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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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世界历566年——
整个洗手间都是那种发型固定剂的气味,虽然澄六牙故意挑了禾学序说过「还不赖」的果香味,但现在因混和了刚冲完澡的水蒸气而令人有点窒息。
「嗯~什么味道?果香味?你一向不喜欢的哦,你不是说男人用果香太娘娘腔了吗?」沙腾又在澄六牙打扮的时候路过。
是的,他以前觉得果香太孩子气,适合女生多一点,但那次错手用了之后,禾学序居然像被浓烈的气味吸引了的,留意起那他未尝任意过的澄六牙的发剂,还浅浅一笑的说了句:「你今天用的这个很馥郁,还不赖。」
自此,澄六牙几乎都不碰其余的两瓶发剂。
「你管我,走开,别看着别人在洗手间做事。」
「介意什么,我又不是你待会要约的那马子,就算你刚睡醒的样子我也看过啦。」
「你怎知我约了『她』?」
「除了那梦中情人,你是不会为任何人而这么扭捏的!」沙腾挤在澄六牙旁边找牙刷,「说着说着,好像有一年了耶!」
「什么有一年了?」澄六牙心加肚明,却偏暧昧地笑着反问。
「当然是说你跟那梦中情人!到底怎样啦?进展到什么程度?她已经让你上了吗——喂!你干什么?!」沙腾被澄六牙随手拎起的刮胡慕思喷了一脸。
「哪有这么简单……」澄六牙白他一眼,「很久前表白过了,现在还是慢慢进展着关系。」
「什么嘛?她没有立即接受你?」
「他不是那种随便就能爱上一个人,或是别人向他表白就尽量yes的人。他心里要装载的东西太多太大,我只能慢慢地钻进去,让他一天比一天重视我。」
他有的是耐性,和真正的爱。他冲着镜中俊帅无可挑剔的自己一笑。
「真浪漫耶~你这样一头栽进去,真不知有多少女生要生要死了。」
「其他人怎样都没关系,世上只剩了我和他更好。」澄六牙冷漠地把衬衫的钮扣到胸前,露出粗犷的银项链。
禾学序重视其它所有人比重视他一个人更多,本来就是他最头痛的问题,所以尽管这个想法多多少少有点冷酷,他还真是有期望过世界末日后只剩他们俩。
「啊~六牙你的灵魂已经被俘虏了~没救啰~没救啰~」
轻蔑地横沙腾一眼,澄六牙就推开挡路的他:「我要走了,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别找我。」
沙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澄六牙,直至听到关门声才确定他已经出门了。
此时,电话响起来,沙腾把口中的牙霄泡吐了出来,就跑去接听:「喂~啊!直哥你好!是……咦?六牙吗?那小子一定是刚出去忘了开手机。直哥有急事找他吗?……哦,好的。」
*
今天的下午,有很舒服的阳光。从下看上去「幸福饭店」的1346号房阳台的话,就会看见享受着阳光凭栏而站的禾学序。
现年二十五岁的他,已经是桃园的副总警司,侦破过不少大案,更被委以重任,全权负责怀疑乌托邦恐怖组织——「域联」的案子。
拥有纤细鲜烈如栀子花美貌的他,同时有着一副能干的骨子,和一腔永不垂败的热血。他是最热爱和平的执法者,他真正在为全民的安居乐业而努力着。
不过,他可以尽力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
四年前的今天,克童跟他说过,五年之后军队就会介入,也就是如今他只剩下仅一年的时间去制止战争的发生。
面向着浩瀚的大海,他不着痕迹地叹息,然后稍稍垂头,跟背后的人说:
「你又不叩门就进来。」
本来忘我地盯着禾学序背影的澄六牙,闻言顿抖了抖身子,然后就挂着抱歉的笑脸走上前去。
他总喜欢迟一点到,接着无声的闯入,因为每次他都可以欣赏到禾学序沉思的模样。他迷上那个神情,因那就像都市中的海市蜃楼——每当禾学序跌宕在个人的思考空间,他便会如完全不受到这个物质世界的影响,进入另一空间,连风也吹不起他的头发似的。
「抱歉,又迟到了。」他陪着禾学序挨到栏边。
「奇怪,你不是故意的吗?」
依然是那么傲慢地洞悉一切,这是精明的人的专利,澄六牙被抢白得甘之如饴。
「咦……」
「什么事?」
「新的领带夹跟你很配。」澄六牙由衷笑着,是没有受到黑社团的污染,洁净一如他的牙齿的笑容。
禾学序不自然地抚着领结,这是他感到尴尬时的习惯。平常那么漠然的人,原来完全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尴尬,澄六牙没想到已经二十多岁的男人,还会有这么可爱的动静,他总是按捺不住的深深看着,然后让对方更尴尬。
「谢谢,请你在别的方面出锻炼成如此的观察力。」禾学序故作木然地道谢。
已忘了从何时开始,他发现了每次澄六牙跟他碰头,都会注意打扮一番,而且非常在意他的意见,例如那种他不过是随便赞过一次的发剂,对方真的就一直再没有换过。
然后,一回比一回有魅力的澄六牙,慢慢对禾学序形成了一种压力,好像他也应该稍微注意外表一下。结果由首次打了新的领带开始,直到这次换了新的领带夹,澄六牙都没有说漏过。禾学序对这种特殊的沟通,有种微妙的眷恋。
「别说这些了,琉亨直交给你的工作量是否已经开始多起来了?」禾学序终于把抚在领结上的手拿下来。
「是的,不过决策方面的事我还是没有参与。」澄六牙边说边伸手往裤袋裹摸出香烟,每逢开始说正事,他就会抽烟。
「两年前那宗可疑的军火交易令人无法不在意,在那之后真的再没有军火交易了吗?」禾学序颇有弦外之音。
的确是令人无法不在意的一次交易……
就在那天,澄六牙的魂魄都随着那颗子弹钻到禾学序那儿。
「六牙,有在听吗?」
「有……对不起。」澄六牙象征式的拍拍脸颊作为清醒之用,「黑社团本身应该不会藏有太多军火,大多是转卖来生财,不过因为利润和风险也极高,所以规矩非常严谨,行事亦非常秘密,像我这种小弟,就算曾经帮忙运过军火,也有可能懵然不知。」
「其实我有得到一些情报,几乎可以证实『域联』已经私扣了一批军火。」
禾学序平淡地看澄六牙一眼,后者却把眼睛瞪大。
「已经?我不觉得『域联』内有大批军火的话,会没有人看得见。」
「你忘了琉亨直曾一口气结束了美好区北的所有业务吗?」
煞时,澄六牙的脸如点亮了的灯泡。
「我倒真的忘了。你是要我找出那批军火吗?」
「是……」蓦然,禾学序眉梢间却又皱出一点迟疑,「可是……应该会很凶险。」
「你不要……」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澄六牙大咽一下勒令自己调开视线。犹如长叶落于湖面般的双眉之间,总是有着一道教人心痛、楚楚可怜的皱纹,虽然那种温柔的神情令澄六牙觉得很赚没错,但……这样他很容易失去理智嘛!
「你不要担心,这是我的工作……」澄六牙小心翼翼掩饰了说罢那咽口水的动作。
「哦……那用心干。」
不知想起了什么的禾学序垂低头,恰巧风吹过,把他的睫毛都吹得颤颤的。
澄六牙偷瞄着禾学序,纵然有理想的男性身高,但单薄的衬衫始终把纤细的身体线条暴露了出来,加上他有意无意地垂着头的这种姿态,就更加像个女模特儿,有气质又脆弱得犹如蝴蝶的翅膀,教人好想、好想搂近。
我又在乱想什么……
发现今天的自己,由跟对方碰面起就没有停止过遐想的澄六牙,唯有把罪咎都归于血气方刚的十八岁身体。
此时,禾学序西装袋中的手机响起,他没怎么迟疑的跑去接,甚至好像有点过份紧张的。
一直盯着他的背的澄六牙,听见他故意压低了声音与对方对话,是机密得连这个最亲密「?」的卧底也不能听的么?说起来,那些「域联」私藏军火的情报是打哪来的?
澄六牙不知是吃醋还是什么的越想越多,但倏地破「扮装蛉蛭」的曲子打断了。
「喂?」
「臭小子!现在才开手机!」是沙腾。
「才不是,我已经开了九分钟以上。」他是进房门前一秒才记起的。
「你快回来耶,直哥找你!」
「他有说一定要我马上去吗?」
「你白痴啊?!迷女人迷昏了?男人当然事业为重啦,直哥要是器重你,要什么女人你没有?」
从某个角度来说,禾学序也实任应该期待澄六牙被琉亨直器重。
「好了啦,现在就回来。」
「要多久?」
「最快也要半小时。」
「出租车!直接坐出租车回来!车资我付!」
「……神经病。你别啰唆了,我二十分钟后回来好了吧?」
「快哟!」
澄六牙受不了的挂线。
虽然有时候那家伙是唠叨和窝囊了点,但其实澄六牙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沙腾就像「域联」的立允哲。也许不够正气,也没啥伟人的人生目标,但沙腾跟立允哲关心他的目光都是一样的。
相比起来,反而他痴恋着的禾学序平目的表现更冷淡些,可是……他身上偏偏就是有那种令澄六牙欲罢不能的气质。缘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为自己过份爱情文艺的想法而偷笑,刚好来得及敛起若被看见就难以解释的笑容,禾学序就挂了电话向这边走来。
「我刚好有事,今天就这样。」
「啊,好的……我也刚刚有事要做。」
澄六牙坦白地跟自己承认,他有些许失望。纵然自己也确实有事要先走,但他本还想抢先提出,然后看看禾学序脸上是否有自己期盼中的失落。虽然,这怎么想都是一个妄想。
每次的碰面都想永远持续下去、总是一个劲地期待着对方对自己的反应、对方的每个小动作都能掀起心里极大的迴响……这种种心情,禾学序一定不会理解吧?澄六牙无从抱怨,反正单恋着别人的是他,这就是单恋者的命运。
「你没有别的话说了么?」
「嗄?什么?」
澄六牙不明所以地看着禾学序,那张宛如在晚上被月华映着般白的脸,甚至有点半透明的晶莹感觉,却一点也透视不到背后的想法,令他更加茫然。
但见禾学序一直维持着那张缥缈的睑,抱一抱紧西装,一步又一步的靠近,直到可以把澄六牙夹在他与栏栅之间不能动弹的距离才停下来。而澄六牙眼睁睁看着难得的大特写,连发问的时间也没有就听到柔软的声音传来:
「你忘了吗?」
「忘、忘了什么?」
「……今天是你生日。」
咦!
他还真的把它给忘了!反正每年送他礼物的就只有禾学序,没有对方的话,他可真记不住这有的没的。
「是喔……」就像发现一件别人的事般,澄六牙没太大感触地「恍然大悟」。
禾学序没好气地摇摇头,嘴边的醉人微笑诱发幽香。
「祝桃源最出色的卧底,十九岁生日快乐。」
他恭贺着,然后以魔术师般的手,从西装中抽出了一份看来颇贵重的礼物。难怪对方今天难得地把西装脱下挂在椅子上而没穿着,一定是怕礼物穿帮了吧。
「谢谢桃源最优秀的副总警司。」澄六牙有牙没眼地在笑着。
禾学序稍稍把视线抬高,发觉对望十七岁时已经比他高的澄六牙的仰视角又大了。对方究竟会长高到几岁呢?
他可真是……一直一直看着澄六牙成长。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你在我离开后十二分钟才走。」
「等一下!」
情急地拉了禾学序的手一下,又在触电间感到腼腆的放下……澄六牙摸着手中变得沉甸甸的礼物,不想让禾学序走。那是单纯、强烈,又来得太早的思念之故。禾学序似能看穿一切的、清澈却无底的眼睛,眨了眨在看着澄六牙,似是非常漠然,其实目光中充溢了体谅。
「你还有事想跟我说吗?」
「……我可否再讨一份礼物?」
「嗯?」禾学序露出难以言喻的漂亮表情,「真是贪心不足。你还想要什么?」
「你的一个答案。」
瞬间就从暧昧的要求中,探出了似有还无的大概,禾学序的心仿佛换了一种节拍来跳动,脸像正要盛放的花苞般……有了轻微得难以察觉的颤动。
「……你想问我什么?」
澄六牙突然昂起头,银发换了个角度折射阳光之后,竟变得异样地璀璨,是教人睁不开眼睛的眩目,又是令人挪不开目光的华丽。
「我究竟有没有机会……让你爱上我?」
积压在心中多时的疑问,在胸膛的某个缺口迸发出来。他一直深信,自己所付出的都没有白费过,有些什么是不断在进展着的,只是很慢、很慢,比植物的生长更难实时察觉。可是他对禾学序感情的滋长,却没有配合着关系的进展,只是一个劲的在一马当先,好像那颗能通到巨人家的怪豆,一夜之间就长到云层去了。
单恋的感情及禾学序,似各扯着澄六牙心脏的一边,感情不住使力,但禾学序一动不动。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制造」一点进展,结果只会是心脏都破扯开了,还只看得见一脸冰冷的美丽。
而禾学序听得很明白,亦了解那片破扯着的心脏,可是……
「……我不知道。」
澄六牙听到了这个残忍的答案,眉头苦恼地皱起。禾学序装作没看见,接着非常潇洒地把西装用一只手指勾在肩上。
他向后退一步,仿佛要跟澄六牙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但突然……无瑕的脸上竟浮起一丝蚀骨融心、穷于琢磨的情愫。
「目前我最在意的,还是和平,并没有仔细想过别的事。不过我想……最真诚地对待我的人,我是早晚也招架不住的。」
然后,好像早知澄六牙会楞在那儿的,禾学序趁这空隙以小溪流水的步伐徐徐离开。
到澄六牙恢复活动能力时,他的手脚已经软了,就像刚做完一场剧烈运动一般。一下子掉进地狱,一下子飞上云端,任心脏再强的人也支持不住。澄六牙甜入心扉的笑着的同时,也恨透那个最会折磨下属的上司,恨透那种模棱两可、总令人不安份地有所期待的答案。
也不知他陶醉了多久,直至手机再响起,他竟然不谨慎地接听了——
「喂?」
「还喂什么喂!!你知不知已过了多久?!」
噢,又是沙腾。
*
「咦?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匆匆赶回来的澄六牙,竟然得到琉亨直一个如此不负责任的反应。
「那……那是沙腾找我回来的,直哥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是,不过也不急的,我听沙腾说你约会去了,还说别打扰,等你玩完回来再说。」
「是啊……」——沙腾!看我今晚把你的皮煎出来!
「我是否扫了你和女朋友的兴?」琉亨直幽幽一笑。
「不是女朋友……还不是。」澄六牙的笑意从嘴角泄出。
「噢,是桃源人吗?」
「嗄?」
「是桃源人吗?」
为了让澄六牙确定他没有听错,琉亨直一字不换地重复。
「是……
「真的吗?」
「……」澄六牙敏感地重新调整了呼吸,「是啊,直哥怎么要怀疑?」
「因为我一直以为乌托邦女孩比较适合你。」
琉亨直暧昧的地说。澄六牙的心跃动又跃动。
这句话有别的理解方法吗?「我一直以为你是为调查我跟乌托邦的关系而来」。这样想是否是太牵强附会了?
「怎么啦,我的意思只是听闻乌托邦的女孩比较辣,并没有要反对你的意思哦。」
「嗯。」澄六牙尴尬一笑……其实,那是心虚一笑。
「对了,六牙,还记得很久以前,我说你所怀着的那个大秘密吗?」
「开玩笑吧,直哥,我哪有什么秘——」
「那个条件到现在还生效啊。」琉亨直正经地笑着打断,整个表情散发着难言的暧昧感,「你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也会以我的秘密交换。」
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呀……
澄六牙总感到黑暗中的危机已经咬住了他的衣角。
在同一时间的另一个空间——禾学序的家,他本人正面对着个人计算机,阅读着一个重要又神秘的电子邮件。
「……再联络。」读到差不多尾声,他看见最尾有一段p.s.……
眼睛轻轻在那一句起两句止的文字中一转——下一秒,他脸色大变,像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事发生了!
一双眼眸本诱人如水晶世界的小窗口,而且有着让人沉迷的平静,但刻下却只留下可怕的震撼。他用力地看着显示屏,可是就算把它看穿了,还是没办法从那一小串文字中解读出另一种意思。
顷刻,本轻柔地摸着鼠标的手换成捏着,而且捏得指骨发红也没法停下来——痛心、气愤、怨恨、恐怖……全都扭杂在自己那反映于显示屏的脸上,形成可怕旋涡。
*
今天是特殊的约会,竟然用短讯来传呼他,为什么呢?
跟之前的会面一样打扮到直至自己为自己打满分的澄六牙,边走边用左手转着耳垂上的银耳环。这只粒状的纯银耳环,正是禾学序给他的十九岁生日礼物,盒中除了紫色丝绒上的这时尚银饰,还有一小张浅蓝色的迷你贺卡,写着——「我最讨厌戴耳环的男生,不过既然耳洞都穿了,一直空着更不好看。」
剎那间,澄六牙还感动到差点哭出来。不久前,他就是因禾学序说不喜欢才拿掉进「域联」后就一直戴着的耳环的,但现在……对方却反而赋予了自己这个特权。
搞不好是已经爱上我了,今天的见面也是表白的借口?
痴心妄想令他自己也不禁嘲笑自己一下。一定是因为公事吧?难道是有危急的状况了?他不禁想起琉亨直越来越变本加厉的暧昧态度,真的不能不怀疑对方开始有疑心了,也许这状况跟禾学序报备一下比较恰当。
不一会他就来到1346号房,又是一如以往的迟到了一点,大口吸入空气,他正为等下又要看见的绝美风景做心理准备。
「嚓——」
门被小心翼翼地开了。但里面竟然没有人?每次准时在约定的五分钟前到达的禾学序竟然也迟到?难道是等澄六牙等惯了,要施点下马威?
澄六牙无所谓地耸耸肩,心想着等对方一次也无妨,也许能看见另一种美。于是就跨进房内,更毫无戒心地带上门——
下一瞬间,他的后脑已破冰冷的枪口抵着。
「……什么人?」是黑道还是白道?他是两方也可能开罪的夹心人。
「桃源卫警总部现任副总警司禾学序。」
「嗄?!你开什么玩笑?」
「别动!」
当澄六牙转过来,瞧见那上了膛的手枪,和禾学序恍惚间散发寒气的冷艳容颜,他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玩笑。
「发生什么事?」
「你隐藏的秘密,是要自己说出来,还是我代劳?」禾学序残酷地笑开了。
「什么秘密?一个个都追着我来讨秘密!我的秘密还不是——」
理直气壮的男低音戛然而止,那从来都让人想永远听不完的磁性嗓音,现下一声难发。
他的秘密……只有当卧底这一个吗?不,还有一个……一个更重大的秘密。
那一个秘密,并非有心隐瞒,只是他早就想着要将之尘封,要把它在历史中剔除,当成没有发生过的事,是他面对自己时也要严守着的秘密!怎么会……怎么会被最不应该知道的人揭发它?
澄六牙纵然水气汪汪也会有晴天颜色的瞳仁,发出凄惨的光,他哀求着,哀求着禾学序放下枪,跟他说:「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自己不想说?」可惜事与愿违,禾副总警司悠悠把枪口贴近了澄六牙的额头,甘甜的嗓子流畅地说着:「我可以替你说。」
澄六牙摇头,他拚命摇头,但皮肤磨擦到枪口的冰冷感觉告诉他,愤怒的大天使不打算轻易终止审判。
「或许我该负点责任,我早该揭发这件事。是的,我怎可能不知道呢?一看就能分辨,你当学警时那一头黑发,才是染成的吧?不然,你染发后怎会连眉毛都成了银色的呢?把黑发染成银色,只为掩饰你那不断生长出来的,浑然天色的银蓝头发!也就是你作为乌托邦贵族,想清除出清除下去的生理象征。」
禾学序冷酷的目光像刀直刺入澄六牙的喉咙。前者的一句句说话,都让后者有被雷电击中背脊的神经麻痹。
「乌托邦的贵族,最低级的也能被封为伯爵,我且称阁下为伯爵,若有委屈了阁下的话,请多包涵。」禾学序刺耳的官腔,令澄六牙想扭碎眉头般把它皱起。
眼前这个以枪指着他的男人,不久之前才幽幽笑着送他戴着的银耳环,现在和那时的表情……落差大得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但澄六牙没有生气,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也许让他知道原来禾学序是与杀他父母的人一党的,并且一直对他刻意欺瞒着自己的真正身份,他发的疯会比禾学序更厉害一千倍。
「伯爵,你知否你已犯了本国虚报资料的罪名?据我所知,阁下在填报卫警学园的申请表时,并没如实填写乌托邦的国籍。」
「……我不想回乌托邦。而且我不都已经成为你的卧底了吗?我有多忠心,你还不清楚吗?」
「阁下到底是桃源的卧底,还是乌托邦的卧底,仍是一个很重大的疑问。」
禾学序的冷笑,纵然是再合理的表现,也始终彻底挑衅了澄六牙。
「疑问?!你到现在还对我有怀疑?」
「是阁下刻意隐瞒背景的行为令你自己变得可疑。」
「禾学序!」澄六牙注定被看为异族的蔚蓝眼睛,狠狠瞪着不合表情的禾学序,「出生在乌托邦难道是我自己的意志吗?你为什么要为一件我无法控制的事而责怪我?!」
禾学序没拿枪的事头不着痕迹地攥紧了。他的剑眉还是一丝不动,但到底心里起了什么样的波动呢?
「如果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我负责到底!除了离开那个冷血的国家之外,还是我自愿的事,就只有当卫警、当卧底,还有爱上你而已!」澄六牙提起手,斗胆地抓住了绿眸中起了涟漪的禾学序的手。
然而禾学序反射动作一般的重重甩开。他隐约地打了个寒颤,细微得差点就捕捉不到,但澄六牙还是看见了……
「……废话。你到底为什么会离开乌托邦来到桃源?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
已经清楚地划分了界线,明确得会让人淌血地告诉澄六牙:我们在对立的阵线,壁垒分明,完全没有重迭的立场。
「我是为了你父母也受害的那一次大屠杀,才离开那个无情的国度。」
「……别跟我说什么你极力反对进行大屠杀的鬼话,当年,你不过是个十岁的小鬼。」而他自己,也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十六岁少年。禾学序瞇瞇眼睛,仿佛是一个泪水要滴出来的动作,但他青翠的眸子是干涩的。
「当年我的确没有跪在皇座前说过任何话,抗议的是我叔父,然后我看着他一家大小被斩首示众。」澄六牙肩头一震,目光像是无法分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噩梦的延续般恐惧,「就在叔父的头颅滚下来的一刻,我知道那个不再是我可以待下去的家。所以我走,离开了那个除了名字,没有一点与真正的乌托邦相近的国度。」
「那跟你要来到桃源,有什么关系?」
禾学序的枪直指的角度,一点不肯放下,可是说话的速度却放缓了。
「立允哲也曾经问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国家。我答不出来,他就告诉我,也许我是为了报复我的故土。也许吧,谁知道?之后他就带着我,一起走进卫警学园。他让我成为真正的桃源人,并真心爱过这个地方。」
听罢,禾学序平坦了的眉间,又再次深坑兀见。
「难道你不觉得,桃源眼乌托邦都一样吗?一样的冷酷无情。」
「我觉得,由立允哲的事开始就觉得。」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
「我……」
澄六牙一鼓作气到了嘴边的说话,又泄气地吞回去。他还能为了什么?这个桃源,还有什么能留住他?对方怎可能……连这个也不知道。
仿佛瞥不见澄六牙的柔情,禾学序巴掌大的睑,竟显得苍白,而且无力地划开一个沉重的微笑……一个跟感动完全没关系的冷笑。
「伟大而硕果仅存的乌托邦正义贵族阁下,你真的说不出你是为了什么而留在桃源吗?」没有等到澄六牙的响应,禾学序就径自接着说:「第一,立允哲说的对极,你是为了报复那个被你恨透了的故土。乌托邦对桃源恨之入骨,你偏要来这儿,这是一个证明。」
禾学序说得疑真似假,连澄六牙自己也不怎么清楚,反而有一种被对方说服的感觉。
「第二,你一直待在桃源,牺牲那么多来当卧底……是为了你那无补于事的内疚。」
「什么啊——」
「别动!」
禾学序不客气地向想要抗议的澄六牙发出警告,然后用宛如审判者的声音继续说:「你来到桃源,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国家为这儿带来了怎么样的伤害,因为内疚,你对桃源倾注了无尽的怜爱,你告诉自己要好好补偿给这个国家,然后你跑去当卫警,要保护这里的国民。」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连澄六牙自己的内心,也像萦绕不去的嘤嘤鸟叫般如此自问着。
「然后,你知道了我是那次大屠杀的遗孤。」
什么?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澄六牙不祥的预感与没有表情的禾学序的说话同步:
「接着一如对桃源的,你对我产生内疚,一厢情愿的把我当成受害者,为了补偿而说服自己和我,你已经爱上我。」
「不!那——」
「我告诉你别动!」
「可恶……」
澄六牙连牙根也在发痒。岂有此理!天大的岂有此理!这简直是天下间最大的冤枉,为了内疚、为了补偿?他不至于是那种连感情和债务也分不清的傻瓜!为了乌托邦欠桃源的,自己就全心全意的委身禾学序?这种说法横听竖听倒转来听都是牵强!禾学序的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能想出这样的东西来!
「澄六牙,我现在以桃源卫警的身份正式拘捕你。」
「蠢材!!」
正要从腰际摸出手铐的同一刻遭澄六牙愤怒的一吼,禾学序几乎想退缩地抖了一下……脑海更顿时闪过一些光!
他立即就知道那是什么!他勉强冷静下来,他知道若不快点把澄六牙铐起来,就再也来不及!
啊!——手铐掉了在地上。
目光不听使唤地无法从澄六牙怒涛般的脸上移开,恐惧从心渗透——当冷汗滑过牛奶色的眼角,他就知道已经来不及。脑海中一闪一闪的光越益清晰,五年没出现过的噩梦,原来并没有被埋葬,只是躲任暗角伺机再张狂。他从来都没有克服过……
终于连枪也拿个稳,掉在手铐旁。禾学序往日冰雕的眼神居然展露懦弱、充斥不安,本来莹肌雪肤,现在显出一种青白。
「你怎么了?」虽然已经没有立场,但澄六牙还是无法坐视不理,正想伸手抱住快要像山泥倾泻般崩塌的禾学序——
「啊——!」
禾学序倏地失声叫着推开了澄六牙,在后者回过神来之前,就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呆掉了的澄六牙依然呆着,血液停止了流动一样。
刚刚被推开的一剎,他很清楚看见禾学序的表情。对方不是住生气,真的没有一丝愤怒……他是在无止境地害怕,无从掩饰地震恐,是从心底冒升出来的恐怖。
——禾学序在害怕澄六牙。
后者无力地跌坐地上。惧怕比起恨和漠视,更令他感觉被粉碎……被遗弃。
戴着银耳环的耳垂,无由地生出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