是何故?后贱奴竟畏罪自杀,英帅既将他擒获,那贼人现又在何处?臣等请求英帅将贼人公审处死,英帅却反将其藏匿。”
“这三条实令臣等心寒!望英帅迷途知返,将那恶贼交出,莫为了一个狐媚妖孽误国!”
一通长篇大论下来英亢竟打了三四个哈欠,不过树上的小秋却听得心惊,黑旗军难道是故意不出兵么?他又是故意施恩?这也太离谱了,贵族军队是帝国中坚,没了他们谁来抵挡大顺?
“说完了?”英亢喝茶,轻描淡写,“还有谁有要说的么?”
群臣大哗。桂、庆两族族长扶了白显林老族长站起来,厉声说:“英亢,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虽武功高超有黑旗撑腰,我三族也不是好惹的!”
庆族族长见英亢还是没反应:“英亢你既对我们不仁,我们也不能继续奉你为监国,我们要为古斯另立新君!”
众大臣纷纷附和。
小秋奇怪,他们怎么有这个胆子呢?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人的手段。
英亢这时站起来,他身形高大,自有一股慑人神采,刚刚还神气活现的桂庆族长竟然吓得倒退了两步。
“你们总算来了,我都等好久了。”英亢笑着说,“你们是不是要告诉本帅你们派人掌控了我寿平祖宅,将我四个儿子通通扣押起来;是不是还要告诉我,如若今天我不合作,大顺大军明日就能坐在大都饮酒?”
那些臣子脸色煞白,不过还是强撑着:“难道你不怕?”
英亢拍拍手,外面涌进许多黑旗军士,拿刀剑指着群臣。最后押进来十几人,是三族的子孙,有好几个都是稚龄孩童。
平西冠跪下禀报:“报告英帅,已将三族人擒获,监禁于各族祖祠。”
桂、庆、白三族族长一看一听,当时就有两人腿软。
这时老族长白显林终于说话了:“小亢,你将我最疼爱的两个重孙都擒来了,你是无所顾忌了。老白本就觉得他们这么对付你不会成功。”
英亢对这个老人显然还存些敬意:“白大爷,我可为你白家留下一脉骨血,以报你当年对英亢的提拔关护之恩。”
这话一出,群臣都似不相信一样呆呆立着,连小秋都差点跌下来。
英亢他要杀光帝国最古老的三个贵族?
庆族族长大喊:“英亢你难道不要你英族人的命么,不要你儿子的命么?你不怕大顺大军南下?”
“英亢四个儿子好得很,至于大顺军队么,我黑旗军丝毫不动你说上哪了?”
三族人面面相觑。
“自六年前,我黑旗军七成人马尽皆候在边陲,英亢就知道你们这帮蠢货会作出卖国蠢事!”
“你、小亢你六年前就准备对付我们三族?”白显林颤颤巍巍。
“是。”英亢不再多说,挥挥手,那些文弱大臣被黑旗军全都拉出去,只剩下白老族长。
外面喊声震天,哭声震天。
“英亢你这是动摇我古斯数百年基业,你英族与我三族数百年交情,你要毁之一旦么?我们没了,你拿什么来抵挡大顺和南军?”
英亢不语。
“你、你难道也要废奴?”
小秋紧紧抓住树枝,会么?怎么会呢?他六年前就准备除掉三族,他到底想什么?
“白二爷爷,”英亢突然亲近地叫了白显林一声,“你也觉得英亢是出于与贺秋私情么?”
白显林摇头,又开口说:“我原本不信,可如今这形势,我不得不信!”
“哼,英亢为古斯生,我要动你们三族不是这几年的心思,桂庆二族时时拿大顺来要挟帝国,鼠目寸光自私自利只会祸国殃民,惟死一字。而白二爷你韬光隐晦避不出门,却是和大顺联系最密切的,甚至南方明昔流当年都和你有来往。”
白显林一听这话,老脸顿白:“英亢,我真悔不当初,你知道么,为何你明明身为英族大世子,却被你祖父、父亲冷落?”
英亢眼一凝。
“你以为就因为你生母早亡么?英老爷子哪是这般短视的人。实因当年你出生时,曾有巫国高人预言,你将令古斯陷于万劫深渊。而你出生后,人人都看得出来你天纵英才,你祖父父亲便愈加避讳你。是我三族族人怕因巫国谗言浪费英才,说动你祖父立你为族长。悔不当初啊,英亢你再错下去,真是践了当年的预言。”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英亢低头片刻,“我也不知帝国将变为何等模样,但是有两件事是清楚不过。我的黑旗军只杀恶贼侵略军,不沾染古斯子民的血。其二,你看看流西,流西没有奴隶,而如今我古斯谁有流西利器谁就能打胜仗,那哪一天若流西来犯呢?古斯只能等着灭国。古斯一定要变,至于变成什么,英亢不知。”他陷入沉思,没再说话。
黑旗军士将一夕间衰老多十年的白显林带了出去。
树上小秋呆呆的。
三大贵族就要灰飞烟灭。
黑旗军不打内战,古斯一定要变。
英亢他、他真的这么想?
突然世界就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