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敲门声打断了莫汉卿与唐月笙难得的轻松交谈;来人告知莫汉卿,刘香急找。
崇祯六年岁末,与郑一官在海面上零星交手也有数回合,刘香船队在遭遇多方围堵压力下,战力每况愈下,令他的情绪镇日处于激荡不安的状态。
像这般在夜半时分骤然召员合议的事已不稀罕,因此,两人当场整装就序——然而此番来人却忽地一脸迟疑道:「总舵主说……要莫兄弟单独前往。」
一直以来,唐月笙虽然不曾为刘香船队出过什么攻防主意,但是合议集会从不曾缺席,因此莫汉卿不由得狐疑道:「为什么这样?」
「我也不知道。」来人摇摇头。
莫汉卿下意识看了唐月笙一眼,却见他耸耸肩,毫不介意,总算稍加松心,便点点头,跟着来人出船舱,只是没料到那人走着走着,竟将他引下了船。
莫汉卿不禁有些错愕:「怎么,义父不是在船上?」来人抿嘴摇摇头,示意不清楚,莫汉卿只好不再多问。
他们沿着岸边,在经过一大片浅滩后,来到一堆乱岩上,便见十来个汉子或站或坐聚集一处,仔细一看,刘香所有的拜把兄弟、船主几乎都齐了。
「义父你找我?」莫汉卿向每个人点头致意后,朝刘香问着。
刘香点点头,一脸严然的瞅着他,当头就道:「你告诉我,那位唐公子是不是郑一官的人?」
该来的总要来;莫汉卿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匆匆扫了所有人一眼,见大伙儿皆用狐疑的眸光逼视,心里明白他们终于探听到消息,知道唐月笙的身分,便也不否认。
「是,以前是。」莫汉卿淡淡回覆。
「以前?什么是以前?多久以前?」其中一个船老大不满的大声道。
「你难道不知道那姓郑的狗贼一天到晚在突击我们吗?」
「我们有多少船毁在他手上,现下他又和红毛番人搭上了,你竟然瞒着大家把他的人马带上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刘香心浮气躁,忍不住瞪视着他:「汉卿,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和你一路?」
莫汉卿尽可能简单扼要的道:「福州一役我落了海……是他救了我,为此,郑一官还对他痛下杀手,所以他已不能算是他的人马。」
几位船老大又喃喃念了起来:「哼,姓郑那狗贼一向奸滑,保不定是他搞的鬼,故意要姓唐的卖给你一个人情,好叫他混进咱们船队当内奸……」
「听说那姓唐的曾经位居分舵,这个位子可不小啊,堂堂一个分舵舵主,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为了救你而背叛郑一官?」
其实,他们的质疑十分合理,但莫汉卿没有一一回答,只是抬眼望着刘香,意谓明显,就要他的一句信任之语。
刘香很明白,但他却无法给他任何口头支持。
因为,消息说,这个唐月笙虽然年纪轻轻,却是郑氏船队的火舵舵主,而且还是郑一官的拜把兄弟,当年更是他主意接受朝廷受封,进而得以大方剿灭同道,权霸闽海,如此能人,怎么想都不可能会莫名其妙反叛。
「汉卿,或许,你让那位唐公子暂时离开船队吧,这一来,对你、对他、对兄弟们都好。」刘香终于吐出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不止令在场所有的船老大瞪大眼,更令莫汉卿错愕。
大伙儿齐声叫了他:「老大!」
刘香却抬手制止,沉声:「那位唐公子在热兰遮城出手相助是真,如今也没实据证明他会泄露风声,再加上……他是汉卿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们不能杀他。」
「可是……」众人还想再说,却被刘香截断。
「没有可是。」刘香转脸望向莫汉卿:「汉卿,现在局势混乱,郑一官又步步进逼,我不能冒任何险让弟兄们遭危……」
刘香前一句表达对唐月笙人格的信任,然而后一句却依然要他离开,意谓着「不杀」已是最大的让步。
但对莫汉卿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唐月笙离开身边,尤其当前又和郑一官开战,整个闽南对他来说实在太险。
因此他毫不考虑道:「义父,他不能走,他救我在先,现在叫他离开船队,无疑送死,我做不到!」
莫汉卿的话在大伙儿间起了激荡,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质询起来。
其中一人道:「你也太天真了!现下摆明是他在骗你!」
莫汉卿毫不犹豫道:「月笙不可能骗我。」
「那你倒说说,他到底有何理由要为了救你而得罪郑一官?」
莫汉卿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淡淡道:「他喜欢我。」
大伙儿登时一脸愣怔,在咀嚼了他的话后,遂即一个接一个哈哈大笑,只是这笑尽皆嘲讽。
会想做海贼,道德观本就薄弱,性情相对显得奔放,加上镇日于海面上,阴阳不协调,因此,船员间确实有少数会循此癖好,但他们想都没想到一个堂堂郑氏火舵舵主竟是为了这层因素反叛!
「没想到这家伙是只兔子!」
「真枉费他长得挺俊生的!」
「俊生才讨喜吧?」
这个说法一出,大伙儿再度仰头大笑。
莫汉卿从没想到,坦然相告的下场是让唐月笙受到这诸多不堪的奚落,心里刹时后悔非常。尤其他往后还得待在船队与大家共同相处,届时不知会受到什么怪异的评议与对待!
「汉卿,你对他又是什么意思?」
刘香趁着大伙儿尚在喧闹中低声问着。
莫汉卿直觉刘香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但他却不想说谎——没有道理让月笙一个人背负这样的窘境,因此他毫不考虑道:「我也不能没有他。」
刘香深吸口气,很快让情绪从义子的直白陈述中平静下来:「那么,他更应该离开……」
「义父!」
刘香继续压低声,淡淡道:「你觉得他留在咱们船队,真的会比较安全吗?」
莫汉卿一行至岸边,整个人已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到船舱,唐月笙见他一脸沉重,竟只是淡淡瞧了他一眼,问也不问,兀自坐在桌边,把玩着数种暗器。他慢慢走近,坐在他身畔,默默的瞧他整理满桌的小玩意直到走了神,才被一个轻唤吵醒。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宛如早有所料,唐月笙淡淡道。
莫汉卿抬眼瞧他,见这清俊的容颜满是无奈的神色,心中万般为难。
「我义父……」才说第一句,莫汉卿就焦烦的直抚额际,好半天才道:「月笙,你要不要……暂时离开船队?」
唐月笙皱起眉,深深凝视着他:「你怕我出卖你们?」
莫汉卿慌忙解释:「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罢了……」唐月笙站起身,将满桌的东西扫进怀里,转身就想走出船舱,莫汉卿忙拉住他。
「月笙,他们已经知道了你曾是郑一官的人……」
唐月笙薄怒道:「那又如何,难道他们不知道郑一官现在要追杀我?」
「话是没错……可是他们对于你曾是火舵舵主……」见莫汉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唐月笙顿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们以为我在耍计谋!」
「很好,真好!」唐月笙神情淡漠的扫他一眼,冷嗤一声。
自从踏上这艘船,唐月笙就没再笑过。这样的他,令莫汉卿歉然也沮丧。
回想从四川来的路上,两人且行且走,虽然意在赶路寻人,却也算共游山水,那段日子,两人的情份与日俱增,开怀舒心。
在夜宿野地、破庙,相拥而眠时,莫汉卿忍不住对他下了承诺,只要与刘香见一面,知其平安存活,两人便从此归隐东蕃岛,猎鹿、鱼钓,与那些乐天族人共处天地。谁能料到,现在,自己却怀着这许多情义恩怨走不开。
莫汉卿歉然的说着:「月笙,给我一点时间……」
唐月笙长长吐口气,抬眼凝视他:「我只想问你,如果尔后刘香还是要你去帮忙洗劫村庄,抢夺平民百姓的牛羊猪只呢?」
这话切中了莫汉卿痛处。
当初钟斌与刘香是战友也是结拜兄弟,因此,刘香开口要收他为义子,他也不曾细思,只想着能在钟凌秀左右正合心意;相处之后,刘香率直粗犷的海贼作风,着实令他仰慕,因此,只要刘香一声令下,从不曾质疑也不想反抗。
本来嘛,以海为家,原就违背国律『海禁』,那么再与海商、红毛番人、倭寇对战,强取豪夺就没有什么道德囿限,何况这些外来群雄哪个不是携枪带炮,来者不善。
然而,在重逢后却发觉,赖于战况瞬息万变,又有红毛番人介入,刘香为了反抗郑一官,强化实力,已无力稳定经营,以至行事作风渐趋乖戾残暴;在海上,不管民官贼盗,一律强行抢夺,灭杀全员,更有甚者,行经陆岛村庄也不放过。
前日的灭村之举,居民恐惧、哀嚎求饶,血流成河的景象,在脑中挥之不去——正如唐月笙对他的了解,这实在不是他热肠心性所能接受的范围。
「钟斌、刘香、李魁奇,个个都曾是郑一官的结拜金兰,却为了争一己之利相继背叛,手段凶残更是不可言喻,也只有你会这么盲……痴心的义气相挺。」
莫汉卿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盲目追随,他很明白,唐月笙自踏出江湖便是郑一官得意左右手,其深入核心的处境令他的立论更形尖锐真实,但是,他们两人的立场确实相异过多。
在莫汉卿心里,郑一官当初为了求取海上最大利益而投靠朝廷,倒戈相向,不断对同袍兄弟步步进逼,个个吞并,害得钟凌秀家破人亡,更导致他变成这样一心复仇,阴沉古怪的脾性,这要他如何去苟同他的为人?
何况此时刘香几乎是四面楚歌,要他全然不顾其死活兀自离弃,当然也做不到。
然而,要在唐月笙面前数落郑一官不是,恐怕只是徒增他的为难,因此,莫汉卿没将话说破,只轻描淡写道:「月笙,刘香毕竟是我义父,现今他受郑一官迫害追杀,我实在不能弃之不顾……」
唐月笙深深凝望他一眼,牵强一笑:「我也没叫你弃他不顾,你想怎么做,就去做,我不阻你。」然而见莫汉卿依然为难的瞧着自己,敢情是一心要自己离开,一股说不出的无奈与失望盘据胸口,令他苦涩的冷笑起来。
「我明白了……我走。」
莫汉卿连忙急道:「你、你到东蕃岛等我,好吗?」
「你觉得,你真的会来吗?」唐月笙抬眼瞧他,淡然道:「我的意思是,你真能活着去见我吗?」莫汉卿知道他并不是要诅咒自己,却也因为明白,心里瞬时升起一阵荒寂,令他坐立难安。
现在所有的船队老大皆抱着一丝希望,期待能做一笔什么大买卖,再重新称霸海上,状大声威,然而事实上,大家都清楚,当前的船队确实已呈颓败之势,只是没有人敢明确的点破。
选择力挺刘香确实凶多吉少,尤其以莫汉卿的性情,当战事一开,根本不可能放着刘香及弟兄们血战,迳自逃跑求取生命,换句话,这条命,注定要赔在海上,半点不回本。
「汉卿……我要你记住一件事……你这条命对我来说,很值钱。」唐月笙深吸口气,突地凝视着他。
莫汉卿愣了愣,蓦然明白了他想说的话——他的命,很值钱,因为,是他唐月笙用尽心血救回来的!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听在莫汉卿耳里却激起万丈浪花。
他想起东蕃岛上,唐月笙为了救助自己,辛苦劳瘁的模样,更想起他为了自己,情愿让郑一官废除武功……自己这条命,对整个局势来说,半点不重要,然而对他来说,确实太珍贵了!
莫汉卿从未有的决断:「月笙,我答应,我一定活着去见你。」
「一年。」
「嗯?」
「我等你一年,一年过后人未到,我就当你回不来,」唐月笙抬眼瞧他,顿了顿:「到时我就跳下闽海陪你入黄泉。」
这句话无由搅动肝肠,莫汉卿想摇摇头,叫他别这么傻,可是唐月笙已转过身去,将怀里的暗器又一个个摆回桌面,接着,开始解起腰带、褪下外袍,拆开前襟,露出坚实的胸膛。
「要吗?」唐月笙平静的望着他,微扬嘴角。
自从踏上这艘船,住进这个满是腥臊的地方,他们就不曾亲密爱抚过:也许是因为不断进行的劫掠,也许因局势总是紧张万分,更也许只是因为这船舱并不私密——这个空间,有个圆圆的小窗,毫无遮掩,大刺刺的通往甲板。
唐月笙垂下眼,再度道:「也许就这一次了。」
莫汉卿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能去东蕃就罢,若去不了,现在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的拥抱爱抚。思及此,心里顿升一股依依离情:有这么一瞬,他真的想干脆拉着他离开船舱,离开船队,离开刘香,齐赴东蕃!
然而他终究没有。
他只是缓缓走到唐月笙眼前,将厚实双掌轻轻附于他胸前,凝神感受着他的热气,心跳,意识到手心里是一对渐呈坚硬的乳尖,他的心跟着乱了起来。
忍不住就欺过身去开始吻他,接着将他推倒床上;即将分别的压力催化他们压抑许久的爱欲,让俩人尽皆主动非常。
莫汉卿浅吻着他寸寸肌肤,抚摸着他微颤的腿根,尽量避免太快的过度刺激,他想要这一场爱抚延续很久很久……一直到唐月笙再也受不了,轻轻哼了出来:「你别、玩弄我……」
莫汉卿微微一笑,双手撑在他两边,伏下身,让两人腰腹下紧密贴合,规律摩擦,不一时,双双都压抑不住欲望狂潮,宣泄了出来。
「啊——」同时达到情欲极点,两人不由自主绷紧身子,由着那温热的白浊体液,腻在两人之间。
莫汉卿随即像失了力气般伏在他身上,感受着两颗心合拍的跳动着,直过大半天,终于听他哑着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唐月笙淡然道:「不知道就别想了……银环蛇毒都毒不死你,你会好好的……」
「明天我亲自送你上岸……」
「不用,我自己走……」
莫汉卿撑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似乎对于他拒绝自己相送有些难以理解。
唐月笙苦涩一笑:「你别怕,我不会去通风报信……或者说,就算我想去,也是送死而已……」「我不是这个意思!」莫汉卿急速坐起,慌乱的解释着。
唐月笙这时也坐了起来,垂眼道:「我只是想去找我三师父……我记得他每年腊月都会到福建三草堂……」
「可是……」
「你放心吧,在失去内力的那段时间,我还不是一个人在闽南沿海寻找你的行踪?」提起这件事,莫汉卿心里顿时又沸腾起来。在怔怔瞧了他半晌后,陡然欺过身,吻了他,手一伸又摸到他下身去,同时将他再度压倒。
「啊!」才刚宣泄完,疲软的状态被莫汉卿这伸手一触,令唐月笙差点跳起来。
「你、你做什么……」唐月笙涨红脸,抓住他的手,惊愕的瞧着他。
莫汉卿深深望着他,良久才哑声:「我、我想要……」
听他吞吞吐吐许久,唐月笙终于忍不住问着:「想要什么?」
莫汉卿深吸口气,定神道:「像在绿竹居那样……」
对于莫汉卿的感情,一开始是架构在他对钟凌秀那恋恋不舍的呼喊,与每回提及时,充满苦涩的眸光;这使他心头浮起无由的贪图,希冀这男人用同样的心情及目光对待自己。
后来,在一个月夜里,莫汉卿终于抚触了自己,偏偏,又无由停止,至此,东蕃岛上,那场未完成的开始便一直萦回记忆。
他要让它完成!
这是在身体惨遭重创时,唯一支撑唐月笙活下去的意念;他想亲口问问他,在那荒寂幽暗的海滩上,他的承诺是否真切,如果,他的心确实愿意停留在自己身上,那么,就让那未完成的爱抚接续吧!
接着,事情的演变,一直令他措手不及,然而当他们去到了绿竹居,这个愿望却倏忽实现,只是,亲匿的耳鬓厮磨,相拥爱抚而令彼此色欲直达云霄,他都能想像,却无法料到会做到那种程度——他永远忘不了莫汉卿在贯穿自己时,那像变了个人似的目光,如此火热,如此残虐,那疯狂的穿刺,痛苦又欢快,回荡在空气中,两人肉体激烈交合的声响,既感羞耻又教人无限眷恋。
不过,也只有那么一次,他是深深进入;其余都只像刚刚一样的肉体交缠。
所以,莫汉卿的要求,无由令他心跳狂乱,面红耳赤起来——这种事忽地客气的问,该怎么回答呀?
瞧他一直默不吭声,莫汉卿也忍不住红了脸,抽回手,平躺下来,「对不起……」
「该问不问,不该问一直问。」唐月笙蓦地没好气道。
「呃?」
「你之前倒不问,怎么现在突然客气起来?」
这下子,莫汉卿终于心领神会,登时靦腆一笑,翻身落到床下,站在他双腿间,开始轻抚起来,片刻,便将手指轻轻探入深处。
「嗯!」熟悉的刺痛令唐月笙心一提,狠狠抽了口气,不过这次他有心理准备了,因此很快就放松了身体,闭上眼,衷心的去体会接下来的一切。
周全是刘香数个拜把弟兄之一,所以莫汉卿一直尊他为叔伯之辈。由他所管理的船只约廿艘,全是拥有重炮的戎克船,主要盘据点在福建沿海,因此,当唐月笙坚持独行,莫汉卿便将他交托给周全。
而为免整个心思念着他,莫汉卿即随刘香前往广东与几个船老大会合,商谈与红毛番人再度合作的事。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周全,却是一具发黑的尸体。
当刘香、莫汉卿及一行人赶到时,便见整艘船里,卅来个船员,横七竖八倒卧各处,别说全部已无人气,个个还面泛铁青,口吐血沬,分明是让人下毒至死。
「他们全被人杀了!」通报者是周全辖下一艘船的船主,林务本。
他记得当时周全曾交代,他的船会先行脱队,冒险进入福建海防管制海域,然后趁机出小船,护送唐月笙上岸;只是,原本是一天一夜就能往返的事,却等了四天还不见船回来。
一开始,大伙儿还以为周全是受到福建海防袭击出事,然而当他们派出小船探查时才发觉,周全的船早泊在不远处的海湾里,而因为这海湾刚好与他们船队形成视觉死角,所以没能发现。
怪异的是,当林务本对着周全的船发出烟幕讯号时,竟完全得不到反应,最俊他只好冒险带着几名弟兄上船查看,接着就是这一副恐怖的地狱景象。
林务本知道,周全算是刘香所有拜把兄弟中气味最相投的,因此,马上命人快船通报,将他们全叫了回来……
「怎么会这样,是中了官队埋伏吗?」刘香铁青着脸,瞪着那已一宇排开的阴黑尸身,颤声问着。
林务本摇摇头,垂眼道:「不、不太像,您瞧,好些个都是背后中掌,即刻死去!若是官队的人摸上船,必定会拚斗一场,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的!」
众人互望一眼,深觉有理,便在船上来来回回走了好些遍,莫汉卿也跟着几个汉子走往置放食料的舱房,想寻些蛛丝马迹,但最后什么也没发现,正当要走回甲板,一个微弱的呻吟声从密处传来。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一个老汉似乎怀疑自己的听力,忍不住迟疑着。
此人叫江朱瑞,是个粗犷略矮的老汉,但大伙儿都知道,当初福州一役败亡,就是他不畏郑一官的炮船,硬是开出小船冲破火线出面接驳,刘香座船弟兄才得以生存,而在那之后,他在刘香船队的声望亦渐达高峰。
旁人听他提及,忍不住也凝神倾听……
便见莫汉卿猛然奔到一堆木桶边,举起刀就劈了起来,每个木桶装载的东西大同小异,清一色是小谷杂粮,因此当桶子被劈破时,谷类哗啦散了满地,然而在劈到第四桶时,就听到有人尖叫:「有人!」
莫汉卿连忙住手,朝那破裂的木桶望去,一个穿着灰袍背心的男子,头垂下,缩成一团,意识似乎已近昏迷。
「快把他拉出来!」大伙儿七手八脚的将人自木桶里拉了出来,原本不见面目的人,头一仰,露出苍白发青却难掩清秀绝伦的五官。
「这家伙是周叔舱队的吗?」一个汉子问着。
大伙儿你望我,我望你,敢情没人认识,然而在场的莫汉卿却惊得手脚冰凉,半日才回过神,欺到他身畔,哑声叫着:「钟、钟凌!」
刘香知道昏迷者是钟凌秀时心头亦难掩错愕。但大家茫然的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汉卿,他的情况怎么样?」
「有点脱水……」
莫汉卿一手抱着他,一手正将满瓢水灌入他口里。
自他突然从绿竹居不告而别后,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现在整艘船的人莫名死去,唐月笙下落不明,船上又冒出最不可能出现的钟凌秀,只觉一颗心乱糟糟,什么头绪也无。
正当大伙儿颇具默契的等待钟凌秀清醒时,江朱瑞低压压的声音突地响起:「汉卿……你曾说那唐月笙是四川唐门出身?」
「呃……」
这个说法令莫汉卿脑袋一炸,因为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些关键,或许该说,其实一知道全船人被毒掌打死后,他就该想到了,只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但见刘香的脸顿时呈现一抹异样的残暴,声音更是尖锐起来:「老江,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是那唐月笙干的?」
没待江朱瑞回答,莫汉卿已忍不住放下钟凌秀,站起身,满心惊恐的否决:「不可能,他不会无缘无故对周叔下手!」
「他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江朱瑞深吸口气,冷冷道:「难道你不知道,周全的弟兄,死在福州一役可不少啊!」
莫汉卿当然明白,但是,从初见面时,周全的表现就显得稳重而不计前嫌,何况刘香还下过令,要放唐月笙离开:「周叔向我保证过……绝对会安然送他上岸啊!他怎么能对月笙出手?怎么可以!」
人称四哥,刘香另个结义兄弟,陈年华森着脸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只兔子的命比咱们一船兄弟的命还值钱了?」
莫汉卿心头的恐惧无限扩大,但,别说他怎么也无法相信唐月笙会出手,光想着要这么无声无息的把全船人一并毙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有人帮忙……不,不是帮忙!
一定是别人动的手……可若是别人,那唐月笙呢?他又去了哪儿?
莫汉卿难过的抚着额际,完全不知该如何思考。
却在此时,一个痛苦的呻吟声响起,大伙儿齐目望去,便见钟凌秀缓缓睁开了眼,吃力的撑坐起来。
在惊觉自己被众人围住后,他不由得面露惊恐,喃喃道:「你们想……怎么样?也想毒死我吗?好啊……怎么不快动手!」
这话是……大伙儿面面相觑,只觉得钟凌秀似乎知道了些事。
「阿秀,我是你刘世伯……还记得吗?」刘香强迫自己堆出温和苦笑,蹲到他身边。
钟凌秀深深瞧了他一眼,抿嘴点了点头。
「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在我周兄弟的船上?你知道船上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你刚刚会说我们要毒死你?」
钟凌秀抬眼,环顾四周,终于瞧到莫汉卿满是忧虑的眸光后,即匆匆瞥开,无意识的抚着双颊,哑声:「我……我为了报仇……曾自毁容貌,改名换姓,混进郑一官船队,可是……自从……我的脸……现在我已无法再混进去了……」
大伙儿没见过钟凌秀,却也听过「八道神僧传好汉,汉卿钟凌出闽南」,更明白钟斌的船队是怎么被歼灭的,因此虽然都听得似懂非懂,倒也多少明白,何况是莫汉卿!
江朱瑞问着:「那你怎么会跑到周兄弟的船上?」
「我因为身分被揭露,郑一官便派了人马不断追杀我,我没有地方可去……几天前见到这艘船停在海湾,上头挂着刘世伯的旗帜,我就想先混上船,看能不能找到……」他没说完却只是抬眼朝一方望去,众人不由得也随他目光看着——江朱瑞道:「你想找汉卿?」
「嗯,我没见过周世伯,怕他们以为我是官队奸细,不认我,所以……」
「那么,你上船的时候,他们还活着吗?」
「嗯,都还好好的,可等我躲进这舱房,就开始听到几个怪异的声音……我忍不住从那小窗望去……」
「怎么?」大伙儿的情绪忽然紧张起来,尤其是莫汉卿更苍白着脸。
「我没有看得清楚,但隐约是三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锦衣,一个穿着青袍,一个则穿着灰袍……他们动作很快……一下子……」他抬眼望向大伙儿,没把话说破,但大家都明白他想说的是:一下子就把人都打死了。
「若是单枪匹马,我或许还能敌过,可若他们三人联手,我深知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就躲进了这半满的桶内,一直不敢出声……我又不知道他们何时会离去,因此也不敢出来……」
「我问你,你知道那个穿白色锦衣的长什么样吗?」
唐月笙酷爱穿白衣,除了当日曾在热兰遮城身着灰袍救人,其余时候几乎清一色的纯白锦衣,因此,刘香这一开口,意思甚明。
这无由令莫汉卿心头更感痛楚。
钟凌秀又匆匆瞥了莫汉卿一眼,立即垂眼摇了摇头:「我……我没看清楚。」
林务本忍不住道:「大哥,这还要问吗?整船人都死了,就只有那只兔子逃之夭夭,根本就是他下的手!」
「就是啊,我就说那家伙和郑一官是串通好的,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在福州一役救了咱们汉卿?」
「汉卿虽然武名震闽南,但性情单纯,我想那家伙分明早计划好的……哼,他也真是好大一个决心,为了要混进咱们船队,好好一个男人不做,硬要当兔子?不过也算他厉害,竟勾得咱们汉卿神魂颠倒,是非不分!」陈年华满脸的鄙夷道。
自从知道唐月笙出身郑氏船队又位居分舵舵主,大家对他就心怀愤懑,加上数月来,总那么巧合的会在海面被郑一宫船队伏击,且屡战屡败,不由得怀疑有人通风报信,只是碍于莫汉卿是刘香义子,而他又十分维护唐月笙,便只能隐忍不发。
现下卅几条人命摆在眼前,矛头指向唐月笙又没什么不合理之处,满腔仇恨瞬间破胸而出,因此,大家都明白,陈年华这话连莫汉卿也骂了进去,心里却是痛快多于同情。
刘香耳里听着众人明为说法,实为怪责的话语,顿觉颜面尽失,忍不住咬着牙道:「老周……这灭船之仇,我刘香替你扛了……今生今世,我杀不了那郑一官,便自绝海底,永不超生!」
「好啊!咱们就跟他拼了!」
一阵起哄,众人的情绪旋即激愤起来,兀自的仰头叫骂,诅咒,只有莫汉卿暗暗呻吟一声,默默退于一旁,不知如何反应。
「师哥……」
莫汉卿抬眼,见钟凌秀苍白着脸,站在门口,心里忍不住一窒,沉声:「谢谢你……钟凌。」
「谢我什么?」
莫汉卿垂眼于桌面,双手十指皆插入发际,「我知道你看清楚了是谁动手……」
「说和不说,并未改变什么。」
确实没有改变现状,但是,却很清楚的解决了他心头的疑虑——人,是唐月笙杀的。虽然他压根不相信一切如大伙儿所料,全是计划好的。
因为有太多事他们不明了;而且就算他解释了,恐怕也没人想听……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唐月笙会出手相残,即便是周全先动手,也不需要杀了整船人,而,那青袍、灰袍男子又是谁呢?真的是郑一官的人马吗?
乱,一团乱。莫汉卿抹抹脸,觉得整个人快要透不过气。
「师哥……」
「嗯?」
「其实,我不止看清了他的模样,也看清了其他两个人的样子。」钟凌秀淡淡道:「不,应该说,那两个人我都认得。」
但见莫汉卿虎目一瞪,胸口起伏道:「是谁?」
「郑一官和李骐风。」
眼见莫汉卿面如死灰,却仍不可置信道:「怎、怎么可能,郑一官怎么会突然来到福建?」
钟凌秀缓缓吐了口气,道:「自从李自成、张献忠在各地起义,朝野已乱成一团,听说他们派人来到闽南和郑一官接触,想要他从闽南北上合力灭了崇祯。」
「就算郑一官是瞒着朝廷与闯王接触,又怎么会帮月笙杀人?他不是一直想置他于死地!」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想到,那些毒掌似乎与唐月笙当时被郑一官废除内力的寒冰掌有异曲同工之处。
然而钟凌秀却像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瞅着他笑着,让莫汉卿深觉自己说错了什么,然而仔细回想,却又不明所以,只得道:「为什么这个表情?」
钟凌秀摇摇头,垂下眼,神情显得苦涩,直过半日才道:「师哥……我们……越来越没有默契了。」
「呃?」莫汉卿愣了愣,不了解他的意思,正想再问,钟凌秀已深吸口气道:「一开始,郑一宫或许确实想置他于死地……」
莫汉卿登时激动接道:「何止想而已,他已经这么做了!」
钟凌秀的眸光透出一抹复杂,「难道你真的认为郑一官只是因为他救了你,所以下杀手?」
「哼,郑一官为人心狠手辣,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我并不觉得他会比刘香凶狠,」钟凌秀淡淡道。抬手制止他开口,眸光透出阴冷:「师哥,我不想骗你,我目前投靠刘香全是因为你在这里,而我又想扳倒郑一官,否则,我永远不会想见到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一抹怪异的念头突地侵袭脑海,令莫汉卿心烦意乱。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莫汉卿粗喘气,怒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把话说明白!」
「郑一官和你是同一种人。」
话一出,莫汉卿像被打了一记闷棍,呼吸困难起来;事实上,他很想反驳,然而,当他回想郑一官以掌抵住唐月笙脑际,要他在两人间选一个受难者时的阴狠模样,确实不像是单纯的受到背叛的情绪……但是,他实在不想去承认郑一官对唐月笙那未明言的暧昧。
良久,莫汉卿才压抑着几要狂喊的冲动道:「你、你的意思是……郑一宫又找他回到船队了?」
「事实上,郑一官一踏上岸我就知道了,虽然我不觉得他会为了我特别下功夫追杀,但我仍然不想冒险,所以一看到周全的船就先一步隐伏船上,而当时……他正被一帮人拉进林子里,后来怎么样我就真的不知道,只晓得最后……是三个人一起上了船……」钟凌秀没再说,却缓缓摊开手,意谓着结果已摆明。
「怎么……可能……」
「你想说哪件事不可能?」钟凌秀淡冷的问着。
莫汉卿站起身,心浮气躁的踱了几步,便道:「我先出去透透气。」
望着他匆匆而出的背影,钟凌秀觉得心口像被什么撞击着。
自从进了刘香船队,就一直在等着莫汉卿来找自己。然而,没有!好几天了,莫汉卿只是忙碌着刘香交代的许多事,夜深人静,则回到他自己的舱房里。
从船上初会,他脑袋想的人尽是唐月笙。想着他的去向、他的清白、他的心意……他的一切一切。
曾有那么瞬间,都以为他把自己的存在忘了。不,今日一见,已确定他把自己忘了,而且忘得干净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