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月○日,天气晴。
……佐弥走了,留下我。说不害怕是假的,说不孤单是假的。
我问医生,兔子和佐弥消失后到哪里去了。医生说,还是在这里,在阿满的心里。只是偶然能感觉得到,回过头却看不见而已……
草莓
在三楼整理好仪容,魏翔和我一前一后下到客厅迎接阿贵夫妇回来。
阿贵一看到我就说欧洲多好玩又多好玩,下次要带大家一起去看看。
我紧张地朝他点点头,一边又分心抚平衣服上的绉折,想着应该不会有人知道我和魏翔刚刚做完爱。魏翔则心虚地去将厨房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
大家提议晚上要回老家看爸妈,阿贵的老婆小菊回房换了一件白色的长裙出来,抱着三岁的儿子到我面前。
「小洛,怎么没跟二伯父说你回来了?」小菊快三十岁了,高高挽起的头发和那袭白色连身裙让她显得优雅万分,擦着淡装的脸上有些旅行后的疲惫,但她仍是朝着我点头微笑,这让人感觉很舒服。
「二伯父回来了。」三岁的小洛看了我一眼,便快速地将脸埋入他母亲的胸口。小洛和魏翔一样有着天生的卷发,澎澎的像轻柔的棉花糖一样,衬着他白嫩红扑扑的脸颊,看来就是个很可口的孩子。
『可口?天啊!』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居然用起佐弥常说的形容词。我觉得这个孩子很可口……
「对了二哥,你晚上要煮吗?」阿贵拖着行李箱从我旁边走过去。
「好啊!」我从恍神状态中醒来。
「你看需要什么东西就列张单子,小菊等一下会去黄昏市场买。」阿贵说着:「小菊你先弄几个冷冻包子给我吃,我快饿死了。」
「好的。」小菊将孩子放下,对我笑了笑,走进厨房里去准备电饭锅蒸包子。
小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才想开口对他说说话,他又尖叫了一声往楼上跑去。「把拔--」孩童尖锐的嗓音在屋里回荡着。
魏翔走到我身边,我们两个都松了一口气。
「应该没人发现。」他说。
「我心脏跳得快吐出来了。」我告诉他。
穿著室内拖鞋的小菊在厨房里啪哒啪哒地走着,她突然回过头来,正在和魏翔窃窃私语的我猛地打颤了一下。
「地板怎么粘粘的?」小菊疑惑地说:「阿翔,你这几天都没拖地对不对?」
「有啦!」魏翔迅速地回答:「我刚刚打翻了一瓶优酪乳,可能没擦干净。」
「怎么这么不小心。」小菊拿起方才被魏翔扔在料理台上的那块抹布,扭开水龙头打算弄湿。「再擦一下比较好。」她喃喃自语着。
「我、我来就好。」我抢下小菊手里那块抹布,抹布上还残留着我和魏翔刚刚弄出来的白色液体。我的脸瞬间烧红,连忙把水开到最大,加了些洗碗精下去,不停揉那块抹布。
「姊、你要不要去洗一下手?」魏翔遮着脸,不敢看他姊姊。
「怎么粘粘的?」她摸了摸沾着不明液体的手指。
「优酪乳啦!」魏翔的声音显得很镇定。
「还有腥味?」她把手指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我震惊地嘴巴张成了O型。
「坏掉的优酪乳……」魏翔的声音越来越小声。
「优酪乳哪会是这种味道?以为我没生过孩子啊!」她抬起头,疑惑写在她紧皱着放不开的眉头之上。「阿翔,我们不在的时候,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啊,」魏翔说:「就打翻了优酪乳而已!」他咳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看他姊姊。
我则拼命地搓着那条满是泡泡的抹布,试图消灭证据。
「下次喝优酪乳的时候小心点,会洒出来的东西不要拿到外面来,像你这样弄了一地,大家很容易会踩到。」她训了魏翔一顿。
小菊接着对我笑了笑。「二哥,不好意思,我这个弟弟以后就请你多多担待。如果他有什么做不好的地方,请尽管带过来跟我说,我会替你好好地管教他。」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上去帮阿贵整理行李,你们慢慢来吧!」她洗干净手,接着将冷冻包子放进电饭锅里蒸热。
当小菊离开,我整个人在洗碗槽前软了下来。魏翔连忙撑住我。
「对不起,她那个人很敏感。」魏翔将头靠在我肩上。「不要紧的对吧,你不会因为这样就不跟我在一起?」他不安地问着。
「这真的有够尴尬……」我要昏倒了。
『草莓,你出来好不好?』我想进去躲一下。
『我--才--不--要--』草莓用一种阴森森的语气回答我。『那些粘粘的东西又不是我弄的,你自己把它洗干净啦!』
「阿满?」
「没脸见人了。」我真想把头埋进洗碗槽里,用水冲掉。
晚上十点多,从老家吃完饭回到阿贵的房子以后,我跟阿贵一家人说了晚安,头低低的直接奔上三楼,不敢面对他们。
阿贵他们往四楼的卧室而去,魏翔也回自己的房间。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情难以平静,虽然魏翔曾经说过他姊姊知道他的性取向,也不觉得同性恋有什么奇怪,但我现在喜欢上的是我弟弟的老婆的弟弟,当我弟弟的老婆知道我和她弟弟在厨房做出那种事,她可以不计较,但我可是羞愧得要死。
敲门声传来。我走去开门。
门外的魏翔走了进来。「我偷偷看过,他们都睡了。」他说:「搭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铁定很累,今天晚上一定睡得很沉。所以,」他看了我一眼。「我今天可以过来跟你一起睡吗?」
「可是……才发生过那种事情而已……」我脸又爆红,头低了下来。
「你没听见她说吗?优酪乳只要在房间喝就没事了。」他关上身后的房门,把我推倒在床上,然后身体整个覆盖上来,摸索着我的身体。
我和他身上的衣服不消半刻就被脱得精光。
「有点冷。」他抖了一下,把棉被拉过来,覆盖在我们两人身上,接着他躲进棉被里,一边抚摸,一边亲吻着我的身体……
我喘息着,而后再也不想睁开眼,就这么被他搂抱,沉沉睡去。
早上九点,四楼阿贵一家人起床刷牙、洗脸、冲马桶的声音把我惊醒,我从棉被里探头出来,摇了摇身旁睡死了的魏翔。
「阿翔、阿翔。」我低声地叫他。
「嗯?」他睁开双眼,用迷蒙的眼睛看着我。
「回你房里睡,已经天亮了。」我赶紧下床把他扔在床下的衣服捡起来递给他。
他点了点头,满脸困音心地接过衣服,穿著一条四角内裤离开我的房间。
「呼--」我松了口气坐在床沿。
后来想到整个房间都闷着有股怪味,于是打开窗子,让外头干净的空气吹进来,淡化那股味道。
「屁股好痛……」我趴在窗口,远眺风景。臀部热热麻麻的还有些抽疼,有种又累又满足的感觉。
早晨的风很冰凉,虽然太阳已经出来露脸,但温度回升的幷不是很快。草莓走了出来,打开她的日记继续写,我吹着风,昏昏沉沉的,然后打了个喷嚏。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婉婉?』我问她。
『好啊,你打啊!』草莓专注在日记上。
我伸出左手拿搁在梳妆台桌上的话筒,单手按按键,草莓则以右手不停地在她的日记本上写字。
电话嘟噜噜地响,婉婉还是没接。我打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着她,她连行动电话也没接。最后我在她手机上留言,附上阿贵家的电话号码,要她赶快打给我,然后挂上电话。
草莓写完日记以后和我聊了下天,接着就说要回房了。我无聊地晃了晃,电话铃声响了,我看来电显示是婉婉的手机,立刻接了起来。
『请问?』婉婉的声音传来。
「婉婉。」我叫了她的名字。「我找你好久,怎么都找不到你。你没去开店啊,店里电话都没人接。」
『哥……』婉婉语气一变,哽咽了起来。『哥你快点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
『我怀孕了!』婉婉哭了,隔着电话激动地喊着:『是他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回家!』
仿佛有一桶冷水从我头上浇下来,我才被温暖的心又回到了冰冷的极地。
那个男人、我的养父,始终不肯放过我们。
「那你现在在哪里?」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佐弥遇到事情都可以很镇定,所以我一定也可以。
『我在你家。』婉婉的声音颤抖。『可是他来按过电铃,他知道我在这里。』
怒气随着颤抖涌了上来,我的妹妹、他的女儿,他竟然敢这么对待婉婉!婉婉可是他亲生的孩子啊!
婉婉那头电话挂断后,我狠狠地将话筒往墙壁砸去,话筒裂开来零件散落一地,然而我的怒气还是无法消除,反而越演越烈。
草莓动手帮忙收拾行李,我们得要尽快赶回去。
婉婉是我重要的妹妹,当所有人都不理会我的时候,只有她肯待在我身旁。虽然我们因为养父养母的离婚而分开,但还常常联络,之后更一起开了一间日本料理店。那间店面小小的客人不多,我和婉婉还有另外一个厨师三个人撑起那家店,日子过得很平静,怎么想得到养父仍阴魂不散缠着我们。
拖着行李箱离开房间,穿好衣服走出来的魏翔刚好见到我。
「你要去哪里?」他震惊地问着。
「我妹出了一点事情,我得赶回去。」我慌乱地说着:「你帮我跟阿贵说一声我走了,拜拜!」我对他说再见。
「等等!」魏翔抓住我的肩膀。
「拜托你放开我。」我急得都快跳脚了。
他受伤地沉了双眼。「带我一起去,有事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不用。」我连忙下楼。
「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是不是上过床就可以随便扔开?」他在楼梯间低吼。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下才说:「我和我妹妹之间的事情很复杂,所以才不让你跟去,你明白吗?
「我得跟你一起去。」魏翔坚持。「因为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再回来。」
他的神情让我不忍,我的确不能这样丢下他,那会令他很难受。「那就走吧!」挣扎过后,我朝他伸出手。
他飞快奔下楼来,紧紧抱住我。
当我们跨上摩托车奔驰到马路上的时候,他在我耳边喊着:「就算知道你以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风呼啸着,从耳边而过。
「我喜欢你,无论怎样都喜欢你。」魏翔用坚定的声音对我承诺。
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经是下午两点的事,我带着魏翔来到居住的十三楼,打开一道又一道的锁,而后发现门被从里头拴住了。
我按起电铃。「婉婉,是我,帮我开门。」
屋里传来细碎的声音,门栓轻轻地被拉开,而后铁门开启,我眼前映入一张憔悴消瘦的脸蛋,那张脸没有以往的开朗笑容,只有惨灰的颜色。
「哥……」婉婉的眼泪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掉了下来。
「我带我朋友来。」我和魏翔进了屋里,魏翔关上大门,接着往四周看了看,便进去我房间,然后把门带上。他留下我和婉婉独自相处,不希望因为有外人在场而让我们两人难堪。
婉婉静了下来,拧着张面纸,轻轻地啜泣。我们两个人虽然感情很好,但她离我离得很远,我们彼此都不喜欢和别人有亲密碰触。这是小时候经历的影响,对人的排拒。
「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我的脑袋现在清醒得不得了。草莓出来陪伴我,当然,婉婉幷不知道她的事,更不知道我的病。
「我从开始就觉得妈妈跟他和好是错误。」婉婉擦着眼泪。「但他住进我们家,看来那么正常……就像……就像以前一样,是个严肃不多话的父亲。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趁着半夜去我房间强暴我,他还跟妈妈说我是跟别人鬼混才怀孕。他甚至强迫我去堕胎。」
「你慢慢说。」我静静听着,草莓却哭了出来。她和婉婉都遇过相同的事--被强暴。
只是草莓比较幸运,因为他不会因为那个混帐男人而怀孕。
「妈妈知道他又故态复萌,所以把他赶出去,但他不停地回来骚扰我们,说我污蔑她,我是贱女人生的贱胚子,他绝对要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拿掉。他开始跟踪我,砸毁我们的料理店,我很害怕就逃到你这里来,但他还是找到了我。」婉婉抬起头来,看着我。「哥,怎么办?我觉得我快发疯了。」
「没事的。」我安慰她。「你待在这里住几天,有我陪你,他没办法伤到你。」
婉婉颤抖着。「可是他会不断地来找我们,我们永远摆脱不了他。」
「我泡杯热茶给你喝,暂时别去相心那些事。」我走到厨房去冲咖啡,发现自己拿着杯子的手不停打颤,佐弥的冷静多少给了我一点力量,然而草莓的悲伤却不停冲击着我的内心。
『杀了他!如果兔子在的话,绝对可以杀了他!』从听见婉婉的遭遇起,我的心里就开始浮现这些想法。『如果兔子还在就好了,融合是错误的。』
『杀了他我们也要坐牢。』草莓对我说。『我才不要下半辈子都在全是男人的牢房里度过!』
『我们有多重人格,是精神病患,杀人不会有罪。只要等他来,然后拿刀子往他心脏刺去……』
『阿满你清醒一点!』草莓尖叫起来,她感受到我的认真。
『我很清醒。他强暴我们,还让婉婉有了小孩。为什么那种人可以继续活下去?而我们却得不停地痛苦。』我压着颤抖不已的手冲泡咖啡。
往阳台的方向看去,天空那么蓝,太阳那么耀眼,但心里的巨大伤口却依旧存在,幷没有因为这些日子所得到的快乐而消失。
拥有兔子的力量和佐弥的冷静,我应该可以很顺利地结束他的生命。
我这样想着。
我在咖啡里加了一颗安眠药,让婉婉喝下。
婉婉睡着以后,我扶她进到房间里,然后把魏翔带了出来,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木头地板上,电视转得小小声。
完全黑暗的客厅里我和他停止说话,整间寂静房子几乎只有屏幕闪烁的光芒在提醒,这里是个叫作家的地方,它的功能是提供温暖。
凌晨两点半,我无法成眠,魏翔也是。
稍早我和他已经沉默了好段时间,从婉婉安静下来开始,就没和他说过话。不,应该是从更早已前就没和他讲话了。
我的压力很大,因为那个恶魔般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跑来,心情因此无法平静,我想我的脸色连带肯定也很难看,而魏翔不应该受到我如此的对待。
咕噜的一阵声响打破彼此间的沈默,魏翔不好意思地抱着肚子从地上坐起来。
「肚子饿了?」我笑着问他。
他啧了一声。「这个声音真是太破坏气氛了。」
「你从中午以后就都没吃过东西,会饿也正常。」
「你也是啊!」他提醒我。
「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好了。」我爬起身走向厨房,翻了翻,只看见两颗烂在冰箱里的蕃茄。
将西红柿拿出来丢掉,很可惜地幷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煮的食材,冷藏库里只剩下一堆佐弥当时买的海尼根。
我走了回来。「楼下有便利商店,我去买些简单的东西好了。我肚子也挺饿的。」
「我帮你下去买?」他说。
「不用了,就在对面街而已,我带钥匙下去,如果有人按门铃的话,千万不要开门。」我掏了淘口袋里的钱,发觉还有几百块,应该够用了。
「是怕我被大野狼吃掉吗?」魏翔说。
「是啊、是啊!」我笑着打开门,仔细上锁之后,搭电梯下楼。
忘了带外套下来了,冬天夜里的风寒冷而强劲,我跨出大门后打了个哆嗦,冻到头皮都发麻了起来。穿越没有车辆的马路,进便利商店随便买了些吃的加热微波后,没做停留就往住所回去。
便利商店的自动门打开,店员谢谢光临声音响起,马路的那头,突然出现魏翔拿着外套的身影。
我冲了回去。「你怎么下来了?」喘吁吁地跑到他身旁,我问。
「我看天气很冷,你又穿得很薄,就帮你拿外套下来。」魏翔搔了搔头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买好了。」他把外套盖在我身上。
「我就说很近啊!在对面而已。」我拿了个热包子给他。
魏翔耸了耸肩,拿出塑料袋里的包子就咬下去,看来真的很饿的模样。
「好烫!」他叫了一声。
风呼啸吹过的街上冷冷清清,我眼角余光瞥见似乎有个人正朝我们看来。心中一凛,那身材样貌,好象是印象中离开养父前他的模样。那个人走到马路上,似乎正在等出租车。
我觉得我的身体僵住了,原本想给魏翔的微笑也给不出来。
魏翔由我的视线往那处看去,接着拉住我,便往大厦里头走去。「是他吗?」他问。「那个家伙?」
我看了许久,后来才机械式地摇了摇头。「不是,我认错人了。」那只是个半夜拦出租车的路人。
迅速回到了家里,我把满袋的食物放在桌上,双脚发软跪坐在地,魏翔帮忙将大门门锁一一拴上,蹲在我身旁看我。
「不要紧吧?」他用衣袖擦掉我额头上的冷汗。
『这样不行、绝对不行。这种生活不能继续过下去。』我在心里喃喃念着。只不过是一个相似的身影便让我如此畏惧,这样我根本没办法安心过往后的生活。
『杀了他!』这个念头又再度冒起。
连续两天,我们躲在屋子里足不出户,饿了就买便利商店的食物来吃,吃下去的东西完全尝不出味道,仿佛舌头上的味蕾都失去功用,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全都相同,食物变得不再美好,它只有提供热能以免我们之中谁不支倒地的功能。
我和魏翔拿了条被子睡在客厅木板地上,唯一的房间让给了婉婉。
她比我们还需要隐私,但白天时她总会出来和我们在一起,她畏惧自己独自处在一个空间里。
「要不要热奶茶?」我问婉婉。
沙发上的她睁着空洞的双眼抬头望我。「我们在等待死亡吗?」她突然这么说,而后落下眼泪。「要怎么做,才能永远远离他?」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直接到厨房去冲奶茶。
只是心里的答案,早存在许久。
草莓走了出来。『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她问。
我也没有回答。
突然,门铃声响起。我打翻盛满热茶的杯子,婉婉在沙发上瑟缩成一团。
叮咚叮咚的声音不停持续,似乎早已笃定里头有人一般。
将翻倒的奶茶擦了擦,我走到魏翔身旁,推着他进去我房里。
对他说道:「等会儿别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虽然很不放心,但仍是勉强自己点下头。
「我去开门。」确认魏翔会安全待在里头后,我对婉婉说,而后走到玄关去开了锁。
「哥,不要!」婉婉低声喊着。
「我们总要面对他。」当门被打开,我见到外头的那个中年男人--我的养父。
养父的头发斑白成了灰色,严峻的脸上两道眉毛拧着,他穿著十分体面的西装,就像出自良好教养家庭的父亲,总是不苟言笑,只会监控子女长成他所要模样的那种传统型严父角色。
「婉婉呢?」他开口问我,言词中有他当父亲的威严。
「在里面。」我仍是害怕他的,即便多么想杀掉他。
「走开。」当他这么说,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让出一条路给他进来。
养父的视线环视屋内一周,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这么小的公寓,简陋得不得了,看来你过得也不好。」
『拜你所赐。』我在心中说着。『我一辈子都好不起来。』
「如果你当初肯留下来,现在哪会住这种烂房子。」养父冷哼了一声,而后看向婉婉。「还有你,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教你的,几天几夜不回家,赶快给我过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不要。」婉婉声音微弱地说着,眼泪在摇头时掉了下来。
「婉婉跟我说她怀孕了。」我缓缓开口。
「那是她不检点,在外头和别的野男人乱来。」
「孩子是你的,别再假装了。」我将这句话挤出口,却见着婉婉哭得更伤心。
「胡说些什么!」火辣的巴掌朝着我的脸颊煽下来,把我打得晕头转向。
草莓开始尖叫。『别让他打我们,他怎么可以他打我们!』
「你强暴她,也强暴我。你把恶心的阴茎塞进我嘴里,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味道。」我抬起头看他,狠狠地盯着他看。「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们?你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你是我买来的,花了二十万买来的!我高兴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养父发怒了,拳头朝着我的脸打下来,我被击倒在地,而后他在我身上踹了一脚。
「不要打哥哥!」婉婉拿起桌上的东西扔养父。
养父走了过去,抓住婉婉的长发将她往外拖。「去把孩子给我拿掉,你这个四处勾引男人的贱货。」
「我没有!」婉婉不停挣扎,哭倒在地又被抓起来。
愤怒越来越强烈,我想起像狗一样被对待的兔子,想起我们每个人悲惨的过去,如果不是这个男人,这世界也许就不会有痛苦发生。
魏翔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他看见我倒在地上,又见到被拉扯头发的婉婉,生气地喊着:「放开你的手!」
魏翔冲上前去和养父扭打,婉婉摔倒在地,头猛力地撞上地板,哀嚎了一声。
魏翔被揍了好几拳,他根本斗不过养父,养父打得他都流血了,他被击倒在地。
我大吼着往前扑去,用力勒住养父的脖子拼命往阳台拖。他曲起手肘往我肚子撞,但我不会放手。
『杀了他、杀了他。』脑海里不断响起这样的话。
『他不仅伤害我们,也伤害我们最重要的东西,不杀了他,恶梦永远无法结束。』我陷入混乱当中,草莓不见了,闹哄哄的脑袋里只有这句话不停重复。
我的视线失焦,仿佛像以前人格转换时发生的情境,有人取代了我的身体,我的眼睛朦胧看不清楚这个世界,我的耳朵只能听到模糊的声音。
草莓的房间半开着,但她没有出现。站在心中客厅里的我见到角落处有个模糊的影子,那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看见养父被我抛过阳台,养父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右手,发出恐惧的呐喊。
『杀了他、杀了他。』声音是那模糊影子传来的,而我正照着他的话做。
「阿满,不要,不要松开手!」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眨了眨眼睛,似乎能看见养父求救的神情。我不明白这个恶魔般的男人为何会露出害怕绝望的神情,这种表情以往都是出现在我们身上。我们向他恳求别再凌虐我们,但他只会更加用力侵略我们的身体。
「阿满,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那样对你了,求求你把我拉上去。」养父挣扎着大喊。
「阿满!」魏翔冲到我身边。「你想干什么,别做傻事!」
「杀了他,然后恶梦就会消失,我会醒过来。」声音是那个影子的。它透过我的声带,告诉魏翔。
「你不可以这么做!」魏翔大惊失色,他奔到窗边抓住我和养父的手,想把养父拉起来。
「走开!」它让我猛力将魏翔撞开。魏翔撞着阳台的门,然后跌倒在地。
「阿满!」魏翔吼着。
『快点结束这一切。已经够了,被折磨这么久,已经够了!』影子的声音是说给我听,我觉得那不断继续着的声音跟之前治疗师使用的催眠疗程好象。影子的话语不停重复,我觉得我不再是自己。
我想保持清醒,但脑袋却迷迷糊糊。
我看见自己慢慢地扳开养父扣在我手腕上的手指,狠狠地反折,让他无力握紧。而后他失去支撑,睁着好大好大的眼睛看着我,充满惧意,往下坠落。
角落的影子渐渐走出来,当我看到他的脸时,我整个背脊发凉。
『怎么可能……』我看着他。
「砰--」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起,养父由十三楼的高度跌到车子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一辆又一辆行进中的汽车将养父辗过、再辗过。
我能看见鲜红的颜色在我眼前蔓延开来。
『我还不到出来的时候。从现在起,你会忘掉我的存在……』那个人在我耳边说着,拍嚓的手掌打击声响起,将我惊醒。
我摇晃了一下。
世界变成红色,声音静止。
我转过身,婉婉和魏翔两人震惊地看着我。
「接下来该我。」我脑中一片空白,但记得养父的手从我手中溜开,他让车子辗过。我对他们说过话后,慢慢攀上阳台,要当第二个离开的人。
「他死了,真的太好了。」我说。明明该释怀的一刻,却觉得痛苦莫名。
小时候和养父相处的记忆鲜明得像照片那样,一幕幕被活生生回放过。
我还是可以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哭泣声、怒吼声。
我分裂出了好多好多的人,只为了减轻一个男人带给我的痛苦。
「阿满--」魏翔叫我。
我回头看着魏翔。他有一张超脱年龄成熟的脸,但我实在很抱歉让他见到这一切,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无忧无虑的长大,而不是看见暴力虐待在自己身旁的人身上发生。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魏翔曾经给过我的快乐找不到、满足也失去了,我始终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坚强,我的心被撕成一片一片永远无法完整,只会拖累人,我没得救了。
就在纵身跃下的那一刻,耳边浮现魏翔的声音。
「不要--」
啊,我忘记告诉他,我很喜欢他叫我名字时候的感觉,我也很高兴他喜欢我为他做的蛋包饭。
我还喜欢他的名字,那个「翔」字,他是有翅膀、可以飞翔的。他的心像他的名字一样辽阔,包容了我、安慰了我的伤。
当他微笑地看着我,我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那也只不过是仿佛……
我幷不会愚蠢到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