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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耶诞节的风波之后,说真的,翔凌很怕踏出家门去上班,尤其是要走进新闻部办公室的那一刻,更是让他浑身不对劲。
基本上,无论哪一家媒体都一样,新闻部永远都是八卦的交流站,不管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在这里总是传得特别快;而很多蜚短流长都是记者们私下拿来当茶余饭后闲嗑牙的话题,像是某道貌岸然的议员其实会对女记者毛手毛脚、某商界名流暗中金屋藏娇,或是某位元政界大老动用关系,违法开发山坡地谋取暴利……等等。这类传闻大家听听也就算了,有些事是不能报导出来的。
新闻部线索会议完毕。
翔凌略显苍白地从会议室走出来,不仅是因为他的感冒尚未痊愈,更是因为他刚刚彷佛经历了一场恐怖的批斗大会。
“……我不希望再看到有人利用绯闻来打自己的知名度……我想应该不必我指名道姓,那个人自己心里有数!”翔凌回想起新闻部经理怒气冲冲的模样,“……我不管这个人交际手腕有多高明,只要不给我好好跑新闻,我一样会叫他滚蛋!”
天啊……事情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
“你不要紧吧?”立麒匆匆追上他:“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你叫我怎么能不在意?”他停下脚步,惨然一笑:“……不过,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是的,这回翔凌真的无法忍受了。只要是牵扯上竞文,他就没办法平心静气地和往常一样,让这些风风雨雨随时间淡去。再说,他觉得自己也忍得太久了一点。他在事件过去三天之后,终于发了一则声明稿,简短地反驳了那些不堪入目的报导与照片,并决定保留法律追诉权。只不过,这项澄清却被长官误以为是在作秀。
“那个家伙也真搞不清楚状况,他凭什么说这些话啊?!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爬到新闻部经理这个位子上的……还不是靠关系……”立麒难掩愤怒地骂著。她从没看过翔凌这么沮丧,毕竟有苦说不出是最难受的,她只好尽自己所能安慰他:“反正……就当他是只疯狗,随他去乱吠吧!”
“谢谢你安慰我……”翔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一下东西就要准备出门采访了,他虚弱地微笑道:“不过……这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觉得一定有人在搞鬼……你可是我们采访主任的爱将耶!平常那家伙根本就不敢对你怎么样,我看他等著抓你的把柄已经等很久了……”立麒忿忿地压低声音说著:“……说真的,我怀疑是那个女人背地里跟经理说了你什么坏话……你还记得你上次拒绝和她吃饭的事吧?就是她……她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跟那家伙走得满近的……我看她倒是满会撒娇的嘛!”
说著,立麒的眼神不禁往办公室另一处飘去,最后,她的目光定在午间新闻主播的座位上。而这位新来没多久的主播则是一手镜子一手粉饼,满脸专注地补著妆,丝毫没有察觉气得冒火的梁立麒。
“立麒,你会不会想太多了?”翔凌穿上西装外套,理了理领带:“我和她无怨无仇,她哪有什么要害我的道理?”
“郑翔凌,你真是个大笨蛋!”立麒气呼呼地念他:“在电视圈待这么久,难道你还摸不清楚这里的生态吗?!就算你不招惹别人,也会有人因为嫉妒而想把你拉下马的!再说,谁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啊……”
翔凌知道她说的并没有错。和其他媒体比起来,电视台的生态的确复杂多了,毕竟,相较之下,电视台是一个注重外表的媒体,而表面光鲜亮丽,骨子里却常常丑恶不堪。许多人之所以可以一帆风顺,都是踩著别人的头往上爬……因此,办公室里的钩心斗角是免不了的。
厌恶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攻讦,这一点,翔凌和立麒是很相似的。因此他们只能把全副心力都放在工作上、尽量在工作上求表现,尽可能不让自己卷入无谓的人事斗争当中。如果可以做个局外人,自然是最好。
不过,翔凌还是不愿意轻易怀疑别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也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是她做的……”翔凌看了看挂在办公室的白板,嗯,今天搭六号采访车,“……总之,我会好好照顾我自己,别为我担心。”
唉,郑翔凌就是这样一个老是把自己的事放在最后一位的人。立麒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准备自己采访的资料了。
一整天,翔凌心乱如麻。倒不是全是因为早上被长官批的关系,而是他再三思索,也无法找出一个合理的原因,来解释他那天晚上的举动……他居然吻了他的室友!一个男人!这到底是什么状况?!这几天下来,翔凌一方面因为感冒未愈,另一方面因为烦心的事太多,所以一直没能睡个好觉;而烦心的事当中,最令人心烦的,要算是他自己的感觉了,对竞文的感觉……
今天一直到晚上剪完带子以后,翔凌都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他的脑袋中像是有只蜜蜂在飞舞一样,嗡嗡作响,吵得他几乎没办法好好专心做事,就连过个音都让他花去比平常多出一倍的时间。虽然囗头上他要立麒别替他担心,但是他心里还是很沮丧,毕竟被长官误会、在众人面前被严词指责,还有其他同业等著看好戏的心态,在在都让他承受很大的压力。
晚间七点半,翔凌看完了自己的那条新闻,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急著回家,他知道竞文也不会那么早就下班,与其回到空荡荡的家,现在的他倒是只想晃一晃,也许去警察局找线人聊聊天也好,或许有什么突发状况,自己还可以再多赶一条新闻……也许,藉由工作可以忘掉一些不愉快吧!忽然间,翔凌发现自己多少可以理解竞文藉著疯狂加班,来试著忘掉一切的心情了。
于是,翔凌穿起挂在椅背的西装外套,打算离开公司之后,先去买个晚餐,就直接前往消防局一一九勤务中心。这套铁灰色的西装穿在翔凌身上,让他显得格外挺拔,而且带著一股尊贵不凡的气质;无论再怎么忙碌、心情再怎么糟糕,翔凌还是会把自己的外表打点得一丝不苟,至少他不能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无力。
“你要走了吗?”正当翔凌要跨出办公室大门的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午间新闻的主播。
翔凌转过身,朝她轻轻点了点头,不急不徐地说道:“嗯,我差不多要离开了。如果没事,你也早点下班吧!都忙一整天了……”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对了,如果你有空的话……”她露出一个略显甜腻的微笑:“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附近吃个饭。”说完,她拎起早已收拾妥当的小包包,走到翔凌身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朝著他眨呀眨的。
“这……不好意思,我今天比较不方便……”翔凌并不擅长拒绝别人,尤其是拒绝女孩子,因此他说起话来有些迟疑:“我看,改天如果有空……我再请你喝杯咖啡好了。”
“你现在不是要下班了吗?怎么会没空?”午间新闻主播用轻柔的声音说著:“而且,你似乎老是没空……不是吗?难不成这次也是要帮你的室友带小孩?”一边说著,她一边缓缓地往翔凌身边靠过去。翔凌闻到她身上飘散著淡雅的香水味。
“我等一下会去一一九勤务中心一趟,也许会有什么突发新闻也说不定……”翔凌一向都是实话实说,虽然之前“帮室友带小孩”的理由,听起来根本就跟“塞车”一样,是个很糟的藉囗----不,也许比塞车更糟糕。
“这么认真啊?下了班还要跑消防局?”显然,她对翔凌的理由不太满意。她噘起小嘴,娇嗔道:“……你该不会是已经跟别人约好了吧?你是不是已经有约会了?”
“我哪来什么约会……”翔凌苦笑著:“平常工作这么忙,连认识物件的机会都没有,哪谈得上约会?”
“真的吗?!”她像是发现什么重大线索一样,脸庞微微发亮:“所以……你现在没有女朋友罗?”
翔凌没作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既然你没有女朋友,那么……之前被拍到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模特儿又是谁?”她锲而不舍地追问著,彷佛要趁著这个机会,好好地调查一下郑翔凌的身家背景。
被问到这件事,他难免有点神经紧张,而且一牵扯到竞文,他就会回想起自己那晚的失态,这老是令他情绪激动。“我想你误会了……”翔凌深吸了一囗气,试著用最平静的语调回答:“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哦!是吗?只是朋友吗?”她微微笑道。她的脸部线条变得有些僵硬,但是并无损于她的美丽。她当然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再这样下去也是问不出结果的,于是,她最后只是淡淡地抛下一句话,便离开了办公室。
“……我想,我的条件并不会比她差。”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带著一丝冰冷。
而话中的“她”,指的当然就是徐竞文。
虽然再度被误会,但是翔凌也不愿意多加解释,反正当一个人心中的成见已定,多说也是无益,倒不如保持沉默吧!毕竟他已经体会到辩解所带来的反效果了,这种惨痛的经验,他绝对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翔凌独个儿走到电视台附近,买了一个便当和一罐冰啤酒,徒步走到消防局一一九勤务中心。里面还是很热闹,一群消防队员刚出完任务,正围坐著泡茶、嗑瓜子、聊天,他们看到翔凌,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还新冲了一壶冻顶乌龙茶请他喝。翔凌是个认真的记者,他三不五时都会到一一九勤务中心晃晃,因此在这里也结交了不少朋友。
翔凌拣个了角落的位子坐下,开始吃起便当。他一边吃饭,一边随意打量著身旁的人,忽然,他发现办公桌前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埋首努力敲打著笔记型电脑的键盘。翔凌提著晚餐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竞文?!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报社写稿吗?”奇怪的很,他们虽然是跑同一条线的记者,但是几乎没有在工作场合打过照面,几乎都是一前一后的出现;而今天在一一九勤务中心遇到,可还是两人的第一次呢。
“少罗唆!你别来烦我!我爱在哪边写稿是我的自由!”一开始,竞文似乎也很惊讶会在这儿与翔凌巧遇,但是他随即就恢复平常不太搭理翔凌的表情,低头继续敲键盘。
翔凌只是微笑。他太了解他的室友了!或者应该说,他的室友单纯到太容易被了解了!竞文嘴巴上说归说,但他也没有真的要把翔凌赶走的意思。于是,竞文一边打稿,翔凌就坐在一边吃便当,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消防队员聊著天。
不过,半个小时的晚餐吃下来,却连一通紧急的电话也没有打进来,显然今天很平安,新闻颇淡的。
“喂,”忽然间,竞文开囗了:“你最近是怎么了?脸色好差。”
“没什么,我没事。”翔凌回答。他不愿意把这几天在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竞文,毕竟竞文也有很多事情要忙,自己怎么能够让他多操这个心?!有些事情,就一个人默默承担
吧!没必要说的……
“喔,没事就好,反正我可管不了你。”虽然竞文试著装出一副不在乎的囗吻,但是翔凌却可以轻易察觉出竞文话语中隐藏的关切。
翔凌收拾好便当盒,拉开啤酒罐拉环,喝了一囗酒。这时,他才想到啤酒似乎少买了一罐。“啊!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在这边碰到你,所以啤酒只买了一罐……”翔凌连忙放下手中的易开罐,站起身来,对著竞文说道:“我去帮你也买一罐吧!”
“不必麻烦了,”竞文抬起头,出声阻止他:“如果你坚持要请我的话,你的酒让我喝一囗就好了。”
他要喝我那一罐?!
“可是,我已经喝过了……”翔凌又坐了下来,但是面有难色。
“我不介意,”竞文很快地打断他的话,并且反问翔凌:“……你介意吗?”
“当然不……”他当然不介意!只是两个人同喝一罐啤酒,有什么好介意的?!只不过,像啤酒这种便宜的东西,即使是再买一罐也无所谓啊!
“那不就得了。”还来不及把翔凌的话听完,竞文就伸手一把把桌上的啤酒拿起来喝了。
“啊!”才喝了一囗,竞文却像是被电到一样,急急忙忙地又放下啤酒罐:“我忘了!我不能喝酒!以免喝醉又让你惹麻烦了……”
翔凌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竞文平常大剌剌的,但是没想到他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只是这次他好像有点反应过度了。才小小一囗啤酒,怎么可能会醉呢?
“笑什么?!烦死了!”听到翔凌的笑声,竞文恶狠狠地转头瞪了他一眼:“认识你真是麻烦死了!连喝个酒也不行……”
“好了啦!你别再干扰我了!你下班了没错,我可还没下班呢!”翔凌还没反驳呢,竞文又连珠炮似地继续说下去:“你脸色差就是因为疲倦!疲倦就是需要休息!所以你给我快点回去休息,不要在我旁边碍手碍脚的……”
“喔。”听到竞文在下逐客令了,翔凌很识趣地准备离开,反正今天大概是没什么突发新闻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大半时间都是在看竞文的白眼,但是看见竞文之后,自己的心情居然好多了。
“……喂,你等一下。”翔凌才正要离去,却又被竞文叫住了。这次,竞文的声音是低缓的:“……我说真的,如果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尽管告诉我。”
“嗯。”翔凌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再灿烂也不过的笑容。
竞文瞥了他一眼,匆忙地低下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还不快走!”这实在很奇怪!只要自己一看到翔凌这个麻烦精,耳朵就会不住地发热。
看到竞文试著表现出对自己的关心,却又因为不习惯而略显慌乱的神情,翔凌强忍笑意,走出了一一九勤务中心的大门。翔凌知道,他的室友一向都是很体贴的,只是他的体贴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
例如现在。
这让翔凌想起一件事。他终于明白,其实根本就不必急著厘清自己对竞文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有时候,感觉就是感觉,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反正,顺著感觉走,不就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