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白瑞玺愤而离开后,一个人的办公室安静了下来,竟然显得些许冷清。严灏不明白,白瑞玺为什么要这样逼问他?何苦来哉……

“……我对你而言到底代表什么?你对我的感觉又是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替我着想?”

回想起白瑞玺当时急切……甚至是热切望着自己的目光,严灏的心跳忽然加速了。最近他常出现这种不合常理的反应,让他自己也相当困扰……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白瑞玺,想起他坚毅不屈的意志,想起他似笑非笑的眼眉,想起他刻意隐藏的温柔,想起他挺拔颀长的背影,想起他俊美却又略带忧郁的侧脸,想起他……

“不行!我必须停止!”严灏掩住脸,感受到自己的双颊竟如火般炙热滚烫。

明明说好了,此后他们两人之间只能有公务往来的关系,其它的一切都应该抛弃的啊……可是,为什么自己就是放不下?为什么自己还是会担心他、害怕他受到伤害?为什么自己竟然会……这么不听使唤地……想着他……

对现在的严灏而言,光是在各党派之间游说固票就已经够让他心烦了,照理来讲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其它的东西;只不过,除了白瑞玺的事情之外,去送机那天杜文颖对自己说的话,仍旧不时缠绕着他的心头,让他惦念不已……

“谢谢-的心意,不过我真的很……”严灏记得,自己才一开口,文颖就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你要跟我说对不起,因为你没办法接受我,对不对?”文颖露出一个释怀的笑靥。

“没关系,你不必说,我明白。”她低下头,柔柔地说道:“……是我自己太任性,总是单方面的以为你应该要接受我……”

“……不过,那天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我还是想要对你说。”杜文颖的脸庞微微泛起红晕。严灏知道,他会永远记住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幕,“……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这一刻,我都一直喜欢着你!”

“我以为自己会淹没在对你的感情中……因为,我几乎想要放弃在美国的工作,留在这里,永远待在你身边……可是,那一天他来找你、你追出去的时候,我才发觉,你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独有的……对你来说,工作才是你的全部,在天秤上,我知道自己永远都是比较轻的那一边。”

“……我不会放弃的,我还是会一直喜欢着你,直到我找到另一个像你一样完美的人为止,”仰起脸,严灏看见杜文颖的明眸散发着柔和的光彩:“……不过,我希望在他的天秤上,我会在比较沉重的那一边。”

“……那天的事,我不会怪你的……如果不是那一天,我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有办法看清事实……所以,也许我应该要谢谢他喔。”

杜文颖的最后一句话,很明显,是她的体贴。因为,她不会愿意看见自己因此而深深自责的……这,是她的温柔啊!

严灏记得,文颖最后给了自己一个温暖的拥抱。他轻轻地回抱着她,就像是舍不得自己的妹妹一样舍不得她离开……再也不需要言语,他们知道对方一定懂得的……

不能让文颖再为我担心!严灏的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于是,他决定好好整理收拾自己紊乱的情绪,赶快把眼前最要紧的公事处理好。叹了一口气,严灏翻开手边的国会通讯簿,开始打起电话。

终于,国会表决的日子来临了。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初秋早晨。

无论是鹰派还是鸽派全都下达了甲级动员令,只要不出席投票的议员都会受到党纪处分,至于身负重责大任的两党党鞭则是在议场内一边拿着通讯簿点名,一边不停地打电话催促尚未抵达的议员;议场周围也流露出一股平时少见的肃杀之气,议员们个个神情严肃,有些人悄声讲着电话,有些人低头沉思,有些人则是在楼梯间兀自抽着烟,难得没有出现交头接耳的吵闹画面。

重大议案的表决,媒体自然不可能缺席,除了报纸与广播电台的记者严阵以待之外,各家电视台的SNG转播车也停放在国会大厦广场上,张开了碟型天线、对准卫星,并与议场内的摄影机联机,准备随时转播投票的动态。

严灏没有亲自到国会大厦议场等候表决结果出炉,因为他还有很多待批的公文,实在是抽不开身;虽说如此,严灏仍然一边批阅公文,一边打开办公室电视机的新闻频道,不时抬起头来观看国会表决的实况转播。

说真的,他很难静得下心来。他忍不住回想起漫长谈判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各个谘商回合的折冲与妥协、谈判团队不眠不休的辛苦付出,以及最终拍板定案时大家脸上欣慰与感动的笑靥……这一切,可不是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全盘否决的啊!还有,这段时间以来,局里所有组长级以上的主管都亲赴国会一一拜会各党派议员,以争取他们对双边经贸协议的支持……今天,如果这些努力都被推翻了,他真的不甘心!

已经开始投票了。看着实况转播,严灏发现部分国会议员居然亮票了!也许是为了表达对党团的忠诚吧,他们选择盖完圈选章,将自己的选票在空中轻轻晃一晃后,才将它投入票箱中,丝毫不顾其它议员的指责、怒骂与叫嚣。不过,就在此时,屏幕上的某个人影吸引了严灏的目光。

那是白瑞玺。纵使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形容也有点憔悴,不过,他浑身散发出的自信与气势却极其强烈;轮到他投票时,四周的喧嚣瞬间消失了,每个人都静静地瞪视着他,等待他做出最后抉择。

拿着选票,白瑞玺的神情很平静。在走进圈票处前,他抬头看了议场摄影机一眼,然后,他的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个极浅、浅到几乎所有人都不可能会发现的笑容──

就在这一刻,严灏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微笑……是白瑞玺笑给自己看的!白瑞玺早就料到自己会守候在电视机前!

严灏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移开目光。白瑞玺盖好选票后走出圈票处,此时,某些鹰派议员开始鼓噪,他们发出一阵喧哗,似乎是在要求白瑞玺技术性亮票。白瑞玺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地走向投票箱,完全无视于其它人的吼叫;然而,在即将把选票投入票箱前,他顿了一顿,接着,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白瑞玺就像个王者一般、骄傲地摊开他手中的那张选票──

赞成!白瑞玺赞成双边经贸协议条文通过!

顿时,台下一阵骚动。白瑞玺冷笑着,将选票快速放入票箱中,旋即不发一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拒绝与任何人交谈。

天哪!白瑞玺居然这么做了!他居然……他居然公然亮票!

严灏头痛欲裂,他根本无法思考了……白瑞玺一定会遭到党纪严重处分的啊!这家伙……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劝告呢?!他明明就可以放手不管,他明明就可以独善其身,他明明就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竟然如此地奋不顾身……

等到严灏回过神来,开票工作已经结束了。一百一十七票对一百一十三票,以仅仅四票的细微差距,双边经贸协议条文惊险通过了!

顿时之间,严灏听到局里各层楼都爆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可见大家也都守着广播与电视关心着开票状况;虽然上班时间看电视听广播似乎不太应该,但是偶尔也是可以通融的,例如现在。

彷佛想起了什么,严灏猛然站起身来,抓了某样东西塞入公文包,便火速冲出办公室。

见到神色匆忙的严灏,欧阳衡急忙问道:“副座,你要去……”

“──国会大厦!”严灏大喊:“请帮我备车!”

严灏离开了办公室,但是他的电视还是开着的,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新闻快讯。

“……众所瞩目的双边经贸协议条文,刚刚以一百一十七票对一百一十三票,只有四票的些微差距惊险通过,执政党欢欣鼓舞,已经开起了香槟庆祝;而原本打算全力封杀的在野党则感到相当愤怒,部分鹰派议员并将失败归咎于阵前倒戈的白瑞玺……”

在前往国会大厦的路途中,坐在公务车后座的严灏心神不宁到了极点,有一股很强烈的情绪直冲上来,呛得他鼻头为之一酸、呛得他措手不及……紧抓公文包,他的指尖微微发凉。

──我一定要见他一面!就是现在!

十分钟后,严灏的座车缓缓滑进国会大厦前的广场,此刻,另一辆轿车则是从反方向驶了过来,两车交错。严灏望向车窗外,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驾驶座上;就在同时,对方也转头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瞬间交会。

“请停车!”严灏快速地对司机说道。

车一停妥,严灏立刻打开车门朝对方走过去;彷佛心意相通,对方也下车了,他就站在广场中央,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白瑞玺开口问道。

“来找你,”严灏轻声说道:“……对了,你要去哪里?”

“去找你,”白瑞玺试着不着痕迹地说着,但是他的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被过分压抑的情感:“……忽然之间,很想见你一面。”

看着白瑞玺,严灏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因此,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才能略为平复自己剧烈的喘息。下定了决心,他缓缓打开手中紧握着的公文包,取出了某样东西。严灏走上前去,将它递给白瑞玺。

“……谢谢你的伞。”想到白瑞玺曾经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严灏的喉头不由得紧绷了起来,像是被某种情绪给梗住了。

似乎感到有些讶异,但是这却丝毫无法掩盖白瑞玺脸上微微浮现的笑意。“不客气。”当白瑞玺优雅地走上前,正要伸手接过伞的同时──

“砰!”一声令人惊骇的枪响划破天际,严灏感觉到一道气流快速而锐利地削过他的右肩。

然后,严灏看见,白瑞玺的笑容瞬间枯萎了……白瑞玺脸上闪过一丝痛苦,随即,他捂着左胸口,静静地倒下。

殷红的鲜血,缓缓从他的白衬衫底下渗了出来。

白瑞玺仰躺着,眼里满满的都是湛蓝的天空。

这一阵子,他已经很疲倦了,每天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呢,现在,可以静静地躺着,真好啊……初秋的微风吹来,他几乎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随后,闯进他眼帘的,是严灏震惊而慌张的苍白脸庞。

怎么了?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呢?还有,除了那些闷闷的、快速奔来的脚步声以外,周围似乎聚集越来越多嗡嗡的嘈杂声了……说真的,自己几乎已经听不清楚那些声音了,唯一可以引起自己注意的,只有耳边那个温柔低沉却惊慌失措的呢喃,以及他轻轻的抚触与拥抱。

越来越冷了……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想象中的糟糕……胸口的伤其实也没那么疼……似乎是有些麻痹了吧……

白瑞玺勉强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那个男人仓皇而脆弱的容颜。虽然想要开口跟他说话,叫他不要害怕,但是微微张开嘴唇,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虽然想要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颊,叫他不要担心,但是手却沉重得举不起来,就连想要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不过,他并不恐惧。

如果……如果这就是渐渐死亡的感觉……那也不错……至少在阖上眼睛前的最后一刻,我的眼中与心中都充满了你的身影……

而唯一的遗憾是,我多么想要看到你的笑容啊……对不起,我却让你哭了。

***

深秋的午后,天很蓝,云很白。

他仰起头,着眼睛,让灿烂炫目的阳光在他的脸庞与发梢跳动闪耀。

很暖和。

捧着一束纯白的蔷薇,望向眼前那片依旧碧绿如茵的小山坡,严灏深深吸了一口气,希望秋季微凉的空气能够洗去他心底那淡淡的哀愁。

除了山坡旁那片松林偶尔传来的阵阵松涛外,四周寂静无声,严灏甚至可以清楚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看着山坡上一片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十字架,严灏心头一揪。

还是……有点孤单,不过,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那件事过去已经快两个月了,可是,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呢?为什么自己还是抑制不住那股深深的恐惧呢?为什么……心还是会隐隐抽痛呢……?

“砰!”就是那声无情的枪响,让严灏眼前的世界几乎在一瞬间崩解。

捂着胸口,白瑞玺倒地。

他惊慌失措地冲到白瑞玺跟前,扶起他,然后,严灏看见白瑞玺的左胸口汩汩地冒出鲜血,殷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淌出,染红了他的白衬衫,而他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黯淡。

“──快、快报警!”支撑着白瑞玺虚弱的身体,严灏着急地大喊:“快叫救护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严灏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紧紧抱着逐渐失去意识、指尖也慢慢发凉的白瑞玺,急着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白瑞玺勉强撑开眼睛,启唇,似乎试着要说些什么,但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越是急,就越是说不出话来,严灏感觉得到白瑞玺心里的激动、愤怒与无能为力,不过,自己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轻轻拨着他散落额前的黑发。

“……没关系,你不必说,我知道的,”抿了抿嘴唇,强忍着心被片片撕裂的苦痛,严灏努力维持自己语调的平稳:“我明白……我明白的……”

周围聚集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好像有其它的国会议员、政府官员、议场驻卫警,还有,媒体。一片闹哄哄的,他听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被包围在人群里,自己居然是那样的孤单,而且无助。

严灏看着脸庞开始失去血色的白瑞玺,竟害怕得发起抖来。他不是害怕自己的生命也有可能遭受到威胁,而是,他清楚地明了,自己正在一点一滴地失去白瑞玺。

想要挽回逐渐流逝的生命,就像试图阻止从指缝中流泄而下的细沙一般,徒劳无功。

救护车飞快赶到国会大厦,医护人员将白瑞玺放上担架、抬进救护车,并开始进行初步的急救处理,而严灏也跟着坐进救护车中。救护车鸣笛,在市区马路上火速穿梭疾驰。窗外景物飞逝,而过去与白瑞玺相处的种种也在严灏眼前一闪而过,彷佛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

严灏紧紧握着白瑞玺的右手。白瑞玺的血迹沾上了严灏的双手与胸前,温热的红色液体让严灏心口发凉,颊上不禁滑落两行湿热。

“再忍耐一下子……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严灏附在白瑞玺耳边替他打气:“马上就要到医院了……拜托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好不好……”

当然,白瑞玺没有回答他。他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呢?!我们之间还有好多帐还没算清啊!还有,今天的事情,我还来不及跟你道谢呢……我……我也有话还没跟你说啊……

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于是,严灏剧烈地颤抖着。

“白瑞玺!你听到了没?”严灏在救护车里不顾一切地狂吼了起来,泪流满面:“你这个家伙……你给我好好的活着!我不准你死!”

“你听到了没?我不准你死啊……”到最后,他早已哽咽不成声:“……我已经失去了佩玉,我不能再失去你……”

握紧双拳,咬着下唇,严灏尝到了血的滋味。

泪,却再也止不住。

他已经在这栋惨白冰冷的建筑物里守候一整个下午了,寸步不离。他不想听别人怎么说,但是,电视中播报新闻的声音还是不断告诉他残酷的事实,如此地刺耳,如此地椎心。

“……今天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左右,国会议员白瑞玺在国会大厦广场前遭到不明歹徒枪击,子弹贯穿左胸,白瑞玺随即被送医急救,警方也立刻查缉追捕在逃嫌犯……在现场目击事发经过的国际投资贸易局副局长严灏并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后续情况本台会持续为您追踪报导……”

“……今天上午遭到枪击重伤的国会议员白瑞玺,目前正在医院接受紧急手术,不过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血压一度急遽下降,到院前呼吸已经相当微弱……据了解,院方已经对家属发出病危通知,白瑞玺的父亲白琨也已经急忙搭机返国……”

各家电视台反复播放着翻拍自国会大厦广场监视器摄得的画面。枪响,白瑞玺中弹,倒下,一片血泊……即使画面已经经过特殊处理,但是,那那的震撼与惊恐依旧一次次地重击着严灏几近破碎的心。

在手术室外面等候,严灏的脑袋一片空白。看着自己手上、身上沾着的血迹,明明以为自己的心在失去佩玉后应该早已死去、明明以为自己的神经应该早已麻痹、明明以为自己的眼泪应该早已流干,没想到,心还是痛了、颤抖了,而眼眶,也再度湿润了。

上天真是残忍哪,分明给了他的,却总是要剥夺。失去固然痛苦,但是,拥有了之后再失去,更痛苦。

直到欧阳衡替他送来更换的衣物之前,严灏一直穿着那件染上白瑞玺鲜血的衬衫,两眼无神地盯着手术室门口那盏代表手术中的灯。

守在手术室外面好几个小时了,严灏没有阖过眼。他等着、等着、等着,始终不愿意离去。

“……休息一下吧。”欧阳衡替严灏携来一件外套,示意他披着到沙发上小憩一会儿。

不过,严灏只是摇摇头,拒绝了。

他知道严灏一定疲倦了。之前为了双边经贸协议法案的纷纷扰扰,严灏已经担心得连续好几日都睡不好觉,每天马不停蹄地与各党派国会议员沟通游说,差一点又要累出病来……本以为条文在今天三读通过后终于可以宽心好好休息了,没想到白瑞玺遭到枪击,又让严灏陷入极端的彷徨与焦虑中。

欧阳衡看得出来,严灏之所以紧紧封闭起自己,无暇他顾,那都是因为他全心全意惦着白瑞玺。

那么,自己也别再勉强他了。

“……现在不想睡没关系,”留下了外套与补品,欧阳衡离开医院前叮咛严灏:“不过,如果累了就千万别逞强……好好照顾自己。”

严灏向欧阳衡点头致意,然后,他只能露出一个感激却又无比凄楚的笑容。

“……很遗憾,白议员的情况并不乐观,子弹只差一点点就要贯穿心脏了,手术危险性与难度都非常高,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在照过胸腔X光、准备进入手术室前,医师是这么说的。

在签下切结书的那一瞬间,天旋地转。

“……这起震惊全国的枪击事件经警方侦办后,发现与白瑞玺同属鹰派的某国会议员涉有重嫌,怀疑本案背后隐含政治斗争与利益纠纷……而该名基本教义派国会议员在白瑞玺遭到枪击后便不知去向,警方已发布通缉令……”

“……漏夜侦讯后,他终于坦承,因为看不惯白瑞玺为执政党法案护航背书,再加上白瑞玺虽然身为新生代议员,在党内窜升速度却出奇地快,极有可能阻碍中生代晋升卡位之争,因此才会挟怨买凶报复……”

该是同志的,却做出这种暗箭伤人的勾当来;而原本被视为敌人的,却待在这里,记挂,流泪,祈祷……

心,忽地一阵绞痛。

没来由的,心好疼……

起风了。黄褐色的树叶飘落在他脚边,沙沙作响,拉着他回到了现实。

严灏走到一个十字架旁,蹲下,将手中纯白的蔷薇摆在旁边。他伸手轻抚着草地上冰凉的墓碑,感受着它的细致质地与朴实刻痕……以及他们曾经共有的一切甜美回忆……

那上面刻着的,是一个他深深爱过的名字……

不自觉地,眼底还是泛起了一阵薄薄的雾气。严灏叹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此刻,一条手帕递了过来。

“拿去。”一个低沉而轻柔的男声从后方传来。

“……谢谢,”严灏转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背后的那个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男子只是笑了笑,把手插进猎装的口袋中,微微起眼睛,眺望着远方山岚缭绕的群峰剪影,“今天是你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不是吗?”他轻声说道。

“嗯。”严灏点点头,站起身来,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湿润。

“这里……很美,”男子喟然一叹:“如果我死了,也把我葬在这里吧。”

“……”严灏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山边那片浓绿蓊郁的松林,任心思随着秋风远扬。

“不过,如果我死了,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跟你站在一起了吧。”男子眨了眨眼睛,侧着头,若有所思。

他温和柔软的语调拉回了严灏的思绪。依旧默不作声,但是严灏却转过头来,静静凝视着身边的男子。

迎着风,将手从口袋中抽出来,男子轻轻闭上了双眼。璀璨的金光洒在他的身上,光与影的交错变化,让他俊秀英挺的五官显得更加立体,彷佛一尊绝美的古希腊雕像。

“真的……只差一点呢。”男子喃喃自语着,坠入了回忆。

缓步走到男子的身边,严灏也阖上双眼,沐浴在深秋的阳光下:“……我由衷地感谢那一点点的误差。”

“……而我,则是由衷地感谢有你的存在。”白瑞玺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弧度优雅绝伦,令人心悸。

睁开眼睛,映入严灏眼帘的,是白瑞玺深邃而温暖的凝视,就像柔和温润的璧玉,散发着抚慰人心的光芒。

然后,轻轻地,又叹了一口气,严灏再自然也不过地牵起白瑞玺的手。

“……记住,在政治圈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严灏叮咛他,握着他的手。

“但是,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同样地,白瑞玺也回握住了严灏的手,紧紧地。

白瑞玺笑了。他眷恋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虽然,只要我们的身分不改变,我永远都会是你最忠诚的反对者……不过,我们,不会是永远的政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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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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