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咏梅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奇绝。
得非在蕊,得非在萼,骨中得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嘉靖三十九年,岁次庚申,秋。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树与昏鸦,天涯任我聚。」
怀川跨坐在马背上策马奔驰,离开淳安几里路了,心里还不停地念著这几句词。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识,那短暂的交会,也有这发自肺腑之语。
天涯任我聚?
恐怕比登天还难了!同登举人,任公子此番进京赴考,是平步青云,他夏怀川,则因父亲获罪,刚被取消举人资格,又随时有官兵追捕之险,前途望去,似一片踩不完的泥泞。
说来不信,一个月前,他还是才刚披红挂绿的及第生,如今却已成戴著草笠,又胡碴乱长的天涯浪客。
秋风萧瑟,秋雨凄冷,那枯黄的柳枝和皮落的白杨,一程程地目送著他焦虑的身影,垂怜地摆动著。
边塞迢遥,消息阻隔,有的只是父亲煽动民乱的说法,但怎么可能呢?这多半又是严嵩胡乱编造罪名的结果吧?
仅仅是一年前,他奉父亲之命回绍兴老家读书准备考试,谁知才一离家,变故就发生了。他已不知问了自己多少次,如果他没有回原籍,留在父母身边打点,是否就能预防奸恶小人的陷害?
自责没用、著急也没用,此刻,他只能快马加鞭地拚命赶去一探究竟,也许还来得及……
尘泥飞溅,他浑身微湿的来到长江渡口。
太阳已落到山头後,浩浩江面,除了少数渔舟外,己没有渡船。他大声叫喊,又使劲挥手,但因为模样太过落魄,竟没有人理会他。
怀川开始後悔自己的多事,方才在凉安境内,他真不该耗时去助任之峻一臂之力,因而误了船时。
可当他听到严嵩的孙女儿在外作威作福时,一股愤怒便由心中涌上来,不平之气又发作了。若非怕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还会给那群恶人来些更严万的惩罚呢!
这回父亲下狱,严家不就是他最恨的罪魁祸首吗?
哼!真可恶透顶,连搭个船也要被严家人耽误!
怀川正想放弃时,就见一艘有篷的大船慢慢地划近。嘿!老天真是有眼,这算不算个吉兆呢?
船泊岸时,他立刻发现不对,那划船者的样子,不似一般渔家人,反倒像是官家子弟的小厮。他警觉地往後退几步,手紧握著流空剑的牛首柄。
帘子掀起,走出来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由官场消失多时的王世贞!
王世贞约三十来岁,早因过人的才华誉满京城,他的父亲王总督曾是夏纯甫的上司,两家往来密切。少年时的怀川,曾蒙受王世贞的教导,有著亦师亦友的关系。
不幸的是,去年王总督被严嵩参劾,死於冤狱,王世贞救父没有成功,愤而离京,不知所踪。
今日见面。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怀川行个礼说:「王大哥,在这长江荒野之畔重逢,真是作梦都想不到呀!」
「我是在此故意拦你的。」王世贞左右看看说:「先进来再谈吧!」
安署好马匹,船又向江心划去,远离两岸。篷舱之中布妥酒菜,想必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王大哥,大家的心都惦记著你。」怀川感慨的说:「去年王总督遭祸,众人无不义愤填膺,感叹著朝廷残杀忠良之土的行为何时才能终了呢?」
「归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图』,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还有什麽真品?」王世贞叹息地说:「先父死得真不值得,为了一点私怨,一生的功业,就毁在严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轮到我爹了。」怀川悲痛地说:「严嵩一日不除,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惨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连累,而这就是我今日拦你的目的。我劝你不要到保田去,听闻严家的爪牙魏顺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你自投罗网,你这一去,恐怕怕是凶多吉少。」
「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难,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锅,也要赶去。」怀川语气坚定的说:「而且,我还心存一丝侥幸,既不在朝为官,又削举人之名,他们还能定我何罪?
「这可难说了,魏顺向来心狠手辣,为了邀功,什麽坏事都做得出来。你爹的直言犯了严世蕃的忌,你又与严鸿有过节,对记仇无德的小人来说,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绝办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怀川仍是坚持箸。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时,我在宫门外长跪好几日,仍眼睁睁地看著先父被杀,那种无奈之悲,无法尽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肠。」王世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你心在保田,乃人伦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义,又不愿见你涉险……我有个建议,南京离此不远,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吗?我不想多此一举。」怀川心意已决地说:「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祸福已由天定,我只盼还来得及救父亲一命。时间紧迫,已不能再耽搁,可否请你送我到对岸呢?」
两人对视了半晌,最後王世贞拍他的肩说:「夏老弟,你好自为之吧!但切记,该忍时则忍,千万不要冒险或莽撞行事。」
怀川点点头,太多的话梗在胸臆间,只能抱拳做无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阵穿天,王世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剑,据说严世蕃垂涎已久,这也是你的险境之一。」
怀川低头看看腰间的剑,淡然一笑,「对於身外之物,我是不会留恋的,若能救我爹,就给他们吧!只是正义之剑落入邪恶之手,那还真是苍天无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图』不也如此吗?那些成名画及铸名剑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来的是一连串的杀戮,又做何感想呢?」
这是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世间的宝物其实本无罪,但怀璧其罪,证明的是人那颗心的贪婪而已。
篷船靠岸,怀川牵下马来。他不再说什麽,只是长鞭一挥,头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驰而去,空留达达的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贞伫立良久,感怀彼此的身世,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惆怅,闷闷地压在心头。
事实上,他早就明白,人是拦不住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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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令秋虫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著长江,沥沥落遍,也绵连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报恩塔、夫子庙、三山门……全都笼罩在蒙蒙丝丝的冷意中。雨也洒向一楝浑身素黑的木楼,楼是独立的,位署偏僻,隐在密密的竹丛後;楼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层要经过十阶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极光滑乾净,漆新如昨日,没隙缝或坑疤,若不点明,没人猜得出它已历经二十年的光阴,唯一的可能是,它极少使用,并没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楼的底层放置了一些旧物,门几乎不打开,只偶尔在换季逢节时见见阳光、赶赶灰尘,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无光的屋内,也仅瞥到几件家具的轮廓,幢幢地难以辨认。
一楼和二楼之间安了一块横匾,也是朴质的暗色木,写了沉谨的、郁静的三个字——贞姜楼。
贞是贞烈,姜是女子,意即「贞烈女子的楼」。
这「贞姜楼」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岁出阁,不到一年夫死,因不愿收养过继的孩子,十九岁回娘家守节,一上「贞姜楼」,就不曾再下来,一过二十载,岁月悠悠忽忽地过去。
放在底层的,自然是她用过极短时间的嫁妆。
「贞姜楼」建得高,曾经可眺望远远的湖景,但後来筑了更高的墙,便令它与世隔绝,只留顶上的一块天空,收纳箸飘来的云朵和流动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觉到一种静止的凝肃感,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撑著一把绘有雁子的纸伞,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岁的她,稚气全脱,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静,唇更柔美。
穿著高屐的脚,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溅湿。
她走到一排七个长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铜签敲著特有的暗号,然後等待著。
这是孟德容和外界沟通的方式,几个女仆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区别。
每隔两天到贞姜楼的日子,采眉总要事先沐浴清洁,而且食素,因为大姑姑对味道非常敏感。
此外,斜梯上的二楼,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结过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内,唯有像采眉这样未经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许进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须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举止灵透、不沾俗气的,大姑姑才愿意见,而采眉是侄甥晚辈中,最受她喜爱的一个。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楼系一条绳垂落,动了三下,意即门已经开了。
采眉收起纸伞,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脱下高屐,仅穿软绣鞋,接著,仔细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经够乾净了,她仍检视再三,连一点尘烟味也不许有。
她轻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处走去,记得第一次走这十阶时,心里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这两年来才渐渐习惯。
梯顶的门漆黑厚重,挂了一盘八卦图。采眉轻敲三下,再推门而入。
屋内是意想中的冷清素净,冷清的是寡妇的命、素净的是寡妇的心,除了该有的椅几之外,就是佛坛团蒲,连墙上的如来观音图也青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色调。
周围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著雕细格的壁牖,足够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
另有一深蓝帘布,那是通内室的,是连采眉也不能涉足之处。
德容坐在自己的长桌前,身穿终年不变的玄色袍子,头发梳成严密的髻,别著一支黑簪,脸上没有表情,彷佛隔绝了七情六欲。
在未曾见过她之前,采眉先入为主的想法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讶异的是,德容相貌秀丽,因长年不见阳光,头发极乌黑,肤色极雪白,竟有一种慑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岁的年龄。
「姑姑好。」采眉照惯例地行了礼,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个长桌前,那儿有个盆子,洗净了手後,将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头来,她直接面对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锐利,彷佛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细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学会掩饰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这二十年来的孤立寂寥中。
她们继续「诗经」的课程,讲的都是那些歌颂君临或母仪天下的篇章。德容严肃地说,采眉恭谨地听,恍惚间,还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闻世事改变和风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来,这是不常有的情况,采眉背坐得更直怕自己哪儿粗心冒犯了。
德容没有生气的模样,反而轻声地问:「明年五月夏家就要来迎娶你了,是不是?」
这话题来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说:「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会试,夏家公子不论有没有进士及第,婚礼都要行的。」看见侄女惊讶的眼神,她说:「我虽然不下楼,但大屋里有什麽消息,都会传到我耳内的。」
采眉垂首,不知该如何回话。
德容今日似乎有箸莫名的兴致,说箸,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觉得我关在这楼顶,足不出户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实不!在这里,我体会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全。你知道吗?有些南方地区,还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习惯,她们宁可当老姑娘,也不愿意结婚。」
「礼教里,不是说男大当婚,女人当嫁吗?」采眉不解的发问。
「没错。」德容的双手规矩地交握在腰间,「自天分阴阳,定乾坤以後,女人就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单独生存。」
采眉静静的聆听著。
「从三代到汉唐,还没有守节的观念,妇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货物般被转手。像可怜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耻之叹,却又莫可奈何。」德容冷静的说:「如果她生於礼教严苛,失节事大的今日,或许就不会那么凄惨,也不必以悲愤来形容她屡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渐渐歇止,屋内显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吗?女人原是没有地位的,既无法自行谋食,也不能求取功名,命如风中柳絮。」德容顿了一下说:「但在宋儒学提倡『守节』的重要後,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严。我们藉著『节烈』,可以得到属於自己的贞节牌坊或诰命夫人,那相当於男人的科举功业,让女人不再被当成货物,能选择另一条出路,与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听,但不是立刻就能了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乐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楼女子般只为求生存温饱,也因为『守节』,我能拥有这一楝楼,无忧地过日子外,还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赏,死了还筑牌坊、列史册。」德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这『贞节』二字真是妇人之福,也保护了我们不受男子的蹂躏,自成了我们的世界,连父亲、丈夫和儿子都无法干预。在『守节』名下,是他们从我,不是我从他们!」
这是采眉初次听到的说法,眸子忍不住张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庞有著异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种狂热中。
「采眉,谨记我的话。」德容向前两步说:「你嫁入夏家,门当户对,丈夫和儿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著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节烈比命还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贞节牌坊。」
那日下楼後,采眉撑起纸伞,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却没有立即离去。
她回头仰望「贞姜楼」,那灰朴朴的外表,已不再带著愁郁,反而拥有自己特殊的光辉。
常听家中女眷每每谈及大姑姑时,虽多敬重,但也暗暗带著一份惋惜。可她们怜楼上人,楼上人还觉得她们依附著男人才是无尊严之悲呢!
到底谁是对的呢?
她想到了怀川,两年过去,他的声音已变得模糊不真切,但挂记仍随年龄一日日加深。无论如何,他们终有朝夕厮守的一天,那感觉就不由得变得特别了。
而他是否还留著她的梅花荷包呢?
这事是兆纲自己招出来的,他才忍了两天,就把去探怀川伤势的经过都说出来了,其中最令她兴奋的是那把「流空剑」,最教她气结的是荷包的赠予。
嗯!明年夏天见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还在,就表示这两年来,他心里也惦念她,若没有……没有的话,可不会轻易饶他吧!
采眉慢慢地绕过竹林,走回内院的回廊。才收起伞,兆纲便由转角匆匆地跑来,差点撞到她。
采眉皱著眉说:「都十二岁的人了,还没个稳重样子,是谁在追你呀?」
「爹召我到前厅去,说有一位王世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纲神情紧张的说,唇上有细细的汗珠。
「王世贞?他可是个才子呀!他要考你,临时抱佛脚都没有用。」采眉看他一张苦瓜脸,如赶赴刑场般,不禁同情地说:「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论文章一定秦汉,论诗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记、汉书和唐诗,保证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三姊,若是你也去就好了。」兆纲嘟著嘴说:「真不公平!你们女孩都不必应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试,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别说傻话了,当心又捱打。」采眉板著脸孔说。
兆纲忐忑不安地转身离开。反正逃不过,只能硬著头皮去面对了。
采眉走两步,想王世贞来做什么呢?若她记得没错,王家方遭变故,突然登门造访,不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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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田位於边塞的大同地区,平日只有卫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遥远,久、天时,更是冰天雪地,承受著极北吹来的风,呼啸不断,凄厉而苦寒。
这两年,朝廷派来了总督魏顺,更在这艰困无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总督被送回北京斩首,再来就是今年秋天夏纯甫在黄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这些都是严嵩为掩饰对俺答战役的失败,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异己所设下的冤狱,前前後後不知株连了多少人。
冤气冲天,连保田的月亮都不复往日的明净,成了浓浓的黄,偶尔还会含著血光,令人看了不免心惊。
带血的雪夜,远处有狼嚎声传来,有时单独一只,凄恻亘达天月,有时群起嗥之,震撼八方,入梦有如恶魇。
蒙蒙中,似宇宙洪荒,那魅黑的不知处,有两道影子疾奔著,飞快如点星,几乎成了雪花狂旋飙转的一部分,即使有守夜的官兵,也是看不清楚的。
又一阵狼嗥凄楚可怖的传来,血月旁有一颗星突然大闪一下,而後直直地划落,不到地就散化无踪。
以边塞的迷信,那是有人将死,见者忧戚。那诡异的天象早就在人的心中蕴藏著难言的怯畏,小至自身族人,大至国家社稷,总有一日,漫天席卷的变故将会来临。
怀川以为,那殒落的流星,正是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靠在地牢中凹凸不平的土墙上,全身是伤,横的、直的,渗血的、见骨的,彷佛掉了一层皮,已不知哪里最痛。
他记起那些鞭刑、杖刑和烙刑,一心要他划押,承认自己在绍兴曾和海贼、倭寇私通。
莫须有的罪名,他是死也不愿屈服的!
心死的此刻,问他有没有後悔没听王世贞的劝,急急地回到保田来呢?怀川也说不上来,事实上,两个月前在哨站外,父亲的好友贾石又阻挡了他一次,建议他先躲祸再说。
当他听到父亲已被秋决的消息,对著霜天黄土就嚎哭起来,恨自己来迟一步,只能捶胸顿足地问:「为什麽?近日朝廷又无战争失利,有罪也不至於死呀?!」
「你爹是为王总督不平,偷偷参奏魏顺。」贾石无奈的说:「奏章上说魏顺畏敌,俺答一来就先跑,然後再杀老百姓的人头以表战功。本来想经由徐阶大人面呈圣土,却没想到竟落入严世藩的手里,才会促成杀机。」
「我爹向来以敢谏闻名,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麽会说杀就杀呢?」怀川始终无法接受这事实。
「他们当然不敢拿进谏的事情做文章。」贾石叹口气说:「他们是硬栽你父亲与白莲教有关,煽动地方作乱,在大明律令中,这可以就地正法的!」
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令怀川血液沸腾,除了声讨正义外,他没有别的念头。
虽然他不能像王世贞那般在大内宫门前跪个几天几夜,好哭冤递状,但至少他有流空剑,可斩魏顺的狗头!
但母亲反对,只想收了父亲的尸,带他们兄妹三人回江南,再也不管政治恩怨,以保夏家命脉。
可惜,他们的反应仍然太慢,魏顺对夏家兄弟的脾气早略有所闻,怕他们复仇,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来个斩草除根,以措手不及的方式将他们逮捕入狱。
夏怀山的罪名依旧是用白莲教,而一直在南方的夏怀川就改成地理关系的倭寇,反正全是捏造的,就算再不合理,也没有人敢吭声。
他受尽酷刑的折磨,想必弟弟也很凄惨,只求他们能咬紧牙关的挺下来,只是,一夕间尽失丈夫、儿子的母亲,不知要如何承受……苍天呀!夏家问心无愧,从不负人,总不能绝他们所有的生路吧?!
他缓缓地移动身子,想靠近火光,看看四肢能再撑多久。至少冬天到了,嗜血的老鼠虫虱都到地底去避寒,不再吸啃他的伤口,让他夜里有一段难得的安宁。
入狱的一个月来,最苦时,他就在脑里想著杨继盛、沈链、王总督及父亲,那些为正义而牺牲的烈士们。
尤其是王世贞说到杨继盛临死前的惨状,说他以手挖掉腐肉,以裂碗割断烂筋,还面带微笑。如此一想,怀川就几乎感觉不到那死去活来的痛,希望弟弟也能用这当作精神支柱,不做任何懦弱的妥协。
云遮掩住月,狼嗥忽远又忽近,怀川心中不让自己崩溃的另一个方法,就是拟定未来的复仇计画,如何取魏顺、严嵩和严世蕃的脑袋,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在秣草丛里摸索著,找到他偷藏的梅花荷包,这是他每天能由酷刑中回来的第三个理由。
两年了,有意无意地,怀川一直贴身带著它。
最初,是怕随便丢放会被人发现,百口莫辩;而後,将这小小的东西系藏在腰间,并没有妨碍,也就携著,不忘流空剑,就不忘它。
孟采眉……他原本要娶的女孩,如今比梦更遥远……
荷包上已有皱痕,梅花和字都略微褪色。他强忍箸痛,鼻子凑近,想像中仍有香味,是梅花的香,抑是她刺绣时纤纤玉指轻滑过绸布的香?
她说他逞匹夫之勇,他真是因为逞匹夫之勇,才落得如此的下场吗?
他将荷包贴於胸前,平时他极忽略它,但在这存亡关头,竟是他仅有的安慰,与世界唯一的美丽联系。
而他有预感,死是不用说,若活著,他也无法一睹荷包女主人的真面目,因为夏孟两家的婚约,在这场剧变後,也要被迫烟消云散了。
死亡,他并不怕,尤其是为夏家的名誉而死!在家人为他伤心之际,孟采眉是否也会为他掬一把同情之泪呢?
唉!此时此地,一切都只是妄想罢了!
怀川闭上眼睛,没多久,却又警觉到四周起了变化。他倏地睁开眼,静静的看倒映在墙壁上的影子,由小而大,还不只一个。
「狄岸!」这是怀川在嵩山时的名字,他一听,泪差点落下。挣扎爬著,他果真看见师父印心和尚。
印心做俗装打扮,头戴胡帽以掩其光头。他说:「我来救你了。」
身後随著而来的是贾石,「狱卒中有人受过你父亲的恩,愿意冒险相救,我们得快走。」
怀川张著破裂的唇舌,话还出不了口,就见他们抬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尸进来。
「这是用来代替你的,免得被追杀。」贾石小声地说。
事情来得太突然,怀川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仅是问:「怀山呢?你们……」
「你大师兄履岸去救他了,我们约好在哨站外的山洞碰头。」印心回答。
怀川不再言语,他试著行走,但动作极慢,印心和尚乾脆背起他。
「师父……」怀川深觉此举极为不敬。
「这是非常时期,还计较什么?!」印心说。他的修炼已达看不出年纪的境界,以俗世而言,是古稀老人,却仍健步如飞。
在踏出木栅门时,梅花荷包掉落,贾石拾起来问一句,「红粉知己?」
怀川尚未答,印心就说:「得留下,放在死尸身上,也比较取信於人。」
贾石看著怀川,眼中有著询问意味。
思绪一转,怀川就狠下、心的说:「就留下吧!」
丢吧!丢掉有关从前的一切!父慈子孝的家、荣华富贵的梦,这些都已被命运辗得粉碎,红妆娇妻不是更如一场镜花水月吗?
那嫣柔丝缎,那艳丽雪梅,已不再在他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了!
他们一行三人走出土牢,因为都打点好了,并无人阻挠。到了雪地,朔风刺骨,四下漆黑,怀川因伤口流了太多血,立刻感觉到肺腑缩紧的冷意,幸好印心全身发功,像座小火炉似的,在背上的怀川才没有昏死。
他们一路向南飘飞,幸好天寒地冻,否则怀川一个血人早引来群狼的追击。此刻,方过三更,大冰原上,狼也不愿意出来的时辰,只在远处嚎叫著。
哨站在深夜,若非熟门熟路,根本是看不到的。他们终於到达洞穴,印心立刻放下怀川替他运气止血,并收筋补骨,做一切能够急救的措施。
怀川的心全在弟弟身上,「怀山不会有事吧?」
「如果按照我们的计画,很快会到的。」贾石说。
「那具死尸……是从何处而来?」怀川又问。
「是前两天由城渠上掉落而死的土兵,胸脸都跌烂了。」贾石说:「以目前的情况,你只能装死,才有一条活路。怀山那儿,我也同样是这样安排。」
「我娘那儿……你告诉她了吗?」怀川说。
贾石迟疑了一会儿说:「嗯……我们必须瞒她,所有的事情必须做到点滴不露,只要有一个环节不对,不但你们兄弟保不了命,还会连累到保田的百姓,因此……」
「瞒多久呢?」怀川皱著眉问。
「恐怕得等严家倒了之後,你们才算真正安全。」印心说。
「不!我娘一定会受不了的,她刚失去我爹,现在又是我和弟弟,太残忍了!」怀川犹豫著说。
「为了保全夏家命脉,不得不残忍。」贾石也说:「你应该还记得三年前的沈链,就因为沈夫人太优柔寡断,舍不得送走儿子,结果害儿子丧命,自己也流放西疆,令沈家复仇无望。在边关不比京师,常先斩後奏,故不得不用奇招。你家出此大事,你有你要吃的苦,你娘也有她的痛,小不孝只是为以後尽大孝的权宜之计而已。」
「不装死,就得真死,无论哪一条路,你母亲都注定要伤心的。」印心语重心长的说。
怀川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以对。
山洞外,闪进一条人影,是他们等著的履岸。见怀川期待地往他的身後看时,履岸极沮丧地说:「我……我没达成使命……当我到另一个土牢时,怀山已经气绝身亡了……」
瞬间,四周只剩寂静,大家都瞪直眼。
怀川颤抖地问:「是刑……刑求致死吗?」
履岸点点头低声说:「很惨……很惨……」
「我们毕竟来晚了一步,怀川,很抱歉。」印心叹息地说。
「天哪!怀山比我小,一向就比较弱,武功底子也不够强……我这个做兄长的没尽到保护他的责任……」怀川再也说不下去了,身子一倾,嘴里顿时喷出一大口血,脸色呈黑紫。
「怀川,忍住悲愤啊,你的伤势太重,千万别让那股气毁了你的五脏六腑!」印心劝说著,和履岸一人一边护住怀川的主要经脉,以防他气绝了自己。
怀川明白,他努力将泪眨回眼里,血吞回肚里,悲嚎埋在心里,他不能痛!否则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了。
「天快亮了,你们快走,我也该回城里准备准备了。」贾石催促著,不让情况更恶劣。
「贾大叔,我娘和妹妹就交给你了,你是我夏家的大恩人,我来日必报。」怀川跪下说。
「该报的是我,夏大人对我的恩德才大呀!」贾石老泪纵横的忙扶住他。
怀川仍双膝跪地,再深深地朝北方拜了三拜,「爹、怀山,我一定会替你们复仇的!我要以魏顺及严家的血,洗净保田所有的冤气!」
停了半夜的雪,又纷纷飞落,静静的白色大地上,连狼嗥声都消失了。
这回是履岸背著怀川,印心在前面领路,往丛山峻岭而行,路非常地遥远崎岖,却连再会也不敢说。
贾石目送他们好一会儿後,才转往保田的方向。
怀川望著天,原来那殒落的流星不是他,而是怀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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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冬天,南京的孟家都笼罩在忧虑之中,每有奔驰的马匹由北方来,他们就紧张地探听消息,先是夏纯甫与白莲教乱民勾结而被处死,再来是夏家兄弟被抓。
元宵节前一日,使者说,夏家兄弟在土牢里被杖毙。
孟思佑知道夏家的正直,不可能有通敌叛国之罪,却遭逢如此的灭门惨祸,实是千古所无。他在爱莫能助之下,只有愤怒地拍击桌子,以表内心的不平。
他每拍一下,便震惊整个孟家,夏氏父子的不幸,也跟箸传到每个院落。
可怜的采眉,成了大家最同情的对象,或许是她的八字与怀川犯冲,因此还未过门,就先死了丈夫。
三月春花绽放,处处万紫千红,但看在采眉眼里,那闹意却是将她孤立的一种苦涩,只有到贞姜楼来,她才觉得没有压迫感的宁静。
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裙,长发挽个最粗简的髻,用白束带横过额头梳起。几个月来,她消瘦许多,鹅蛋脸变成尖尖的瓜子脸,眼睛大得像盛了一湖的哀愁,曾有的慧黠变成僵硬,娇俏变成逝去的梦,十七岁的青春,一夕凋萎。
她站在七个青竹筒前,却呆立著,也不拿起铜签。
依孟家的家风,采眉许给夏家,好坏皆是夏家的人。怀川死了,仍是她丈夫;夏家衰败了,仍是她的归宿。
采眉没有怨,这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烈女不嫁二夫,她不会有任何勉强或抗拒。
但也有另一种小小的声音传箸,说夏家犯了大罪,若采眉要解除婚约,再媒配他姓,乡里应无苛责之理。
但这意见传到了采眉耳里,她立刻板起脸来拂袖而去,意即她不做这种不仁不义之事,没有人能玷辱她的名节。
孟思佑大大地赞美女儿,说她不愧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且说是孟家祖上积善,先有个德容,再有个采眉,使妇德懿行能流芳百世。
采眉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一尊塑像,光滑冷凝,但内心呢?她每次独处,就恍如心在淌血,又隐隐作痛。没有人能相信她是真正为怀川而悲伤,因为两人根本不曾见过面,守的不过是一个道德名义而已!但……真是如此吗?
都错了!她可是拥有他低沉好听又正义十足的声音呢!在她的想像中,他聪明又英伟,总有一天会为娶她而来。如今梦碎了,英雄死了,所有的少女情思都成空,她怎不为他哭,为自己哭呢?
但她谁都不能说,一切都有固定的礼仪,连悲伤也是。
她轻叹一口气,取铜签做暗号,楼上的绳子很快地动了三下。
白色麻鞋移至楼顶,采眉还未推门,门已打开。
德容仍著素黑袍子,对著她说:「你今天就要去祭拜夏公子,是不是?」
「是的。」采眉轻声说:「夏家的送葬队伍已到大湖,爹和娘都会陪我过去。」
「你真的决定要到绍兴去守节吗?」德容问。
「我夏家还有婆婆和小姑,她们孤苦无依,我自当侍奉。」采眉严肃的说。
「好志气!」德容露出了难得的微笑,「等你小姑嫁人,你婆婆百年之後,你就回来和我一起守,我们再为你盖楝楼,名字我都想好,就叫『贞义楼』。到时,孟氏『双贞』必得朝廷重视,我们的荣誉可比状元呀!」
「我不会辜负姑姑的期望的。」采眉说。
德容走到窗前,在天光下,她的脸更白得没有血色。彷佛思考什麽,她回身直盯著采眉说:「老实说,守节并不容易,比士子的『十年寒窗』还困苦艰辛。古人有说就曾说,『死节易,守节难』,岁岁年年,有时不如一死还乾脆些。」
采眉惊异地抬起头说:「姑姑不是曾说过,这种日子很快乐,不必再仰仗男人的鼻息而活吗?」
「没错,你不必再忍受男人的粗暴,娶妾後的冷落、生育的痛苦,还有婆家的各种苛求。」德容严肃的说:「但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所以,难怪大家要说『寡妇们前是非多』。你明白我为什麽二十年不下楼了吗?因为我不愿招惹任何是非,只有用禁闭方法,让已不再属於我的容颜和年华老去。」
「我会谨记姑姑的教训,到了夏家,也尽量足不出户,守住本分,不会令孟家蒙羞。」采眉说。
德容走过来,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审视著,「我有些怕……因为你是这么年轻,又有著美貌,守节对丑的、老的女子而言可简单得多了。」
「姑姑是要我毁掉容貌吗?」采眉问。
「我没那麽疯狂,也相信你的意志和品行,只是有时候,只能用『熬』字形容。」德容走到通内室的深蓝色布帘前,「你过来。」
采眉走过去。掀起帘子,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神秘的房间,里面的摆设更少,就一张简朴的床、浅灰色的被褥,比较特别的是角落的纺织木架。
「我除了读经、打坐和写字外,就是织布,在规律的机杼声中,时光过得最快。」德容由柜子上取来一个陶罐,「这是我婆家一个守寡的老婶婆给我的,里面有一百个铜钱,长夜漫漫,若无法入眠,就将铜钱洒在地上,再一一捡起,捡完了,人自然疲累,就能睡著了,我现在转送给你。」
采眉不太懂,「有必要吗?」
「到时你会感谢我的。有的人家穷,没有铜钱,就用豆子,等到了我这年纪,就不需要了。」德容说:「我们守节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自己的世界和方法,也有自己的哀乐和期待。最重要的,心不可以再动,要如古井水,誓不起波澜。」
「我明白了,谢谢姑姑。」采眉接过陶罐,心想,是离开的时候了,但她又几番踌躇。
「有什麽问题吗?」德容问。
「嗯!姑姑……你会思念姑丈吗?」采眉嚅嗫地说。
「我不思念他,又思念谁呢?」德容并没有生气,「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盖起贞姜楼的原因。采眉,你没看过夏公子,所以害怕吗?」
采眉摇摇头。她并不害怕,至少她可以爱一个声音、思念一个声音,甚至是一段自我幻想的情怀。
她的白色麻鞋,又缓缓地踏下了楼。
十八岁……德容自送著采眉,十八岁,那正是自己守寡的年龄,寂寞会吃人,但一切都是为了远大的理想。
有人守功名、有人守富贵、有人守忠义、有人守道德……有守才会有为,而她小小一介女子,尽心守的是节烈,德容常觉得,自己是可与男子齐名,排入伟人之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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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具棺木停驻在大湖边的一座小庙,由北到南,夏家人都十分低调,深怕连安葬送灵都要受到干扰。
然而,夏家父子为边塞百姓请命,却遭奸臣所害,忠义闻名天下。棺木一入江北、江南地区,就有许多微服的新知故友来探望,那些不得其门而入的,就在庙外留一柱香和一些纸钱、牲果。
采眉是乘船而来,一身缟素。
「依礼俗,你要跪爬,再扑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须一生孤独。」吕氏在女儿耳旁提醒,表情悲戚。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来,她向来是个大家闺秀,声音不曾大声过,更没有公开嚎哭的经验。
渡口就在庙的後门,孟家一行人到时,已有夏家宗族人前来迎接。
三具棺木并列,前面各放著牌位和香炉。采眉还没有看清楚,吕氏就小声地说:「跪下,大哭。」
每双眼睛都直瞪著她,事关她的名节,也是她演的第一个戏码。於是,采眉俯在团蒲上,微一抬头,就看到了「夏怀川」三个字,还有一把牛首纹柄的剑,剑鞘上结著一个红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遗物吗?竟与剑相随?如此说来,这两年来,她心里念著他,而他随身带著她的绣品,也表示他对她的牵挂吗?
以荷包为凭,人亡仍在,赌旧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伤心。她失声痛哭,千斛泪、万斛泪,不知从何而来,由天上哭到黄泉,一旁的人听了,也无不跟著低泣,尤其是丧夫又丧子的卢氏,又再一次哭昏过去。
「儿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经受不住了。」吕氏扶著采眉说。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为那个荷包,他们两年来偷偷地交心,虽不曾见面,却仍有情有义,终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泪眼模糊中!她看见自己亲手写的挽联由梁上垂挂而下——
君壮士心未酬,即遭天妒,驾羽鹤而西归,何其无辜,竟使忠义埋君,听黄泉魂,声声悲切。
妾芳华待字,却令虚度,难结发而两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缘误我,看画采燕,双双情绝。
白纸飘如带……不!写得不够好,那时的心情还不够真,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为怀川的感觉,但咫尺却是天涯。她活著,他却是死去的人,尸骨将寒,唯有哭声相送。
无缘至此,又岂是一个梅花荷包能道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