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生的转机常常让人猜不透,当一个卧底终于完成任务,拨开云雾,安心等着加官进爵的时候,他却递上一张辞呈。
“小风,你考虑清楚了吗?”陈楚基还来不及消化那个超级懒虫的下属居然在报到日没有迟到的奇迹,又被摊在桌面上的辞职报告撞了一下脑细胞。
“老大,请你批准。”
“是不是我不批准,你也准备离职了?“风予诺没有说话,只是一笑。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陈楚基幷不清楚那笑容背后的底蕴,唯一能做的就是他的关心。
“我想……到处走走。”眼眸深处,有瞬息的恍惚。
“小风……”无法掩饰自己的担扰,陈楚基刚要开口,却被风予诺抢先一步——“我去跟大家打个招呼。”他笑嘻嘻地从椅子里跳起来。
“小风!”陈楚基大声唤住那个背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别忘了寄明信片回来。”
握在门把上的手停顿片刻,温暖从掌心溢上心头。安慰的伎俩虽然拙劣,却格外有效。转身,璀璨的笑容是一室的亮点。“是,我知道了!”放心吧,老大,为了那个人,我要活得更好。
护照早就有了,签证稍微花了点时间。
候机楼里,红色的时刻牌不停地翻动着。就在这闪光的电子牌下,有人离去,有人回来,有的人离去了却再也不会回来。一幕又一幕的哭泣微笑在这里上演,风予诺叹了口气,莫非上天捉弄,两个曾对他说爱的男人在同一天离他而去。
深秋的天气里,一丝微寒袭上心头。
他是个很现实的人,岑越馈赠的那枚婚戒,出乎意料的值钱。他留下一半给了Ms.何,剩下的部分再加上以前存着的,虽然不敢说能奢侈到什么程度,至少够他懒懒散散地晃悠一阵了。说来可笑,被他背叛的人留下了一枚戒指,那个对他许下承诺周游世界的人却像浮云一样,来不及细细亲近,就蓦然消失了。除了一个再也没有回音的行动电话,他甚至不知道他家的门牌号码。
一个月,一个月的情缘。
透过玻璃幕窗,蔚蓝天空,明媚秋阳。只是这茫茫人海,那个曾经痴缠在他身边的男人究竟去了何方?
沙砾,从指间缓缓流下。
十二月,为了躲避寒冬,他选择了被加勒比海温柔海波轻轻抚慰的古巴首都哈瓦那。
就像天空下永远有炽热阳光,哈瓦那的街头也永远有跳不完的“桑巴”舞,艶红、金黄、深蓝的绚丽服饰,以及“五分钱小酒店”里著名的“达伊基里”朗姆酒。
风予诺几乎以为自己会忘记一切。但,独酌的时候,微笑的时候,夜深的时候,对着影子的时候,他都会想起海,想起海边的风,海边的沙……巴拉德罗位于哈瓦那以东140公里,绮丽的海湾风光是一条诱人的风景线。双脚踏在细软沙滩的时候,风予诺深深地醉了,他在海湾附近租了一间小屋,幷且开始沈湎于钓鱼运动。
自从第一次出海就满载而归后,他觉得自己也许是一朵海洋奇葩。他每天都租用当地渔民的船在浅水区徘徊,但事实上他这朵奇葩非常不幸是属于昙花一现型的,除了一些小鱼小虾,他钓上来的有鞋子、水草,甚至一只被水泡得发胖的随身听。一个星期后,他不得不放弃他的海洋事业,幷把原因归类于“天妒英才。”
无所事事、东晃西荡的日子,被骆先其的一个越洋电话激起了小小的波澜。
第一件事,在计算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岑越逃跑了。不光是伪钞,警方在彻底搜索了风火堂对外以保全公司的名义租用的写字楼后,通过来不及销毁的资料,查出了数个制毒窝点。就在谁都以为那个风光老大难逃一劫的时候,他却成功越狱了。原来风火堂之所以能纵横黑道这么久,早在政界上层安排了人脉。对方怕岑越下水后把他一起供出来,不遗余力地打通关节助他逃狱。虽然那个蛀虫最终被揪了出来,但岑越去不知所踪。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突然生出一种预感,他和那人的纠缠也许幷没有在那一天结束。
正在唏嘘,骆先其又开始发表八卦消息。
原来他发现居然有人在网上重金“通缉”风予诺。“小风,你什么时候得罪塔卡族的人了?”
“我……”他好象没有得罪塔卡族的人,只不过是招惹到他们的继承人而已。
“你认不认识戈图?听说他已经正式当上塔卡的首领了。好怪哦,沙漠和香港离得那么远,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呢?对了,还有……”骆先其继续他的滔滔不绝,从最新的凶杀案,聒噪到小孩子的尿布品牌,一直到电话里传出陈老大的吼声,那位警界第一帅哥才非常不甘愿地结束他利用公家线路打国际长途的幸福体验。
挂断电话,他呆呆地望向窗外。也许,他的人生不会一直就这样平淡下去。又也许,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错觉……海风一吹,他的感觉又开始迟钝起来,昨天的烦恼统统被沉入海底。他依旧笑,依旧睡,依旧寂寞,一忽儿热衷于跟当地小贩学习西班牙语,一忽儿又整日里泡在海边收集细沙。直到那一天,他在街上投出新买的明信片,迎面遇到两个大汉,二话不出左右开弓架起他就往一辆面包车里走。
风予诺大叫。如果叫“救命”的话,胆小的人就会躲开,但他叫的是“非礼”,满大街的人全都围了上来。两个大汉的脸赤橙黄绿青蓝紫,他钻入人堆落荒而逃。
像抢救火灾现场一样收拾行襄,风予诺立刻搬家,然后以最快的方法飞离哈瓦那,一直逃到孤立于北大西洋中的独立小国冰岛。在地图上,他一眼就选中这里,冰岛秩序稳定、环境优美,更重要的是四面环海。他不喜欢住宾馆,租了间海边小屋。
二月的夜晚,还是冬天。
把电热毯打开,乘着被褥还没有焐暖,他走到外屋,斜倚沙发,在灯下读书。
夜深,有些倦了,海水拍岸的声音在催他入眠,书啪地掉在地上,人儿呼呼睡去……啊,他又做梦了,那个人又来到梦中。
一丝细痒爬上脸颊,温热的气息在肌肤上摩婆,眉梢、眼睫、唇瓣都得到那个人的轻吻。忍不住舒展开身体,迎合那熟悉又甜蜜的触感。如窗缝里挤进来的星光,依傍着蝴蝶的翅膀,翩跹落下,蝶翼上的纤细纹理轻贴着颈项。恍惚,宛在水中央。
可是,这只蝴蝶好象……很肥,压得他好重。眼睛睁开。
“醒了?”男人停止碎吻,坐在沙发边上俯视他,邪魅的声音在灯下撞开,冲入耳膜。
呼吸似乎就这么停住了。
黑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紧身长裤,浓密曲折的黑发直梳脑后,几缕侥幸逃脱束缚的弯曲发丝,谄媚地膜拜着他俊美无俦的年轻脸颊,立体的五官深刻而隽秀,唇角一道浅笑,勾勒出年少的轻狂,以及霸者的魅惑。
那梦中的脸,那梦中的眼。
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猛然坐起,双手攀上闯入者的颈项,紧紧环祝“沙穆!”
是的,沙穆。他的爱人,他的情关。
男人的手指穿过他的黑发,捧起他的脸。
恋恋不舍地离开分别已久的肩窝,看向对方茶色的眸子。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他好怕。好怕那美丽又纯粹的颜色只不过是他的幻觉,他甚至不敢再说话,也许只需一点声息,那个身影就会被潮水带走。
如果是梦,让他永远不要醒来。
如果是梦,这样的对望,未免浪费时间。
不再犹豫,他吻上男人的唇,不是轻风,不是明月,是流星的温度,是海水的深入。火焰从唇瓣燃烧到全身,男人开始响应,幷且渐渐掌握主动。空气里的波动开始紊乱。
“哗——”远处的海水被风激起,狠狠地打向岸边的巨石,静夜里,发出惊人的闷响。
他,骤然惊醒。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你不是沙穆!”
“没错,我是戈图。”男人笑着,说不出的邪气。
他完全清醒。一样的黑色卷发,一样的蜜色肌肤,一样的绝美容颜,却只是一个陌生人。心,有些痛。
对方眼中的欲望太过明显,他往沙发扶手边挪了两寸。“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看看那个间接害死我弟弟的男人长什么样。”戈图微笑。
明明才二十出头,眼角眉梢还带着年轻的痕迹,表相下的危险气势和语气里看似无意的挑衅却让人不得不绷紧神经,全力以付。
“你已经看到了。”
“我很满意。”
“满意?”
“是啊,兴致来了,想做爱而已。”
心底里一声喟叹,风予诺想起他和沙穆相遇的第一夜。果然不愧是兄弟,都是废话少说,单刀直入。
“你可以到街上去晃一圈,马上有人会贴上来。技巧熟练,包君满意。”
“我只要你。”年轻的闯入者气息逼近,轻佻地吹起他的发。
他眼睛一转,往旁边瞄去。对方看出他的企图,突然按住他的肩头,推倒。黑发因仰躺的姿势向后滑去,清秀的五官在灯下旋出柔和的光晕。闯入者的手指滑上他的眉骨。
“你不漂亮,但很美。”
“美丽的人到处都是。”
“今晚只有你一个。”
风予诺再一次叹气,真的逃不掉了呢。他闭上眼睛,似乎有些认命。
戈图笑。没有惊叫,也没有哭喊,果然知情识趣,省下一番功夫折腾。俯下身,唇瓣贴向黑发青年的咽喉,不甘寂寞的手掌欺入烟灰色羊毛背心下的白色衬衫,拉出衬衫的下摆,灵活的探入,紧致肌肤的光洁触感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喉间发出一声咕哝,仿佛是对火热碰触的敏感响应。那双清亮的黑色眼眸却悄悄睁开。手,在男人的背上缓缓移动,不动声色,握住沙发边的台灯。砸下。
戈图闪开。
风予诺本来就没指望能打到他,料准男人起身躲避的空隙,迅速跳起。谁知步子才一跨出去,戈图的长腿就勾了过来,重心失控,整个人跌到,手上的玻璃灯具碎了一地。
好疼。由于冲出去的势头太猛,这一跤跌得不轻,脑袋撞在地上硬生生的痛。见鬼,早知道他绝对要房东铺上三层上好的利西西比亚羊毛地毯。
“有意思。”男人不怒反笑,眼中的兴致更深。原来不是个玩具娃娃,也好,驯服也是一种乐趣。
暗室里能仍感到对方玩味的目光,风予诺皱起眉。男人靠近,似乎要近距离打量他的痛楚。流光一闪,他抓住刚才藏在手里的玻璃碎片,倏地划出。戈图弯下来的身形被那碎片威胁,向后一顿,风予诺再一次跳起,直扑房门。
他当然不会指望门外有一个高大英俊的闪电奇侠来帮他打倒那匹沙漠小色魔,更不会认为隔壁家的ESSA老头能以他的瘦胳膊瘦腿把身高将近一米九零的年轻男子一拳扁到埃塞俄比亚,但ESSA家的那支曾经用来打狼的双管猎枪应该还能起点作用。
手已经握住门把,男人给他的希望却也到此为止。微深肤色的手掌“嘭”地撑在门上,手臂擦着他的发,虽然很暗,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手指上细微的纹理。风予诺静止不动,无奈地放松紧绷的身体,表示放弃。
“你还有什么花样吗?”戈图戏谑的声音吹在他的耳后。
身体微颤,他不习惯身后的嗓音,太过熟悉,又如此陌生。缓缓地转身,入眼的却是让人更为心痛的脸。他垂下眼,不想再看。
戈图单手将他困在怀中,另一手挑起他的下巴,“你的表情很苦。”咬住那洁白的耳垂,继续他的魅惑。“我会让你兴奋起来。”收拢手臂,封住风予诺不安份的抵抗,滑腻的舌像他的人一样嚣张的探入。没有感受到欺待中的迷醉,一阵刺痛从唇边蔓延。
风予诺早知道会挨打,但还是咬了。一记拳头击中他的左颊,他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本来我不想这样对你的。”头顶上方不再是一贯的笑容,冷洌的眼神像门外呼啸的风。“敢让我受伤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常”
“我也不想的……”牵出一抹苦笑,风予诺抬头。“你们……真的很像。”
戈图微楞。最后几个字黑发青年说得极轻,他几乎听不见,但那黑色瞳仁里溢出的淡淡凄楚却如此清晰,让他失神。
不想放弃,更不想就此屈服,风予诺决定再试一次。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一副无力挣扎的样子,喘息间突然抬起右腿,斜斜踢出,踹中戈图的膝盖。虽然他的格斗技术实在不怎么样,但至少他曾是个警察。
“Shit!”男人痛得发出一声低吼,向后倒退了数步。
还没有傻到乖乖等着接受对方的怒气,风予诺速讯窜起,大力地拉开房门。风扑面而至,他还穿著单衣,一个哆嗦,没时间犹豫,他冲到院子里。
夜深,人静。
比人类神经更敏锐的是动物,对街花园里的狗叫了起来。
风很冷,但更冷的是身后追踪而至的狂傲气息。铁一般的手臂箍住他的腰,某种冷硬尖利的物体贴上他的喉咙。
“你不该让我这么生气的。”
锐利的刀锋逼入的颈项,轻轻划过。
有点痛,有点无力,腿一软,他再一次倒地。奇怪,刀刃冷寒似冰,血却是热烈的。如火。
“放心,我现在还不会杀你。只不过……”轻柔的语调比刀更冷,比火更烈。男人蹲下,手指有意无意地压住他项上的伤口。“你暂时不能说话而已。”
不用他说,他也明白。喉管被切开的人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你最好合作一点,虽然切口不深,但长时间不止血的话还是会致命的。”微笑着,戈图期待着他的慌张,等到的却是一朵笑靥。
当摸到水泥地上那块碎石的时候,风予诺忍不住笑了。握拳,最后一点力气被他掷了出去。
目标不是戈图,是窗。
“哐啷!哗——”石头准确无误地完成了伤者的嘱托。从第一道裂缝开始,大片大片的玻璃像尖锥砸在冰面上一样破裂,坠落,敲出冰冷又刺耳的音调。
狗叫得更响了,然后是灯亮。对街的门被打开,有人探出头来。是ESSA!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他软软地躺在地上。伤口依然在燃烧,有点热,又有点冷。张开嘴,发出的是低哑的音节。他笑。纵然不能说话,他也有法子引起骚乱。啊,不只是ESSA,DREW家的灯也亮了呢。
糟糕,视线有点模糊了。那个人在皱眉,一定很生气,他会杀了我吧。也好,至少……至少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张脸是他梦中的容颜。
老天呐,你待我不保
黑色的眼无力地垂下,唇边的笑却依然几分淡淡,几分倦倦。
戈图困惑。他明明没什么力量,几次挣扎都以失败告终,可是他一直不曾放弃抵抗;他明明很聪明,知道惊动别人只会激起他的杀机,却像得了胜利般地微笑。或者,他知道逃不开,故意用最激烈的方法来激怒他。
只不过是身体而已,又不是女人,在满世界ONENIGHTSTAY的背景下,值得以死相拼吗?他在执着什么?
冷月的霜华抚着黑发青年苍白的脸,降红的液体顺着颈项滴在白色的水泥地上。一片枯叶。一段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