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军大营戒备森严,东西南北四方皆设着垛楼以备守望,今天更加了楼下佩刀持枪的守卫兵士,个个瞅着兀鹰般的锐眸,焦点相错逡巡四野,中军营里真出了半丁点事也逃不过如此密集的盯梢。这些严厉的防卫全因为此日,平时镇守青海省四围的巡抚、将军、都统全部齐集大营,共商军事。
其中,除了拥有节制廿万人马的主帅抚远大将军外,最令人注目的莫过于靖平将军,韩谦。他年方五十,高头大马神形精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张四方脸黝黑又刻痕满布,嘴紧抿着,让人了解那边关苦厄的辛劳根本放不入他眼里。
他自入军旅,即跟着抚远大将军出生入死,熬至今日方得领有两万兵马固守里塘、巴塘、黄胜关,防着首敌窜扰西藏。
岳麓在他项下待了四五年,虽已调至中军帐,却还是对他有着天神般的敬畏。尤其想到他将与白齐飞结为亲族就更难忽视。
六个首要将领已到齐。抚远大将军为求毕其功于一役,进退极度谨慎,且扛着即将爆发的战事更是压力沉重,在煎熬数月后,脸颊已瘦削见骨,因此当他森着面容时,营帐里即隐透着严厉的气氛。
他下了案台,引着六位将官连同中军参将白齐飞走向帐篷中,团团围住里面一个四方大木台,这上头用着沙石模拟了大军围堵的整个形迹。八人眉头深锁,在这沙台上指指划划,交流着彼此的驻防与意见。
岳麓一直站在帐口处,像守兵似的动也不敢动,可心里却十分质疑。因为照情况来看,此次议事事实上是不可能让区区都司的自己参与,却何以一早中军帐就来了命令,要他一并进帐?
「什么?谁?谁是岳麓?」一个浑厚的嗓音突然划破低调的气氛。在场七人顺着白齐飞的眸光,全部向岳麓行了注目礼。
岳麓当下一惊,不明白自己何以突然变成了焦点,忙屈膝一跪,执礼:「属下岳麓参见各位大人!」可在场的人却将他当成了雕像,完全没有理会,只韩谦带着疑虑的低沉嗓音朝着白齐飞道:「他是什么职阶?」
「回将军,都司。」白齐飞恭顺道。
「齐飞,你在开什么玩笑,要守疏资要道多的是经验老道的兄弟,你怎么挑这小都司?」
「是啊,这不是太冒险了!」除了抚远大将军,其它人无不将眸子集结岳麓身上,整齐划一的皱起眉头,韩谦更是毫不客气转望岳麓道:「这事太重大这小都司怎么能……等等,你叫啥?」
「标下岳麓。」被这无礼的询问,岳麓难堪的脸一红。
「你入中军帐多久?」
「回将军,两个月前标下才从将军府调来!」
「哦,从我队里调出去啊?怎么我没印象!」韩谦当下翻了翻眼朝抚远大将军道:「大将军,虽说这小都司出自我军里,可这疏资要道很重要,叫这毛小子能成事吗?」
抚远大将军似乎也没想到岳麓出身这么青涩,不由得用着肃杀的眸光望向身旁这号称诸葛孔明再世的参谋将军,平稳而深沉道:「齐飞你心里有了谱吗?」
岳麓当场被人小觑,一张脸窘得通红无比,白齐飞轻瞟他一眼,不动声色:「回将军,您忘了一个月前,咱营里有七个士兵在青草坡遇着了廿名叛军,最后不止砍了他们脑袋还逼出首寇去向?」
「你是说那领兵的士兵是岳麓吗?」抚远大将军反应不慢的瞪大眼:「可我记得是个叫刘广文的啊!」
「正是刘广文,只不过事实上刘广文一开始就受了重伤,他是由岳麓背回来的!当时将军要我究其功劳,我才发掘这事,岳麓因而在那次升了都司!」
白齐飞话一落,大伙看岳麓的眼神瞬时不一样,因为在场的人都深知,围省范围在上个月突然缩了一大圈,听说正是探子追出了叛军首敌藏匿之处,也就是说僵化的战局得以开展并省去数万兵马驻扎包围竟全赖眼前这毛小子都司!
不过话虽如此,毕竟滋事体大,虽然在场巡抚、将军都憋住了话,抚远大将军还是谨慎万当的望向岳麓,只是眼神和语气都显得温和多了:「岳麓......你先回帐休息,等有了决议再召你!」
「是!属下告退!」岳麓领首为礼,才刚起身白齐飞就叫住了他并当着所有人面道:「岳麓,这帐里的事不得向第三人说,你明白吧?」
「属下明白!」岳麓恭敬的点个头,转身步出帐,谁料白齐飞后脚马上跟出来,一把将他拉离帐口数步。
「明日你又要穿里塘探查,所以等会儿你吃过晚餐先到我帐里一下。」白齐飞没等他响应,便急匆匆转身往大帐走,直待要进帐了才又回身塞了个物件在他手里:「守兵不让你进,就给他看蓝缎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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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疏资要道,就得讲到白齐飞那为逼首敌,献策合围青海省的大胆谋略。可合围所引发的冲击前所未有,为减低伤害,白齐飞数日来与抚远大将军禀烛夜谈,肠枯思竭,终于谋划在围省其间特别守住几条疏资要道,以维民需。
这看似简单的任务却攸关重大。因为时值初冬,一旦围省,不下数日,内省草料尽绝物资全断必定民困敌乏,藉时难民知道有此要道将全番投奔,叛军更有可能背水一战只为略夺求生,如此,要怎么维持秩序以免酿成巨祸暨如何利用此点将叛军一网打尽,实在是一个大课题。
怎料白齐飞会把这如此重大的任务交给自己这样一个无甚功勋的小都司?别说几个位高权重的将领意外,岳麓心里都不明所以。再想到刚刚白齐飞约自己到帐内,心里真是复杂万分。
岳麓私心盼着和白齐飞独处,可是转念想到自己和他年龄相仿且同为男儿身,怎么对于战事谋划与格局野心都差之千里,仿如难成大器,就心绪难平。
风清月朗,岳麓怀着混乱的心情走向白齐飞帐处。门口,果然被拦截下来,他依意取出蓝缎荷包当「凭信」,守兵果真让他进了帐里,但同时也跟他小声道:「你得提点心思,里头有个驸马爷了,到时冲撞了人家别说我不顾弟兄情份没告诉你!」
「什么……意思?」岳麓听的莫名其妙。
「靖平将军的二公子,也是当今和硕格格夫婿韩玉轩也在帐里等着参将!」
不知为什么,听到韩玉轩夜半到帐中等白齐飞,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他垂头思虑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只好摇摇头,掀帐进了去。
只见他身长肩宽相当高大,一张脸颧骨分明双目如墨,混身散着果敢铁胆之气,韩玉轩名字温文形体却相当粗豪,最令人意外是,他还大剌剌穿着黄马褂站着。岳麓虽在韩将军营待过四五年,却是今天才第一次这么近看到他。
「标下岳麓,叩见驸马金安!」岳麓本想执手为礼故意当作不认识其大有来头胡混过去,怎料这身金黄教人不跪都不行。
韩玉轩挑挑眉,直往白齐飞炕上走去,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竟没令他起身,只沉声:「你夜半进白将军帐里有何要事?」
「回驸马,属下不知,是将军要属下此时过来等候,或许有什么紧要军报!」
「能有什么紧要的军报得在这夜半里谈?」看似在问,其实是自语。韩玉轩根本没想听他回答便冷冷的朝他摆摆手:「你出去吧!我会跟他说你来过!」
岳麓一阵莫名其妙,可是面对这闪亮亮的衣着只能硬着头皮道:「请恕属下斗胆,因明日岳麓将前往里塘刺探敌情,怕是将军有要事相告!」
「总之你先回帐里,有事再召你吧!」啰里八唆的,你没看我这身衣着吗?还跟我顶嘴!韩玉轩站起身,看也不看他,自顾走向案台,望着桌面军事布属图不再理他。
岳麓原本对这驸马爷那一身果胆之气还算挺尊重,现下却被他这狂妄傲慢的态度梗得满肚气,只好闷闷应了声转身走出去,可就在一掀帐,迎面白齐飞匆匆进来,当下就拉住了他:「岳麓,去哪?」
见了他,岳麓压抑心里的气莫名攻心,直回身往韩玉轩一瞟,没回话。白齐飞一脸错愕却没怪罪,只顺他眼光和韩玉轩对上了视线──
「你怎么在这里!」白齐飞失神的脱口而出,却忽然想到什么,忙急跪在地,垂首道:「中军参将白齐飞叩见驸马金安!」
这是岳麓第一次见到白齐飞露出如此惨青的脸色,甚至可说还带点惊吓,虽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却足叫他错愕,只是接下来的事更令岳麓怔忡……
「咱们是什么关系了,你还跟我行规矩?」韩玉轩手撑案头,原来瞧着白齐飞的一脸温馨忽转挑衅的冷笑。
今天,岳麓知道白齐飞和韩谦乃甥舅关系,算来韩玉轩该是他的表兄弟,照理这句话是颇念情份的,可不知是否因自己恋栈白齐飞凡事就多拐了心,总觉得他话里夹带着一抹暧昧。
「驸马乃皇家……」
韩玉轩没等他说完即冷哼一声:「你跟我绕什么圈子?再三个月你不止是我的好妹婿了,沾亲带故你也是皇亲国戚,不是吗?更何况,昨儿下午咱们见面时还挺熟络,怎么到了中军营里好像突然不认识了?」也不管白齐飞脸色越发惨白,他缓缓走离案边,朝岳麓一瞧:「还是因为有个外人在,终是不得不摆个架子?」眼见平日神彩飞扬的白齐飞被这莫名的状况挤退得局促不安,伏在地面的双手更插入土里颤动,岳麓一颗脑袋混混沌沌完全不知怎么思考。
「也罢,要带兵嘛!总要有个样子!」韩玉轩垂眼瞧着白齐飞神思恍惚,不由得又转了温柔笑容,屈身拍拍他肩头:「你起来吧!以咱们兄弟俩的交情别来这套了!」
「谢……」白齐飞原想叩谢,可能又想到他已说「不行规矩」,便把后话吞了下去,缓缓起身。
「喂!我说你,不是要你回帐了吗?」韩玉轩看岳麓一脸茫然的呆立着,马上低吼。
岳麓醒神下意识看了白齐飞一眼,却见他瞧也不瞧自己,神情黯然,低声:「岳麓你先回帐。」
「是。」岳麓没什么立场拒绝出帐,但是满腔的不情愿却隐得粗糙,谁料一转身,更令他不甘愿的要求又套上了顶。
「等等,那个岳麓,把你手上的东西留下来!」韩玉轩漫不经心道。
手上,正是白齐飞的化身──蓝缎荷包。岳麓还没来得及错愕,韩玉轩已面带笑意的伸手将它取走。
「齐飞,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的吧?怎么会在这小兵身上?」
「我怕守兵不让他进帐,今、今夜特别拿给他作令符。」白齐飞勉强一笑:「你不说我倒忘了拿回来了。」说着,他伸手接过了荷包,将它放入怀里。
岳麓实无法适应白齐飞这副委屈的模样,可是现在,他不止吝于和自己对谈,连眼神也不交集,教人根本无从猜测他的处境与想法。只赤裸的意识到眼前这驸马爷简直如他命中克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麓憋着一股气往自己的帐里走,不下几十步,满心的疑虑填塞胸腔。他很不想把整个状况推向暧昧,可是脑子却不听使唤,拚命得钻入这死胡同。
事情还没搞清楚,第二次探查一回来,伴随回乡的命令也跟着下来,岳麓心里真是百般不情愿。人非圣贤啊!日日在营里见了都免不了心思沸腾,这么同行而走又怎么叫他平静。
神思难安的收拾行当,岳麓瞧见白齐飞早备好两匹马在大军帐口。骑马兼程,二日下来就跑了百来里,终于来到一个繁华的镇上。
这一行间,白齐飞仍是那副自然而然的神情语气,不止没有跟他说故乡在何处,亦半点不再提及那些情思云雨之事──这样的气纷,让岳麓有些松心又有些许失落,延途只好故意和他保持一段生疏的距离。尽管内心深处万般清楚……真的很想这么跟着他到天涯海角,最好永远没有尽头,没有终点,这样或许可以比较认命,比较没有那么多不甘情愿与苦涩!
当然,这些想法皆为幻梦。正如同两人初识所见的失空斩戏码,白齐飞怎么演都是那运筹帷幄,聪明权谋的诸葛武侯,翻云覆手间,风云变色,而自己最多只能当他身边那小小的参将马谡,战胜了非己所功,战败了却得斩立决.....
他们俩虽没有着军装,可是服饰华丽,神采潇洒,活脱脱如两位富绅士商,因此一踏入客栈,掌柜就十分热心。
「客倌,您要两间上房吗?」
岳麓点点头正要回话,白齐飞却突然插口:「一间就好。」
「一间上房?两位只要一间吗?」
「对,一间,我和兄弟共宿一间就行了!」说罢,望着岳麓:「岳麓,你同我睡的惯吗?」
岳麓明知他不该有什么特别意思,但一想到要和他同床共枕,竟忍不住涨红脸,紧张道:「呃!我……」
「如果不介意,我们就同榻而眠吧,晚上,咱们还可以促膝相谈,聊聊事情!」白齐飞说的轻悄,岳麓却有些慌懵,实在搞不懂他到底什么心态,明知自己对他感情不纯粹,为何他故意要这么做?
「你不习惯与人同眠吗?那没关系,就两间吧……」瞧着岳麓一脸青白的呆楞着,白齐飞朝掌柜无奈一笑:「掌柜,两间上房!」
他神情和语气的明显失落让岳麓思绪混乱,只觉脑海有个声音要他摇头,可是嘴巴却不听使唤的说:「一间、一间就好,我不介意。」
白齐飞似乎早有所料,深吸口气,报以他一个温柔的笑意:「那掌柜,一间上房,嗯,然后先帮我们烧个水,待我和弟兄梳洗清爽后,再弄些酒菜到我们房里!」
掌柜很热情的应了声,开始介绍起客栈内的招牌菜色,然而整个过程只有白齐飞有那闲情逸致和其应对,至于岳麓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一样,失魂落魄的呆立着,完全不知如何思考接下来的步骤。
望着满桌菜肴,岳麓神态拘谨的坐着,连呼吸都忍不住刻意起来。因为空气中不知何时竟飘荡一抹燥热的香气,让他莫名紧张。偷瞅着白齐飞正神色安然的坐在身前。
沐浴后的他,一身月牙白,清俊的脸旦亦苍白如夏日皎月,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可眼睑半掩,透着一股迷离,让岳麓忍不住心起贪图。不行,今天真的不能合房,再这么待下去,一定会无端的又起那些云雨巫山之事,整夜都不用休息了!!
两人默然对坐缓缓进食谁也没先开口,除了竹筷捡拾菜肴的轻微撞击与两人的细微咀嚼声外,整间房静得一根细针落地都能听清。好不容易,一碗饭都扒光了,白齐飞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岳麓终于忍不住道:「齐飞,我想、我还是再要一间上房吧,你也知道我……」
白齐飞温和的瞧他一眼,淡然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放下碗筷,提壶帮自己和他填了酒,喃喃说着:「岳麓,当年诸葛孔明自比管仲、乐毅,刘皇叔三顾矛芦,武侯为报知遇,隆中三定天下,自此,汗青史上留下记号……」顿了顿,他端起杯,自言自语又似目空一切道:「而我,白齐飞,男子汉大丈夫,洛阳城郊自比武侯,却不置隆中待皇叔,反而汲汲营营于世,所为为何你可知?」
岳麓瞪大眼望着他,整个儿脑袋还晕在他一意孤行的两人合房这件事上,谁能理解他怎么忽地长篇大论来了?只好抹着干哑喉头,诚实道:「不知。」
白齐飞沈静的双眸瞬时浮出一抹从未见的豪气:「我也想在汗青史上留名!」
岳麓想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壮志豪情,一那间,真被他的野心震慑,抬眼再瞧那认真坚毅的眸子所散发出的决断,根本不是自己这样漫不经心的胸膛包容的住!
岳麓吞了口口水,咬着牙,静静望着俊暖斯文的他。开始思索起自己的胸怀,自己的心志,可曾如此清晰的明白要什么?追求什么……然而千思百转,竟只想到自己流涟市集,出入花街男院、戏楼,纵情恣欲的画面!
难道我堂堂岳麓,空有一身钢骨体魄,却是这么短视近利毫无格局的男人!撇开了儿女情长,岳麓终于体认到自己实在不如于这弱如书生的男子!忍不住的,岳麓转开眸子,不敢再看他了。因为他深深惊觉,这男子真的不是自己高攀的上的啊!
然而,白齐飞说这些话却并非要打击他,只听他突然转道:「岳麓,你可还记得初六时,你在我大帐内,忽然醉酒失态的事?」
岳麓心一跳,怎么可能不记得?他现在这么提是为什么啊?岳麓眼光不敢望他,点了点头,心头却像波浪鼓似的啪啦撞击着。
「那时……你问我,臂上的刀痕怎么来的,我没有回答你,现在,我就告诉你……」
岳麓这会儿总算抬起双眼紧迫的望着他……
白齐飞淡淡一笑,浅尝口酒,停了好些时侯才抬眼与他对视,缓缓道:「因为,我想到了你,在军营里,我每想你一次,就划自己一痕。」
天啊!岳麓差点惊呼起来!只觉整个人头晕目眩,面热如火,一下子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白齐飞的脸还是那么白,那么沈静,恍若刚刚的话像:「吃饭吧!」这么简单。
「早在戏楼相遇,我心里就放了你了,只是,我白齐飞有太多事要做,这个心意,透不出。」白齐飞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眼波流转一旁,再喝了口酒:「初六之夜,我确知了你数年未变的心意,便决定要跟你说明白……」
这时,岳麓越听越有些坐不住,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整杯酒被他握在手上,几乎要颤出一大半,而刚刚,那满怀的配不上,一下子也被抛弃到九宵云外。
若不是看白齐飞似乎还有话,恐怕早就脱口道:「你可知,我更是深深衷情于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