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将近黎明,天边开始释出一线光亮,染了眼前一片澄蓝,接著便是炫目的朝霞璀色。
藉著自门窗透进来的浅淡光线,差不多也够将屋内的情况瞧清了大概。
从没完全卸下的榻幔间,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半卧坐著,似乎是清醒著的,也不晓得是醒得特别早,抑或根本一夜未眠。
锦被覆在腰际以下,那伟安精挺的身段看来似乎是为著寸缕,修长的健臂微弯,稳稳地揽住了另一个比他清瘦的身影。
微微垂下视线,映入眼底的的晚灯静逸的睡颜,被扇睫覆盖的眼角似乎还流有未干的水痕,而眼窝间细致的阴影似乎也透露著疲累。
也难怪……晚灯的学习能力再高,要他两三回便习惯男人间的欢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静静抬起左手,指尖轻柔地拂过他的刘海,隐约间还能看见他额上疤痕淡淡的轮廓,此刻,翰凛那张英挺的脸庞,浅浅地漫上笑意。
那有些难以形容……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微笑的意义何来。
虽然比之翰凛,晚灯的身形便显得些许单薄,但毕竟一个男子还是不若软玉温香,可,那微沈的重量负在怀里,臂中尽享他致实的肤触,感觉却也不坏。
甚至,和以往的脂粉一比犹有过之。
翰凛轻轻低下头,敛了眸,唇柔缓地抵上他的发漩,印下一吻。
若是此刻有旁人在场,许会为了这么恬然安稳的一幕闪神。
可若再细细瞧去,那对缓缓睁明的黑亮瞳仁中,并不带有与这幅画面相称的逸静,深沉的眸色里,思绪流转的浅光不停跃动。
他正思考著,可是他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蓦地,他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感觉到怀中人儿的些微动静,偏首,他看见晚灯淡淡皱著眉,双眸缓缓睁开。
翰凛微微笑道:“你醒早了。”略作估计,晚灯还没睡满两个时辰。他该多睡一会儿的。
“……爷?”
他似乎是对自己会在翰凛怀里醒来感到些微愕然,而那低荡的嗓音中添了抹沙哑,显得更为动听,翰凛的笑意深了几分。
“嗯?”稍稍眯起的眼眸不掩他的愉悦,抬起手似是享受地轻拂晚灯的脸颊。
再眨了眨眼,益发清醒的神志几己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与翰凛肌肤的紧密相触,他小心地挪动手臂,试著撑起自己。
明白他的意图,翰凛顿时笑得有些坏,手朝下一伸,穿过他的双臂,毫无预警地半坐而起,连带地也将晚灯那稍嫌单薄的身子微微抱了起来,在他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时,翰凛已把他安稳地搁放在自己膝腿上。
本来覆住两人的锦被因为这样的动作稍稍滑落,因而裸露了他们腰际以下交缠的曲线。
“敢情本王是洪水猛兽,让你醒来一见就避之不及?”环著那令人爱不释手的紧致腰腹,他轻笑道。
“晚灯并不是……”他突地顿住,因为翰凛的右手已经不安分地滑抚上他的背脊。
“继续。”他喜欢晚灯的声音,这点他从不隐瞒,也很享受。“我在听呢。”
目光落至他锁骨的优美线条还有坦实的胸膛,那里有著他烙下的粉色淤痕,犹如柔白绸缎绘上点点樱瓣,造就眩人心神的致命诱惑。
晚灯只能干哑地发出一个单音。“我……”翰凛的视线灼灼地烫在胸口,他纵使想要开口,也是力不从心。
停在他背后的右手微一使力,翰凛将他拥近,浅浅侧首,半敛下眸,似是著迷地印上其中一抹淡红,辗转吻啮。
缓慢升温的热度袭上晚灯为著寸缕而稍感寒意的身子,但同时,心头也漫上一样难以驱散的不安恐惧。
从收拢的手臂里感觉到怀里人儿不自禁的僵硬,翰凛微微抬起头,唇角轻勾,立时,那长俊逸非凡的脸庞绽现一抹令人目炫神迷的笑意。
晚灯不由得怔住。
“……真的很不喜欢?”薄唇开阖,但笑纹依旧未变。“太勉强你了是么?”
总是温和煦然的黑眸里浮上一丝微愕,“王爷……”
“床第嬉春,鱼水之欢,本王向来也不爱强逼为难……”他瞅著突地一脸窘色的晚灯,笑意里逸出几分煽情邪气。“奈何你如此地诱人,迷得本王分寸都没得拿捏了。”
话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翰凛抬手一勾,揽下晚灯后头,迅速地封住他的唇。
和方才缓柔的调情不同,浓重的激情忽然袭来,他反射性地抬手抵住翰凛肩头,想争取一些能够自由呼吸的距离,可却如同以往一样徒劳无工。
“唔……”胸口像是被逐渐抽空似的窒闷,下意识的抗拒依旧让他无法适应翰凛的噬吻掠夺。
缓缓放开他,翰凛抬头,薄唇轻浅地覆上他的眉间,像是要吻平那令人心怜的拢痕,煞是温柔的举止让晚灯稍稍松软了紧绷的情绪。
在他试著调匀呼吸的当儿,翰凛看向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瞳仁,牢牢地,扣锁住他的眸光。
一瞬间,竟让人有种错觉……仿佛眼前这个狂傲多变的男人,真的是你这一辈子都抛离不开的,唯一主宰。
“……我明白……”半晌,翰凛的声音低沉地回荡。
一句话,似是天外飞来一笔,毫无头绪可言,但,想触的视线却让晚灯明白了话下其意。
他知道他的挣扎,无所适从,晓得他为什么害怕,还有弥漫不散的慌乱,纵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就是知道。
翰凛轻轻笑了。“所以,你只要想著我,就好。”他柔柔拂过他的脸庞,“在我怀里,晚灯,你什么都不能在乎,除了,我。”
他半敛下眸,轻吻著他的唇角。沙哑而模糊的声音,只有晚灯听得清。“你,只能够唤我,想我,亦或……吻我。”
唇间逸出的热度隔著一指的距离搔著晚灯的唇线,催眠般的深情低喃太勾人,他抵受不住地被诱惑了……在思绪一片朦胧下,他不自觉地闭上眼,浅浅地贴上翰凛微笑的弧度。
飞蛾扑火,或许就是现在自己的写照,清醒后,他仍会后悔。翰凛要的,是完全的征服,此刻令人迷醉的晕沈陶然是那么虚浮不堪。
但,已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方法阻止他的沦陷……即便事后再感如何难堪羞耻,此刻他还是只能自翰凛身上求得拯救。
现下,他已无计可施,也没有余力多想。
***
“……爷,该用膳了。”浅步踏上夜耀湖盼的亭轩中,晚灯面对著翰凛的背影,轻声说道。
那清雅悠然的嗓音随风低扬,道不尽的悦耳沁心,可,一向极钟情于这抹声线的翰凛此刻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毫无任何反应。
突如其来的冷漠让晚灯也未在多加置辞,进入王爷府这么多些年来,并不是没有看过他阴沈冷淡的模样,只是……
垂立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握了起来。只是这几日,见的都是他迷人笑意,听的都是他低语浅笑,短短这些时间,竟让人险些忽略了,九王爷之所以是九王爷的理由。
──没有恒常的模式,也不存在绝对的规则,所以,下一瞬任何骤然的极端变化,只要发生在翰凛身上就已不再异常古怪。
……那么,有为何心头突地泛上一丝莫名的怅然?
净朗的面容微微低垂,他默默地站立原地,等待著翰凛不知何时才愿意给予的回应。
“……过来。”
良久,翰凛沈敛的声音突然传来,让毫无心理准备的晚灯轻轻一怔,但随即,他立刻跨前几步,站到了翰凛的后侧方。
甫站定正想要开口询问有何吩咐的时候,翰凛蓦地一个浅浅旋身,手臂一探,便抓住了他的手腕,带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瞅著他,接著,不发一语地就拉著他朝外走去。
本以为翰凛要进腾麟阁的晚灯,在他拉著自己步向前厅大堂是甚感讷闷。“王爷,您要──”
没让晚灯问完,在拐过一个回廊后,见前头刚好迎来了简申采,翰凛略缓了步伐。“简老,备马。”
“──备马?”怎么这么突然?“王爷,你要出府?”
“嗯。”他懒懒应了一声。
“可晚膳──”
翰凛浅浅一挥手,感觉似是有点不耐。“撤了。”他将晚灯拉到身侧。“将御雪带出来即可,去吧。”
闻言,简申采也只有颔首领命,立时转身加快脚步准备去了。
待两人行至大厅堂前后,办事效率一流的简申采已经把翰凛的爱驹牵了出来,看见那柔白若雪却散发著孤傲气势的高达身形,翰凛缓缓露出了个微笑。
任翰凛牵制著行动自由的晚灯,却不自觉地皱了下眉。马只牵出来一匹……总有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翰凛大步走近御雪,并没有立刻上马,而是看向他,见状,他本想装傻,但翰凛似乎也看出他的意图,索性两手一抓,环上他的腰就直接抱上马鞍,接著更是利落地翻身上马。
和翰凛这样亲密地共乘一马,让晚灯甚觉尴尬困窘。
“王……王爷,您要上哪儿去?”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开口问道。
然,翰凛却只笑不语,轻夹马腹,驾著御雪出了王爷府。
对他的行止一直摸不著头绪的晚灯在御雪轻驰了两刻钟左右,终于缓下步伐后,略显疑惑的表情顿时变了变。
骏拔的马身停在一座相当雍华堂皇的建筑前,镂花精雕的大门开敞著,其上横了张匾额,清楚地刻了三个大字。
──非艳楼。
***
几年来,在一些权贵有意无意的高捧下,加上有著京城首席花魁之名的柳绫幕后坐镇,凭她的精明手腕,使得非艳楼不再是单纯消遣的烟花之地,而逐渐成为民间的御品艺院,每当宫廷欲设晚宴,常会从这儿请去许多歌姬舞伶表演助兴。
短短几年下来,非艳楼的门槛儿可说是与天等高,没有特殊的本事,亦或有力的背景身家,估计跨不入楼里半步。
当然,九王爷翰凛却绝对不在其中。
远远一瞧是他,楼中几乎立刻跑出了十来人恭敬地排立在大门两侧。这九王爷可是花魁柳绫的座上宾,一丁点都怠慢不得。
轻巧地下马,他自愿地拉著晚灯步入非艳楼,像是走到自家厨房似的直接朝柳绫的雅居方向前进。
只要略有耳闻的人都知道,九王爷一向独来独往,这回儿居然还伴了个十足像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公子同来,而且似乎交情甚深,每个人都不禁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让被翰凛大剌剌地抓著手腕的晚灯份外不自在,但翰凛看来却是浑然未觉,含著淡笑一路畅行无阻地进了非艳楼中最隐密的内苑。
翰凛探手推开了房门,一抹怡人雅香顿时浅浅弥漫而开,尾随传来的温婉声线,是一派柔意悠扬。
“──凛爷今儿个来得巧。”
柳绫站在小厅内,探出粉纱水袖的玉手捧著一只白瓷酒瓶,绽现著令人不禁为之著迷的致丽的笑靥。“水仙坊今早才送来了几坛‘见荷’,爷,您可是闻香而来?”
翰凛依旧维持著浅谈笑意,拉著晚灯就坐了下,柳绫这也注意到了不寻常的地方,待翰凛稳坐后,她才跟著在他右侧落坐。
桌上早已备妥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柳绫先后为他们添上酒,看著始终没有正眼相对的晚灯,她的兴趣倒是浓上几分。
“凛爷身边这位公子生得好清俊。”饶是以逸雅柔情醉人无数的她,也不禁想要瞧了仔细。
和傲然恣意的九王爷截然不同,这位看来还相当年轻的公子并无那种夺人目光的犀利气势,有的却是温静柔缓,缀一点书卷气,安稳蕴然,仅是这么瞅一眼,竟也让人印象深刻。
闻言,翰凛颇富深意地勾起一笑,晚灯则是微微低首,掩去眸底些许窘然局促,他没料想过今天这种局面。
“京城花魁之首这么赞美你,”翰凛执起酒杯浅尝一口,淡淡笑了下,“你有什么表示?”
晚灯头垂得更低,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柳小姐过奖。”
这等称许之词,应是沾了王爷的光吧……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站在英岸俊逸的翰凛身边,饶是天人也要折了一半的风采。
柳绫嫣红的唇线漫开一抹柔美笑痕,“公子客气。”
说著,他看了翰凛一眼,微侧的角度让她明媚的杏眸更显亮艳。“凛爷带来的客人罕见地沉静哪。”
自这位翰凛王爷踏入青楼来,这是他头一回见他自个儿带人同行。
是的,凭他一介尊贵皇储,自是少不了许多攀权富贵之徒大献殷勤,看著他著他这些年来,她晓得是有那么几回翰凛允了别人与他在楼里同桌把酒寻欢,但大多数时候,翰凛都不爱有任何闲杂人等在他跟前乱嚷,坏他的兴致。
抬起纤柔玉手,在斟酒的同时,她不著痕迹地又细睇了晚灯一眼。看不出来这样的人会与翰凛有著怎般交情,足以使他破例。
感觉甚是莫测高深地淡淡微笑,他开口缓道:“说来,他与非艳楼也有些渊源。”
“噢?”柳绫浅浅地挑了下秀眉,也同样漾出玩味笑意。
湛黑的仁瞳朝晚灯的方向瞥去,伴著一抹淡诡眸光。“他的人,我是自非艳楼里带走的,这么算来,关系合该不浅。”
闻言,柳绫不禁怔了下,羽扇长睫眨了眨,半晌,才缓缓道:“莫非……是晚灯?”
但随即又浅浅蹙了下眉,“可,晚灯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子啊。
品著“见荷”的柔雅清香,翰凛笑得愉悦。“夜耀湖畔月色漫,方闻东栏梨花开……虽是需要点机缘,可我翰凛仍有幸得其天籁不是?”
一席看似哑谜的话语却让晚灯抬起眸望向他,朗净的面容似乎显得有些怔忡。
从让人感觉深沉的黑瞳,从容地对上他有所深思的眼神,流转的眸光气息,竟,织就一种暧昧微妙的氛围。
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柳绫的眸底浅浅掠过一抹若有所思,可随即,她也跟著缓慢荡开一道柔美笑纹。“凛爷这么好兴致走一趟非艳楼,莫不单是携著晚灯旧地重游,访见故人吧。”
纵然摸不透他的心思,却也看得出来他定有旁人插不得手的目的,而且……针对晚灯。
翰凛朝她微微一笑。“能有红粉知己如你,倒也不坏。”他一向喜欢聪明的人。
“不坏?”柳绫浅浅笑著轻轻重复,软侬音频煞是动人。“原来妾身在凛爷眼里值这评价。”
“可委屈你了?”
“妾身何德何能,在九王爷口中认了个知己二字。”以她对他的认识而言,这还真要算是荣幸了。
闻言,翰凛倒是笑开了。只是,原来那潇洒逸若的写意神态竟在唇角轻浅地一勾后,竟冶出一派恣邪狂放。
猛然间,居然教人觉得,心脏像是活生生地给撞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