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爸，吃药了。』伊明敲敲门，走进父亲的卧房。

伊爸爸半躺在床上，自个儿下围棋。

『明明，来陪爸爸下棋。』

『先吃药。』伊明笑了笑。

『你嬴了我再说。』

爸怎么突然孩子气了？伊明挠挠头。

过了十五分钟。

『爸，吃药。』

『明明的棋艺倒没生疏。』伊爸爸说。

伊明笑。怎会没生疏呢，上次下棋还是中学的时候。

伊爸爸棋艺超烂，棋品倒是很好的。

他一边吃药一边感叹：『你和小毅都是我教的。你学了几个月便能嬴我。小毅呢，才学三天，我再也赢不了他。』

『哥很聪明。』伊明微笑。

『聪明，太聪明了。』伊爸爸叹了口气，突然问：『你们兄弟聊了半天，都聊些什么？』

『闲话，小时候的事情。』

伊爸爸微微一笑，『爸没读过多少书，对你们的事帮不上忙，所以你们有问题不愿跟爸商量也怪不得你们。』

『不，不是这样的！』伊明着急。

『小毅是不是要走了？』这是父亲的直觉。

伊爸爸一语中的。但刚才伊毅吩咐，回国的事先不要跟父母说，他不想母亲吵闹。

伊明很为难。

『算了，爸不问。』伊爸爸摸了摸他的头，『这次小毅的事情我也没有详细问，我知道我问他，他也不会说。』

伊明内疚地垂头，轻轻说：『哥明天走。』

伊爸爸一怔。

『爸，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哥说安顿好了，再接你和妈回家。』

『上次也是这样，他突然失踪，只留了封信叫我们不要担心。』

伊明无言以对。

『是我教育失败吗？为什么小毅和你，一个好高骛远，一个陷入不伦的关系？」伊爸爸再叹气，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

『爸……不是的，是我不好，不关你的事。』伊明惭愧。

『明明，爸不是要干涉你，可是爸爸真的想知道。』伊爸爸一顿，沉声道：『你，从小就是同性恋吗？』

『……不。』

『那你和唐先生是怎么回事？』

伊明咬着唇，过了半晌，轻轻说出了唐纳德相识相恋的经过。

『难为你了。』伊爸爸摸摸他的头，『也有两三年，你一直瞒着，很辛苦吧。』

伊明好像被重拳撃中鼻子，哭了。

『可怜……』伊爸爸轻轻叹息，『明明，你真的非他不可吗？』

『你在跟儿子胡说什么？！』伊妈妈突然破门而入。

『呃，太太，你又在门外偷听吗？』

『你老糊涂了！』伊妈妈气得不轻，『你忘了三表婶的女儿嫁了洋鬼子后怎样被亲戚取笑？！女儿招洋女婿都被骂媚外、和番，要是儿子嫁了洋鬼子，那还了得！咱们全家都不用见人了！！』

『三表婶嫁女儿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时代不同了。』

『怎样不同？现在男人跟男人能传宗接代吗？』听话的丈夫居然顶嘴，伊妈妈大怒，『明明敢嫁洋鬼子，我便跟他脱离关系！你敢鼓励他，我跟你离婚！』

『我不是鼓励他，只是大家商量。』从来不发脾气的伊爸爸涨红了脸，声音也大起来。

『商量什么？！儿子都是你惯坏的！』

『你怎么不讲道理！』

『你给我闭嘴！』

『你们都给我闭嘴！』伊明尖叫。

伊爸爸和伊妈妈都吓呆了。

『明明……』伊妈妈掩住嘴，几乎哭出来，『你从来不会跟父母呛声的。』

『对不起，爸、妈。』伊明擦擦眼睛，微笑道：『你们不用吵，我跟唐已经完了。』说罢回头，看见伊毅负手站在门边。

◇◇◇

翌日

机场禁区外，两名军装警员一左一右『护送』伊毅，刑事科的头儿和他的得力助手在十公尺外监视。

送行的亲人只有伊明。

『我不在，爸妈你多担待些。』伊毅懒洋洋地说。

『嗯。』

『虽然要照顾爸妈，但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

『……』

『父母不会陪你一辈子。人长大了自然要寻找另一半，那个人只要你喜欢就够了。』伊毅一顿，摸摸伊明的头，道：『传宗接代的事你别担心，还有我啊。回去告诉妈，我会让她抱孙子，叫她别为难你。』

『哥……』伊明心里感动。伊毅是个冷情的人，唯独对家人关怀备至。

『待会让那笨警察送你回家，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

『我昨晚说过—』

伊毅打断他，『气话说说就算，不必认真。要是说过的话都当真，那还了得？』

伊明不作声。

『你从小就脸皮薄，他不主动示好，你不好意思找他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低声。

『男人要主动一点。』

『……』

『要不要哥传授你几招？不管男女都用得着。』

「时间差不多了。」陶军看看手表，一顿，说道：「伊毅离开，你和伊明的问题至少解决了一半，对吧？」

「……」苦笑。

「男人不要太小气。若真的喜欢他，谁对谁错不要斤斤计较。」

「……不，不是这样的。」

「难道，你已经不再喜欢伊明了？」

「我爱他！……但我们无法相处。」

「你是说你和伊明的爸妈相处不来？」

「不……」不，不是咸鱼虾酱，也不是伊妈妈声声的『洋鬼子』，「是伊明。」

「你和伊明相处不好？」陶军意外，只好说：「两人相处总有冲突的。」

「……」只可惜这已经不是洁癖与邋遢，节俭和浪费之争。

『男人不要婆婆妈妈。若真的喜欢他，向他说句对不起。』

『……不，没有用的。』伊明低声说。他踩到了唐纳德的底线。说一句『对不起』只能挽回一时，若行为不变，道歉只会拖延时间加深伤口。唐纳德对他彻底失望，一次够了，不想历史重演。

『喜欢的东西要努力争取。』

『是，我知道。』伊明微笑。哥怎么不明白？选择了一些，就得放弃另一些。不可能每一样东西都争取。

「你们的问题不能透过沟通解决吗？你跟伊明好好谈一次吧。」

「已经没有必要了。」他知道伊明的选择，尽管不认同，但可以理解。他知道不管说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说。

他不想看到伊明哭。

『不要逃避，跟笨警察说清楚。』伊毅最后叮嘱。

『哥……』他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说：对不起，我爱你，我希望挽回我们的关系，但同时我必需继续伤害你吗？

伊明苦涩地笑。

◇◇◇

飞机即将起飞

伊明目送兄长的背影，红了眼睛。

陶军上前，轻轻说：「伊明，我们送你回去。」

跟他同车的唐纳德垂下眼皮，没有反对。

一路上，陶军尝到唱独脚戏的辛苦。

唐纳德和伊明都不说话，二人连眼神都不接触。陶军努力找话题，他们连敷衍一下都不愿意。

好不容易熬完了全程，车子停在伊家门外。

「伊明，伊毅走了，警方的保护工作也完结了。」陶军考虑到伊明的处境，说道：「这幢房子是警方的安全屋，但你们可以多住三个月。」

「是，谢谢你的宽容。还有，谢谢你们送我回来，再见。」」伊明道谢，下车离去。

「伊明！」陶军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吗？」

考虑到就此一别，唐和伊可能再没有交集。陶军叹了口气。只此一次，他发誓以后不做和事老也不做媒人，

「你们真的没有话说吗？」就算是分手，也该当面说清楚吧？

「……」

「……」

「伊明……」唐纳德迟疑地。

「是。」伊明脸上并无惊喜。

「我们的公寓，下个月租约期满了。」

◇◇◇

找房子，安顿父母，换新工作，转眼间已一个月了。

这一天，伊明重临旧地。

公寓灯火通明，四周都是纸箱，但唐纳德不在。

这时候他应该在警局当值。

人不在，灯和空调却整天开着，白白浪费电力，屡劝不听。

伊明小心地前行，不自觉地泛起温柔的笑意。

公寓凌乱的模样跟刚搬来的时候好像。

但一次，是搬走，一去不回。

在这里，他们开心过、吵闹过、哭过、笑过、经历了最开心和最伤心的日子。

伊明痴痴地站着。只是短短一年，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远忘记。

大门「卡」一声打开，唐纳德回来了。

伊明意外地回头，二人目光相接，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

「我回来收拾东西和交还钥匙。」伊明似在解释。

唐纳德挠挠头，道：「因为要收拾的东西太多，我请了几天假。」

伊明突然笑了，唐纳德也觉好笑。

◇◇◇

伊明的物件全在书房，搬来的时候是一箱，搬走时是三箱。

「伊明，吃完晚餐才走。」唐纳德在厨房忙碌。

伊明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很快可以吃了。」唐纳德开心地说。

「让我帮忙吧。」

「今天是星期三，我做晚餐，你负责洗碗。」这是同居之初的约定。

「亏你好意思说，除了第一个月，每次都是我做饭。」伊明一笑。

「那今天不用你洗碗好了。」唐纳德耸耸肩，「对了，我买了一些影碟，你要看吗？」

现在分手，已经不流行哭哭啼啼了。

◇◇◇

「晚餐准备好了。」唐纳德拿出三成熟的牛排和凯撒沙拉。

伊明仍在浏览影碟，「《爱情故事》（LoveStory）！」找到心头爱了。

「上次把你的借给朋友，结果弄丢了，我特地买回来赔你。」唐纳德笑着说。

「是吗？我忘记了。」伊明侧着头。

「是半年前的事了。」当时伊明发了一顿脾气。

现在回想，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

晚餐后，唐纳德说：「看完电影才走吧。」

「呃？」

「《爱情故事》啊，我俩还没一起看过。」二人一起看过几百部电话，但没有这一部。

◇◇◇

把客厅的灯光调暗，熟悉的电影音乐响起。

唐纳德泡了热可可，准备了草莓蛋糕。

伊明一边吃一边沉醉在光影中，彷佛回到美好的岁月。

片子开始的二十分钟，都是男女主角在校园一边走一边斗嘴的戏。

到男主角冷漠严肃的父亲出场，唐纳德已经在打第三个呵欠。

「噗。」伊明忍不住笑他。

唐纳德尴尬地挠挠头，「这片子是我妈与我爸第一次约会时看的，以后每次重演她和爸都会带我们兄弟姐妹去看。」

「好浪漫。」伊明微笑。他是说唐纳德的父母。

「我觉得好老套。」唐纳德在说剧情，说罢想到这是伊明喜欢的电影，「我的意思是……呃……」

伊明没有生气，「情节需然有点老套，但没有煽情过火，不俗气。还有，我喜欢它的对白。」特别是某一句。

伊明继续依偎在唐纳德的肩膀，微笑着看戏中人上演悲欢离合，半句都不提眼前的离愁别绪。

◇◇◇

「片子你带走吧。」唐纳德说。

伊明摇头，他不会再看这部电影。

「我已经把所有影碟打包，让你全部带走。」唐纳德大方地说，「你看看还想要什么，全都可以带走啊。」

伊明还是摇头，移开目光。他想要的，带不走。

「为什么？」唐纳德问。

「家里放不下。」伊明答。

这句话把二人带回现实。

「……时候不早，我要回家了。」他不想回家，但一定要回去。父母在等他。

唐纳德拉住他的手，却又无言，良久才说：「保重。」

「你也是。」伊明微笑。

「有问题的话随时来找我，不要逞强。」唐纳德很担心地说。

「嗯。」不，他不会找他。伊明微笑着，轻轻地说：「你的工作危险，小心一些，不要太拚命。」

「你工作才不要太拚呢，不要去危险的地方打工，别死要钱。」唐纳德替伊明掠起发丝，殷殷地叮嘱，「日子不要过得太省，该花就花。要准时吃饭，隔夜的菜肴别吃了。衣服旧了要买新的，不要常常熬夜……」

「你别乱花钱，要养成储蓄的习惯，不要买没用的东西，电器不用的时关上电源。」

「钱够不够？」

「……够了。」

「真的吗？不要跟我客气。」唐纳德非常担心，「虽然我的薪水不是很多，但我没有家庭负担，用不着花什么钱。」

「真的，我有钱。」伊明垂下眼皮。伊毅离开前把某健身中心的储物柜钥匙交给他，伊明打开后发现里面有十万现钞。

那是黑钱，法律上是要没收的。但父亲要长期吃药，母亲捱不得苦，他工作不过一年，薪水有限，他需要那笔钱。

「是伊爸伊妈的养老金吗？」唐纳德知道伊明的财政状况，「动用它不太好吧？请让我帮你。」

「有需要的话，我一定会你向求助。」伊明微笑。他不敢向唐纳德说真话，因为他了解唐纳德是个黑白分明的人。

无论是思想、道德观念、生活习惯，甚至兴趣，他们都有很大的差异。风平浪静的时候还好，遇上问题便会发生尖锐冲突。

他们相爱，但不能相处。

「我真的要走了。」伊明说。

「真的舍不得让你离开。」唐纳德想保持尊严，但仍忍不住抱抱他，说道：「我爱你，伊明。」

这句话教伊明崩溃。

「唐……对不起。」他流下泪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唐纳德慌了手脚，「伊明，别哭。」

伊明摇摇头，他本打算今天不哭的，可是他做不到。

「对不起，我对你说过很多谎言。」他要求爱人坦诚，自己却有着双重标准。

「对不起，我对你不公平。」在亲人和恋人之间，他选择偏袒前者。

「对不起，我给你很多伤害。」伊明抱着他的腰，失声痛哭。

「不是这样的，伊明。」唐纳德温柔替他拭去眼睛的泪水，轻轻说：「你给我很多很多快乐。」

「谢谢你为我笑。」

「谢谢你为我哭。」

「谢谢你为我生气。」

「谢谢你陪我看电影，若不是你，我永远不知道谁是费里尼、伯格曼、塔可夫斯基、维斯康堤……」伊明怔怔地听着，听到这句不禁笑出来。

最后，唐纳德轻轻说：「谢谢你爱过我。」

「我爱你，对不起。」伊明的泪水再度落下。

唐纳德拥抱他，笑着说出伊明最爱的电影对白。

「Love·means·never·having·to·say·yor’re·sorry。」

◇◇◇

翌日

搬运公司的货车载着家具驶出闸门。

窄小的公寓骤然变得宽敞。

墙壁留下一处处淡色的印子，还有一幅绿意盎然的壁画。

画内，草地依然青葱，野花依旧盛放，小鸟仍是一双一对。

但画外已经荒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