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烧喔、烧喔!死大头,还不快闪!」

阿旺端着一锅子的羊肉炉,大叫大嚷地从厨房里冲出来,那个被他叫成死大头的倒霉鬼赶紧跳下板凳,闪到一边去,手上还端着筷子和碗。

「厚,很危险耶,谁叫你端的啊--」

「不然你就比较会端喔!」

「起码比你好一点。」

「好啊,那换你去厨房帮忙!」

「统统不要吵啦--」筱玲端着火锅料走来,命令道:「没地方放了,还不把桌子清一清?」

「喔喔喔--」两个大男人于是七手八脚地挪开刚解决完的空盘子。

「茵茵,妳不要再弄了,赶快过来吃啊,不然等一下都被这群恶狼分光喽!」

惠雅婷喊着还在吧台里忙东忙西的岑茵。

「来了,来了。」岑茵把一叠叠调好的沙茶酱料,统统摆进大托盘里,慢条斯理的从吧台里出来。

「嘿嘿……开动开动。」士华笑瞇瞇地伸手夹菜,这一桌子的好料,光是看就爽呆了。

「茵茵坐我旁边,来来来……」筱玲替她挪了一张椅子来,热情地呼唤她。

岑茵朝她笑笑,也拿了一副免洗餐具向她走去。

其实,孤身一人也有孤身一人的清风明月。

寂寞,不一定是那么凄苦的事。更何况,无论天涯海角,我们总会再遇到一些人一些事,并非总是一个人的。

去年离开台北后,她并没有如自己像辜城日说的那样,四处走走停停。

一来是手上的积蓄不许她到处挥霍,二来,她其实不适合流浪的,她是个宁静安定的人。

所以她毫不考虑地选择了台东,有山有海,有她喜欢的温泉,有适合她的情调。大学时代就和朋友游览过一趟,她一直很喜欢这里。

离台北够远。

最后,她果然在一处海边找到一间小巧的透天屋,屋子是有点老旧,不过浴室接引了温泉水,而且厨房的空间很明亮,她一眼就喜欢。

她自己装潢,采买家具,买了一台中古摩托车,没事就四处采访,找寻离家最近的市场和商店。

没过多久,新的盆栽移进来了,油漆的颜色令人愉悦,她跑遍购物城找到一张满意的布沙发,还有一块摆在厕所前的地毯。

日子被填得满满的,也就不再去想台北的种种。

辜城日、言放宇,无论是谁,都渐渐在她脑海中淡去了。

接着有一天,惠雅婷--她的房东--突然来拜访她,原本只是来看看她在这屋子住的习不习惯,没想到一进门就嗅到一股浓浓的咖啡香气。

才一下午的时光,她们马上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第二天,她就问她愿不愿意去她开的咖啡馆当咖啡手。

惠雅婷,是个非常慷慨热情的女人。

岑茵也很喜欢这家店,这里的气氛和这里的人,都让她觉得舒服自在。

「茵茵啊,快过年了耶,我们要休到初五,妳有什么打算没有?」老板娘惠雅婷突然问她。「要留在台东还是回家团圆?」

「过年啊--」想到要回家过年,岑茵心里忍不住一阵忐忑。

也许是长久以来,她都太害怕面对母亲。

但,任性也得有个底限,她已经整整一年没回去过,让母亲一个人孤单单的过年,未免太不孝了。

「我会回台北。」她硬着头皮点头。

惠雅婷鼓励地拍拍她,笑道:「回去好啦,妳一整年都没回去,回去给妳妈看看也好。既然回家就待久一点,不用急着回来上班。」

岑茵点点头。「时间我再问问我妈。」

「茵茵姐,」筱玲拉拉她的手。「台北的百货公司,过年前是不是有很多大打折啊?」

「呃……」岑茵托着下巴想想。「有吧,有周年庆。」

「那妳回去可不可以帮我买东西?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有打九折耶。」

「我也要、我也要!」惠雅婷赶紧举手报名。「我也要买保养品。」

岑茵忍不住噗哧一笑。「好啦,我又不是明天就回家,你们要买什么,开张单子给我吧!」

「那3C产品可不可以啊?」士华笑瞇瞇地问:「我想要一个新的摇杆耶,可是光华商场才有。」

「那你要写清楚喔,我只能把你的字条拿给老板看,因为我是计算机白痴。」

「耶耶耶,新摇杆--」

好一个温暖的冬至哪,她突然变成圣诞老公公了。

「喂?妈,我是茵茵。」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岑茵还是事先深吸了口气,才能顺利脱口说出来。

电话那头,深深静了几秒钟。

「茵茵喔?」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像是……像是突然老了。岑茵心口忍不住紧紧揪了一下。

「过年回不回来吃饭?」岑母问。

「嗯,我要跟妳商量一下,过年……我大概可以休息十天到十五天,妳觉得我哪一天回家比较好?」

「妳好就好了,我又没什么事。」

「嗯。」岑茵舔舔干燥的嘴唇。「那我后天中午左右到家好吗?」

「要不要煮午餐等妳?」

「好啊,那,掰掰。」匆匆挂上电话,岑茵拼命深呼吸,环抱自己的双臂,胸口一阵一阵的闷,全身上下都被罪恶感包围。

又来了。

所以她才不喜欢打电话回家,不想面对她。每次听见她的声音,她就觉得自己简直罪大恶极。

她是她最亲的母亲啊!

岑茵双手掩着脸,眼泪忍不住滑落。

她并不想伤空口她,其实,她……好想念她……

她一个人,过得可习惯吗?

要回家过年吗?

好几个深夜里,言放宇也这样问自己。

还是不了。

纵使美国有他的双亲、有他的孩子,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这里,还有另一个人,跟他一样寂寞地等待着彼此。

他要留在这里等待。

轻手轻脚的打开家门,岑茵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走进家里。厨房里传来切菜剁肉的声音,岑母显然正在里面忙碌着。

她慢慢靠近厨房,母亲的背影依旧不变,只是头发似乎更白了些。

「妈。」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回来喽?」岑母转过身看见她。「外面很冷,去泡乌龙茶来喝啦!」

接着,就转身继续忙她的麻油鸡。

岑茵默默地取出茶叶罐和热水杯泡茶。热水瓶的热气暖烘烘地冒上来,她心底也是一阵灼热。

吃饭的时候,岑母显得特别安静,没有炮火隆隆的开骂,也没有尖酸严厉的指责,只问了她住的地方环境好不好、老板好不好。

跟她想象中很不一样。

这一年来,她们都改变不少。

「妈,我跟丽儿约好明天要去逛百货公司,帮我同事他们买些化妆品之类的,因为台北年底有打折,比较便宜。」

「喔,」岑母停下筷子,叮咛道:「妳别只买人家交代的,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礼物,要多买一点,出门靠朋友知道吗?」

「嗯。」眼眶有点发热,岑茵赶紧低头吃饭。

为什么她从没发现母亲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呢?

隔天,岑茵跟丽儿约了在台北车站前的新光三越碰头。

才一年不见,恍如隔世似的,一见面嘴巴就停不下来。岑茵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告诉她,丽儿也有不少收获发展。两人找了家餐厅,一路从中午聊到傍晚,几乎差点忘了出来干什么。

「惨,不要再聊了,我什么也没买到。」岑茵埋怨地看着手表。「时间怎么过这么快!」

丽儿呵呵笑道:「我们都老了嘛,时间当然是愈走愈快喽。」

「还说风凉话呢!快走啦!」岑茵笑着拉她起身,付完帐,就匆匆赶着去百货公司采买。

仗着大马路上的车阵拥挤,她们没等绿灯亮起就闯了红灯过马路。

那不是岑茵吗?

言放宇看傻了眼。

那抹疑似岑茵的身影飞快过了马路,渐走渐远。他焦急地握紧方向盘,无奈被困在车阵里,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她的背影。

到底是不是呢?

绿灯亮起,前面的车潮总算开始动了。

他拼命跟着往前挪,眼睛不断追逐岑茵消失的方向,往前、往前、往前、再往前--

突然,「碰」地一声巨响。

之后,什么景象都消失了--

「我妈好象变了一个人。」岑茵跟丽儿边买边聊。「我这次回来,她什么话也没说。」

「那很好啊,妳以后就解脱了。」

「我还以为她会痛骂我一顿,然后叫我马上搬回来,不然就在我眼前死给我看什么的。」

「妳以后真的都要住在台东喔?好远耶--」

「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啦,谁知道,搞不好我明年突然嫁人,然后就全听老公安排了呢?」岑茵突发奇想地笑说。

「是喔,」丽儿哈哈大笑。「那一定是妳头壳被敲昏了。」

两人走出百货公司,迎着大马路是一片大混乱。

救护车的声音刺耳地尖叫,车流乱成一团,一大堆警察吹着口哨,舞着指挥棒,正忙着疏导交通。

岑茵和丽儿两个,也忍不住随着围观人潮一再探头想看个清楚明白。

「那边到底出什么事啦?」

「应该是车祸吧。」

「刚刚这里不是很挤吗?大家开得那么慢,还会出车祸喔!」

「挤归挤啊,红绿灯转换的时候,最前排的车子都是用飙的,有的人赶时间嘛!」

「怎么办?看不到!」

「看不到就算了,反正我又不是跑社会版的。」

丽儿耸耸肩,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

「走啦,我请妳吃晚餐。」

「好啊,走走走--」

围观的人太多了,岑茵也没兴趣再看下去,于是两人就走牵手往下个目的地出发。

隔天岑茵起了个大早,走到客厅看见岑母正在挑菜,遂也坐下来跟着一起帮忙挑。

「茵茵哪,台东的空气很好厚?」

「是啊,我住的那里没什么人,屋子后面还有一块田,空气好得不得了。」

「啊妳是真的不想嫁喔?」

岑茵叹了口气。

换做是以前,她会闭上嘴找借口开溜,也不想跟母亲讨论。不过,可能就这一次,她不想这么对待她。

「也不是啦,我想要顺其自然,如果没缘份就算了。爸走了这么多年,妈妳一个人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傻瓜,我有妳啊,怎么会一个人?」

「我就是觉得相亲很怪。」

「那……如果不是相亲呢?」

「不是相亲?」岑茵楞了楞。「那还有什么?」

「妳不在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常常来看我。妳不要生气,他说他是妳大学学长,我才给他进来啦--」岑母仔细观察女儿的反应。「妳那个学长啊,真的很有心,对我这个老人家也很照顾喔--」

是言放宇?

岑茵不自在地动动身子,尽量不让自己去思考这问题。

「妈,我学长有老婆有孩子耶。」

「啊?」岑母着实吓了一跳。「他没说啊。」

「他老婆是美国人,跟他分居了,可是他们有生一个孩子。」

「可是……」岑母显然还处在震惊中,过了好久好久,才失落地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那干脆不要了。」

岑茵总算松了口气。

「啊不然妳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如果妳真那么喜欢住台东,不然我们把这间房子卖一卖,我跟妳去住啊!」岑母说:「还有一块田,那是最好了。我也很喜欢自己种点菜,以前啊,我小时候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哪像现在的菜都是农药。」

「妈?妳说真的吗?」岑茵非常讶异。

「如果妳不想嫁,我们可以互相依靠啊--还是妳不喜欢跟我住喔?」

「当然不会,怎么会呢!」

噢,眼眶又红了,讨厌。

她赶紧打开电视转移一下自己的情绪。

母亲的改变实在太大了。到底是经过怎样的心境转折,才会逼得一向严厉霸道的母亲,放弃自己原来的立场,转成对她全然无条件的支持?

是她对她的思念?自责?后悔伤心吗?

她怎么会这么不孝,让她一个老人家,独自经历这些痛苦。

电视新闻此时正以快报方式播报一条新闻:

「以下为您报导一则最新新闻。昨天傍晚在台北新光三越附近发生一起意外车祸,造成两人重伤,一人送进加护病房,目前有生命危险。据悉这起车祸是因为号志灯转换时,两辆轿车冲出对撞所引起的,警察正在追查肇事责任的归属。而令人注目的是,其中一位驾驶人正是XX企业的总经理言放宇先生。据脑神经外科主任医师的说法,言先生脑部重创,需要做更进一步的检查,目前还未脱离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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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去打扰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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