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悦悦跑回了房间,重重地将门关上。
一只落单的燕鸟吱吱的长鸣,正从窗外飞掠而过——
她怔怔地站在门后,看着镜子里那个孤独的身影,悲凉的情绪就这么毫不留情地袭上心头。她好想家,好想娘,好想爹,好想弟妹——
挑灯含泪理云鬓,万里飞燕报可怜。为问生身亲父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悦悦忍不住想,爹娘卖了她后,生活真的有改善了吗?
突然间,她跑到床边一阵东翻西找,找到了宝蓝压金线的绣花包袱,里头有她从家里带来的衣衫,虽然都是些粗布陋衣,但她心想,此时此刻不正适合自己的身份?
她黯然脱下身上的粉红衣衫,抚着绣功精细的滚边,虽然不舍,但还是将它们细心地折叠起来,摆在衣柜上。
她仅着亵衣,拿起了自己破旧的衣衫,正要披上时,门霍然被打开——
霍毅没有想到悦悦正在换衣服,就在他打开门的那瞬间,悦悦白皙光洁的手臂、纤细的身材一览无遗。
“啊——”悦悦急急披上衣服,又羞又气地懊恼自己忘了锁门。
“我、我等你!”霍毅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地关上门,愣愣地站在门外。
不一会儿,待他们两人站在房内时,一股尴尬的沉默充塞在空气中。
“有关你的事,我并没有想要全盘都说。”霍毅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是来解释的?悦悦心中暗暗筑起了一道防卫的墙。
“才不是!你正要说、你正要说我是你在松元岗用一百两买来的丫头,你正要说我原本是要卖身给妓院的,或许你还会想要炫耀那张卖身契,是不是?我阻止你说下去,是想替自己留下一点点仅有的尊严,如果你想作弄人,也该有个限度!”悦悦哽咽地责备着。
“你如果不要这么性急,就会知道我并不是要这么说。”霍毅道。
“你敢保证吗?我宁愿你一开始就告诉他实情,我也不必自以为——自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不同身份的人,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好像被你出卖了——”
霍毅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起了她瘦弱的手腕,将她整个人用力的拉近了自己的胸前,让悦悦好好看着自己。
“你这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笨女人,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霍毅低吼着。
悦悦露出惊惶的神色,正想替自己辩解。
“闭嘴!这一次你要好好听我说完!”
霍毅放下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把事情对你说清楚,是我的错!我长年在国外奔走,这几年来,家父时常来信要我回乡娶亲,可是我一直没有答应。几个月前,家父又来信说我大哥身体不适,所以这次我不得不回来。这一次义和团在北京作乱,因此我家人要离开北京避难一段日子。我们说好全家要在河间府碰头,逗留三个月,我知道,如果我不带个妻子同行,我家人势必会强逼我娶亲。这个难题在我心中盘旋已久,直到我在松元岗的破屋里听到你的声音。”
看悦悦听得出了神,霍毅顿了一顿,又接口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下这种决定。你的声音……只因为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就想到了这个方法。我绝对没有要作弄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成亲,而这是惟一让家人断念的方法。”
“你为什么不想成亲?”
“我不想被婚姻束缚。”
“婚姻是一种束缚吗?”
“难道不是吗?反正三个月后,我就要离开了,我有攸关国家生死存亡的任务在身,我不想为谁停留,更不想有任何的牵挂——悦悦,请你务必帮我。”
第一次听见他语带恳求,悦悦不禁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更有点怦然心动的感觉。
霍毅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叠成四四方方、还透着红色泥印的薄纸,牵起悦悦的小手,就将纸往悦悦的手心里放,说道:“这纸卖身契还你,从现在起,你是个自由的人了,我原本就不该用金钱来买一个人,你说得对,我不应该不尊重你的感受。假扮的事钰铨知道,仅此而已,他会和我们一起见我的家人,替我掩护。如果你还愿意帮我的话,我会在楼下等你收拾好,即刻启程。如果你不愿意,午后,我就离开。”
“你、你说……我、我可以随时回家吗?”悦悦低头看着,不敢相信卖身契就这么躺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还热呼呼地传来霍毅的体温。
“没错!”霍毅毫不犹豫地说道。
“可是、可是你的计划,你的计划不就、就泡汤了?”伶牙利齿的悦悦一时间竟然说话结结巴巴。“这你不用烦恼。”
“可是……”悦悦的嘴像热壶里滚汤圆,什么都倒不出来。
“你决定吧!”霍毅说完,即转身离开。
悦悦坐在房内的土炕上,手里头摊着卖身契,她读了又读、看了又看,并没有考虑很久,一会儿后,静静地换下了衣服,收拾好随身的衣物,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悦悦的父亲是个有学识的贫儒,虽然晚年落得一身贫病,还为了还债不得不卖女解困,但过去他在大户人家做事时,却从不贪不贿、坚守信义;悦悦在耳濡目染下也深知一言九鼎的道理。
她认为自己应该要完成和他的约定,才能无累无债地回家。
她不知道这一个决定,将改变自己的一生。
霍毅和钰铨站在客舍的柜台前,看见了身穿粉红色小袄的悦悦走近,两人都掩不住欢喜的表情。
霍毅和她两人四目交投,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慢慢地在心里形成,他们交换了微笑,像是一种承诺的印记。
三人总算进了河间府。
在这动乱不安的时候,这里是惟一被视为安全的地方,原因是有位镶黄旗的徐都统用武力把捣乱的义和团、拳匪和散兵全赶出了城外,城门口并派有重兵把守。
霍毅在路上向悦悦大略解释了霍家的概况。
他的老家在北京城,父亲是个富有的商人,霍家在北京和其他省分都开设了不少家商铺。
然而因为外国联军攻陷了沿海的炮台,战争的气氛弥漫了整个中国。再加上北京城里的义和团,仗着满清朝廷的秘密掩护,在城里大肆杀戮外国人,凡是和洋人沾到一点边的,不论汉人、旗人,都有可能被义和团的人伤害或屠杀,百姓们纷纷四处逃难。
霍家因为和洋人做了不少生意,为了躲避灾害,霍老爷子计划和霍毅到河间府碰头,等事情平息了,再一同回北京。
苏钰铨领着他们来到了城内的一处大屋,这里是霍家为了避难而临时找的大宅。
假媳妇,最终还是要见公婆的。
霍家临时住的大宅虽然比不上在北京的堂皇,可是在河间府里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宅院了。
悦悦用一天的时间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进到了大宅,还是两腿发软、手心冒汗。
霍家府里几个当差的男丁,还有两个丫头,在看见霍毅后,立刻迎上前,提起霍毅手中的大皮箱和身后几件较小的衣箱。
他们几个人穿过石砌的天井,来到第一个厅堂后,又穿过一道长廊,才来到了第二个厅堂。
在踏入大厅的门槛前,霍毅回身紧握着悦悦冰冷的小手,扶着她走进了宽敞的厅堂。
一位穿着鲜艳富丽、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蹬着小脚,首先上前迎了过来。悦悦看见霍毅恭恭敬敬地向老妇人行礼,自己也赶紧跟着作势低头欠身。
“姥姥、爹、娘,我们回来了!”霍毅看了一眼老妇人身后的父母亲说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妇人是霍毅的祖母,喜滋滋地说着,俨然是霍家地位最高的长辈。“你还记得回来——”霍老爷、也就是霍毅的父亲,明明喜见远行的么儿归来,但说起话来还是冷冷的。
“姥姥、爹、娘,这是悦悦,你们的媳妇。”霍毅将悦悦推到了他的身前,悦悦不禁觉得自己好像市集里挂在铁钩上的鲜肉,正让人评头论足、秤斤论两。
“霍毅,你好——真是好儿子,你就是怕奉父母之命,才会等不及自己找个姑娘家成亲,也不理会家里人同不同意,我真是白养你一场。”霍老爷自从在霍毅的信里知道他已在英国娶亲,震怒生气了好几个月,想好了斥责的话,就等着这一刻。
“是啊!毅儿,你真是不应该,娶亲是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和家人商量,你……太让咱们失望了。”霍母敛起眉心,也忍不住责备了两句。
悦悦听到了这许多的责难,心慌意乱之下,砰的一声,霍地跪倒在霍家夫妇和霍老夫人面前,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姥姥、爹、娘,求您们不要再责备霍毅了。是我……我喜欢他、想嫁给他,一心想和他回来中国见你们,可是路途遥远,孤男寡女的长途远行又不太方便,我家人才会建议先在英国成亲。我们没有经过您们的同意,实在是情非得已,我愿意代霍毅承担所有的过错,你们要罚,就罚我吧!”悦悦将头埋在胸前,心诚意真得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自己了。
全场一片静默。
钰铨张嘴看着这一幕,对悦悦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霍毅也全然没有想到悦悦会演出这一段,他就好像在台下看戏的导演,虽然他的演员脱了词,可是自由发挥的结果却比原来的情节还要精彩。
霍毅开始对悦悦另眼相看了,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太低估她了。
“是谁说要罚来着?谁要罚谁?他得先来罚我这把要踏进棺材的老骨头!娶亲是喜事,哪里有人闹得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样,难道你们希望毅儿一辈子打光棍吗?你们比我这老太婆还不懂,现在正流行自由恋爱嘛——”霍老夫人睨了儿子一眼,压住了霍毅父母的怒气。
接着霍老夫人又滔滔不绝地说着:“来来来,来我这里,我的乖孙媳妇儿!你啊——真像我年轻的时候,这么坚持、这么多情。你喜欢他?想嫁他是吗?一定是咱们霍家这愣小子长得仪表堂堂、一表人才的,你才会非嫁他不可,对不对?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当年我看上了东门口卖对联的穷秀才,回家就告诉我爹打死我都不嫁别人了,把我爹气得——你看!他们哪里知道,要不是有我,今天哪有他们?”
悦悦上前紧紧握住了霍老夫人枯皱的双手,感激涕零地说道:“姥姥,您人真好,好像我的活菩萨,我一直担心害怕了好几个月,就怕您和爹娘不肯接受我,不……不喜欢我——”悦悦假戏真做地红了眼睛,斗大的泪珠就这么滚滚滴落下来。霍毅和钰铨看得目瞪口呆,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
“哪里的话!来!不要哭、不要哭!我的乖孙媳妇儿,让我看看你——真是清秀的孩子,下颌圆厚、嘴小眉俏,身子骨虽然纤瘦,但是背挺腰直,是个能当家的模样。我惟一不喜欢的,是你太瘦了,从今天起,我天天叫厨房替你炖些补药、鸡汤,你们成亲也有六个月啦——怎么这肚皮还是这么扁,你可不要学霍毅的大嫂碧柔,怕生孩子,结婚四年了,连一个籽儿都冒不出来。”
“我……”悦悦听到姥姥的话,羞得手脚不知道要往哪里摆。
“来……和我到屋里去,我有见面礼要给你。这里让他们去说,咱们什么都不要听!”姥姥拉起悦悦的手,二话不说就将她往房里带,悦悦转身对霍毅发出求救的眼神,然而刹那间——悦悦见到了霍毅眼中有一抹鼓舞的温柔。
那一抹温柔,瞬间融化了悦悦的心。她察觉到了,自己似乎因为他而产生了什么变化,她心想,是爱吗?最好不是,因为这全是一场戏而已,如果只是如此,那么她最好把它收藏好,永远都别显露出来。
霍老夫人在房里接受了悦悦的叩拜,并且还送了她一只翠玉绿环。
她们闲话家常一段时间后,就指派了一名丫头将她带回房间卸下所有的行装。
当夜,霍家替霍毅设宴洗尘。因为怕说错了话,悦悦收敛起一贯多话的态度,在宴会上羞答答的像个新娘子似的。全场就只有钰铨知道实情,但是,他虽然时常用一种揶揄和调侃的眼神取笑霍毅,不过对悦悦,却只有一股倾慕含情的感动。
用餐时,霍毅不时和钰铨用英文交谈,霍家夫妻和霍老夫人听着,好像在看出没有声音的默剧似的,心里老大不高兴,过了一会儿霍老爷首先就发难了。
“霍毅,你现在回来了,不准你再说这些怪腔怪调的洋话,这里是中国,在我霍家的宅子里,就不准你们在长辈前说洋话,你是欺负咱们没读过外国书吗?亏你还是读过汉书的人,这点做人的道理你还不懂吗?”霍父疾言厉色地说道。
“是的!爹,我们不会再说了。”霍毅答应得干脆。
他们哪里想得到,这全是霍毅和钰铨的把戏,他们故意这么做,好让霍父恼羞成怒。现在霍父中了霍毅的圈套,定了这个规矩,刚好正中霍毅下怀,如此一来,悦悦就不用担心,谎称从英国来,却半句洋话都不会说的糗事了。
“钰铨,你认识悦悦在英国的家人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霍母禁不住想要知道所有的细节。“这、这,悦悦的父母人很好……她的父亲在英国经商,时常帮助咱们中国学生,还很关心国内的情势,逢年过节时,都会请我们到他家聚聚,吃吃家乡味的东西。”钰铨说着心里预先准备好的底稿。
霍父仔细地重复了一遍钰铨的话:“她的父亲姓林,在英国经商,还时常帮助中国学生……我想起来了,一定是这个人!到英国有成的商人,就属此人,不作第二人想。北京的柳大人曾经向我提过这号人物,他叫林之栋,我们都知道他在英国是赫赫有名的人,原来——原来悦悦就是他们的闺女!”霍老爷自说自话,也没有人反驳,一个不是事实的事实,就这么被定论了。
悦悦见谎言越扯越大,着急地看着霍毅,然而他却只管低头夹菜吃饭。
“原来悦悦也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人说龙配龙、凤配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霍家的儿子可真有眼光,不是吗?”霍姥姥听到了儿子的话,乐得合不拢嘴。
“是这样就好,我原先还担心霍毅会为了敷衍我们,随便找个人来假扮充数,骗咱们没出过洋的人呢!要是真的这样,不活活把我们气死才怪,咱们霍家在北京城可丢不起这样的脸。钰铨,现在听你这么说,我心底这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霍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她就怕霍毅娶了个门户不相当的对象。
悦悦听到了霍母说的话,嘴里的饭菜顿时变得难以吞咽,吃着满桌的佳肴好像在嚼腊似的。可是身旁的姥姥还是不停地为悦悦夹菜,霍家的人越是接受她,她良心受到的谴责就越深。
霍毅狠狠地看了钰铨一眼,好像在责怪他起这个头,钰铨愧疚地缩了缩颈,不敢再多言,只好埋头努力加餐饭。
人啊——只要说了一个谎话,往后就要不停地说一百个谎、一千个谎来圆。霍毅心里有数,反正他早下定了决心不会长期停留,将来的事就将来再说了。
悦悦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夜里,丫头们进进出出的,换个衣衫只消伸出双手让人套上,连卸个头饰都有人动手。看着房里那丝绸门帘、琉璃窗、细绸被缎,她有些失神。这种排场、这种富贵的日子,悦悦不是没见过,只是和自己向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这种福,悦悦从来不奢望享。她知道自己将来还是要回她老家去的,现在就好像是暂借了孙行者的筋斗云,飞到天界里游游晃晃,早晚还是要回到尘界,安安分分地过活。
“二少奶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时候不早了,您尽早歇着。”丫头们离开前说。
悦悦想回话,又于心不安,只有点了点头。
不多时,霍毅开了门进来。
“悦悦,我想今晚还是在这房间里暂宿一晚,免得让人起疑。”霍毅关起房门说道。
悦悦脱下小鞋,坐上了榻,将锦被拉得老高直盖到鼻梁,露出了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霍毅看了好笑,直说:“你放心好了,咱们不会假戏真做的。”说完,他拎起了一个绣枕走到窗前的卧榻。
他吹熄烛火,房间里一片漆黑静默。
霍毅在卧榻上连续翻了好几个身,弄出不少声响,悦悦忍不住说:“你也睡不着吧?”
“嗯!”
“霍毅,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悦悦问。
“很多原因——”
“选一个说吧!”悦悦说。
“忘记了!”
“你离开这么久了吗?这种事怎么会忘记?你的家人都这么关心你,姥姥这么疼你,我不相信你会想要离开,而且还不打算留在他们的身边孝顺他们。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一辈子都不会想要离开我的爹娘和弟妹。我想,你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么简单。”悦悦睡不着,打开话匣子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错了!就是这么简单,我是自愿的,你是被卖的,没有什么可说的。”霍毅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火,不是气悦悦,而是气自己,只是悦悦不懂。
她不再说话了,翻了个身,纤瘦的背在暗夜中微微抖动。
我是自愿的,你是被卖的。
她心里头恨着这两句话,这两句话,就这样道尽了他们天差地别的身份,是事实,却沉重得让她无法负荷。悦悦侧躺着身体,两边的肋骨隐隐地重痛起来。
“你想家吗?”霍毅内疚地想要表达关切,他知道自己说了重话,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可是却可以想象得到她难过的样子,连带地连他的心也揪痛了起来。他的理智一直在抗拒着,他不想走到这一步,这个完全陌生、完全意外的境地。
悦悦不想回答,怕他会听出她哽咽的声音里,带着对家的思念和孤单。
“悦悦——”
霍毅的声音变得近了。
“悦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还想听我离家的原因吗?”霍毅坐到了床沿,他只是想要看看悦悦。
悦悦摇了摇头后,才又开始后悔了,她是真想知道的。
“来日方长,或许我会有机会告诉你的。”一心只想要打破这可怕的岑寂,霍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
这几天,他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她的多话,此刻悦悦的沉默竟然让霍毅感到心慌,没来由就是想要听听她的轻言软语。
悦悦听着他温柔的语调,心也跟着软了,要再生气也难。
“悦悦——”霍毅突然一手抓住她的细肩,将她翻过身面对着自己。
月光下的她,就像一朵洁净的雏菊,细致的五官秀丽无常;恍惚间霍毅仿佛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心想一定是这温柔的香气扑鼻,诱得他想掬一把清香。
奇怪的是悦悦竟然忘了推拒,看着他的俊颜,仿佛这是注定好的一刻,前世今生就等着这一幕,当他贴向她的唇时,好像又回到了梦境里,在梦境里可以撤了心防、可以捕捉到将来会令她惋惜的残缺。
她感觉到,霍毅的唇是暖的、身体是温的,他的怀里是一个最舒适的港湾……但是虽然她很想停留,但他们彼此都清楚,这里不是她最终的目的地。
这感觉原本只像袅袅的轻烟,霍毅只想浅尝即止,可是怎知一碰到她的唇,一丝火焰没来由地蹿起,迅速的蔓延燃烧——他直觉她是一泓清潭,潜进深处会是暖和的温泉。
悦悦心中难掩不安,她恍然了悟,原来在破屋里,霍毅打开麻袋将她救出的那一刹那,她就爱上他了。
她不拒绝的原因就是如此,爱——这东西,悄悄的来了,纵使天塌下来了,它还是会在那里,这一刻,她义无反顾了——
霍毅闭着眼享受着这细软的肤触,他的身体要他继续,然而当他吻到了一滴苦涩的泪水时,理智命令他骤然停手。
他猛然睁开眼推开了悦悦,故意不看她,怕会失了决心。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霍毅冷静说完后,就回到他的卧榻,躺下了身。
黑暗中,这样的沉静还是掩盖不了两人局促不安的心情。
这火势来得凶,是他点燃的,他要负责熄灭。
突地,他从卧榻上一跃而起,开了门大步跨离房间,又“砰”的一声关紧了门。留下了怔忡不安的悦悦。她捧着心,还没来得及平息这心跳,又被重重地撞上,心拧得又快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