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家伙听了,半晌都呆呆地望著他看,然后垂下头,像是在挣扎些什么,才伸出细瘦的手,用食指在被褥上缓缓地画著。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根本没什么力气,修长的指节竟畏颤著。
翰凛眯了眯眼,随即抓著他骨瘦如柴的手腕,让他骇了一跳,整个身子几乎都弹了一下。
望入那恐惧的目光,他不自觉地一笑。但却绝对不是温柔的那种。“你写那儿我看不明。”他坐到他身侧,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写这儿。”
高大的身影靠近顿时让他有朝里头逃的冲动,但他的手让这男人逮得牢牢的,根本就动弹不得。
他偷偷往上瞄了一眼,和男人黑亮的眸子对个正著后,又赶紧收了回来。
看著自己的右手被迫固定在男人手上,他只好在翰凛摊开的掌心,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著。
软凉的指腹在他的掌心中缓慢滑动,每每拂过凹陷的痕纹时,居然,有种像是调情般的暧昧情思,无意之中,更是撩人心神,荡漾起波。
在小家伙专心地写字时,翰凛的唇边,勾起一丝邪气。
“晚……灯……”好奇特的名儿。他看向抬起头的他,“你念过书?”
瞧他方才勾勒的笔触力道,不难想像若是捻笔写来会是怎般清凛字迹,熟稔的笔顺也能看出他应该不只单单识得几个大字。
仰著小脸的他,望著他俊美的脸庞,犹疑地轻轻点头。
翰凛又是一笑,这一次,晚灯不懂为何他笑得如此温煦,和方才的第一印象判若两人。
“你很怕我?”
他没错过晚灯从未卸下的防备警惧,那不仅仅只是因为身处陌生之地,身待陌生之人的不安,而是一种几乎发自本能的戒畏。
为此,他笑得柔,语调更柔,恬软地几乎醉人。
但小家伙似乎聪明地很,虽然放松了些许,却没真的为他倾倒。
翰凛觉得有趣极了。
极少有人不卖他这张脸皮的面子。
只见晚灯的瘦小身子一逮著了点机会,便偷偷地挪开些许,有点僵硬地对他摇头。
一眼就能看出的口是心非,让翰凛的黑眸浅浅发亮。
他就知道自己的直觉可信。
这阻截了他与花魁柳绫欢聚的小家伙,定有本事教他乐上一阵,为他渐渐发腻的这段时日,带来不少新鲜乐事。
兴头上的翰凛又开口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不过,这么一问之下,他才知道晚灯不过小他六岁,今年约莫十四了。
这让翰凛挑了挑眉。他以为他大概才满十岁。
但是之后,翰凛就没有多和他说些什么了,只是笑了笑,将床让给了他。当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晚灯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
翰凛又发现,晚灯即使不会说话似乎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他纯澈的眸子和神情将他自己的所有心思都展露无遗。
“今夜我的寝室借你无妨。”
翰凛笑得很俊。也应该这么说,即使他弥漫在唇际的笑意是这么教人捉摸不清,但那微弯的弧度硬是将他英挺的轮廓衬托地益发出众迷人。
他无所谓。反正腾麟阁中又不只这一间能睡觉的地方。
即使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晚灯还是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细瘦的手指有些不安地绞著被褥。
见状,翰凛耸了一下肩,也没打算再说些什么安抚的话。
有必要吗?他不觉得。
转身,他踏出房。而,意料之中的,简申采就站在门边等他。“王爷。”
“嗯?”他突然很不优雅地打了个呵欠。“我累了。”
简申采轻轻颔首,“已为王爷准备好另间厢房。”
翰凛笑了笑。“简老,你真是体贴入微。”
“这是卑职应当。”
他摆摆手。“那就这么著吧。”正要迈步,他又回过头,“对了,简老。”
“是,王爷。”
“他在府里能干些什么,全由你斟酌著办。”纵是有权有势,足以养上一班食客,府里也不留无用废物。
成天无所是事,四处逍遥败家的,有他翰凛一人就够了。
“卑职明白了。”
翰凛负手跨出步伐,抬眼望了夜辰里的那轮明月,又是轻轻地,勾出一丝难明笑意。
接著,潇洒地睡他的觉去了。
***
“来,老夫瞧瞧,昨晚可睡得好?”
赵湳隔天一早就到了王爷府,一进门,就朝腾麟阁来,为的就是探视这不会说话的小娃儿。
一见是他,晚灯的眼睛似乎有些亮。他,很喜欢这个和蔼的大夫,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像这位大夫这么好的人了。
晚灯朝他点点头。他也很久没这么好好睡过了。
不自觉地,他轻缓地漾开一抹浅笑。那是他几乎要忘记的感觉。
虽然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严格说来他的五官还算细致,加上年纪小,一下子还真有些像邻家清秀的小姑娘。
尤其这么淡淡一笑,温温静静的,教人看了很是舒服。
赵湳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小娃儿笑起来真是顺眼。”本来嘛,小孩子都要笑笑的才好。
闻言,晚灯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让赵湳笑的更是开心了。“娃儿,老头子叫赵湳,你呢?”
正打算接过赵湳的掌心,一道声音却早他一步。
“晚灯。”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翰凛噙著浅浅笑意,柔哑的嗓音像是轻唤著床榻上的身影。“他的名字,叫晚灯。”
“晚灯呐……”赵湳回头拍拍他的手。“那老头子以后就这么唤你了,可好?”
望入赵湳那对温暖的眸子,晚灯仿佛觉得向来冰凉的指尖都热了起来。他有些怯怯地,轻轻地,在赵湳的手心上写著字。
才刚落下最后一笔,赵湳就立刻呵呵笑了起来,“好,好个爷爷。”晚灯看著他,像是轻询,赵湳疼爱地又是轻轻抚了抚他的头。“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这么一个清秀的小娃儿在心里头认他作爷爷呢,心情怎能不大好起来?
“你们爷儿俩天伦叙尽了没?”一直被晾在一边的翰凛索性进来,坐在桌边自己斟了杯茶,与世无争,悠然自若,蓦然间,那逸淡口吻也有分不沾尘的绝俗气度。
“见我跟小娃儿要好,心生不满?”赵湳顺顺长髯,揶揄地道。
翰凛只是唇角微勾,逸出翩翩风采。“您老真爱说笑。”
他的眸,他的唇,他的表情,他的语调,完全都让人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好难懂的一个人,也是好高不可攀的一个人。
难以捉摸,深不可测,是他对翰凛的印象。即便他算是他的恩人,对于他尊贵的存在,他不免还是有些局促难安。
“晚灯,别怕,九王爷没你想的难相处。”他开始佩服自己说谎不会脸红的本事,可,这话有一半是说给翰凛听的。
此话入耳,刚润了喉的翰凛眸光淡淡扫了过来,微笑未褪,柔雅的口吻温温浅浅地漫开。“……您可是在暗示,有了您当靠山,他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是有点这意思。”翰凛那副奇特到姥姥家的性子他可是从小看到大,难得晚灯这么一个好孩子,怎么能不多顾著点?
安枕无忧不敢当,就看他愿不愿意卖他这老人几分面子。
“──随你。”
他若现在要伸手掐窒这小家伙,赵湳纵是再世华佗也无力回天。
可,他只是笑。
但刚刚那恍若清灵脱俗的天上谪人在瞬刻,仿佛堕入红尘化为横世狂盗,眉宇之间尽现惊蛰邪气。
晚灯愣住了。若非天正方亮,他真会以为见鬼。
赵湳没错过晚灯眸中的错愕,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一眼,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开。
但愿这小娃儿不会后悔缘分让他遇著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古怪王爷……
***
只是身子骨虚了些,需要长时间的留意调养外,其余的过没几天,晚灯就能行动自如。
没等简申采开口,他就自己提出要求。能够得王爷当日解救已是大幸,他不是个不识趣的人,自知之明他有。
晚灯之前做的便是些杂役的活儿,手脚还算俐索,一些时日下来,简申采也看出他的灵活思虑,再加上晚灯识字谙书,虽然仍是略微粗浅,可教起来还不算费力。
自晚灯进入王爷府后的两个月左右,简申采便决定让他跟在身边做事。
简申采是王爷府里的总管,跟在他身边老实说比作那些例行的粗活还来得疲累,但晚灯却非常认真,简申采教他什么,他都一点不漏地牢记在心。
这,或许一半是为了报恩吧。
不管翰凛用意为何,他毕竟是将他从非艳楼带了出来,他衷心地感激他。
而翰凛呢?
从他被翰凛带入府里的那夜以来,他与翰凛的距离很少接近过一步以内的。
除非翰凛高兴。
而,他对他的兴趣似乎维持不到数月。
开始一段时间因为新鲜,还会逗著他玩,也的确是玩得挺乐,可是时日一久,就连过问一声都没给放在心上了。
即使晚灯天天跟在简申采的后头,但一没了什么兴致,他简直当作没这个人存在似的。
久而久之,晚灯也习惯了。
而打从他能够工作时,一脸肃穆可性情却温和的简老一开始就叮嘱著他。“九王爷是个人物,但,脾性却不顶好,要安稳地待在王爷府里,只需要谨记一件事。”
他,还记得简老是这么说的。
“不论是任何事,都不能欺瞒王爷。”
──欺瞒?
“是的。”简申采当时的声音似乎沉重了几分。“以往就有过例子。你要记住,不论你对王爷存有异心也罢,要想刺杀,对他不利也好,即使要叛他反他,都能明著来。”
晚灯听了,只有瞠目结舌。
“只要牢记。”简申采像是叹了一口气。“当他想要知道什么,千万不可,试图隐瞒。”
他已经忘了自己那时候是什么表情。但,他不由自主地打从脚底窜起一股凉意。
也许是因为翰凛是他的恩人。
所以就算外头关于翰凛的传闻等云,他都没有很放在心上。在他眼里,翰凛虽然有些教人惧怕,但还不至于到惊恐的程度。
但现在他稍微体会到了。
在非艳楼这么几年,他当然知道,沉静慵懒的狮子永远比暴躁乱吠的狂犬还要可怕百倍。
不过就是只狗,给咬个一两口就没事了,但若是惹到头狮子,他可以让你眼睁睁地看著自己被缺手断脚切耳割舌。
然后要你苟活一辈子,永远忘不掉。
非艳楼里,非艳楼外,都是如此。
他有眼睛,他会看。这就是为什么……他第一眼见到那个宛如猛兽的男人,会打从心里戒畏的原因。
但,除却开始的矛盾不安,他在府中确是比在非艳楼时好过许多。不需要面对骤来的打骂,也用不著忧虑到下一餐的著落。
他深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也在府中待得很稳当。
只除了一件事,一个藏在他心底的秘密。有时总会让他在面对翰凛时不自觉地渗出些冷汗。
他还记得之前有一回,那时是他还在做打扫之类的小仆吧,翰凛一个人在腾麟阁前的凉亭里下棋,天冷,简申采还为他沏了热茶摆上。
见主子一来,本来正在帮著丁大叔整理庭径的晚灯正打算离开,不敢扰了翰凛的兴致。
可刚布好棋局的翰凛却出声喊住了他,“其他人就退下吧,晚灯,你来,陪本王聊聊。”
聊?他……要一个不会说话的下人陪他谈天?可,晚灯还是乖乖地走到凉亭前。
“嗯。”翰凛像是心情很好,温煦地笑开。“在府里待得可习惯?”
晚灯点头。
“那就好。”他还是微笑,自己移了颗棋子,又回过头来。“那么,你可知晓本王的规矩了?”
突然……他似乎可以从翰凛柔如春风的瞳仁中瞥见一道冷光。
他不禁轻轻握住了拳,屏气,颔首。
“好。”翰凛浅浅侧过头,敛稳的嗓音逸出唇际,顷刻间,仿佛四周萧瑟秋意都因此而逸散,恍惚间,竟如拂来阵阵春意。
轻柔地,他又问。“你,会乖乖听话吗?”
他的生存法则很简单。端看,他的选择了。
“顺从本王的旨意……你,会吗?”
他问得简单,甚至惬意,仿佛只是邀他要不要来杯上好寿眉一般。也许,只有像他这种能够随意操纵他人生死的人,才有这份诡魄的气度。
晚灯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下巴因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而有些颤抖酸疼。
胸口一抹无名的震动荡得人几乎有种冲动,脱口跟他应声:是,王爷。
在那天应该是冷得像雪地的柔朗晴空下,他薄弱的身影为他而揖。
即使是一个颔首点头,他还是应许了他该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