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白府。

“等等……崔当家,请等等……”管事直追,同时纳闷为何这位首次来访的京城女魔头,连迷路也没有,这么一路直顺到舜华小姐的闺房。

“行了,我自己去找絮氏舜华吧!”

“可是……”

舜华回到自己家中,简直是像鱼儿终于归水,她特地将连璧留在白府外,就是要跟白起哥大诉苦水。

她心里压力好大啊。她好害怕有人认出她不是崔舜华,好怕她不小心毁了崔舜华的身子,更怕有人想害死她……她只能找白起哥了。

只要白起哥信了她,重担就能分了大半出去,她就不必害怕到夜夜都不敢在崔府里睡觉了。

当她一时院子,就听见白起哥在房里的声音道:“这春神有什么好瞧的?不就是一个女人么?”

“哥,你真是太没情调了。这个女人,一生就这么一次,是北瑭京城所有百姓心目中唯一的春神。如果我见了她,也是要拜一拜、摸一摸的。”

舜华听见这再耳熟不过的女声,美目顿时湿了。

絮氏舜华此刻心里所想,院里的她很清楚。她在想,不病的时间愈来愈多,只是体弱点,等她再好一些,轮到白家请春神时,她也有这个机会可以当一回春神赐福给大家,只是,这种孩子气的梦想是不好意思跟白起哥说的。

她一直以为她会好的。

她还记得,就是这一年开始,她本来都叫白起哥的,但她从七儿那里得知白起哥与柳家小姐走得近,她就改口叫哥了。

白起哥三字,是不同姓的男女在叫的。她改叫一声哥,是在暗示他,其实他们早就情若兄妹了,是自家人了。那么,不管白起哥愿不愿意完成亲亲爹爹娶她的承诺,都无损他们已经是亲人的事实,不是吗?

其实她很清楚白起哥教她成为大家闺秀,但她骨子里还是偏孩子性,甚至,形容她是一个还没长大,尚需旁人为她撑天的姑娘都不算夸大,而白起哥早是大人了,大人娶小孩,委屈他了,何必呢?何况多了个嫂子,家人多一个,不也很好?白起哥该想透了才会去提亲,可惜他太好面子,始终不肯提。

她病死的那天,白起哥正去提亲。然后呢?

家有死人多秽气,是不是又会拖住他的婚事?

闺房里一阵安静。接着,她看见白起推门而出,举止轻静,身后跟着仆人,显然管事暗地叫人先一步去叫白起。

舜华怔怔看着他,眼里起了薄薄雾气,一时之间只觉恍若隔世。

白起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问道:“舜华,你到我这儿有什么事?”那声音稍微轻了些,怕惊动房里的人。

舜华见他面色不怎么好看,低声道:“哥……”

白起皱皱眉头。“你叫我什么?”

舜华心知白起哥信她不容易,她左右张望,用她生平最“凌厉”的眼神逼退他身边的仆役几步,然后自己补上仆役的位子,要与他说一说私密语。

哪知白起哥有礼地退了两步,与她保持距离。

她一急,低声喊道:“哥,我就是房里的舜……”话语突然消失地唇边,她始终察觉到白起看她时并没有什么感情,甚至有着强烈的防备。

为什么防她?

同样是叫舜华,但在他嘴里喊出,怎么就有了远近亲疏之别?

对啊,此时在他眼里她尚是崔舜华,自然防她施狠,等他明白她是絮氏舜华后,就能像往常一般是好兄妹了,还能替她掩饰掩饰……

掩饰什么?

替她掩饰她不是真正的崔舜华,等到一年后,白起哥送房里的那个舜华走,再送她这个舜华走?

她心里微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来。

不,白起哥不会送她这个舜华走。

这些年,他俩见面的时间不多,他总是在外忙着,可是,她知道白起会惦着她,他是会为了白家商行与人结亲违背亲亲爹爹的遗愿,可是,只要他有办法,他也会为了保住她而弄死真正的崔舜华。

思及此,她面色微白,听得他道:“你是房里的什么?”

她能说么?谁不想要活下去?活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可是崔舜华何辜?为了她活下去的私欲,害死无辜的崔舜华,她一辈子活得也不安心。

白起眉间染上不耐,明显有送客的意图了。

舜华咬咬唇,小心翼翼拿出她先前急急默写的配方。

“哥……白兄,这是小妹府里的香味配方,如果你妹妹需要,尽管拿去用,只是有些香料得从大魏南临购来。”她想了想,抽出其中一张。“这张配方里的香料难寻,它珍贵在夏日冷香令人心灵平静,不如将来你成亲时送给夫人,其它配方就给妹妹吧。”反正其它配法都能掩去药味,絮氏舜华都会喜欢的,那张尊贵点的,就送给柳家千金吧。

北瑭目前还不盛行这种东西,但她想,连她这种没有什么欲求的好姑娘都偷偷迷着这些香料,柳家姐姐应该也喜欢才是。

她印象里,的确是这一年她身边的香囊、薰笼多了起来,里头就是没有这份要送给柳家千金的香味,想来白起哥会将这配方转送柳家千金,那她这小姑也算是尽点心力了。

她心里微地苦笑。老天对她算是不薄了,如果命中注定是在一年后走,她旁人多些好处,能藉着他人之身提前一年好好对待自己。

白起先是看她一会儿,才接过这些配方。

她暗松口气,更加庆幸自己没有告诉白起哥真相。白起哥接下这些配方等同欠了崔舜华一个人情,但,他还是为了絮氏舜华收下了,光冲着这一点,她就觉得……这样就够了。

她不能让白起哥永远替她撑着天。就算是报答他这些年的照顾也好,她也不能让他一痛再痛下去。

她低声道:

“我本是要带着一些香料过来,可惜方才散在街上。这配方是我凭印象写出,也许有一、二味出了错,到时要烦白兄找个师傅配一配才准。”

他应了一声,又盯着配方良久,才抬起眸看她。

“你写的?”

这眼神充满狐疑,让她有点心虚。她问:“是啊,怎了?”

“……没什么。”

她强作满面笑容,依依不舍地看了房门一眼。

“你这番人情,我定会记下。”白起淡淡道:“只要不做伤天害人之事,我可以为你代办一件事。”

“嘿嘿,我就爱做伤天害理之事,白兄是没法报答了。”她邪邪笑上两声,觉得自己对邪气的笑愈来愈上口了。

白起多看她两眼,叫来管事。“亲自送崔当家出门。”

她摸摸鼻子,再偷看寝房一眼,袍袖一挥,负手跟着管事走了。

白起目送她半天,又低头看着配方。他寻思片刻,又轻轻推门而入,回到舜华寝房里。

他没惊动已经睡着的舜华,七儿想上来服侍,他摆摆手,走到书柜前随意取下一本书。书里有舜华偶尔记下的字句,他再摊开配方,一比对,字迹真有八、九分想像。

以前他没有注意过崔舜华的字迹,刚乍看之下,真以为是舜华写的。

“哥?”舜华翻了个身,替她盖妥棉被。微地弯身之际,忽地瞥见她一头柔软又蓬松的长青丝。

北瑭气候偏冷,日日沐浴极易风邪入侵,是以百姓是不喜日日沐浴的。曾有一度他与她爹以为她之所以体弱多病,是因为她爱沐浴以致风邪缠上她,她爹疼她,什么都依着她,但他不会,便强制她禁澡,这一禁,禁了三、四日,她就像晒干的梅子没气没力直喊臭,还不如她天天沐浴时精神些呢。

因此她这怪癖也就任她沿了下来,非但如此,他跟她爹多少也被她染上这天天沐浴的习惯,但在北瑭京城他几乎没遇过像她一般爱沐浴洗发的人……

崔舜华她……他思及方才崔舜华靠近他时,秀发柔软似瀑,与舜华倒有几分神似。以前,崔舜华就是如此么?

“舜华,笑两声。”他忽道。

舜华本要睡去,听得他道,掩嘴笑着:

“嘻嘻。”她本想露齿嘿嘿一笑,但她怕这是白起哥试探她是否真成了大家闺秀的奸计。

他满意地笑了,眼里也暖了些,柔声道:

“没事,你睡吧。”

薄暮残留的夕光将北瑭京城笼上一层光浑,已经迎过春神的街道上,人群早散光去了,因而显得有些冷清寂静。

宽轿路过时,尉迟恭正好倚在轿窗边,准备闭目养神,忽地,巷间树后地上一抹红裙摆落入眼角。

他眼皮一抽,合目。

那样的裙摆再眼熟不过,在北瑭里唯一穿西玄女装的也只有一个人。尉迟恭对此女素无好感,先前在茶楼前救她,不过是仁义之道,见死不救非常人也。如今她缩在树后不知鬼崇什么,与他再无干系……

这里是白府的后门,显见她自茶楼劫后余生后,赶忙来见白起。白起对崔舜华向来是客气中带着疏离,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京城四大家,白起是唯一半名门的富户,而这半名门还是他家中有絮氏之故。北瑭知道絮氏的人不多了,除了宫中皇族外,就只有名门富户深知絮氏的底儿。

崔舜华自是明白白家底儿的。

尉迟恭忽地张开俊目,喊道:“停轿。”

轿子一停,与他共坐一轿的年轻族人转向他,微笑道:

“当家莫不是见到什么,又想操劳一番了?”

“小事一桩,我去去便返。”尉迟恭出轿,走回巷间。

树后那抹朱红依旧未动,藉着风声,他听见“呜呜呜……”小猫似的哭声。他心里略讶,这哭声分明来自树后,是他错认了么?崔舜华在哭?还是京城有另一个女人胆大包天敢穿西玄深衣?

虽然不太情愿,尉迟恭仍是毫不迟疑地绕到树后。

树后的女子果然着朱红深衣,高挑的身子缩成一团,埋膝痛哭失声着。除非崔舜华是双胞胎,否则眼下这姑娘,肯定是崔舜华没错。

思及此,他心里再起熟悉的突兀感。

他想起,在茶楼前他及时救命,这崔舜华明明双腿在打颤,居然还能连连跟他道谢,言语之间拿他当大恩人看待……不,更早以前她在茶楼里的举手投足……半个月前那场夜晏开始,崔舜华就处处透着异常——在还没有人苦苦求情前她就饶了崔家家乐,这实是道例。

他在原地好一会儿,她终于抹去眼泪,抬起脸,那眼儿全红,满面梨花带雨比我见犹怜更跃上一个令人惊恐的层次。

尉迟恭不曾看过女人爆哭成这样,但,她这哭法跟他见过的小孩满面糊着眼泪鼻涕没两样,他面色不变,平静道:

“连璧一直在白府大门等你。你要从后门走,也得连络他一声才行。”

舜华泪眼傻傻望他,一时不知所措嘴巴成蛋型,直觉应道:“好……”

尉迟恭不着声色道:

“今天的风,甚强,总是容易让人眼里进沙土。”

“……嗯。”

“白府门外强风本是无心之过,这也怪不着白起,是么?”

“……嗯。”

“天暗了,我叫连璧过来后门吧。”

舜华见他面色不改,转身即走,不由得暗自感激。

他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正合她的心意。她想,她躲在这里哭得天昏地暗简直丢光崔舜华的面子……

可是,她真的忍了很久啊!

以前她躺在床上时,总是怀着无穷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北瑭最健康壮硕的姑娘,而现在,明知一年后极可能是她再度死期,她也只能一天又一天绝望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原来,世上有了希望,哪怕这希望随时会消逝,那都是人生支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如今,老天给她的命就是如此,她认了,但她在崔府日日夜夜胆战心惊,无人可诉……连白起哥也不能。她不能自私地连累白起哥,她得自己承担下来,这次崩溃大哭,就当情绪松一松,以后可要振作起来,不能丢了絮氏的脸,舜华鼓励自己,乱抹着眼泪,模糊的目光落在尉迟恭背影上。

这人,也算好,不,是挺好的了。

半月前,他有意挡在家乐前转移她的注意,那时她尚未察觉他的用心,今日他明明可以与戚遇明一逞英雄之争,救上伊人姑娘对他必定有利,他偏临时控制马儿,不让马儿伤到人群,方才还替白起哥说话呢……

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哪。

她回忆絮氏舜华的那段日子。在她死前半年间,其实她很期待他突如其来的拜访,那简直成了她生活的重心之一。

不管当时他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她该感激他的,不是么?

她只来得及看完《京城四季》第六集一半,那时他还是处在痴恋佳人的配角阶段,可惜佳人一直无意……

她……除了等崔舜华回来外,可以让一个大大的好人抱得美人,那絮氏舜华最后一年也不算白过……这想法一生出,就不停熊吞她其它小小的犹豫。

与其自怨自艾过完这一年,不如让自己过得有意义点!

舜华胡乱擦干眼泪,火速冲向轿子。

尉迟恭才刚入轿坐下,对年轻族人道:

“走了。”话才说完呢,就被柔软绵绵的娇躯冲撞。他的俊脸立时黑了,第一反应是稳住轿子,不让身边的族人跌出轿外。

鼻间全是乱七八槽的香气,想都不用想是谁在偷袭他。

“干什么你?”他骂道,托住她的腰间甩到一旁去。

她眼冒金星,仍是积极地凑过去,对他说:“尉迟公子,你真是个好人,我力挺你!”

“力挺什么?出去!”

“我无条件力挺你追伊人姑娘!”

他的大掌本是盖住她的脸,想用力推开她,听得她说出这种话来,其实很想一个用力,直接让她颈断人亡,少个祸害!无条件力挺他?不,崔舜华根本是为了戚遇明!还想再来害他么?

她一直要逃避他的掌力,但左移右移,他的掌心一直扣在她的面上。

她不得不说:“我鼻水流出来了……”

“噗。”有人笑了出声。

舜华一回头,就见身旁有个陌生年轻人。他穿着北瑭常服,眼上蒙着浅黄长巾,她下意识做出反应——硬出越过尉迟恭,挤到他与轿身夹缝间坐下。

不好意思,她骨子里还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喜与不熟的人共坐。

尉迟恭面色微变,见她挤来挤去为自己争取空间,他终是稍稍挪点位子给她。

“当家何时认识如此活泼的小姐?”蒙眼的男子笑着,转向她那方向,道:“在下蚩留,是尉迟族人。”

蚩留?舜华不识此人,但也知道蚩字只有北瑭人所有,加上在北瑭国土上敢拿明黄巾蒙眼的,她敢肯定此人是北瑭神官之一。

她记得尉迟一族出身名门,家中几代出生神盲者,双眼看不见,但,第六感却出乎常人,甚至能代北瑭陛下与上天沟通。

入宫当神官者,需摒弃原有的姓氏,意指不再心念家族,全心为皇上做事……台面上规矩是如此,但神官怎会不暗自为家族谋福呢?神官里,像他这样天生的神盲者不多,可是,将来能当上大神官的,必是如他一般的神盲者。

能与上天说话啊……不知道老天会不会偷偷跟他说,她是冒充的崔舜华?思及此,她下意识把自己缩小,试图藏在尉迟恭的身侧,开始后悔上轿了。

尉迟恭没察觉她的急速缩水,对蚩留低声道:

“她是崔舜华,你不是识得么?”

舜华耳朵长长,连忙补了一句:“正是。神官大人,我声音你听不出啊。”

蚩留先是一愣,接着微微一笑:“这话说得有趣。不知两位在玩什么把戏?崔家舜华小姐不喜有人冒充,小姐出轿后莫再提此事。”语毕转向尉迟恭,不解为何平日照顾老小的当家,居然陪一个姑娘玩这么危险的游戏。

舜华闻言,暗自汗流不止,很想二话不说抱头逃出轿外,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但她心知要真这样做,那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力持平静,淡淡地说道:“神官没了眼力,耳力也差了么?我崔舜华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你竟说我是冒充的,怎么?你打从心底瞧不起我?”她内心流了一缸子的泪。对不起,神官大人,请不要记恨,不要回去诅咒我啊!

尉迟恭对崔舜华这等说话态度早已习惯,只是这次她语气虚了不少。他没放在心上,只道:“她确实是崔舜华。”

蚩留闻言,停顿半天,绽出笑来。“是我失礼了,还盼崔当家见谅。”

“这次就算了吧。神官,今天春神日,照规矩,神官可以回家过上一夜,现时你也是要回尉迟家住上一晚?”舜华试探问着。

“我回府里与当家一块用饭,就要回神殿。”蚩留道。

听尉迟恭对轿夫吩咐绕到白府大门前连璧那儿,她连忙插嘴:

“尉迟公子,等等,等等,我有话与你说。”

他看着她。

她泪珠尚盈于睫,但唇瓣一扬,嫣然一笑:

“尉迟公子,北瑭京城四少向来生意交融,不分彼此,但在交情上却淡得跟无味清水一般,这是大大不妥。这样吧,舜华就卖你个面子,上尉迟府住个两天,咱们琢磨琢磨,看看有什么好法子让你赢得美人心。”她刻意低声说着,实在不想让他身边的神盲者听个仔细,抓她把柄,押她上火场。

“……”清冷的脸庞全黑。

“嘿嘿。”她嘴角歪歪,补上崔舜华式的邪笑。蓦然心情大好,有了积极过日子的动力,全得感谢他啊!

“……”尉迟恭嘴角抽动,抚上额角。这女霸王,装得跟个可爱的孩子一样做什么?

年轻的神官虽看不见,听得那两声邪恶十足的笑声,不由自主也转向她这头,若有所思。

她笑咪咪,又咳了一声,再补强一下:“嘿嘿!就这么说定了!”

“现在沐浴?”尉迟恭推开窗子,迎着刺骨寒风的春夜。她有病么?病得还不轻啊。“她要热水就给她吧。”

仆役立即领命。

现时将要子时,名门富户的当家居然还在工作房里,亲自商研春税。本来被尉迟家请来的帐房先生们一开始很不习惯,明明是这位当家将精通数字的他们挖来,却不肯信任他们,但这几年下来,他们从当家少年共事到现在,慢慢发现这位当家只是习惯事必躬亲。

在北瑭,要保全富贵与族人,并不是脚踏实地就能办到,愈是身居高位的人,愈是处在瞬息千变的漩涡里,要让人得了见缝插针的机会,那真是一朝失势,万劫不复,最佳例证便是絮氏,全族至今只剩下一名,而且注定绝后呢。

如今的北瑭,过着侈糜生活,少有人愿意重视他们这些精于数字的特性,当年少年尉迟恭将他们自各处一一翻出来时,他们心里感激着,至今是心悦诚服着——他们心里很通透,一家垮了,依各家无味的交情,其他名门富户只会等着抢食,绝无协助的可能,到那时,谁还会重用他们这些帐房?

今年春税将至,这些老少帐房都已有心理准备,给它熬个七、八夜,至少,当家在场,他们就得打起十二万精神应付。

可是……

“今儿个当家心不在焉,对吧?”青年帐房抱着数本帐册自梯而下,低声说着。

“可能是春神日之故,今年是伊人姑娘当春神的,当家自是念念不忘……”帐房们手里忙着,嘴上也凑着趣。

一名帐房翻着帐本,上前问道:

“当家,上个月有三笔乡间百姓付不起赋税来卖地,咱们差人去看过了,那地实在不怎么地,若是当家承下再让他们租回种田,实是不合算。”

另名青年帐房不以为然道:

“让他们租回种田倒也罢,北瑭律法有定,乡间卖地亲戚间有优先权,他们仗着一表三千里,想将烂地赖给当家,那地三年没种出什么好东西。前两天我听说,居然有乡间小地主携家带眷赖在戚府门前,说着好听,是戚家低价买地换他们留在京城,其实是想一家子后半辈子在戚家白吃白喝了。”

“戚大少看起来就是个挺正派的人啊……”几名帐房低声咕哝,同时往尉迟恭那儿望去,盼他别太正派。

尉迟恭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闲聊。这些事他早知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名门富户的当家也不是从天而降平空继承这位子的,即使心软也有底线。四大家当家各有其执念,能在北瑭站稳脚步,绝不是心软正派可以做到的。

尉迟恭听得另外帐房道:

“崔当家心狠哪。我去看地时,听乡间邻人抱屈,她看中一块好地,居然买通官府造假身分与地主扯上关系,再用下三滥的方法胁迫地主低价出售土地,逼得那地主不得不优先卖她。最后地主家破人亡……北瑭定下的律法,本该优惠人民,哪知让人钻着漏洞,这种下作黄子迟早遭报应的,当家还是别与她太过亲近的好。”

尉迟恭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此时仆役又入门悄语一些事情,他徽地一愣,寻思片刻,放下帐本,换上暗色外袍,作揖道:

“今晚要请各位先生多费些心血了。”

诸位帐房立即放下手边事物,一一回礼,送他出门。

尉迟恭负手快步在夜空之下,提着灯笼的仆役几乎是小跑步追着。

“没先把孩子带开吗?”他问着。

“小少爷们说当家曾允今天会请春神回府赐福的,所以……”

尉迟恭微恼。他没忘此事,但伊人都受伤成那样,难不成要他架她回来?

“小少爷们盼了一整天,以为崔家当家是春神,就闯入……当时崔当家在沐浴,小的不敢擅入,婢女也不敢……”

尉迟恭容色顿青,匆匆而行,衣袍在黑暗里飞扬。当他来到客房院子时,守在院子外不也不也接近的婢女忙道:“都在房里呢。”

尉迟恭摆了摆手,直接走进院里,来到客房门前,忽然听见里头声音不似他想像的哭闹,他思量片刻,绕过半面屋墙,来到窗前。

窗子缝间透着明亮,他修长手指轻轻推动窗子,使其缝隙足以窥视里头的情况。他黑眸往内瞟去——

“春神赐福!”

“春神赐福!再一次再一次!”

“好!再来一次!”

“……”他眼皮未眨,寻思着——如果他没记错,尉迟家都是男丁,除他与堂弟蚩留外,年轻一辈里只剩四个男娃,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龄女娃娃?

房里哪来的大人,都是小孩子在玩吧……

他抚着额角。他确实没看错,那个崔舜华笑得跟小孩一样没心没肺,正在跟些稚龄娃娃玩孩子游戏!

[那怎么可能是崔舜华?留因天生失目,其他感觉比常人敏锐些,她没有崔舜华的戾气,声调也与留所知的崔舜华不同。在留心里,无法将她与崔舜华有重叠……此处留本不该张扬,但无论如何,留不敢瞒当家,大神官与我,曾跟崔舜华相处长达三个时辰,她的声音我怎会听不出来?若然此女真是崔舜华之身,其中民经改头换面过,当家不妨看她双臂,上头有留与大神官留下的长生咒文,要是双臂无物,崔舜华只怕早死了,如今在她身上的应是个孤魂……]

尉迟恭忆起蚩留先前的密谈,再瞧她神采飞扬,琥珀色的瞳仁盈着清浅莹光,不含一丝杂质……哪来的戾气……她以手一一抵着男娃儿们的头顶,兴奋地喊着春神赐福……崔舜华么?

在北瑭京城里,谁会想到崔舜华会有这一幕的孩子气?不,绝不会有人。尉迟恭疑窦业生,徐徐闭上眼。

“春神姐姐,你赐福当家了没?“

“唔,我想尉迟公子今儿个忙着救人,还来不及被赐福吧。”

“姐姐,管事说当家很喜欢今年的春神,那你喜不喜欢咱们当家?”

“唔……尉迟公子是个大大的好人哪……我也挺喜欢他的。”

尉迟恭嘴角一抽。房里小男娃老女娃都在童言童语。

“美丽姐姐都是老天送来的,所以春神非她们不可,果然姐姐好美哪。”

“唉,你们巴结我,我可一点也不高兴。要论美色,那非絮氏舜华莫属。记得哪,天下第一美人是絮氏舜华,不是我喔。”她三不五时催眠着。

……絮氏舜华么?

今日她已提过不只一次的絮氏舜华,与眼前的崔舜华有何干系?

“当家!”小娃儿发现窗外的尉迟恭。

他张开黑眸,捕捉到崔舜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恐。接着,她惊惶失措地退到床边,脱离他的视野范围。

他沉吟一会儿,步进房里,送走犹在兴奋的男娃儿,老女童自内室匆匆而出。她一头刚洗完的长发已经束起,行走时隐约露出足下没穿妥的罗袜。

他与崔舜华谈不上什么交情,不会特别关注她细微的变化,但,他也知道北瑭只有一个女人敢露足,那唯一的女人就是崔舜华。

这几年,她在室内必是裸足临地,无视他人想法。这女人……刚才是躲回室内绑发穿鞋?

“舜华,束湿发,小心头疼。”他忽道。

她面色古怪,带着怨气道:“尉迟公子,你不出现,我又怎会束发呢?”她脚丫还湿着呢,穿着袜直难受。

“你不是都叫我尉迟,何时客气起来了?”

舜华心跳漏拍,泰然自若笑道:

“人的头发都会有由黑转白的时候,舜华性子渐变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尉迟公子早就发现了吧,在钟鸣鼎食那夜后,我个性略变……实不相瞒,那日我撞到头,有些记忆不是很清楚。”话一出口,她也意外自己这么平静。

其实她早就想到,在她从未见过崔舜华的情况下,绝不可能仿她性子的十全,她性格有变,下人察觉也不敢问,但,一定会有在身分上与她相当的人出口相问,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心里反复拟稿说词,就怕没作过戏的自己说话结结巴巴让人看穿,但没想到眼下说得顺畅自然,连她自己都大感欣慰。

也许,是因为体认到,这一次,天塌下来了白起哥也不能替她顶着吧。

接下来,再难过的关卡,她都得靠自己的双脚走过。她不想在最后毁了絮氏的名声;不想在最后,拖累了崔舜华的性命;更不想在最后这平白多出来的一年里,让絮氏舜华心里的善念闵这么一点一滴给消磨了。

有时候她也会冒出邪恶的念头,不如占住崔舜华的身体活到老,可是,这是鸠占鹊巢啊!如果她霸占崔舜华的身子,那过去十九年自以为良善的她,岂不是自打嘴巴,跟那个会害人的崔舜华有什么不同?

今天她没认了白起哥,痛哭一阵后,心里也放松了,不必再挣扎了。她自己不想做坏人,也不会让白起哥背起恶人之名,它日等见了亲亲爹爹,她可以很自豪地跟他说,他的女儿虽然无法再延续絮氏之名,但,绝不辱他的名,不辱他的教养。

她回视尉迟恭的打量,补上一句:

“瞧,尉迟公子是不是觉得我也变规矩了些?”她指指束发跟脚下。

“……有点。”他颇为含蓄道。

她笑道:“我撞头后的所作所为连自己都意外呢。以前我行事张扬,不忌他人的眼神,但此刻,要让尉迟公子看见我披头散发,我怕我会控制不了,非嫁你不可。这头戏里的东西真是奥妙,给它撞一撞还真能改变个性,说不得下次再撞一回,我又恢复成原来个性呢。”她先替一年后的崔舜华铺铺路。

“说得挺有道理的。”他慢条斯理道。

“嘿嘿,崔舜华本身就是道理。”偶尔也要展现一下崔舜华的嚣张,才不致落差太大。

尉迟恭见她长发湿透,全身还带着水气,像个玲珑剔透的水娃娃似的,便道:“我让婢女进来帮你擦发吧。”

“等等,等等!”舜华心情甚好,她打定主意再怎么孩子性也只能今天了,今日事今日毕,从明天起可得靠自己顶天了。她搬来凳子,朝他道:“借扶一下。”她抓着他的袍袖,站上凳子,居高临下朝他笑道:“尉迟公子,今日你救人一把,实是善心之举……唔,你要明白我是绝对瞧不惯你这种善行的,但,好人当有好报,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她笑咪咪地伸出手,碰碰他的头顶。“今天,春神赐福给你,明年此刻你铁定娶回意中人。”她记得明年此时他去白府拜访时,袖边有金红双线,肯定是与伊人姑娘论婚嫁了。她千盼万盼,终有一次当上春神了。

崔舜华要真撞坏了头,变傻子都比变她这样的可能性要大太多。尉迟恭一语不发,神色淡然地扶她下来的同时,有意攥住她的左手臂,手一滑,不着痕迹将她宽袖往手肘拉去,露出白玉般的藕臂。

臂上,没有任何咒文。

舜华连忙拉好袖子,腮面微微红了起来。

“……我并非有意……”他道。崔舜华哪会因这么点小事害躁?

“尉迟公子不是有意,何况、何况这等小事我也不在意,露露手而已嘛……”她内心流泪道。

尉迟恭下意识看向她的右手宽袖。那袖下,臂上咒文也消失了么?

如果都消失了,那表示真正的崔舜华已经……

“絮氏舜华是什么样的人?”他忽问。

舜华一愣。

他又道:“方才我在窗前听见的。絮氏是北瑭古老的姓氏,如今白府里正有絮氏仅存后人,与你同名,你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舜华以为她好奇,不疑有它,爽快笑道:“是个很善良的人呢。”

“很孩子气?”

“哪会!她是个大家闰秀,北瑭第一美人……不,比不过我崔舜华,勉强并列吧。她身高九尺……”

他终于挑动眉。“九尺?”

这是她梦想中的身高啊!她点头,道:“高才能看清楚所有的景物啊!好比方才我站在凳子上,这才能看清你头上玉冠,要不,现在我这高度,连踮脚都看不见你头顶上了油的黑发呢。”

“……絮氏舜华今年几岁?”

“今年算十八,明年就十九了。”

“舜华可还记得你几岁?”

“今年二十……有三吧。”二十有三,在北瑭观念里已经是熟透的果实了,她忍住打击。从十九直接跳到二十三,活生生四围年的空白啊!

说到絮氏舜华,她想起一事,道:“尉迟公子请等等,我有东西请教你。”她奔进内室,匆匆取过一物,再出来时,尉迟恭已经不在。

她一愣,见窗前有影。她拉开窗子,他正背着她双臂环胸靠着窗,他没回头,只抚着额解,道:“你放下头发擦干吧。有什么事这样问也是无碍。”

她一怔,而后笑意漾漾,自怀里换出两颗橘子大小的球体送出窗外。

“我第一次看见尉迟公子,只觉你相貌偏俊冷,原以为相由心生,但你是外冷内热之人,舜华以后再也不会以貌取人了。”

“你的第一次见我是在何时呢?”他漫不经心问着,接过她递出的小球。

“自然是在……唔,瞧,尉迟公子知道这是什么吧?”

“自是肥皂。”

“正是正是。”舜华拿块布擦起细软长发,说道:“左边的是药皂,右边的是香香皂,都是尉迟家名下制的。今晚我用的是香香皂。”

“……那又如何呢?”

“尉迟公子,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啊!你不觉得让人二选一,是件很没人性的事吗?”最佳例证明就是她啊!

北瑭京城贵族的肥皂几乎由尉迟家的皂行包办,白府里的她爱沐浴,皂球她用得勤,用完了得跟管事申请,但每每赐给她的都是药皂,只有逢大节才让她用一次香香皂。她知道白起哥是看她身子虚,天天沐浴容易受寒,所以选择对人体有益的药皂,那种只有香味而无用处的香香皂就免了吧。

七儿曾说溜嘴,嫌她太贪心。这种肥皂只有小富家以上有钱人才买得着,又何必嫌东嫌西?何况她日日沐浴,在肥皂的消耗量上已是北瑭之冠了。

但她想,既然白起哥已是名门富户,絮氏以前至少也是个小富家,这种沐浴的皂钱绝对付得起的,如果物资上的一些需求能让自己更加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总好过留下钱财不知给谁花,自己却郁郁地走吧。

七儿以前还不会这样的。在她死前那一年,七儿被收买得很彻底,婢儿伴大尾生,其实没什么不对,她也可以再收买回来,可是,她想这样无疑是给未来的大嫂难看。

嫂子未过门,小姑便出手,以后白起哥难做人,何必呢?所以她怀着讨好的心态,就让被收买的七儿不时对她暗示些消息。好比,白起哥喜欢柳姐姐;好比,白起哥将要去提亲……这也算是她不脱节于社会的好方法吧。

尉迟恭正打量里手里小球,球皂在他大手里显得好娇小,她低头看着自己,不,崔舜华细白的掌心,还不能握住一颗球皂呢。她眨眨眼,心里对这男女之别有点异感,以前她从没觉得她跟白起哥有什么差的。她又笑咪咪地探出窗道:“尉迟公子,难道药皂跟香香皂不能合二为一吗?”

他微微侧面,瞟她尚带水气的脸一眼,道:“太麻烦,不合算。”

“为什么不合算呢?”她眼巴巴地问,就盼他能早出些双效合一的肥皂,她赶紧再送给絮氏舜华,好让过去的自己快乐地度过最后几月。

“你几日一次沐浴?”他不答反问。

“日日沐浴。”她坦承,他又转过头看她一眼。这一次她没大惊小怪了,她觉得他亲近许多,也不太防备他是不是又看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他慢吞吞道:“北瑭沐浴时日不定,通常三天一沐五日一浴,低下阶层成天干活儿的,沐浴更是难得一次的。你这一头长发洗上一次也是很花时间,不是闲人哪来的空耗在这上头?”鼻间轻轻飘来淡香,是沐浴后的香味……他凑近右边的香香皂,与皂上香味一致,只是女子洗后更添柔软的芳香。

……絮氏……舜华么……

舜华道:“总是有洁癖的姑娘会这么做的。”再补一句:“男子也是。我瞧白起差不多也是天天沐浴的。“

尉迟恭闻言,下意识又瞟向她。“原来你有洁癖。”

她嘴角上扬,笑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全身干干净净,精神上很舒服,会觉得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尉迟公子何不想,南临的香料配方什么的,近年逐成北瑭姑娘的喜好,姑娘家是爱美的,在屋里、被里熏香,甚至佩戴香囊,都比不过自身散发的干净香味,如果北瑭姑娘在冷天里也能以沐浴为乐,那带着花香的药皂就是她们最好的选择啊。”也绝对是絮氏舜华最好的选择啊!她满怀梦想着。

尉迟恭听她语气洋溢着期盼,好似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他记得,白起家里的絮氏舜华体弱多病,成天有药味不意外……他将药皂凑近鼻尖。

尉迟家先有医馆,再有皂行。药皂里的配方都是由医馆里的大夫配出,人尽其用,不过都是些老医生,配出的药皂以发挥药效为主却不怎么好闻。

絮氏舜华以前……身上就是这种味道么?

“如何能让那些千金以沐浴为乐呢?”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她的右袖。

如果真如蚩留所言,此崔舜华非彼崔舜华,不管以前那个崔舜华上哪去了,现时这孩子般的崔舜华是撑不起崔姓的。崔家分崩离析指日可待,那时豺狼必等着分食,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为尉迟家谋得先机。

他并不觉得落井下石有何违背良心之处。当家首要的,是保住自家一族,国家守成时可以有仁德君主,但一族之主不能心怀仁慈。只是到时这娃娃似的崔舜华没好下场了。

舜华没有看穿他此刻心思,只想着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让人以沐浴为乐。她没学过商,再怎么前思后时,一时之间也没个想法,只好再强调道:

“姑娘们一定会喜欢的。尉迟公子能做出有芳香的药皂,我想伊人姑娘定会欢喜不已。”

……

她见他没吭声,眼儿一亮。原来,尉迟恭的软肋在伊人啊。她试探地问道:

“我撞头后记忆有些模糊,忘了你跟伊人姑娘是怎么见面的,尉迟公子,你提醒我一下吧。”

他没理她这问题,只道:

“既然你撞头有些记忆不清,那么,可记得近日要缴税赋?”

……这些都是白起哥在管的,来到崔府后,她连崔府名下有什么地都不清楚,还缴呢。

“你还记得你以前依赖你名下的帐房么?”

……如果她记得,那就真的见鬼了。

尉迟恭状似无意地说道:“你要不安心,不如我差名帐房过去帮忙?”

她一怔,欢喜笑道:

“那就拜托尉迟公子了。”是啊,在崔舜华回来前她得保住崔家啊,要不,等崔舜华回来,家产被她败光,她死了崔舜华都会鞭她吧!

“全交给我吧,你头发干了就早些休息。”他没回头看她,准备离去。

舜华又想了想,手忙脚乱束发,奔出去叫道:

“尉迟公子!”

他停步。

“我想过,我记忆有些遗漏模糊,不如我在此暂居几日,跟着你学一些商事,看能不能唤回记忆……此次春税靠你,总不可能次次都靠你吧。”她是很想靠啦,但她怕靠到最后,又是第二个白起为她撑天,她不愿再累及任何人了。没想到,她絮氏舜华在死前一年还要悲苦地学商,撑起崔家这名门富户。

他徐徐回头,深深地注视着她,良久,他才道:“随你吧。”

她闻言眉开眼笑,一时隐忍不住,朝他挤眉弄眼。“尉迟公子真是好人,放心吧,好人有好报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我包你明年此刻一定把佳人抱回家。”语下之意隐隐已跟他是同一国的同伴,把戚家大少当成是首要敌人。

她有《京城四季》这法宝,嘿嘿,比北瑭神盲者还神呢,她不就信依尉迟一表人才,在处处英雄救美的情况下,伊人姑娘还不芳心暗许。就是对戚遇明不大好意思,但,男未婚,女未嫁,自然可以各凭本事。

舜华信心满满,向他告辞后,准备回客房睡大觉。在崔府她睡不安心,怕有人进来捅她一刀,她想,今晚她应该可以一觉好眠。

“……絮氏舜华?”他忽喊。

舜华直觉回头,脱口:“嗯……”那语气硬生生变调。“你在喊絮氏舜华?真是。我以为是在叫崔舜华呢。哼,改天我必要叫那絮氏舜华改名!”

他神色自然道:“这话倒有点你以前的影子。明儿个见了,舜华。”

舜华见他迎着夜风负手离去,没有转回大喊她冒充……是她听错了还是他喊错了?她抚着胸口,告诉自己不管她听错还是他喊错都好,这都给她一个警惕,回头她非得练练表情,以后要有人再喊絮氏舜华她万万不能再应声。

她又看看他那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微微暖和着,在夜色之中,与他反方向走回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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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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