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而她猜测府内仆役对南宫啸天的疏离,一开始多半是因为这人只专注于工作,处事亦严格,兼以对旁杂琐事多半寡言,久了便容易让人心生畏惧。只是,她总觉得他的冷漠并非无情,只是不擅与人亲近罢了。偏偏这一处正是她的专长,两人想聊得不好都不容易。
聊得畅快之余,金映儿也开始期待起南宫啸天的到访。毕竟,她人在家中坐,实在没什么大事可忙。
呃,除了夜深人静时,她总要在屋顶四处奔走,替自己规划万全的逃走路线之外,确实无事可忙。
当然,在屋顶遛达久了,自然听多了屋内大小诸事,她更加清楚南宫啸天虽然治家甚严,却不是无情之人。
关于火灾一事,他早已让人查明原因是由于天乾物燥之故。他并未迁怒厨娘,只是惩处她在取货时,竟擅自让孩子进入榖仓一事。之后,他还让人在谷仓边多挖了一口井,每半个时辰便派人去巡视谷仓。
知道南宫啸天人不坏,蔡利给的毒药,她当然更加下不了手,干脆将之埋进土里,来个眼不见为净。
只是,她既然没法子使毒救爹,当然只好另谋他计。
这一日,金映儿早早便起了床,趁着春花她们还未进门前,收拾好绿色包袱,打算晚上迷昏春花、秋月后,再潜出南宫家,跑到义庄伺机行事。
若能顺利救出爹来,当然马上逃走。再不然,就只好拿些南宫啸天给她的金银珠宝,看看能否跟蔡利赎回她爹。
从骗子变成小偷,她的命运果然坎坷啊。
如果南宫啸天知道她是骗子,他还会用那双噙笑美眸望着她吗?
金映儿胸口一疼,开始大步在屋内走动着。
「夫人醒了。」贴身婢女春花、秋月一听见声响,马上进门为她盥洗、梳头,伺候她用完早膳。
「老爷来了。」春花笑吟吟地说道。
金映儿连忙正襟危坐,一副坐不动膝、立不摇裙、笑不露齿的温良恭俭模样。
南宫啸天大步朝她而来,一身石绿长衫衬得他出色不凡,身上的薰香味儿让贪香的金映儿深吸了一口,觉得这高雅香味与他同样让人难忘。
他握起她受伤的手臂,摆到眼前打量着。
金映儿的手摆在他修长指掌里,自觉活像只短圆毛虫虫。这男人没事长了这么一双修长纤指,存心让人难看嘛。
她想抽回手,但他却俯低鼻尖轻触了下她的掌心。
春花、秋月一看老爷做出这般亲昵举动,马上识相地离开。
「伤口快好了,大夫说应当不会留下印子。」南宫啸天抬起头,将她的小手捏在掌间,口气里有着淡淡的关爱。
「有几个印子无所谓。」她一耸肩。
南宫啸天幽幽眼眸紧盯着她,不想否认自己在发现她已经将毒药扔掉之后,对她的在乎更多了一层。
金映儿被他看得不自在,腮帮子一挤便压出一团笑容。
「脸圆眼圆嘴也圆,笑起来真傻。」他长指挑起她的下颚,忽而嫣然一笑。
金映儿被他的艳笑给迷惑,一时还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便让他俯首覆住了唇儿。
她变成一根木桩,呆呆地任由他的舌尖滑过她的唇齿,直到他纠缠到她喘不过气来,她才回过神来反击,学着他撩人动作,回吻着他。
这几日,他总要这般作弄人,她不甘心被占便宜,总是想着不能吃亏,每每他做什么、她便学什么。于是乎,两人最后便会吻得难分难舍、欲罢不能。
金映儿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娇吟,她瞪大眼,看见他美目里闪过一丝得意,当下便猛推他。
「你不是很忙吗?干么跑到这里来耗时间?」她不客气地说道。
「我来带你认识一下屋内仆役,这回应当不会再有火灾碍事了。」他握住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往外走。
金映儿被他拉着出门,望着他后背,脑子全是他方才对她所做的事儿。
被他轻薄,她不怎么生气,只觉得头有点昏,身子有些不对劲,甚至喜欢起被他轻怜逗弄的感觉。
老实说,他每回松手时,她总会失望……
金映儿一忖及此,耳朵轰地辣红了起来,她怎么这么不害臊?居然着迷在这种男女之事。即便南宫啸天男色惑人,他还是别人的夫婿,他们只是一场戏。
可和南宫啸天拜堂的是她啊!
只不过光想到她一个小骗子竟然登堂升室为主母,就连她自己都没法子服气啊。
南宫啸天突然止住脚步,金映儿一时不察便撞了上去。
她捂着疼痛的鼻子,小脸皱成一团。
「在想什么?耳朵竟红成这样?不知我们洞房花烛夜时,这对耳朵会不会着火?」他附耳对她说道。
「谁要跟你洞房花烛!」她耳朵顿时鲜红似血,立刻后退三大步。
「你逃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一步向前,长臂一伸,便又将她拢回身前。
「谁说的!」金映儿昂起下巴,不服气地说道。今晚若能顺利救出老爹,她当然可以躲得了一世。
「属于我南宫啸天的,就逃不出我手掌心。」南宫啸天抚过她耳上珍珠,纤纤指尖也顺势点上她的唇。
「老爷,府内人已全都到齐。」洪管事上前禀告。
南宫啸天微一颔首,敛去笑容,玉人雕像般地朝厅内走去。
「干么老在别人面前板着一张脸?」她奇怪地问道。
「主从之间若无规矩,难以管教。」不欲她走得太远,揽着她倚在身侧。
「规矩也不外乎人情吧。」她不以为然地说道。
「人情只是让人心存侥幸,想着能用此脱罪的东西。做错事,便是错!」他寒声说道,对于这事倒是要求很严格。
「这么无情啊?那么……」她咽了口口水,手肘轻轻给了他一拐子,试探地问道:「如果有人骗你的话,你会怎么处理?」
「若是早些对我坦白,自然就是从宽处理。」南宫啸天俯身而下,淡凉芬芳直逼到她鼻间。
「如果不说呢?」她屏住呼吸,定定望着他。
「我会让那人主动吐实。」南宫啸天盯着她的眼,唇角一扬,白牙一闪。
金映儿瑟缩了下身子,像是被他恶咬了一口,想后退,偏偏他的手扣紧在她后腰不放人。
「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他问。
「我是个水晶肚肠,什么秘密也没有。」金映儿一迳摇头,还睁大眼对他咧嘴一笑。
她就快要离开了,干么在这时候搬砖块砸自己的脚?
「啊!」
金映儿惊呼出声,因为南宫啸天突然咬住她的唇。她猛然推他的肩膀,在自己唇间尝到血味,不觉恶瞪了他一眼。
「很好,我待会儿便要仔细瞧瞧你的水晶肚肠里究竟藏了些什么玩意儿。」
她头皮一麻,可她还来不及多想,便被南宫啸天拉着走进了大厅。
南宫啸天既然号称为「南宫半城」,厅堂内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自然不在话下,厅内长椅亦皆铺以锦龙织凤,美瓷玉瓶也全都饰以珍贵孔雀翎,以突显富贵气势。
但真正让金映儿瞠目结舌的是——
堂内竟有三十多名仆佣恭敬而立。
这……这……南宫家不就只有南宫啸天一人要伺候吗?
心里啧啧称奇有钱人家气派的金映儿,才一个出神,便被已坐上锦绣坐垫的南宫啸天拢到了身侧。
「洪亮带领府内下人,拜见夫人。」管家洪亮上前一作揖。
「见过夫人。」众人随之大喝一声。
整齐划一的声音让金映儿头皮发麻,但小脸上却是一派雍容大度,并微笑地对众人点头。眼前这些人,她有的日日都会见到,有些脸孔则是她在夜里于屋顶行走时,曾识得一些。
「大家免礼。我新来乍到,有任何不懂之事,还望大家多多海涵。」金映儿说道。
「多谢夫人救我儿子一命!」厨娘拉着儿子,跪到老爷夫人面前,使劲地磕头。
「唉呀,你不是早就谢过我了吗?快起来吧!」金映儿起身扶起厨娘,摸摸孩子的头。「孩子没事便好了啊。」
南宫啸天看着仆役们,知道他们对于新夫人救了孩儿一事,全都竖起大拇指夸赞。
只是这个小女人或者有着菩萨心肠,有些事显然还得要到菩萨面前忏悔一番。南宫啸天转头望了洪管事一眼。
「听闻夫人写得一手好字,字体娟秀无比,不知下人众等,可有荣幸见识?」洪亮笑着上前问道。
金映儿唇角的笑意僵凝,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听见底下人纷纷议论起来,说的无非是夫人内外贤淑,是本朝不可多得的女子之类。
「笔砚伺候。」南宫啸天大掌一挥,几名家丁抬来了一张黄木长桌。
金映儿嘴角抽搐了两下,鬓边开始抽痛。
我会让那人主动吐实!南宫啸天方才的话飘上心头,她后背冷汗涔涔,感觉他此时视线像针扎似地刺着她。
金映儿挺直背脊,扬眸看向春花。「我头有些疼,替我取来房内绿色包袱,里头有我治头疼的药。我吃下药,疼痛稍缓后,方能不使大伙儿失望。」
春花连忙退下,金映儿则转向南宫啸天。「趁此空档,能否请老爷让洪管事为我介绍府内诸人。」
南宫啸天点头,洪亮上前逐一介绍府内大小诸人。
金映儿认人记名功力原就一流,加上因为夜里乱爬屋顶偷窥之故,早已认得车夫阿福便就是昨晚为母亲病情发愁之人。现下更知道相恋却遭双亲反对的小情人,是园丁郭禄与婢女玉环。而厨房那个爱欺负新人的老嬷嬷,则是许大娘……
「夫人,可是这包袱?」春花气喘吁吁地跑回厅堂。
「是。」金映儿接过包袱,随手先取出绿笛搁在手边,拿出颗仙楂糖权充丸药之际,也漫不经心地将袋子里一张草纸放上桌面。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水,咽下仙楂。
「老爷想让我写些什么?」金映儿巧笑倩然地问道。
「都成。」南宫啸天定定地看着她沉稳神色。
金映儿提起毛笔蘸墨,姿势优雅得连她都想鼓掌叫好,提笔便在纸上书写,笔锋行云流水,墨色均匀,一派大家气度。
「此字师自何人?」南宫啸天望着她那张鬼画符。
一个装神弄鬼的老师婆。金映儿在心里答了这一题,抬头对他一笑。
「此字是草书……」金映儿声未落地,整个人突然瘫倒在桌前。
「夫人?!」春花、秋月脸色发白地上前。
「退开……不要误了绿竹娘娘办事。」金映儿眼眸半闭,嘴里忽而发出老婆子沙嗄之声。
她一手抓起绿笛,挥开婢女,胡乱吹奏几声。
春花、秋月立刻用手捂住耳朵。
「夫人中邪了……」仆役间有人低声说道。
「大胆,绿竹娘娘乃是正班神仙,岂是邪鬼之流!」金映儿手执绿笛为笔,弯身便在桌上草纸间书写起来。
轰地一声,草纸燃出火星,瞬间燃成灰烬。
众人目瞪口呆,全都看得目不转睛。
南宫啸天拿起清茶,掩去唇边笑意,井深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以为自己心如止水,没想到她却总是有法子逗乐他。就像她不自觉地亲近他,什么大小诸事也都会同他说,当他像是家人一样地让他……
心头微热。
「绿竹娘子路经此地,见此妇心性清灵,好心附身告知屋舍内大小诸事。」金映儿摇头晃脑地用一种尖细声音说道:「贵府有一老妇人身染怪病,全身皮肤红肿,对否?」
「那是我娘!」事母至孝的阿福急忙上前一步,大声说道。
「那不过是房门前那株白花植栽作怪,除去即可。以卵为药,取其卵白连敷十日,便可无碍。」
「你说的是门口那株长满白色花朵的植栽?」阿福嘴巴张得很大,一脸不敢置信。
「正是。」金映儿手中绿笛在掌间一旋一转后,又稳稳放回桌上。
「你怎么知道……」阿福还想再追问,却被金映儿手里绿笛给打断。
这一回,绿笛指向园丁郭禄与婢女玉环。
「这对男女佳偶天成,宜于早日婚配,两人家中方能平安顺利发大财。」她说。
一对佳偶当场双膝落地,笑着哭喊道:「多谢绿竹娘子指示。」
「还有嘛……婢仆间不可以大欺小,否则必遭天谴、死后恶报连连。」金映儿目光忽而大瞠,炯炯有神地看向老厨娘。「许大娘,你说如何?」
「是是是……」许大娘脸色苍白,连连点头。
站在许大娘身后的一票新仆役,全都感激地直笑着。
此时,金映儿星眸半眯,嘴里继续喃喃自语着无人能懂之言语。
忽而,她手中长笛被人使劲抓住。
金映儿圆睁着眼,瞪向南宫啸天。
「大胆!」她粗喝一声,心脏差点跳出胸口。
「你擅闯入我娘子的身子,大胆的人是你。」南宫啸天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阁下大权独揽,孤孑傲然,高处不胜寒啊!」金映儿望着他的刚毅下颚,摇头晃脑地说道。
「胡说八道。」南宫啸天拿起一杯茶,往金映儿脸上一泼。「妖孽速退。」
金映儿瞪大眼,身子颤抖了几下之后,砰地一声昏倒于桌上。
「夫人。」秋月怯怯上前唤道。
「我来。」南宫啸天侧身抱起金映儿,她像个娃儿般地沉睡于他怀里。
他望着她巴掌圆脸,觉得她一双古灵精怪眸子一旦合眼,模样便变得荏稚、可怜了起来。
只是,没有大家闺秀会有这样的一对眼——太野、太鲁莽、太灵活、太生气勃勃,太让人好奇地想知道她还能再招惹出什么。
南宫啸天勾唇一笑,将她拥得更紧,发现自己——
非常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