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缠(上)
易牙居,取名如斯,意即在夸耀它的酒食出众如出易牙之手,而从店门内外络绎不绝的人潮来看,也的确名副其实并无夸大之处;连带地附近其它商家的生意也都好得不得了,成为那达城内最为繁华的一带。
就像此时,即使尚未至午膳用餐时分,易牙居内已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连门外也是片车水马龙叫卖的吆喝声不断。压低笠沿走进店门,赫连魑魅抓了个跑堂的低声报了血胧的名号与暗语,他知道这副标准江湖人的行头已经惹来了不少道目光打量,但一身与平日素黑截然不同的天青色衣饰打扮,加上一顶遮眼的帽笠,只怕就算走到最熟识他的爷面前,也能够蒙混一时,更何况那些只是听闻他的人。虽然他不在意暴露身分,但既只是踩盘,还是低调点好,再说,他还是比较习惯在暗中观察人性。
随着小二的引领上了最顶楼,刻意拣了个侧栏后墙的位置落了座,一壶上好的龙并不用吩咐就立刻送上了桌,漠地少雨连草都难长,遑论茶树,客店里的茶水多是以自关内运来的茶砖冲泡,这一小壶上品茶茗在这儿无异如坛酒国珍酿,显露出这一层的客人来头都不小。
赫连魑魅倒了杯捧在手里,偶尔就鼻做做样却不沾唇人口,只是透着袅袅水气逐一审视着各个桌次的客人。照血胧描述,这一层只有与皇亲王戚相关且构得着身分的人才能上来,像她就是因为是剩王的人,而对那些杀手们则是众多拢赂的一部分。
快速浏览了一圈,除了有两个以前在京里照过面不算陌生的同行外,与自己遥遥相对的角落里,一个黑衣黑罩生打扮的人立即引起了赫连魑魅的注意。放眼这层楼上就只有那人与自己带着帽看不清脸容,尤其是那黑衣人,笠上还加了垂肩纱罩,连是男是女都难分辨。
沉思了会儿,赫连魑魅又不落痕迹地抬首瞥了眼,略为纤瘦的身形,白晰的掌指,斯文的举箸用膳方式……难道是至今仍不见身影的血胧吗!
她又是为什么需要这样故做神秘?以她的身分,该能大大方方地接近那些人,甚至敬杯酒开口打声招呼,都可以借机挑明那些杀手的身分让他知道不是?扮成这模样岂不什么都不能做反倒还更惹人起疑。
果然除了自己这头偶尔分得一些零散的目光外,绝大部分人品茗用食之余都是拿眼瞄着那个一手杯一手筷,一酌一食间看似十分自得其乐的黑衣神秘人,而众人目光下的主角则是仿若未觉般,只一个劲个儿跟桌上的食物打交道。
真是血胧吗?越瞧越是迷糊,这不是什么障眼法吧……收回在黑衣人身上的视线,赫连魑魅微勾了勾了唇,拜那人之赐吸去了不少注意力,他的压力可少了许多,观察打量的空隙已是多到绰绰有余。
这个是用左手拿杯,指骨分明大概是爪功的好手,那个呢!虽然看不清掌心有无茧子,但相较于另只手皮肤看来细滑了多,指甲也修剪得短净,该是刀剑之流的兵刀,而旁边的……
仔细找着每个可供判断的细微之处,再熟默于心,赫连魑魅知道这些讯息将是动手时能不能取得先机的关键,他没有爷那种人的神鬼武艺,有的只是比一般武人更灵敏的反应及速度,尤其以一对多时,决胜的契机往往都在最初的那须臾。
专心做着功课,赫连魑魅同时也保留着一分注意力在黑衣人身上,所以当中时辰后黑衣人静静地起身欲离时,他没有错过,而事实上他也很难错过,只因那人一起身,楼上大半的人也都停了手上的动作,甚至已有两人明目张胆地拦住了去路。
「冒昧请教,敢问阁下可是复姓赫连名魑魅?」
赫连魑魅倏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受,敢情这票人都当那黑衣蒙面人是自己,所以才报以这么多的热切的眼光?他们就只认那身黑衣吗?可自己平日穿的也是紧身短靠,眼前这袭儒衫长摆怎么也凑不上相似吧!这就是血胧打的主意吗?穿做这样故意造成对手的混淆,可眼下又该怎么解决?在自己的地盘上蒙头遮脸地神秘兮兮,怎么说,都难解释吧!
然而下一刻入耳的清脆嗓音却让赫连魑魅的表情一愕,刹时变得更哭笑不得,再有的念头就是个惨字了……怎么会是他!
「你问阿魅?」
此语一出,呆若木鸡在当场的可不限赫连魑魅一人,原本摩拳擦掌等着一会传说中强敌的一伙人登时全傻了眼……这什么意思?他不是赫连魑魅?阿魅又是什么……?!
「你找阿魅吗?阿魅行踪不定我也不确定他现在在哪儿,不过我可以帮你传话给他,需要帮忙吗?」轻柔的语声相当给人好感,蒙面的黑衣人显然有着极好的修养,不但对陌生人的冒失拦路没生气,对来人丢了句话后就面面相觑地不做声响也不介意,还不厌其烦指点了一条寻人路。
「呃,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物一时反应不及,支吾其词地狼狈万分,与同伴侧身退了步像似想让这个不相干的人离开,下一刻却突然如获至宝般双眼发亮地重新盯上眼前人。「等等,你认识赫连魑魅?很熟?」
「他不认识。」
冷漠的语声淡淡响起,赫连魑魅起身走向纷争处,他不想惹人注意但如果等戎月不知厉害地自曝身分后才行动,狼窝里救兔子的结果叫人更不敢想,即使这是人来人往地繁华大街,但刚刚这些人的举动已经让他明白这点并不足以为恃。
对着「赫连魑魅」都犹敢露狼牙了,若是知道眼前人就是任务的标的——戎月,怕不一窝蜂涌上把人撕了,哪还管得着是光天化日还是朗朗乾坤?这些争功太甚的杀手们怕是早忘了他们的主子不欲闹得人尽皆知的禁忌。
也或许……他们的目标只针对自己,一出从血胧开始的请君人瓮戏码,毕竟戎月的出现对哪方而言都是不期然的意外,然而不论理由为何,戎月人在这儿都已是不争的事实。
「朋友,不关你的事就别搅局。」不知回答这问题的才是正主儿,站在书生旁另个江湖味甚重的汉子投以冷眼以示警告。一步两步,在黑衣人一声充满欣喜的「阿」字才出口,赫连魑魅已是化成阵旋风透人将人从包围中迅疾带出,接着眼也不眨地就是直往临街的栏外狂飘而去。「拦住他!」
只一瞬间,全层楼的人都动了,如同张网层层自四面八方围向那阵风般的人影。眉紧蹙,一丝犹豫在晶亮的杏眸中掠过——该不该出枪?!
不出枪,顾着戎月只怕是冲不出去,出枪……无疑就摊明了自己是谁,同时也藏不住戎月的身分,只不过……薄唇微抿,若有似无的讽意从嘴角渐扬。就算妾身未明,这些人还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穷追猛打?人家摆出来的阵仗都已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其一了,自己又何苦还想这么多?真是难改的坏习惯啊……
翻手一掀,轻飘的淡蓝色外袍立时平摊如张大毯;咻咻声中夹着疾劲扫向左前方的人群,身微旋将戎月勾向右臂肘弯间揽着,须臾间的变幻,藏于袍内的两截枪杆已一横一贴前臂地分人双掌紧握。
阳光下墨泽间暗红淡纹隐隐闪耀,眩目却是声息全无寒意凛凛地如出地府鬼门,只一招就将猝不及防的来敌们逼退尺许,借着这一缓的空隙,赫连魑魅趁势倒翻,枪尖一点栏杆,修长的身形已是化了个漂亮的大弧旋出栏外,如云般缓稳地落在街心。
「有带人出来?」一落地,赫连魑魅就问了臂揽的人儿,从这儿到皇城距离虽然不远却是条条明路,若无人接应光凭他现在负伤未愈的体力,想保戎月毫发无伤地回去实在是件很具挑战性的工作。可惜他不是个好赌之徒,尤其当赌注是戎月的时候。
「没……」虚软的语声,一方面是心虚,虽然还搞不清状况他也知道这临时起意的出游又惹事了,一方面则是因为刚才那番头上脚下的翻旋,戎月只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昏沉沉的。
「……」虽然隐约猜到戎月扮成这模样大概就是偷溜出来的,但等真的听到了答案,琥珀色的瞳仁中还是兴起了抹无奈的感慨。因为血缘吗?戎月这门恣意妄为的功夫跟爷还真有得比……
一如预期中,纷纷跨栏跃下的杀手对于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完全视若无睹,在明了他们的身分后,个个更是凶如狼虎般地紧紧追蹑在后……
抱着人左窜右闪,赫连魑魅即使不用分神也能轻易就知道后头的敌况。只因为在这样摩肩擦踵的人群间追赶跑跳,任你是功夫高手也不免碰东撞西引得怒骂不断,就算学他借力在车架棚顶甚至别人肩头上飘身,也没法不惹得惊叫连连。
也好,搞得这般鸡飞狗跳的,总该有点闲言闲语传进宫里去,就算消息到不了欧阳胤耳里,另方人马也不至于笨到对自己的王被人当街砍杀还不闻不问吧?那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想到这儿,赫连魑魅随手挑去了戎月酌纱笠。
戎月的政绩不坏颇得人心,这也就是为什么戎甄心存反念却一直只能伺机玩暗的,民意如流水,载舟亦覆舟,这股力量任谁也不敢小觑。
抱着人赫连魑魅全力遁逸的速度仍丝毫不减,方向却是与皇城完全的相反,他很清楚被追上是迟早的事,右腿的痛楚已渐趋麻木感觉却也越来越沉,因此当他瞥着前方贩马的圈栏时,想也不想地就是出手夺了匹马代步,但他也明白其它马一定也会被随后追至的杀手们利用,明白归明白却是苦无时间处理,一停下被包围,只怕不待援兵赶到就已定生死。
事已至此,想脱身说不得也只好赌上一把了,相信自己的判断无误,手拉缰绳一偏马头,双腿并夹马腹,赫连魑魅以身带马灵巧地疾转了个方向,松绳后放开马蹄直往南奔去。既然这些杀手都来自中原,他就睹他们不比自己了解这沙漠之国的天然屏障——魔石坡。—方让当地人谈之色变的幽冥鬼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