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后的天空是极为淡雅的馥青色,就像是山水画中那淡淡的一抹远山,似有还无。
一溜烟地跑过过琉璃影壁,无视那跪拜一地的宫娥侍从,以及他们的惊呼声,穿着华服的十六岁青年半步不停地奔往万华殿的方向,脸上,是焦灼与气恼的神情。
长廊边,有经雨的海棠,像濡湿的胭脂般娇艳,芳林苑的青石亭旁,湘竹含烟。
万华殿内,当朝皇上正与南梦乔商议着为太子纳妃的事,在他面前的,不是大臣们递上来的奏折,却是一幅幅的美人图,“竺兰的小公主,今年正好一十四岁,比太子小了两岁,长得天姿国色,听说是极温柔的性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那一手好琴,南爱卿,你看她和凌儿可配?”
“太子年轻好动,恐怕不会喜欢闷葫芦一般的女孩子吧。”南梦乔道,“竺兰离本国又太远,年少的公主到异国他乡,肯定会因为思念故乡而郁郁寡欢,臣觉得不是很好。”
“爱卿所言有理。那么,荆国的长公主?芳龄二八,与太子同龄,又懂事又大方,荆国又是我邻国,一向交好,公主若思念家乡,也可以随使者来去,看上去挺不错!”
“长公主个性极强,听说是个很强悍的女子,太子也是生性好强的人,如果两个人都强起来的话,恐怕会不好收场吧。”
“哎,这也有理。朕想起来,这长公主,去年朕倒也是见过的,眉宇间有一股凶煞之气,不大喜欢,不过母后倒是对她啧啧称赞。”皇上叹一口气。
“那不如选兰公主如何?”南梦乔拿毛笔指着名册上的其中一个,“听说是从小便跟在太后身边,太后把她当成心肝肉尖子的。”
“兰丫头呀……”当今皇上一拍掌,“朕怎么会忘记她呢!德清王满门忠烈,都为国捐了躯,可怜那德清王妃也跟着殉情,留下一个女儿孤零零,朕也觉得伤心呢,多亏了母后把她收为干女儿,虽然是贵为公主,可是朕总觉得亏待于她。不过那丫头也倒是挺活泼乐观的,又懂事,遇事又会思量,又有自己的主见,就是反驳他人,也是细声细气的,从来没有顶撞过人。不错,不错。”
“那臣也把她记在名单上了。”
“快记下,朕要记得告诉母后,到时候,让她打扮得漂亮一点,她呀,就是太瘦了,胖一点,才有太子妃的福相。”
殿内的二位为人“父亲”的正在商量着,殿外的人却再也站不住了,一气之下推门而入,“父皇!”
“皇儿!”太子怎么会得到消息赶来?当今圣上和殿内的另一个人都有些慌慌张张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命人通报一声?”皇上做贼心虚,板着脸先发制人。
“父皇!儿臣根本就不想纳什么妃子!”慕凌渊抬头,狠狠瞪向南梦乔,“若不是喜欢的人,儿臣是绝对不可能娶的!”
“这个父皇知道,放心,父皇不会勉强你的,”皇上道,“父皇会安排一个盛大的国宴,让你见一见那些公主,你也可以挑个喜欢的,怎么样?”
“我根本就不要娶什么公主!”慕凌渊怒气冲冲,直视着殿内另一人上前一步,“儿臣心有所属!”
“不行!”不知为何,当今圣上听也没听太子心有所属的是什么人,一口否决,“不成!当朝太子妃,一定要是在这些名单之内!”
“父皇又怎么知道儿臣要的是什么人?儿臣的婚事,根本就不劳您操心!南梦乔!你又有什么资格,可以管我的婚事!”
“混账!”当今圣上大怒,“南卿家是朕命他过来商讨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再说,他曾为你太傅六年,怎么说也曾经是你的师长,你怎么可以直呼他的名讳!”
“太傅从来就不是儿臣想要的,南梦乔在儿臣眼中,也从来不是师长!婚姻大事,儿臣也不要你们做主!”
“你!”皇上气结,“不孝子!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朕身为你生身父亲,难道就没有资格替你做主吗?南爱卿与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朕说他有资格,就有资格!由不得你多嘴!给我退下!”
“父皇!”
眼看着太子又气又急,就要说出不得了的话来,南梦乔大暍一声,“太子!”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慕凌渊的脸更是涨红了,他铁了心,硬着脖子,“父皇!儿臣不要任何女子!儿臣只要南太傅!”
“孽子!”皇上大惊,气得浑身哆嗦,南梦乔也根本没有想到,年轻气盛的太子会如此冲动,一时大殿里万籁俱静,只有皇上的声音,抖抖颤颤,他抬手指着慕凌渊,“你……你这个孽子!”
而此时,十五岁的太子却不顾一切地跪在皇上面前,“父皇,我不要娶任何妃子!我喜欢南太傅!”
“孽畜!孽畜!”当今皇上气得拿起桌上的东西就往他身上砸,“孽畜!”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太子额头,当太子抬起头来的时候,南梦乔突然间看到一缕红色的血从慕凌渊额角流了下来,“皇上!”他惊呼。
当今皇上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失手砸伤自己的儿子,一时间惊惶失措,“宣太医!来人!快宣太医!”
一场沸沸扬扬的争吵以太子受伤告终。伤口并不大,那玉镇纸只是从太子额角斜斜擦去,虽然是破了一点皮,然而也流了一些血,在离开的最后,皇上叹着气道,“南爱卿……生下这样一个畜生,朕真是对不起你。”
“皇上不要这样说。”南梦乔道,“说起来,也是臣的不对。太子毕竟年少,人小,也不常接触女子。臣之前与他日夕相伴,太子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足为奇。只要我们令太子与其他女子多多接触,假以时日,他便会发现心仪的女子,到那时候,对臣的错误想法,也会不消而散的。”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皇上长叹一口气。
望向皇上离开的身影,南梦乔茫然地将目光收回,又无意识地望向桌上的书册。
太子离开之时,不停地对着他大叫,“南梦乔!你什么都不懂!”那样愤怒的双眸,就是闭上眼,仍然不能忘怀。
也许……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说的话,还是伤害了这个年轻的人吧……
南梦乔沉思许久,长叹一口气。
晚凝……我该怎么办?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你告诉我,眼下,我该怎么办……
***
无论太子是如何的不甘愿,最后,太子妃还是进了长兴宫,被圣上封为兰妃。
出嫁的那一日,太后抚着她的手,恋恋不舍道,“兰丫头你也长大了,也要嫁人了,在太子那儿受了什么委屈,要记得回来找我这个老人家。”
围在她四周的公主嫔妃们都笑了起来,“太后,您真是多想了,人家可是嫁去当太子妃的呢,您自个儿家里,能委屈得了她吗?”
“再说了,有太后您这么疼她,太子能对她不好吗?”
“嗯,说的也是,兰丫头呀,你嫁了人,可要好好的过日子呀。”听着年迈的太后和蔼慈祥的话语,尚馨兰不是不伤感的,然而,待嫁的喜悦却冲淡了这种别离之愁。
对于太子,她只在后宫见过几面,都是匆匆而过,一次,是在他来向太后请安的时候,自己也在太后身边,这个年轻的少年,视线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只是轻轻一跳,便又移了过去,然而,他唇畔的笑容,却是她永远也不能忘记的。
还有一次,是在同去大宁宫的路上,青石阶,露气润泽,花梢微摇,燕蹴柳丝,匆匆的一撞,便撞入了他的怀中。年轻英俊的男子,俯下身,拾起自她云鬓上落下的一枝兰花簪,一边柔声道歉,一边将那花簪放入她手中。
嫩脸修娥,淡匀轻扫。最爱盈盈秋水,恣雅态,别有轻妙。
鸾凤冠,彩霞帔,洞房悄悄。
红烛下,锦帐里,凤枕鸳被,芙蓉生香。
等候得久了的新嫁娘,悄悄的掀起喜帕,含羞带怯地望一眼仍然坐在案前的男子,人都说是春宵苦短,可是为何,这个年轻的新郎,却迟迟不过去用喜秤挑开新娘的帕子呢?难道他就不想见一眼这娇媚的容颜?不想享受这连理欢愉吗?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红烛都落满了泪,慕凌渊仍然坐在屋前,一动不动,所有的太监宫娥早巳被遣下去了,连从小服侍太子妃的嬷嬷,都已经下去歇息了,然而太子却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眼看着时已过二更天,不知如何是好的新娘,想起了临上轿时太后的话,终于,手紧紧的捏了一下锦帕,下决定似的站起,编贝似的玉牙儿咬着下唇,莲步轻移,坐至慕浚渊身边,“太子……”
女子所特有的柔柔的声音,令慕凌渊的身体一震,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太子,夜已深了,你……也歇下吧。”温柔的劝解了一番,然而太子仍然是没有任何动作,尚馨兰咬了咬唇,鼓足勇气,将手轻轻地放在太子的锦服上,想要解开他的沉重的外衣。
“别碰我!”像是突然间被毒蝎蛰了一下似的,太子突然间大叫起来,一手挥开她的身子,尚馨兰的脸色瞬间惨白,声音都有些颤抖,“太子……”
“不要碰我!”初夜,洞房花烛,年轻的新郎却怒瞪着坐在地上的新娘。
尚馨兰也不是柔弱到无骨的女子,最初的震惊过后,她站了起来,“太子,时候不早了,臣妾只是想服侍你歇下罢了。新婚夜,不圆房的话,明日恐怕无法交代。”
不说话还好,一说,太子就尖叫起来,劈手打了她一巴掌,“不知羞耻!”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辱骂和责难,毕竟是娇娇怯怯的女子,泪珠止不住的在眼眶聚集,“我……”
原本以为是温柔的新郎,却没有想到,对方对自己讨厌到这种地步,那望着她的目光,厌恶得就像是看到了什么蛇蝎毒虫一般。一颗受伤的心揪痛了起来。
而十六岁的慕凌渊却直直的盯着那桌上红通通的一片喜字,还有那两枝摇曳的红烛,面无表情,青年的背影是那样的健壮宽阔,就是在他身后,仍然能感觉到他的怒气,冰冷的,带着黑暗与毁灭的气息,慕凌渊突然间有了动作,他一手将张喜字撕了下来,狠狠的撕成碎片,扔在地上,根本不在乎那两枝倒在地上的红烛,也不在乎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的新娘,开门,向着深不可见底的黑暗,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