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和平世界历564年
现在回想起,一年前就像是上天故意为了独遗下一个而杀掉其它人一样,派出的七个卧底,就只有澄六牙留下来,一直到现在……几近是奇迹一般的活下来,踏进第二年的卧底生活。
「六牙,想不想去新开张的迪斯科看看啊?」沙腾又一贯的衣着光鲜地出现。
「直哥今早说的那间吗?喏,平日待在这儿『城联』的人还不够多吗?去迪斯科也要挑自家的。」澄六牙把只剩半罐的啤酒一饮而尽。
「什么嘛!到自家的地方可以玩得疯狂点嘛。」
「你平常也……」
「喂?你怎么啦?」沙腾伸手在说到一半的澄六牙面前摆了摆,可是此刻的他却像透明了一样,完全得不到澄六牙的注意。
只见,澄六牙盯着电视屏幕的蓝瞳瞋圆着,可是他刻下的视野却缩窄到只剩萤光幕上的画面。
「……卫警立允哲虽殉职,但拯救人质行动依然失败,两男一女的人质伤重死亡,且三十一岁疑犯仍在逃,卫警有关部门呼吁市民……
*
他为什么要走到桃源?他还可以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澄六牙正在途上,祈祷会碰上答案。
结果他碰上的,却是立允哲。
「你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澄六牙就告诉了他,闻言,立允哲睁大了眼。
「在知道为什么要来前,你就已经来到了。」
「嗯。」
「很羡慕啊……」
「你说什么?」
「有人告诉我,这世上有两种人很厉害,一种是很动迅速的人,一种是止不动的人,你的行动力比你脑袋的思想还要快,就是前者了,所以很厉害。」
「那你是哪一种?」
「我两种都不是……我在家乡时,犹豫了很久,又蠢蠢欲动了很久,才成功出发来这里啊!」
「你来这里是干什么?」
「问得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花了两个月去考虑啊!」
立允哲朝澄六牙笑一个:
「我要——成为桃源最伟大的卫警!」
……
掀开沉甸甸的窗帷,澄六牙跟前的落地大玻璃窗外,是一片美如梦幻的霓红灯夜景。天然的黑夜该是寂静如死一般的,只有人造的夜幕才会如此星光灿烂又喧嚣繁荣,但那是靠一条电线来维持的璀璨,脆弱得不堪一击。对澄六牙来说,这更只是纯粹的美丽——除了美丽,就不可能再有别的,纯粹到多余。
他真想天降一场硫酸雨,毁掉这多余的一切。
反正这个外表华丽得快要枯萎的都市,并没有好好保护它美善的心脏——它虔诚的守护者。
「勒……」
攥紧的拳头把窗帷掐成一团,在静谧中发出益见静谧的闷声。
「六牙。」
拳头倏地放松,澄六牙拧起眉回头:
「你何时进来的?」
不知何时走进「光明未来饭店」1346号房的禾学序,站在距离澄六牙五、六步的地方,一动不动。
「刚进来,是你太入神了。」
「是你没有脚步声。」
澄六牙闹别扭一般回过头去,禾学序感到不妥当。后者谨慎地把前方的椅子拉近就坐,盯着澄六牙高颀的背影。
「你不想说话吗?」
「我没有事要汇报!我什么也查不到,不满就辞退我吧!」
「……你没事想问我吗?」
澄六牙随即回头,颜色仿佛加深了蓝瞳瞅着古井无波的绿眸,但依然不发一语。
「真的没事要问?」
「……你知不知道,最近那个殉职卫警的事……」澄六牙又重新拉上了窗帷,整间双人房是密室一样。
他气的是为了这个……
禾学序凝望着澄六牙盘留在窗帷上的目光,心头隐隐涌着一股难言的情感。
「他可以以国旗盖榕,该区局长会亲自在葬礼上向他鞠躬。」
听到对方在这里打住,澄六牙的神经跳了一下。
「那他可否葬在伟园?」那个多多少少能慰藉殉职灵魂的荣誉墓园。
禾学序望了澄六牙如凶刀的眼神一下,压着声线道:「可以安葬二十年。」
「二十年?!」
让蚊声如雷的沉默过后,澄六牙冷笑出口。
「嘿嘿……真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二十年啊!」
「六牙,立允哲虽然牺牲,但并没有对整个行动造成任何帮助,这程度的嘉许,是适当的……呃!六牙!」
「禾学序!」
澄六牙双手揪起了禾学序的衣领,一对嵌满血丝的蓝眼精跟震恐的绿眸子正面交锋。
「你说这是适当的嘉许?!那么最不适当的……大概是立允哲衷心希望保护这个桃源的热诚吧!他不期许回报的为这个腐败的都市付出,结果这都市居然也是顺理成章不给他任何回报!禾学序,连你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不对?!」
听到连名带姓的质问,禾学序有点惊醒。他并没有挣扎,反而深深看进澄六牙的瞳孔。
「六牙,别把你私人感情混入这事上,这非旦是制度的问题,而且行动失败的殉职者也能有一级风光大葬的话,对于牺牲自己而帮助行动成功的殉职卫警,又公平吗?」
「废话!」澄六牙应声把禾学序摔回椅子上,「竟然用功绩来衡量一个人的生命?那请你马上批准我去杀掉路边没有贡献的乞丐!」
「……我不是……」禾学序刚好撞上椅背的腰椎,疼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就是因为未能出口挽留,他只能眼巴巴看着怒气冲天的澄六牙向房门一步一跺的走去,当他绝望地闭上眼眸,不远处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卫警到底是在为什么而奋战不懈?他们到底还能为什么而勇往直前?……他们不要求自己爱的也爱自己,他们只希望所爱的知道自己正爱着她!禾学序,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明白。」
你明白吗?立允哲什么也不曾奢求,他只希望大家知道,他是真心的爱着她——「桃源」!
啪!
直到门被悲愤的甩上,禾学序也说不出一个字。
腰椎的疼痛,不知为什么良久也没喊轻下来,也许是澄六牙的愤怒不容许它复原。
禾学序伸手掩着耳,不能忘记刚才澄六牙那番严厉的责备……不过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悲鸣。
澄六牙在残忍的漩涡中迷失了,他不仅是心痛着桃源的卫警,他亦把自己重叠了上去。
无论是立允哲还是他,都是一个单恋者,不断付出一切去爱,不断的、不断的……直至连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再付出什么。
不幸地……他们单恋的是一个国家,而卧底的感情就更要将之藏到地底深处。
正因此,澄六牙的责备才会显得那么刻骨铭心的凄厉。
禾学序一直都知道,澄六牙的心理由当上卧底的一天就承受着畸形的压力,连睡眠也要演着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正常……如果不是依赖着十五岁的他那对桃源的使命感,那是什么来维持着他的生命呢?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只是以为自己所做的都值得,才会勇敢地肩负起一切,忍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的生活,可是……经年累月的压力,这份成果远在消失点外的工作,始终令他起了疑惑,疑惑到底这是「长线成果」,还是「没有成果」。恰巧立允哲这事,把心底里一层层加厚的沉淀物都翻出来。
他不住在漩涡中悲鸣、求救,禾学序却伸不出自己的手,抓不住对方的肩。因为……作为一手把这位少年带进如此困局的人,他根本没有立场。
禾学序,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明白。
他在求救,他在撕心裂肺的向禾学序求救……
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明白……
禾学序咬紧牙,腰际的痛楚越来越明显……
*
居住在不夜区的澄六牙,一直睁眼到天亮才等到宁静的时候。
难以置信那么幸福地,今早他竟听到晨鸟的拍翼声,可是他看不见鸟儿。就像立允哲一样,澄六牙看不见他的脸,却夜以继日地听到他的声音徘徊在耳际。
一起去成为出色的卫警吧!
澄六牙伸手乱抓,想找些什么塞住耳窝,可是他失败了。
更甚的,当他闭上了眼,便立即在脑海中浮现一个出色的卫警——禾学序。
想到昨晚竟然对自己的上司动粗,澄六牙就蹙起了眉。
去年,他才紧紧拥抱过他这个上司,那种柔软的感觉至今难忘,甚至昨夜把他摔下时,也有摔下一团棉花的错觉……
本来自那,澄六牙对禾学序一直有种似有若无的珍惜,因为他以为禾学序算是这世上硕果仅存会关心他的人……然而过了昨晚……
这程度的嘉许,是适当的。
那个冰冷得桎梏别人心跳的眼神,吹走了澄六牙眼中的迷雾,让他把过往那些几可乱真的关心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认定禾学序会担心他,只因连自己也死去的话,就会证明卧底计划彻底失败,禾学序只是不想承认失败!
为什么连世上最后一个我觉得温柔的人也不过如此?!
他心痛得无法呼吸,无力呼救,仿佛被拴在四柱亭的中央,看着一根接一根柱折毁,无助地等待着亭顶塌下,等那排山倒海的寂寞向他袭来。
寂寞明明无形无影、无声无色,现在却那么致命的清晰,澄六牙仿佛已经摸得到它,甚至被它勒住脖子了。
「……立允哲……」
眸子酸楚间,澄六牙把这名字沉吟出口。
初认识立允哲那纯净的笑脸,澄六牙还觉得他是那种打不死的人,因为他那绝对正义、别无杂质的心,教人以为他会似卡通影片中的超人,有用不尽的仁者运气,并能以「令大家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类似的句子作为生命得结局。
澄六牙当然知道那个平庸的呆子不可能是超人,可是就算事实是有落差……也不至于是这么强差人意吧?!
那第一个鼓励他当卫警的人,那古道热肠的平凡好人……澄六牙实在不甘心他有如此的结局。
突然,歌曲「扮装蛉蛭」的旋律响起,那是澄六牙的手机铃声。
「喂。」开了口,他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沙哑得犹如声带铺满了沙砾。
「牙……」
是沙腾的声音,澄六牙几乎想立即挂线。
「我昨晚没睡,很累了。」
「慢!先别挂!」
「你有什么要说吗?」
「昨晚交易的那些毒品,全部丢了。」
「……这种事在电话中别说那么直接。」
「呃呃!也对……」
澄六牙换了左边耳听,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才心中有数的问:
「为什么会丢了?」
「不知怎样泄露了风声,昨夜一大群卫警在潜伏,本来连人带货的逮到了,幸好……后来货被抢回亦抛到海里。」
澄六牙苦恼地攒紧了眉,然后很快又像怕被电话另一方看见的放松了。
「你打电话来就是为告诉我这件事?」
「还有……」
「那就快说。」
「星北哥……死在卫警枪下了。」
刹那,好像有什么从床头柜上掉了下来。
「……就是他从卫警手中抢回那些毒品,丢进海里,让卫警没办法起诉大家……」
接着,沙腾还喃喃的说了许多话,但澄六牙都听不进多少了,甚而对方何时挂线的也不知道。
星北,是「域联」内一个很照顾后辈的大哥,也是唯一一个告诉澄六牙……自己在「域联」里混之前其实是想当卫警的人。他很爱亲近沉默寡言的澄六牙,常说后者像自己年轻时,谈话间似个老爷爷对孙子一样,所以他一定料不到……向昨晚要了他命的那群卫警通风报信的,间接来说就是澄六牙。
因为交易的消息,就是由澄六牙口中传达到禾学序处的。
由差不多两年前起,澄六牙的生命就由出卖背叛身边的人堆砌而成,他的前途有多光明灿烂,将来复职后有多趾高气昂,就看现在有多少人在他脚边倒下。
没错,这就是卧底的工作。
立允哲……这是你支持我当卫警的意义吗?
明明就并不如此。
但到底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他们两个明明都很尽心地想当一个出色的卫警,一直心无旁骛地向这目标进发,但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的前方只剩下令人失望的陷阱,而距离目标旗杆则越来越远……到底是哪里出错?
回家不会有人在,梦呓也要受到抑制,朋友都是必须出卖的对象……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断……不断无知无觉的向前走,一直也什么都不曾留意到,什么都不曾顾虑到,偶尔一个回首才发现,原来……一直都是孤单一个。
一曲「扮装蛉蛭」突然又响起,但澄六牙听到那旋律已不想接电话……
蛉蛭,是一种外形极似蚁的昆虫,它们的生存技巧就是混入蚁群,然后在蚁的食物上排出迷药,待整个蚁窝的蚁陷入瘫痪后,它们就会呼朋引类,吃掉所有失去活动能力的蚁。而负责混入蚁群的蛉蛭,会得到更多的食物作为奖励。
简直像把人类的卧底制度抄了下去……抑或是桃源的卫警以蛉蛭作参考?
无论如何,澄六牙确是正因如此,才选这曲子作为电话铃声。他实在觉得自己跟蛉蛭是出奇的相配。
*
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还有就是终于有个清晰分界的银蓝头发。
澄六牙今天穿得一本正经,这是他有生以来,除卫警制服外穿得最认真的一次。因为,今天他有两个重要的丧礼要参与。
他——刚刚离开星北的灵堂,刚离开那群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复职的人,他们之间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就是沉默如死了一样。他们伤心的是「域联」内的手足——星北之死,却拥着间接把星北杀死的人——澄六牙痛泣,更讽刺的是……这个杀害星北的人,居然也揪心得仿佛经脉尽断。
他痛的差点以为死去的是自己的亲人,然而即使如此,他始终明白自己压根儿不属于那个灵堂,那儿并不可以存在真实的自己。
于是踩着云端一般的轻忽步伐,就摇摇曳曳的把澄六牙送别另一个要溢出眼泪来的地方——立允哲的灵堂附近。
举目看见那些令场面显得更冷清的零星记者,澄六牙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架上,并伫立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遥望着灵堂的方向。他当然不可能走进去,就算只是再多走近一步也不行。
再一次经历那种不着天、不着地的感觉,他不是属于另一个灵堂的,却一步也不能走近面前的灵堂。
不可以只选一样吗?纵使不让他冲上云霄,要他跌至粉身碎骨也比现在强。也许心脏长期悬在凌空,端的已到了临界点,尽管破坏承诺有多卑鄙,他也想挑一个角色……是只挑一个,让他专心演下去,这样要演一辈子也没关系……
「嚓!」
镁光灯闪过,快门的声音细碎地响起、澄六牙抬起被墨镜挡隔的视线……!
眼睛有毛病了吧?
如蔚蓝天际的瞳孔扩大着。
虽然为墨镜所挡,可是视线却如此如此地清楚明确,让澄六牙连欺骗自己的余地也没有……
的确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他来了。
一大群跟穿制服差不多的「黑西装群」从灵堂的出口步出,有一个成熟的男人领在前,跟记者呢呢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连他身后的两、三个人也不时七嘴八舌的把声音加上去……只有其中一个保持着沉默。
笔挺的西装把他的身躯衬得比实际高大得多,还有一双安静的眸子……那是人鱼夜半在湖畔哼歌时的眼神,那俊美如文艺复兴时代雕像的外形,焦点正在那对青绿的眼瞳。
明明跟往常一样朴实的打扮,澄六牙却着迷了。
而且还牵扯出一阵愤恨……
他这种人……!
没错就是他这种人,可恨得该被剁成肉酱;没错就是他这种人,魅力四射得澄六牙不能自拔地在意。
倏地,不远处那尊石像幅度不大地昂起了头,平静的眼眸轻忽地向四下望了一下,便又垂下目光……那视线并没有落在澄六牙身上,可是他的心已经跃出胸膛。
因为那故意轻忽的眼神已让澄六牙看穿,他知道禾学序刚才是在寻找。
寻找什么呢?
禾学序是别区的卫督,不可能认识阶级差一大段的立允哲,更没必要参与别区卫警的殉职丧礼……不可能有人要求他这样做,那么……他来就是自己的意志了。他为什么要来?
想……见我吗?
澄六牙差点没被这令人窒息的想法给噎住了。
会吗?他会是想见我吗?
这三个星期,澄六牙完全拒绝跟禾学序联络,也许后者会感到焦急、感到……挂念?
明知想法很无聊,但澄六牙就是没办法制止自己血液中的兴奋。
他又抬起头了!
灵动泛绿芒的明眸,又故作轻描淡写地四处浏览着,可是这回眼中的神韵更掩不住……是那焦躁的神韵,那欲与谁见一面的神韵……澄六牙几乎要扑出去了!
「禾卫督,我们再进去吧。」
「嗯……」
禾学序的背影就这样在门缝间消失,可是澄六牙紊乱的心跳并没有一同消失。
*
醒来……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是一个光明止步的地方。
还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无尽的耳鸣,澄六牙就像失聪一样,连自己奋力的呼救声也听不见。
倏地!恐怖的下堕感觉袭向他,地底吸力抓住他的脚跟,把他拉向未知之境——
不要——!
拉!
澄六牙不懂得如何形容那股力量,就是拉吧!强劲的气势把他整个人往上扯,然后……不可思议的,他双脚竟然着地了。
接着,洁白的光芒照亮了他身处的空间,在眼睛所及的地方……他看见了大天使。
不寻常的欲望由下腹窜起,他试探一般战战兢兢把手伸向对方,结果竟真的换来一个沉静的笑颜,温柔得可以融掉他的骨头……
深深吸了口气,他终于不顾一切扑向前,一把搂紧不该属于人间的美丽生物,满脑子想的都只是占有——
当强制的吻重重亲上去时,澄六牙才知道自己亲上了粗糙的枕头。
脸红耳赤没有消去,紧紧抱着枕头的他,干脆把脸埋了进去。
「……怎么回事……」
*
跟上回不一样的「繁荣饭店」,却同样是1346号房,禾学序站在门前,迟疑着。
明知他根本不会出现,双脚还是不听使唤的来了。
禾学序把目光垂至脚尖,才开门——
漆黑一片,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即是……他的确没来。
迅速地关上门,背靠在门后,接着仿佛力量往地上泻的,慢慢滑了下去……禾学序感到的缺氧,一次比一次厉害,他知道在这尚未能回复理智的五分钟,为了见澄六牙一面他可以做任何事。
他明明没有完美的解释或安慰,他明明无法正视现在的澄六牙,他明明只消嗅到澄六牙的气味就会全身乏力……然而不知是哪来的欲望,他还是亟欲相他相见——就算是到约定的地点扑空、就算是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的丧礼、就算是——是什么也好,只要有机会看见他,他就会做。
也许这是内疚情绪作崇,他无法接受自己是如何彻底伤害了澄六牙——他唯一的卧底,他明知一个无法令卧底信任的上司会引发多大的危险,却依然当上了一个最坏的上司……他现在只希望见他一面,不求原谅的、纯粹的一面……
然后——五分钟过后,禾学序颀长的手臂往上伸,「啪」的一声俐落地开了灯。
刹那的光明令绿眸不习惯地闭上了一秒,然后下一秒——睁开的眼睛却呆着了。
浅红色的床单上,放了一个雪白得刺眼的一封信?
禾学序迫下及待去确认,紧急又小心翼翼,想立即读取信的内容,又怕会损毁了它。
终于成功拆开,难得地与本人不相衬的娟秀字体跃入眼中——
这是最后一次,下星期四——美好码头——软性。
然后再多一个字也没有。
但禾学序依然把信如像什么珍宝一样,用力揣在怀中,按下澎湃的心如刀割。
*
「六牙!你干嘛答应去接头嘛!」沙腾气得眼睛也红了。
「活腻了才会拒绝直哥吧?」澄六牙横沙腾一眼。
「你这样爽快答应才是活腻了!只要垂垂头,跟直哥比个『抱歉』的手势,他就会明白了嘛!你这是干什么的?!」沙腾搓拳擦掌,「不久前才被卫警抓到了一次,你到底知不知危险!」
「每个人也只加道自己危险,那『域联』怎么办?」
「哎!不是说以后也不管,只是等没那么紧张再去干啊!」
「那这段紧张的日子,我们吃什么呢?」
「……」
沙腾无话可说,蹙紧了眉,闹别扭一样背向着澄六牙坐。
「沙腾……」
「你跟星北哥都一样。」
「……什么?」
「你们都以为这样很帅是吗?虽然……你们真是挺帅的……可是!」沙腾的肩大力地抖着,倏地转过身来,「哎呀!算了啦!我知我是劝不动你的,不过……要小心!听到了没有?」
你要谨慎些。
相近的关心导致短暂的错觉,澄六牙的眼睛中又看见那道身影……
「嗯,我当然会喽。」
「如果……」
「什么?」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杀了那些狗杂种卫警来替你报仇!」
听罢,澄六牙友善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办法为这句说话感动,可是这话实在的动摇了他的心。
「好啊,是你说的。」
「其实……这只是万一啦,你……不会死的吧?」
「当然不会。」
澄六牙一边在俊美无俦的脸上绽放出童叟无欺的笑容,一边……撒着谎。
*
美好码头——
满心都是苦涩,如快要从杯缘溢出的水一般,尤其是此刻向着黑暗大海的澄六牙。
那天,分别在星北和立允哲的灵堂附近徘徊至像现在那么深的夜,当偶尔抬头看见没有众星拱月的漆黑天空时,他的意志无由地粉碎了。
「干不……下去了……」
仿佛似申明什么一样,他在墨黑的天际下沉吟着。那一刻,他清楚感到自己的心脏少了些什么,那是导致他无法再为伟大的公义去出卖身边的人,又同样狠不下心背叛当天跟立允哲共同定下的目标的东西,所以这个卧底……他干不下去。
同时,他知道必定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而当琉亨直提出要他今天来接收这批软性毒品时,他就想到了,所以他答应,而且旋即留下了讯息给禾学序。
他自问已没能力再去苦恋桃源,也更没法切换灵魂上真心投入「域联」,故至少……他希望以卫警的身份死去。
这批软性毒品,无论如何也要交到卫警手上,这是作为卫警的澄六牙对立允哲的一个交侍,是对他的热血的回应。除此,澄六牙更决定,这夜卫警的子弹也是无论如何都要穿过他的身体……如同穿过星北的身体,这就是对星北的补偿。
而且……可以回复桃源卫警这个真正又单纯的身份,死也不惜。
不过有一个小问题,那就是……作好了决定后,澄六牙总是偶然会想起禾学序。
那个人……正准备着领功吧!
澄六牙拧一拧眉,无所谓地啐一口,反正他是要死,亦只想要回自己的身份,这个功给谁揽了也没关系,但当然……在他心底深处,认为这个人最好是禾学序——是这个令他极端失望,却偏偏到最后一刻也能摇憾着他灵魂的人。
就算是……报答那些几可乱真的关心。
似乎想通了什么,又似乎在回避些什么之下,澄六牙捻熄了香烟。
嘈杂的引擎声传来。
「直哥的人吗?」
循声看去,在船头上站了一个衣着随便的男人,他问罢瞄一瞄澄六牙,就跳了下船。
「直哥的人吗?」他再问一次。
「是。」
「怎会只有你一个?」
「一个不足够吗?」
那些毒品又不会有多重。
「那……」男人脸露难色,却还是说下去:「那钱我是带来了,货在哪?」
看着男人一副急着货银两讫的样子,澄六牙的心感应到不寻常的跳快了一拍。
「说什么?不是该你带货来吗?」
「小子!」男人低骂了一句,「玩什么!今天我是来取你们的……这个!」
时钟的齿轮仿佛在此刻停顿了,血液冻结的澄六牙随即倒抽一口凉气,因为男人说罢比了一个行内手势——军火!
他是来取军火的!
「小子!」男人的表情扭曲到异常挣拧,「我已付了两成订金,别想在这给我要花样!」
海风不断窜过澄六牙抖颤的两腿间。
滴、滴、滴……
澄六牙凝望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左手,呼吸因为气管紧张收缩而变得急速,在琢磨着自己的呼吸之间,他心里狠狠地想着一个人名——琉亨直!
半个小时之前,他还珍重着「域联」,觉得无力再出卖这个差不多跟他共存了两年的组织,然而……这样一个组织的龙头,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面不改容地出卖了他!虽然澄六牙不知目的何在,但可以肯定的是琉亨直没有把他的生命看上半眼!
真的不能让这种人逍遥法外!
那种熟悉的炽烈又在心中燃烧,也许……当天跟立允哲肩并肩立下的重誓,早就植根,不能拔除。
「臭小子!」
枪口在六、七步以外的男人手上,澄六牙却仿佛感觉到被枪口抵住额头的那股冷。
「敢跟我耍花样!」
逃跑的体力没有,连震惊的时间也没有,澄六牙以为下一秒就会看见残酷的枪火迫入眼中!
……但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黑影。
*
对方流出的鲜血很烫,可是体温却在不住下降……快要像六、七步以外那个男人的尸体那么冷。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来?你为什么不把全桃源的卫警召来?!」
澄六牙紧紧搂着禾学序单薄的肩,更于事无补地捂着他左肩的枪伤,企图制止血液的流失。
「我还以为……我会来不及开枪。」禾学序倚任澄六牙充斥着血腥味的怀抱里,边以淡薄的目光望向天际,边回忆着刚才千钧一发之下向男人开的一枪,老实说他不太相信一颗子弹就能击毙了男人,反而他更感恩左肩内的子弹连澄六牙的一根头发也没碰到。
「我问你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来?!你没看到我在饭店房内留给你的信吗?!」
澄六牙为对方回避他的问题而气愤不已,更为自己整个计划乱了套而气愤不已,还为对方的血丝毫未止而气愤不已!
「……因为失去联络超过两星期,你早被判为变节……克童已取消了卧底计划,不会再有人听我的情报。」禾学序平淡如水的声线,衬着他没有看着澄六牙的眼睛,让心底的情愫欲盖弥彰。
搂抱着的手臂变得僵硬,澄六牙整个人震惊得凝定了。
卧底计划早已取消?那……不是已经证明了他的失败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僵化的灵魂,开始发抖,科颤的心……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藏在三尺冰层下的温暖。
「小混蛋……」禾学序包含了银河系所有星光的眼瞳闪烁着,「幸好没有其他卫警在场……难道你说的最后一次就是这个意思吗?想像星北那样死在卫警枪下?以后……不许做这么危险的事。」
又是那种命令口气的叮嘱,这次……也不过是「几可乱真」罢了吗?
澄六牙住深夜转为幽沉的蓝眼睛中,锁不住那沉重的泪水,就这样……往禾学序的脸上滴。
*
遇上了立允哲,简直像上天安排的一样,寡言的澄六牙竟然跟他聊起来。
「什么?你是因为憎恨自己的故乡才离开了那儿?」立允哲似有什么惊人发现的。
「可以这么说。」
然后,立允哲侧头想了一想:
「那你会不会只是为了报复故乡才故意来桃源这里?」
「……我不知道。」
澄六牙仿佛不想谈下去的望向另一边,半晌,背后传来对方的声音:
「……六牙,你像极伊基素!」
忍不住回过头来,澄六牙问了一句:
「那是什么?」
「是一种只对人有毒性的药,毫无掩饰的、是为毒害人而制的药,一种因过份纯粹而变得多余的药!」
因为不相信呆呆的立允哲会说这样损人的话,澄六牙雕琢了数秒,血气才上涌: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再做伊基素吧!」
「我根本没承认过自己是……」
「伊基素纯粹为毒存在,所以最后才变得让人如此寂寞。不然你自己想想看,在这段你光恨着自己故乡的日子,是不是都孤独一人?」
立允哲烁烁闪箸光的眼盯着前方的人看。
——是。
于是,从那天起,澄六牙下定决心……要爱桃源这个他将要待下去的地方,因为只有爱能让他有立允哲这种同伴。
恨是一件寂寞的事……这件简单的事原来澄六牙早已知道,可是却依然没学乖地重蹈覆辙。
摸着怀中人冰冷的唇瓣……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恨过这个为他挡了一枪的人。
抱怨自己太孤单吗?
「嘿。」
澄六牙不禁对自己之前的想法冷笑出口。他低头看看很可能不能再跟他并肩的人。
「我到底……以为自己是为什么会变成孤单一个的——?!」
把脸埋在对方的锁骨上,微弱地呜咽着。
他寂寞——
他恨故乡,恨不珍重立允哲的桃源,恨冷酷如冰的禾学序,恨出卖朋友的自己——
恨是一件寂寞的事,连这么简单的事……他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