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了飞机,已过了午夜。和本杰明一起走出机场,立刻有人开过一辆黑色的奔驰。冲弗拉维安一笑,本杰明打开车门,做出一个夸张的请入的动作。
被本杰明的动作逗弄,弗拉维安禁不住笑了一下,方才的愁云惨雾似乎都随着这一笑消散了。坐到汽车上,本杰明一示意,汽车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身后不远处,一辆毫不起眼的汽车也随即发动。
坐在后座上,本杰明冷笑一下,对弗拉维安愤然说道:“来得真快!才下了飞机就来了。奈特利那个混蛋,明明就已经不再需要你,却偏偏还要把你锁在身边。真是自私到极点!”
弗拉维安一惊,本能地想转过头去,却被本杰明制止。“别看,弗拉维,不能让他们知道已被发现。接下来就瞧他们的。”本杰明冲前方的司机一扬头。
“是,本杰明少爷。不用担心,这点小杂碎我们还不放在眼里。”司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英语回答道。
弗拉维安狐疑道:“本杰明,你一到了意大利,感觉就变了。你们……”
“哈,弗拉维,你真厉害。”本杰明一把揽过弗拉维安,促狭地对他小声说道:“知道意大利的特产是什么吗?”
弗拉维安迷惑地看着他,忽然惊醒,一下子叫道:“黑手党!!”
“哈……”本杰明和司机一下子笑了起来。“没错,黑手党……”本杰明笑得打跌。“好啦,跟你开玩笑的。我母亲家是提琴世家,家中不仅出小提琴家,也制作提琴。每一把琴都是绝世精品。在英国,是他奈特利的天下,到了意大利,就得听我们的。”
汽车驶过一个路口,从一边的车道上忽然冲出一辆一模一样的车。本杰明按下开关,后车窗上的幕布垂了下来。两辆车不停地变换着位置在大道上并列着向前行驶。再驶过一个路口时,又冲出一辆车,三辆车并驾齐驱,更是让人无可分辨。
几分钟后,三辆车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离开,身后的汽车早已不见踪影。
汽车停到了一座漂亮的楼前。浓郁的地中海风格令弗拉维安耳目一新。本杰明带着他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正在进行热闹的狂欢。看见他俩进门,一个须发浓密的中年男子快乐地向他们打着招呼。
本杰明快步走上前,拥抱着男子,快活地说道:“圣诞快乐,巴特舅舅。”随即又和房中的人交互打着招呼。
弗拉维安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欢快的一幕,倍觉自己的孤单。和家人欢快相拥,已经多年没有了。弗拉维安不禁有些怨恨本杰明,把他一个人丢在旁边。
安德鲁他,从来没有这样。不管到哪里,他都强势地拥着自己,和别人自如地交流,努力让自己融入。遇到会让自己伤怀的场面,他就会静静地在一旁陪着他,时刻关注着他的感受……
脸色蓦然一白,弗拉维安狠狠地摇了摇头。
弗拉维安,你在干什么!既然已经放弃,就不能再想着他,要将他彻底的抛弃。
可是,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无法不想起他。心脏越跳越快,猛烈得仿佛要炸开,冷汗一颗颗自额上滑落,耳中的一切喧嚣都在耳中变得朦胧……
“弗拉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本杰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双手揽上他的双肩。
定了定神,弗拉维安平静了一下心绪,冲本杰明笑笑:“没事,本杰明,只是有点累。”
“啊,你很久没坐过长途飞机了吧。都怪我。巴特舅舅,房间准备好了吗?”
“当然,你小子交代的事情,我会忘吗?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家伙。”
“您好。”弗拉维安礼貌地打着招呼。
“好,少年。请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家吧。有什么需要,别客气。”说完,就吩咐仆人将弗拉维安带到了为他准备好的房间。
和奈特利家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房间中大量明快色彩的运用让人倍觉愉悦。简单地熟习后,弗拉维安一挨着枕头,就陷入了沉睡。睡梦中,又出现了安德鲁的身影,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拥抱着自己的样子,聆听自己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愈发清晰……睡梦中的弗拉维安,眼角又滑下泪水。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脸不禁红了。迅速地爬起身来,梳洗完毕,轻轻打开门,向外看了看,四周都静悄悄的。尚在踌躇该往何处去,本杰明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
“你醒了,弗拉维?睡得好吗?”
轻呼一口气,弗拉维安笑道:“很好,谢谢!”
“已经中午了。我把午餐给你带来了。意大利肉酱面。”
弗拉维安的脸更红了。“对不起,居然睡到现在才起来。”
本杰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叹气道:“弗拉维,什么时候你对我才不用这么生疏的语气说话呢?”
还未等弗拉维安回答,他又扬起笑脸,欢快地说道:“好了,饿了吧,就别再站在这里了。走,快进去,巴特舅舅家的厨子可是一流的,保证让你吃了永远也忘不掉这美味。”
三日后,他们秘密来到了罗马,粗略地将几个重要的地方参观后,乘火车来到了西班牙巴塞罗那。简单地停留后,又北上到了瑞士。
随着行程辗转,安德鲁的追踪似乎也消散无踪。弗拉维安也放缓了脚步,不再是单纯的逃跑,而是放松下心情畅快地旅游。过去的十七年间,他从未这般惬意地流连在山水风光,名胜古迹中。
领略过阿尔卑斯山的瑰美后,他们又来到了德国,这个欧洲大陆上的十字路口。
午后,阳光照射在尚未消散的雪上,晶莹剔透。尽管天气寒冷,露天咖啡馆却依然兴旺。街边隐蔽的角落里,弗拉维安和本杰明啜饮着咖啡,商讨着今后的计划。
“我想去荷兰。”
“荷兰?弗拉维,我们好容易从北方跑到南端地中海,现在又一路北上,离英国越来越近。现在你又要去荷兰,那不又转回去了吗?”
“嗯,我要去看看。然后,乘东方快车一路往东去,走到哪儿算哪儿。”
本杰明一下子瘫在那儿,挠了挠头,“弗拉维,你可真够会跑的,竟然想着坐东方快车往东。难不成你想一直坐到中国去?得了吧,听我的,回米兰吧,在那儿安定下来。有我保护着你,不用担心。”
“不!”弗拉维安摇了摇头。“本杰明,只要我还在欧洲的土地上,就永远也摆脱不了安德鲁的阴影。所以,我得换个全新的环境。这次一路走下来,我觉得,心胸开阔多了。以前我太过拘泥于安德鲁了,让他左右了我太多的喜怒哀乐。”
“可是你看,天空是多么的蓝,阳光多明亮,这片天空下,并没有安德鲁的存在。我并不想做太多的打算,只要走一步是一步。多见识一下,总归是好的。”
听到这番话,本杰明不禁重新审视起弗拉维安。依然是纤细苍白,但那冰蓝色的眼珠却比以前多了一点深沉,再也无法一望到底。整个人变得成熟了许多。
“弗拉维,你长大了!”本杰明笑着说。“好吧,只要你决定了,我就奉陪到底。我们就去鹿特丹。”
“不,不是我们,是我!”弗拉维安纠正道。
“你说什么?”本杰明大吃一惊。
“本杰明,谢谢你陪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由我自己来走!你的根在这里,在英国,你不能离开。三月开始,你就又有演出了不是吗?让我自己走吧!”
“弗拉维,弗拉维,只要你一句话,我不在乎,我可以丢下。”
“我不能。我不能这么自私,让你跟着我流浪。”
“弗拉维,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只想陪在你身边,慢慢地开启你的心房。”
“本杰明,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无法理所当然的接受,我还不起。因为我无法回应。”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不是吗?我不要求你现在就回应,弗拉维,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求你了。”
弗拉维安哀伤地看着本杰明,摇头道:“本杰明,我不想骗你,你只能是哥哥,永远,是哥哥……”
被这毫不留情的话语刺中,本杰明呆在当场,无法动弹。好一会儿,才苦笑着说道:“弗拉维,有些时候,你真的好残忍,连一点希望都不留给我。”
“本杰明……”弗拉维安呢喃道,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弗拉维,别说了,我知道。爱上一个人是无法说丢就丢的。就像我无法丢下你一样,你也丢不下安德鲁。既然你这么决定了,那我尊重你的决定。还是那句话,需要的时候,尽管来找我。”
角落里的位置空了,只留下两杯冰冷的咖啡。雪地上留下了两行脚印,一南一北,背道而驰……
***
两年后
波士顿,柏克莱音乐学院。
随风飞扬的齐耳银色短发,略带一丝俏皮。白色的衬衫,浅灰色的毛衣,深色的牛仔裤,运动鞋,手上抱着一堆乐谱,慢慢地走在落叶缤纷的校园中。
超过178公分的身高,比两年前高了不少,身形却依然纤细。秀美的脸庞,沉静的气质,即便实在这个全新的环境中,弗拉维安·冯丹,依然是最引人注目的明珠。
甩了甩左手,经过两年坚持不懈的练习,他已经能够用左手完成各种日常生活所需的动作,却依然不耐劳累,也无法拉琴。不过……
弗拉维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乐谱,一抹微笑闪现在嘴角,灿若朝阳。
两年了,自他离开欧洲,已经两年了。之前一年,他一直在世界各地游历,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停留下来,住上几周再走。随着时间的拉长,那令人通彻心扉的爱情,似乎也淡去了。再想起安德鲁的时候,他自觉,已能坦然面对了。
一年前,他来到美国,辗转几个城市后,终于定居在了波士顿,也顺利进入了柏克莱音乐学院学习作曲。全新的生活,全新的体验,弗拉维安脸上的笑容,愈发频繁,也愈发灿烂。
走出校园,继续慢慢地走着。公寓离学校不远,弗拉维安总是步行来回。他喜爱这样悠闲的感觉,呼吸着清爽的空气,观察着路上的匆匆行人。
回到家,打开房门,劳累了一天的精神放松下来。将乐谱整理好,收进抽屉,简单地冲了个澡,打开冰箱,拿出食材,自己动手做晚餐。游历各地的收获,就在于手艺的突飞猛进,各地的菜肴,他都能略试一二。
美美地饱餐一顿之后,煮上一杯咖啡,窝进柔软的沙发,靠在大大的维尼熊上,看电视,听音乐,生活是多么的惬意。
如往常一般,随意地调着频道,一扫而过间,一个名字闪入耳中,那么清晰,那么震撼,直刺心底深处。脑中不停地告诉自己,别管他,继续按下去,欣赏别的节目,手却不由自主地将频道调了回去,男人地身影映入眼帘。
两年未见,安德鲁似乎没有一点变化,依然是那么坚毅沉稳,举手投足之间,王气四溢,只是略微多了一点阴沉。
深呼吸几次,平复一下自己的心跳,弗拉维安自言自语道:“没什么,弗拉维安。看,他对你已经没有影响了,你可以很平静地注视他,不是吗?他只是个陌生人,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重复几次后,弗拉维安终于平静下来,开始集中精神看向电视屏幕。原来,只是一则财经报道。奈特利家族决定将战略重点移到美国,安德鲁·奈特利身为当家人,亲自前来实地商谈。不日后,将来波士顿……
关掉电视,抱起维尼熊,走进卧室。将自己整个缩入被子中,死死搂住维尼。他要来波士顿了,他要来波士顿了……整个脑中全是回响着这个消息。咬紧下唇,冰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不,不,弗拉维安,他只是个陌生人,到哪儿都与你无关,这只是个巧合,只是个巧合而已。
可是,无论怎样安慰自己,都依然掩盖不住他要来波士顿所带来的震撼。脑中全是安德鲁的名字,耳中回响着安德鲁的声音,就连在怀中的维尼熊,似乎也散发出安德鲁的味道。
没事的,弗拉维安,没事的。他对你没有任何影响了,没有任何影响。
在一片混乱中,心底有个弱小的声音不停地告诉他,让弗拉维安保持了清醒。许久过后,那令人头痛欲裂的混乱方才消弭于无形。
长呼一口气,弗拉维安放松了牙关,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下来。
看,弗拉维安,没事了不是吗?安德鲁·奈特利,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
刚在心里说完这句话,弗拉维安就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勃起了。
大口喘着气,失神地凝视着天花板,极致的快感后,却是无尽的空虚。气恼刚才高潮时自己那声呼唤,弗拉维安略带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认命地爬起身来进浴室中冲洗。
弗拉维安,你这个笨蛋。刚才那是无心的,无心的,跟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你只是一下子有点不适应而已。没关系,其实你再多看几眼,就能适应了。
第二天,仿佛是要实践自己的决心一般,弗拉维安一大早,就跑到报摊将所有有关安德鲁的报道买了回来。只要闲着没事,就翻出来看看。回到家也将频道锁定在了新闻上,全神贯注地关注有关安德鲁的报道。
强迫训练似乎是十分有效的,一周之后,再看见安德鲁的影响,听到安德鲁的名字,弗拉维安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了。那夜令他无地自容的自慰也再没出现过。开心的笑容再次回到弗拉维安脸上。
日子很快就入冬了。
这日,下课得很晚,天已经黑尽了。
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弗拉维安抱着一大堆刚刚经过重新编撰整理过的乐谱,匆匆地走向回家的路。
四周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桠,在路灯地照射下,投影出狰狞恐怖的影子。路上的行人少得可怜,整条街上,都空荡荡的。弗拉维安不禁加快了步伐。
快要到公寓时,他敏感地感觉捕捉到了一丝不一般的气息,掺杂在宁静的气氛中格格不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却没有任何异样,弗拉维安不禁自嘲道:“你太多心了!”
然而,突兀的气息却依然紧随不下,弗拉维安害怕了。再次确认一下,他忽然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远远地看见公寓大门,弗拉维安心安了,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却在下一秒,僵在了脸上。
公寓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浓密的黑发,黑曜石般的眼睛,高大挺拔的身躯,浑身上下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王者之气,慢慢向自己走来。
直到这一刻,弗拉维安才发现,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训练,在真人面前,都被粉碎得无影无踪。他如同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全身上下的感观都找不到了。心脏跳得快要炸开来。寒冷得冬夜,他全身上下都被汗湿。
男人离他越来越近,眼看就近在咫尺,他忽然高叫一声,将手中的乐谱用力扔向安德鲁,趁他混乱之间,向公寓猛冲过去。
钥匙,钥匙!!
弗拉维安慌乱地找着钥匙。
“弗拉维!”安德鲁被阻拦了一下后,立刻向他这边快步走来。
快点,快点!弗拉维安颤抖着双手,努力将钥匙向锁孔中捅去。平日里异常简单的动作,此时却分外困难。安德鲁就在身后,弗拉维安急得快哭出来。
门开了!
弗拉维安猛地扑倒进去,迅速地关上门,恰恰将安德鲁阻隔。
“弗拉维,弗拉维!”安德鲁敲起了门。“是我,我的小猫!弗拉维!”
“滚开!”弗拉维安厉声惨叫道,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恐怖。感觉安德鲁似乎要破门而入一般,他疯狂地爬起来,将一切可以推动的家具都搬到了门口,死死地堵住。
抱紧自己,蜷缩在那堆混乱的家具后,弗拉维安对自己说道:“这只是个梦,这只是个梦!”久违的泪水,自眼中滑落。
两年的生活,真的如梦一般,一瞬间,就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