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崇祯七年五月廿三日,天空异常晴朗,海面平静无波,然而在广东田尾洋处,却见近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正激烈的廝杀着。刘香的船队在这一日被广东水师与郑一官的船队联手合围,他们仿彿有备而来,每艘船皆备足炮弹,兵力俱足。
眼见辖下船舰一艘艘被郑一官船队以四脚锚和铁炼勾住,强制接舷;兵员携刀带鎗,像蚂蚁般源源不绝的涌过去,仿彿无止无尽,不一时,就见船员不是倒卧血泊就是被迫跳海……
刘香座船兵力较足,几回合后,仍显强悍,郑一官几艘战舰想强制接舷,引渡兵马过来都被砍落海里,此时,桅桿上的望斗传来几声大吼:「老大,刘老的船被撞击了!一刘香一听父亲的船舰被攻击、心一急,连忙令舵手将船驶前帮忙,然而号令才一落就感到船身一阵激荡。但见不远处,郑一官船舰以扇形之势直驶而来,本以为他们想接舷进击,怎料其中几艘猛然下了锚——「老大,他们要出火炮!」
江朱瑞急道。
果见那原本前驶的船,如今已缓缓转向,以船舷西侧朝向刘香座船,露出佛郎机大炮,接着数声巨响,烈日下,几个黑幽幽的炮弹迎面飞来,刘香座船反应不及,正中船身,顿时一阵剧烈摇晃。
甲板上的东西多数倾倒,装载着火药、物资的木桶更随之滚动。
许多人高喊着:「船身被炸了!」
慌乱中,一艘载有数百名兵力的船舰迎面而来,待回过神,见敌方抛来数十条森然的四爪锚,奋力要勾住座船。
一直在忙着阻止木桶疯狂滚动的莫汉卿,见大夥儿虽拚命要砍断铁锚,但是敌方来势汹汹,根本猝不及挡,心下二仉,知道福州血战的恶梦将要重现,连忙冲进舱里,提刀而出——但见郑一官的兵马像不要命的蝼蚁,前仆后继的攀爬而来,莫汉卿杀得眼都红了,但是敌人还是像潮水般涌来……艳阳下,刘香座船的甲板几乎让鲜血铺满,人,一个个倒下,数也数不清……
「师哥,危险!」远远一个尖锐吼声。
听到叫唤,莫汉卿分神注意,查觉身后急速袭来一团黑影,连忙转身运气,向那黑影拍去,只听得「啪啦」数声,黑影碎成数段。原来不知何时,副桅中了炮弹,瞬间断折倾倒。
「有人被压伤了!」立时有人大喊着。
莫汉卿张目四顾,瞧着桅杆似乎压到了许多人,令他心胆俱裂的是,钟凌秀竟赫然在其中。
「钟凌!」莫汉卿大喊一声,疯狂的挥动天阔双刀,但听咯咯数声,几个血淋淋的头颅四处横飞,瞬间将围来的官兵清了乾净。接着才与几个弟兄合力将桅杆搬开,泣出陂压在底下的人。
「钟凌!你怎么样?」莫汉卿将钟凌秀拉出,撑扶着神情痛楚的他,轻轻摇晃着。
钟凌秀攀着莫汉卿站起,清俊的脸蛋转瞬苍白,哑声:「伤到腿骨……」话一落就听见刘香在船梢大声吼着:「去看看受创的状况!」
原来,广东水师不管郑一官派出的兵力已攀上船,兀自开着火炮袭击,终至座船倾斜。一会儿,来人报知,船身受创严重,已开始浸水,几个弟兄因为刚好在船腹里整顿弹药,更被炸碎的木片划伤。
原本晴朗的天际,不知何时渐渐阴沉,刘香抬眼一望,发觉几朵斗大的黑云突然飘了过来……
船里状况越来越混乱,江朱瑞在此时也跑了过来:「老大,船不行了!」
「砰!砰!砰!」火炮声再度传来,几下剧烈震动,甲板上已无人站得住。
「老大,快走吧,船要翻了!」
「其他船呢?」刘香睁起泛着血丝的虎目,问着。
江朱瑞在怔怔瞧了他片刻后,艰难的摇摇头,苦涩道:「都……完了……」
完了……终於……完了吗?
刘香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抄起江朱瑞手上的火把,急不迨的奔到船梢,才发现眼前尽是一片腥红旗帜,犹如熊熊烈焰正无情的烧灼着海面。
低头看,那受到炮击的残破船只载沉载浮,零碎的用具更四处飘散,不禁一脸茫然——他不甘,真的不甘,不甘自己今天真的会绝於郑一官手上。
直呆望好半晌,不由得仰天淒伤狂啸:「是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回想过去,那郑一官还要尊称自己一声大哥,然而随着他越来越壮大的船队及机巧善变的谋略,他的势力如日中天,而自己却一步步面临败亡,好不容易与那些红毛番人合作,意欲重振声威,图谋大利,怎料才几日光景便惨遭背叛,心头顿时难掩悲愤。
「老江,叫活着的从船的另一边坐小艇离开,再不就跳下船游开。」刘香倏地回头对江朱瑞吩咐着。
这时,才刚从船尾战罢的莫汉卿,一手拿刀,一手揽着满身血渍的钟凌秀疾奔而来,「义父,船尾又来两艘满是兵力的船舰……怕又要强制登船了……你……」
未等莫汉卿说完,刘香已道:「汉卿,你把阿秀送上岸……」莫汉卿相钟凌秀登时愣了愣,面面相觑。「钟家……不能绝后……」
这话说得轻巧,却在钟凌秀心里激起浪花,无由化去堆叠在胸口的深深怨恨,教他鼻头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刘世伯……」
「义父……」刘香未等他们说话已奋力摇摇头,泛红着眼眶,艰难的挥挥手:「你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莫汉卿一手拉着钟凌秀,实在狠不下心走开,急道:「义父,现在还没到绝处……我们一起走!」刘香却用力一拍他肩头道:「汉卿,咱们欠你钟叔太多,这条血脉要替他保着。」
望着刘香瘦削的容颜挂着一抹苍凉却温柔的笑意,像体谅又像明瞭,让莫汉卿顿时明白,刘香要保的其实是自己的命:只是,他很清楚,若是他开口要莫汉卿兀自逃离,他一定不肯,而一旦背负着钟凌秀的生命,就非走不可!
意识到此,莫汉卿胸口一阵酸楚,登时泪流满面,拚命的摇头:「义父……」
刘香这时突然凶恶起来,「你莫家也只你一条血脉,难道你要我做那不义之人!滚!」
说着朝钟凌秀道:「阿秀,把你师哥带走,快!」钟凌秀深吸口气,点点头,拉着莫汉卿,一拐一拐要走,却见莫汉卿双腿一屈跪了下来,痴痴瞧了刘香好一会儿,终於伏身於地。
刘香此次并未扶他,而是凝视着他,直挺挺的接受莫汉卿倒身跪拜。
他知道,这次真的是生离死别了。
福州一役,大夥儿心头还有强烈的想活下去的希望,现在,没有了,环顾四周,每个人的面孔尽是绝望与悽伤。
莫汉卿三拜后,站起身,再度揽着钟凌秀,跑向船腹东侧,站在船舷,回首再度瞧了刘香一眼;见他已背转身,知道他怕自己难舍,乾脆不再见面,便牙一咬,与钟凌秀跳下了船。
「老大,他们攀上来了!」江朱瑞这时奔了来,伸手就要拉刘香却被他闪了开来。「老江,你跟剩余的兄弟先行离开。」
江朱瑞一脸错愕,没想到刘香骤然下达这样的命令,「大哥,你……想做什么?」
「等等我要炸了这条船……」
刘香不想他再啰嗦,恼躁的挥挥手道:「我要拿这艘船跟他们同归於尽。」
江朱瑞登时大眼一瞪,激动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跟郑一官的狗兵同归於尽!」刘香毫不迟疑的狂吼着,一双眼显得殷红而苍凉。
好似被刘香的气势震慑,江朱瑞呆呆的张大嘴,直过好半天才哑声道:「好,我知道了……」
说罢,他转身走回甲板,开始发号施令,大夥儿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了话,但是面对这越加紧迫的生死关头,人人求生意志突地浮升,一个接一个跳下船,没入海哩……
「江老大……那你……」在所有人都跳下座船后,终於有人提声问着。
「你们先走……郑氏狗贼的船已将咱们圆住,能不能逃出去也要看你们的天命,我和……老大随后就来……若有机缘能存活,咱们弟兄再并肩同战。」
「老大,人都走光了……」
「你怎么还在!」刘香面无表情的忙着将眼前一桶桶火药堆齐。
「我来帮你。」江朱瑞遂即开始将船舷边的火药堆在一起。
刘香愣了愣,满是刀刻的面容充满愤怒:「你在干什么,我叫你下船!」
「下什么船,你当我是那姓郑的王八蛋吗?老子这辈子最不会干的就是背叛兄弟!」江朱瑞立起身,双手执腰,大声道:「既然我的老大想炸船,我江朱瑞就一起当炮灰!」
「你、你、糊涂!」刘香狠狠骂了句,可是泛在眼眶的泪水,却显得激动而诚挚。
眼见刘香这感伤的模样,江朱瑞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由得长长吐口气:「这辈子,就当是咱们输了……下辈子……一定要讥那兔崽子死无葬身之地!」
刘香哈哈一笑,继续将火药桶滚成一堆:「那也得咱们的魂魄能飞回去啊,保不定也要做这海上孤魂,可有下辈子吗?」
「没有下辈子,咱们就在海上当个海鬼,日日扰得那郑氏王八精神难安!」
「好,就一起做个海上孤鬼!」
「有伴怎么是孤鬼……」
两个老汉你;口我一语,直将那火药桶堆齐,然后将主舵锁定,终於站直身,但望不远处夕阳斜照,海面呈现一抹异色金黄,偏偏顶上的天却是一片灰濛。挑眼,郑氏船队烈焰旌旗飘荡海面,心头无限淒凉又无限豪气。
「老江,你说……什么时候点火好?」
「等人全上齐了,再点吧,到时几百条人命陪咱们一块儿走才热闹!」
两人再度哈哈大笑,片刻,船身再度一阵摇晃,铁炼声响,乱哄哄的声音再度传来……
刘香不由收敛笑容,拿起火把扔进火药——砰!砰!砰!
连续几个巨大声响,震得已划向远方的小船激烈摇晃,不一时,刘香座船就像一颗大火球,在海面载沉载浮……
唐月笙一落下船,便疾奔至郑氏船队的主寨。见一路热闹腾腾,欢欣雷动,平时郑一官对下属军令甚严,今天却允他们在渡口、船坞喝酒笑闹;因为他们昨日灭了闽南海域最大的对手,刘香。
唐月笙越奔越急,心头更是火冒三丈!他不敢相信郑一官会瞒着他,下了格杀勿论令,要将刘香败逃亡命的父子弟兄全力追缉灭绝!!明明说好要留莫汉卿一条生路的!
然而,当他越接近寨口,越感到一抹怪异气氛,只是一时半刻也说不出所以然,直到身前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阻了他去路。
「唐舵主,请留步。」这话出自一口怪异腔调的东洋男子,正是郑一官随侍在侧的两位东洋使卫局手,高田松安及富坚博井。他们神态恭谨,但语气坚定、不容商榷。
唐月笙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在寨门阻止自己:「两位弟兄,大哥应该不会不见我吧?」
两人互望一眼,神情略微歉然。
这不禁令唐月笙心一惊:「为什么大哥不见我?」
「属下不知,请唐舵主见谅。」
唐月笙深吸口气,想着,或许郑一官明白自己会前来争论,所以特意叫这两个贴身护卫前来阻挡?
「好,我也歪讥两位弟兄为难,」唐月笙压抑心头怒火,刻意温声:「我只想问一句,昨日与刘香一战,你们可在场?」
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高田松安道:「恩,我们两个在舵主座船。」
「那么,你们和刘香座船对战时,可遇过当年与你们在东蕃动手的莫少侠?」
两人想了想,同时又摇摇头。「那被抓住的余孽如今关於何处?」两人互望一眼,似乎有难言之隐。他们这反应更令唐月笙惊恐:「怎么,大哥下令不得跟我说吗?」
两人正想说什么,身后一个压抑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退下。」
三人齐目而望,正是郑一官走了出来:「其他人也退下。」
高田松安及富坚博井恭敬的点点头,走了开来,连带跟着他走出寨口的弟兄也退开,留下两人。
自从回到郑氏船队,唐月笙从没见过郑一宫用如此严厉的神情面对自己,心头不禁浮升强烈不安。
「大哥……」
郑一官抬手制止他开口,淡然道:「你别怪他们两个,我确实要他们不能跟你说。」
「为、为什么?」
郑一官深吸口气,道:「因为他们全都要发配充军。」
唐月笙登时脸一白,顾不得立场,咬牙道:「你答应过我的事呢?」里面没有他。
「既然没有他,何以不肯跟我说?」
郑一官森脸道:「你能保证不会去救那些人以讨奸莫汉卿?」
唐月笙深深瞧着他,好半天才道:「我不会这么做。」
郑一官斜睨着他,并不相信:「哦?」
唐月笙凝视着他,淡淡道:「要你饶了莫汉卿,是我最大极限。」
见此神情,郑一官似乎突然明白他的心情——若不是心系莫汉卿,他实在不会与自己起冲突,因为对於刘香,他衷心不欣赏。一旦确知他的心念,郑一官的神情明显柔和起来,「月笙,你别怪我防你……」
唐月笙抿嘴摇摇头。郑一官登时长长叹口气:「芝虎在此役……死了。」
「呃……小哥他。」」这个消息令唐月笙深觉错愕,却也在此时才注意到,郑一官手臂上绑着一圈白布。
郑一宫点点头,确认了这个惊人消息,同时眼眶瞬间泛红,语调难掩不舍:「芝虎领兵冲上刘香座船,却被他引爆火药,一并陪葬……」说着,语气更显愤慨:「芝虎长年随我出生入死,连自己的子嗣大事都耽误……如今竟要绝后了……」
郑一官与其兄弟感情一直十分热切,尤其是郑芝虎,不止武艺高超,更对他忠心耿耿,常常在对战时,首当其冲,义无反顾,甚至可说,郑一官有此番局面,他亦功不可没;如今,却在此役身亡,无疑令他痛心疾首。
唐月笙感受到他的丧弟之痛,不禁道:「大哥……或许……可以将二公子过继给小哥?」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建议令郑一宫神情顿时开朗,双掌互击:「晚些我与弟妹说去!」
「恩」唐月笙沉默半晌,便试探开口:「大哥……那关於……」
郑一官一心想着过继之事,抬眼见唐月笙欲言又止,登时定下心神,凝视着他:「月笙,刘香的父亲、兄弟与几十艘小船船主,一知道他引爆火药自焚座船,尽皆弃战,逃往福州,若那莫汉卿倖存,或许便同他们一路……而今,福建水师已把追缉余赏一事宜交託於我,若你真想保他活命,这件事我可以让你作主。」
「作……主?」郑一官平静的望着他:「恩,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无论如何,明日我都要出海……你懂我的意思吗?」
唐月笙思虑着他的话,不一时便明白他的用意,却也因为明白而深感为难。如果莫汉卿真在这余党之中,他又怎能下令剿灭全员而独留他一人?然而若不答应,碍於郑芝虎之死,郑一官绝不可能令任一人有生还机会!
看他默不吭声,郑一官心头不爽快,转身要进入寨里,唐月笙不由得急道:「我、我答应……」
郑一官背着他,淡淡道:「你确定……不会令我失望?」
其实,唐月笙明白,他想说「不会背叛我」,只是不想把话说绝了,因此便点点头道:「不会,请大哥放心……除了莫汉卿……全部的人我都会将其……绳之以法。」
郑一官转回身,赞许的瞧着他,「好,我期待你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