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天项怀侬回来的时间算早,晚上七点半不到就到家了。司机将车停在屋子
前的喷水池小广场,项怀侬手上拎了个小蛋糕步下车,穿过花园小径,步上台阶,
然后进屋。站在玄关处,他往里头看了一眼,最近他很习惯做这个动作,和他以
往回到公寓,因为清楚不会有别人,连张望一下都不必很不相同。
可……没有人?
有些错愕,又有些失望,他没有在视线所及之处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
这时该是吃饭时间了吧?那丫头很迷林妈的厨艺,每餐都吃得眉开眼笑的…
…
更正,事实上,打从搬来这里,他只在家里用过一次早餐和一次晚餐、不过
那两餐她吃得开心,没道理其它时候就吃得很痛苦吧?厨房里传来一些声响,不
久林妈边拭手边走了出来,一看到他,立即说:“少爷,吃过饭了没?”
项怀侬反问:“少奶奶呢?”
“上楼去了。”
“她吃了吗?”
“喝了些汤就上去了,说不饿。我瞧她这几天脸色不太好看呢!”
“我上去看看。”
“对了,少爷,明天是我休假日,我待会儿会搭车回乡下。”昨天跟他提过,
再提醒一次。
“知道了。”他上了楼正要往主卧房走,书房方向却有动静,他转过头看去。
就见夏晨萝由书房走了出来,脸半垂着,看起来很没有精神,步伐飘忽,双
肩垂垮,还真的像缕幽魂。
她是怎么了?怎么昔日的神采都不见了,像株缺了水的花,奄奄一息。项怀
侬没叫唤她,看她要什么时候才发现他。
夏晨萝拖着像绑了铁球似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就这么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她没看见他?故意的吗?他皱起眉,出声唤道:“夏晨萝!”她居然漠视他?
不过才几天前的事,她的视线还老追着他跑。
他发现自己无法忍受她的忽略。
怔了一下,夏晨萝彷佛要花时间确认是谁在叫她,好一会后才慢慢的转身,
动作活似个小老太婆。
“……你回来了?”她有气无力的说。
“嗯。”他走到她身边。“林妈说你还没吃饭,我也还没用餐,一起吃吧。”
“不饿。”她慢慢的又往卧房的方向走。
“不舒服吗?”
“没有。”
“你脸色很不好看。”
“可能没睡好吧!”进了卧房把灯打开,灯火通明的瞬间她的眼眯了一下,
再慢吞吞的走到沙发椅窝了下来。
项怀侬跟着坐下,将手上一直提着的盒子放下。“吃不下饭,那……要不要
吃点蛋糕?”这蛋糕是公司团购的。
前几天嗜吃甜食的杨秘书问他要不要加入团购,介绍是网络票选第一,什么
入口即化,又说什么奶类制品来源保证用的是有土拨鼠的××农场……
瞧他那么用力宣传,项怀侬真怀疑那家店的幕后老板是姓杨。
他接过有实物照片的Menu看了眼,真要他选,他会选那个正方型的提拉米苏
蛋糕,可结果他却买了这个有着一张大熊脸,一看就是骗小孩用的编号06“超可
爱的熊熊蛋糕”
某个女人不自称是大棕熊吗——她说她抱他,他就像被熊攻击一样——她看
了会有亲切感的,也许她见了又会冲过来用力的抱住他,笑得跟个孩子似的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买这蛋糕是为了取笑我。”
但不像项怀侬的期望的,夏晨萝只是淡淡的开口,“你吃吧,我不饿。”
“……”她站起来打算去浴室,他却出其不意的抓住她的手。“你为什么不
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他盯着她直打量,似乎想找出她不愉快的原因。
“你不太一样。”不再有大剌剌的熊抱、理所当然的偷香,她甚至连笑容都
吝于给他。
“没有什么不一样。”一用力她挣脱了他的手,拿了换洗衣物就进了浴室。
项怀侬有点懊恼。他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
凌晨两点多。
夏晨萝在床上翻来覆去,而睡地板的项怀侬同样也还没睡着。打从晚间那场
小争执之后,他的心情一直没好过。
一向十二点准时睡觉,一沾床很快能入睡的他居然失眠了?
该死的,明天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一堆的会要开,他实在是没时间闹
失眠。可睡不着,他真的睡不着,他数过羊、数猫数狗都没用,依旧没丁点睡意,
脑袋清晰到可以处理公事。
正当他想办法要让自己睡着,床上又有了动静,他马上装睡,再度睁开眼想
偷瞧时,就见夏晨萝已由另一边下床,蹑手蹑脚的拉开门出去了。
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他不放心的也起身,跟在她后面。
二楼有一间小客厅,客厅里有一大面落地窗,秋末枫红之际,这里很适合欣
赏风景,他偶尔会看到她窝在那里看书或插花。
可现在是半夜,外头风景再好也是乌漆抹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夏晨萝在长沙发上躺了下来,背影看起来既寂寞又悲惨。她怎么了?这里会
比较好睡吗?
对了,晚间她说过她睡不好,他也觉得她脸色苍白得难看。这星期以来,她
一直没睡好吗?她可以告诉他啊!不过这么一想,他才心虚的想起―
她好像有几次在他睡前欲言又止的,那时他因为公司事务忙碌到天天加班到
近十一点,回到家洗完澡都十二点多了,只想休息。他用什么话打发她了?他好
像说:“我很累,想睡了,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林妈说。”看来,是不适合跟林妈
说的事吧?看她在沙发上身子蜷曲成虾状,那模样,像是只能自己环着自己、靠
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项怀侬莫名的感到对不起她。
她……很寂寞吧?
因为寂寞,当他说他是她丈夫时,她除了讶异,并没有太大的抗拒,甚至眼
神中还透出令他不解的心安。后来他才知道,对于已经没有了家人的她,他这个
“丈夫”让她又有了依靠,有了想望。然而他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泼她冷水,甚至
保持距离。
项怀侬慢慢走了过去。“夏晨萝……”
夏晨萝闻声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有些仓皇的抹着眼泪。“对不起,把你吵
醒了。”
“你在这里是不是睡得很不好?如果你不习惯,明天跟老太爷说一声,我们
可以……”
“不要,老太爷会很失望。”她解释道:“林妈说,打从我们搬来后,他老
人家心情特好,胃口也变好,脸上还偶尔看得到笑容。”那笑容她也看过。外面
的人老说他难搞,但她觉得那只是在掩饰他的怕寂寞,所谓的难搞其实只需一顿
早餐、一盘棋、一趟散步的陪伴就能摆平。
他也听林妈说过夏晨萝几乎都是跟老太爷一块用早餐,她偶尔会陪他下棋、
到后山健行。他有点惭愧,她这外孙媳妇比他这外孙还用心。“其实你……可以
不必做这么多。”
“不多,我喜欢老太爷,而且,他是你外公,也是我的家人吧!”一想到
“家人”两个字,她的心酸酸的,感觉上她像太自以为是了。
“你以前常失眠?”
她摇了摇头。“很少,只要有……”
“什么?”
她脸一皱,表情委屈极了。“我睡觉习惯抱一只大熊布偶睡,没有东西抱,
我睡不着。”
“那就把它带过来啊。”这问题有需要困扰吗?
“那只熊很大只……而且,林妈可能……会把它当成大型垃圾。”因为常被
她蹂躏,布偶里头的棉絮都跑出来了,缝了又破,破了又缝……模样有点惨。
不!不对,这几天她气恼的原因其实不是找不到理由把熊偷渡进来,而是…
…
为什么身为妻子的她,不被允许亲近自己的丈夫?没有熊可以抱,她可以抱
自己的老公啊,不是吗?
她缺乏安全感,以前是没有家人可以抱,才选抱熊布偶的,现在有她理当可
以抱得很名正言顺的“丈夫”,她还要选择抱没有生命与温度的玩偶吗?
可这些话……她没有勇气告诉一直拒绝她亲近的项怀侬。
瞧她说得支支吾吾的,这丫头真不会说谎。他有些恶质的说:“林妈虽然爱
干净,还不至于有胆把主子的东西扔掉吧?”
“……”她的脸涨红了,分不清是被气的,还是他语气中不当回事的痞味。
“还是你会不好意思?那这样吧,改天你去买一只新的,我买单。”
夏晨萝气呼呼的坐了起来,“你明天不是要上班?为什么不去睡?”想法没
有交集的话题,早点收兵,免得搞得她火气越来越大。
“那你呢?”“不要管我!”她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
“项太太,你生气了。”
“项太太”这三个字,顿时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夏晨萝压抑的情
绪爆了,“不要叫我项太太,那像在取笑我、嘲讽我!尤其这称谓出自你口中时,
我更觉得虚伪到令人想吐!我们是夫妻吗?真的是夫妻吗?”
她毫无顾忘的说出心底话,今晚这间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林妈回乡下去了,
不怕有人听见。
“有哪个丈夫会拒绝妻子的撒娇拥抱?有哪个丈夫会不和妻子同床,甚至宁
可睡在公司也不回家?我只是……只是好高兴有了家人、我想要有家人的温暖、
有家人的安全感,可是呢?没想到有了丈夫这个家人后,我更寂寞了。
“他的拒绝让我胡思乱想,是不是我曾经做错了什么,所以他讨厌我?丧失
记忆那段日子的我是不是很荒唐、很随便……要不然,他为什么不许我接近,我
到底……到底做了什么?让他那么讨厌我?
“还是我失踪的这些日子他有了新欢,我不该回来,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我!”越说越激动,她的眼泪掉个没完。“我一直想,如果感情已经不对劲了,
当初就不该找我回来,让我存着希望,比起孤家寡人,有了家人,人家却疏远你,
把你当温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那更令我受伤。”
项怀侬在心中轻叹,他的拒绝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态
度去面对她。
太亲密,她随时有可能恢复记忆,到时候她会怎么想?应该在彼此重逢时,
签下离婚协议书的男人,利用她丧失记忆的期间占尽她便宜……
可太保持距离就发生现在的状况。看着夏晨萝哭着“控诉”,他心中涌起难
以忽视的不舍与心疼,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一切都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不曾
做错什么,我外头也没有女人。”
不过做错的人是他吧?早在决定和她结婚时他就错了,两人的婚姻完全没有
幸福的立足点,三年后再重逢,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只想到自己的自私鬼,只想着
要利用她来应付外公。夏晨萝……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他还要继续折磨她吗?即
使他本意并非如此。项怀侬的怀抱很温暖,可夏晨萝不领情,她推开了他。“你
现在是在摸头还是给糖?”不能怪她会这么想,因为他从没主动抱过她。
“与其说我给糖,不如说我也想念你给的糖。”他笑了,再度拉近彼此距离。
她的拥抱,他其实很喜欢的——虽然一开始不太习惯。
她还是有些质疑,“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吗?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但答案却太复杂,他说不清。
“晨萝,拥抱你的感觉很舒服,却很不安心。”
“为什么?”
“你像随时会消失似的。”等她恢复记忆后,眼前他怀里这个渴望家人、渴
望拥抱、视线成天追着他跑的夏晨萝就会消失了吧?
算了!他不想去想那些了,他承认他喜欢上这个小女人,喜欢她有些小天兵
的性子……果然呐,越是狡诈精明的人,越会栽在这种单纯的笨蛋手中。但如果
夏晨萝是他生命里一季可爱的春天,他为什么不去看花、吹风,欣赏虫鸣鸟叫,
及时行乐呢?
“你当我是冰块啊,你越热情,我融得越快?”
项怀侬失笑的提醒,“项太太,这句话很暧昧呢!”
“……你不要想歪啦!”
他又笑了。“说吧,你觉得夫妻之间该是什么样子?”
“干哈这样问?”夏晨萝又提高警觉。没办法,谁叫他之前喜欢欺负她,时
常问了个问题后,后面就是夹枪带棍的冷嘲热讽。
“我老婆不喜欢我相敬如‘冰’方式——棒冰的冰,想必有她一套想法。”
他强调了那个冰字。“而我很有雅量可以接受‘忠言逆耳’的。”
“意思是我可以不必冒死进谏吗?”
“项太太,我很有诚意的好吗?”
他要听她的想法钦!夏晨萝的心跳得好快。“我告诉你,对于好不容易有的
家人,我有很多期待喔!”意思要他有心理准备吗?
“我在听。”
“我想要很温暖、很温馨的相处方式,像真正的家人,像那种随时可以从对
方碗里取食,散步的时候手牵着手,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开心、伤心的时候可
以分享、安慰,有事没事想要的时候就可以拥抱对方……”会不会太多了?可她
还说不到十分之一耶!“我有好多好多的想法,可能说到天亮也说不完,也许连
说几天也还没完结。”
“听起来像真的很长呢。不怕,我们分段说吧,一天说一点总会说完的。”
“我要是一直有新的期待呢?”
“那就继续说。这样吧,每天睡前半小时是你的时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现在,回去睡吧!”四点半了,再不眯一下,开会时频点头怎么办?那些主管搞
不好还以为他变得好说话,对决议、企划全OK.
他主动牵起她的手,回了房。
夏晨萝爬上床拉过被子。不过依她现在兴奋的程度,睡得着才奇怪!太开心
了嘛!见他站在床边,她奇怪问道:“你不是要睡了?”
“项太太,请你挪出左边那一半的位置给我好吗?”
“呃?”他他他……要上床睡?项怀侬接着也上了床,拉了一半的被子过来。
“你……你这样会不会睡不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睡癖。
“不会,我入睡得很快,而且睡得很沉。”
“喔。”除了今天外,这几天他真的是这样。
“所以,没能一抱你可以抱我。”项怀侬大放送似的拉过她的手环在他身上,
闭上眼说:“虽然我可能没你那只‘垃圾熊’好抱,可我想我的优点是它永远也
及不上的,你可以慢慢印证,最起码,我不会被林妈当垃圾丢掉。”
夏晨萝一怔,“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快睡。”
“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