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艳

第四章 春艳

霾逝春暖阳般灿烂明媚艳采心不由陷

没有纷扰的人群,没有震天的叫卖,走在落英缤纷景如画美的秋林里,徐晨曦依旧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的心不在焉,较之数天前市集大接上走神的程度丝毫不遑多让,若不是两旁的林木恰好错落有序根根站成排,肯定不知道会歪到哪条偏径上去。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徐晨曦直视前方的目光远渺地没个交集点,若以佛语而论,还真到了见山不是山见林不是林、万法四相皆是空的高界,只留着身臭皮囊抬腿迈步。

可惜即便专心如斯,依旧是雾里看花看不清,再怎么左思右想也仍理不出个头绪来,徐晨曦下意识咬了咬唇,紧锁在双眉间的全是个「惑」字——

那男人,究竟什么意思?

老实说,这辈子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昨天那个饱受惊吓的早晨,一张开眼看到的居然是张近到不能再近的人脸?近到连那红润唇-瓣上的细折淡纹都能数得一清二楚,因为那双唇根本离自己的鼻尖不到三分!

诡谲成这样别说还能想什么,直接的念头就是翻掌提劲打下,要不是那只被忘得一乾二净的伤臂骤然生疼缓了缓势子,他保证那位名满江湖的古大门主就算不从武林录上除名也绝对半年下不得床一步。

结果……那个差点魂赴阴曹的男人居然一手扣着他的腕脉还一手边揉着眼睛,一副浑然没事人的样子?懒洋洋打了个大呵欠后才半梦半醒地了句算不得解释的解释——

「哈嗯~,抱歉呀,在家习惯了抱枕头,加上我这人又怕冷,一不小心就……哈嗯~不多睡会儿吗?好困……我还要睡……」

这、这算哪门子的理由!?

偏偏那时候自己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也还没睡醒,嘴张了半天就是吐不出个字,只好眼睁睁看着人放了手阖了眼原姿势不变地又找周公下棋去,徒留自己一个气也不是骂也不对,最后还得他自个儿尴尬万分地从祸首身上爬到一边去。

天知道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遇过这等哭笑不得的事。

事情如果单是如此,那也就算了,他徐晨曦虽然不懂得让字怎么写却也不真是那么斤斤计较心胸狭隘的人,而且古天溟彻底清醒后也又恢复了平日谦谦君子的儒雅模样,所以后来的一整天里谁也都没再提及早晨的那件别扭事。

怎么看,这段意外的小插曲都应该划下句点再没后续了,然而不晓得天算人算是那一算错了,今天早上,同样的戏码竟又再次上演!?

明明睡前已记取教训,离那个睡觉喜欢乱抱东西的男人远远地,远道甚至都隔了大半个营火遥遥相对,谁知道天亮张开眼竟然又是脸对脸地黏到一块去,连姿势都跟前晚差不了多少。

自己的鼻尖蹭在暖暖的颈窝边,人则胸腹相贴整个趴贴在人家怀里,下头的似条腿更是快分不出你我地缠成了团麻花,说有多暧昧就多暧昧。

然而也许是吓出了经验,这一次他很有风度地没一睁眼就打人,只不过是在姓古的真把他当成抱枕贴上脸蹭摩时才递出了拳头,可惜就算挥舞的是完好无缺的左胳臂,还是在目的未达成前就被那只原本盘据在腰际间的大掌逮个正着。

依旧是一脸迷茫的瞌睡样,也依旧边揉着眼边打呵欠,只是这回古大门主「状似」半梦半醒间丢出的话差点没叫他直接旋出袖中的短匕把人劈做两段。

「别动好不好?哪有抱枕动来动去的……哈嗯~」

这算什么?简直恶人先告状!

「谁准你把我当抱枕的!」

「哈嗯~讲理点,昨儿个是你自己爬上来的,我没动……乖,别吵在睡会儿,难得这么悠闲……别浪费……」

瞪着这个一言一行与清醒时完全大相径庭的可恶男人,他真的很想把人砍了回头再跟封擎云补句对不起!

什么叫他自己爬?他什么时候有这种爬到别人身上睡觉的烂习惯?当他是三岁娃儿好骗?怎么不干脆说他是翻身翻到他古大门主身上去的。

握着拳咬着牙,最后还是忍着满肚子怨气默默爬下那具很想烙上两个拳印子的颐长身躯,这下子他更加确定了,南边这群家伙绝对是他天生的死对头,没一个对盘!

行行复行行,徐晨曦的眉心也越锁越紧,除了被这姓古的两样脸孔给搅得迷糊外,还有一点任他想破头也想不出的——自己怎么会睡得这么死?竟是一无所绝地任人摆东布西又搂又抱?

他确定过,身子并没有被制穴过的不对劲,除非那家伙的本事和天同高。

跟群无害良民在一块也就算了,身旁这个貌似温和的男人可不是吃素长大的角色,能在南水这种龙杂处的环境里壮大青浥跃居盟首,这家伙,绝对比披着羊皮的狼还奸险,结果自己竟是睡得比在自家窝里还香甜……

他不懂,不过就松懈了几个月疏于打坐练息,有这么严重嘛,警觉性会差到被人扛去宰了都还浑然未觉?眉锁成结,徐晨曦实在不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难道说……因为相偎的温暖,因为难得没有梦魇的安眠,所以这身子才会枉顾意志地贪恋不起?

莫不成,真是他自己爬上去的?不会吧……

相较于一早想拿刀砍人的冲动,徐晨曦此刻的自信心已严重地摇摇欲坠,覆了层雾茫的漆眸不由地浮起层浓浓恼色,步履也加重了许多,每一步都踢着脚下落叶沙沙作响。

「我说古老大,你是怎么把人吓的?怎么才两天不见,小夜夜就一副失魂落魄该找人收惊的迷糊样?佩服,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语声喃喃,雷羿已把头摇了又摇。

这一路就见前头的身影一摇三晃,连腰杆般粗的树都可以视而不见直直对着走,只差没干脆学熊抱树给他看。

也不过就两天的晨光而已,没想到那个走神大师的功力又进步了这么多,连那张老似人家欠他万贯家财的冷脸都变了形,看样子再加把劲多戳几下,里头包的准露陷。

雷羿十成十地肯定,这叫太阳快打西边上来奇景绝对跟身旁这头神采奕奕的老狐狸有关。

「有吗?我只是略尽地主之谊而已。」

欣赏着满林黄红交错的落英缤纷,古天溟不急不徐地语雷羿并肩漫步跟在那抹走不成直线的神影身后,如墨深浓的黑瞳一如往常幽亮,只是盈满的笑意任谁都感受得到他的好心情。

「略尽?呵呵……」

干笑两声,仅只「略尽」就已如此效果,雷羿不敢想若是「竭尽」……那后果会是如何地惊天地泣鬼神。

天很蓝,云很白,拂面的清风更是舒爽怡人,不过管它天公有多作美,他都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家头儿眼底的笑是为了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皱皱鼻尖,雷羿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帮那个初交锋就失利的可怜家伙一把,戏才开锣就一面倒,照这状况玩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没错!一定得伸只手帮人垫垫底,谁叫这喜欢夜又喜欢雾的怪家伙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亏他还寄予厚望,想说给那只总无往不利的贼狐狸一点颜色瞧瞧。

「小羿……想把我秤斤论两地卖也别表现得这么露骨好吧?」失笑地摇摇头,古天溟伸指轻敲了敲雷羿的头顶,复又一脸宠溺地揉了揉那头散乱的栗色长发。

这些年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鬼头是在让身为独子的他过足了作人兄长的瘾头,然而触景生情,叫人不由地也忆及另抹身影,一抹融合着孤寂与坚强的身影。

莹莹漆瞳微黯了黯……

什么时候,才能认回那个在外流落已久的亲手足呢?

想起那俊秀脸容平静下压抑的无奈伤悲,想起那番完全没有忿怨没有自己的肺腑建言,古天溟知道不论有多少阻碍自己都绝不会放弃,纵使揭开尘封往事的代价对古家、对青浥而言会是场严苛的风雨挑战。

「老大?」眨眨眼,雷羿扬声轻喊着,虽然不明所以,但他感受得到一股淡淡的惆怅萦绕身旁。

「没事,突然想到别的去,话说回来你这次的收获如何?」拍拍少年的肩膀以示宽心,古天溟一笑抿去心底狂涌而起的小小感慨。

严苛吗?即使风狂雨骤又如何,哪怕掀起的这团乱落人口实予敌机会也无妨。

青浥古家屹立洞庭已是百余岁月悠悠,他古天溟也不是个易与的角色,反倒是那几位觊觎青浥的得多留点心神。

想趁隙钻空子,欢迎,不过若是眼睁的不够大算盘打得不够精……保证血本无归。

因为他的胃口可一点也不比这些个老家伙逊色,不趁机把这些陈年麻烦清清帐还真是有负老天爷赏的良机。

眼前这桩家务事,不过只是个开始……

「那还用说,本少爷亲自出马当万无一失,喏,你瞧。」嘻嘻笑着,雷羿从怀里掏出一本青皮书册掷给古天溟,犹带着丝稚气的脸盘上满是等着赞美的期待神情。

「冯老头没特别藏这些东西,看来是直接在里头做文章了,所以我只拿老戚说奇怪的那段时候来看看,还依样画葫芦塞了本假的暂替,一时半刻应该不会被发现,尤其那老头最近忙着摆门面做大寿,大概也空不出手拣这时候去翻检这些个。」

「羿,提醒我哪天混不开的时候得跟紧你讨口饭吃,本事这么大,可以开宗立派另辟码头了。」笑瞅着少年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态,古天溟若有所图地故意把眼眨得甚是暧昧。

「老大,省省吧,我没你那么笨,尽揽累死人的活儿在身上。」唇弧依旧如月弯弯,只是从上扬时拉成了下撇,雷羿一脸嫌恶地挥摆着手,没好气地斜睨了眼身旁这个被他引为前车之鉴的殷殷实例,然而下一瞬间像是想到什么似地突然瞪直了灵动的双眸。

「喂喂喂~想都别想!别再往我身上打主意!被你拐到挂副手之名却执总堂之职已经是非常『仁至义尽』了,在挖坑陷害我,小心我跳槽到北方姓封的那头去玩,上回看他们几个还挺有意思的。」

「喔,这么有自信哪,不怕被人家踢回来?好好,下次我会记得把每句话都仔仔细细说文解字一番,省得你老说我挖坑害你。」双手微举表示投降,古天溟笑的仍是狡黠若狐。

门主门主,既是一门之「主」,当然得知人善用,嗯,或该说是物尽其用贴切点,否则哪来的功夫可以这样坐看云起赏秋观枫?终有一天雷羿会懂得天下事百折千转总有法子解决。

「前头找个地方歇吧,来瞧瞧这本东西藏了什么。」打量着天色已晚,古天溟收起逗弄的心思,拍拍少年的肩头表示该办正事了。

「跟夜雾说一声……嗯,我想还是直接把人拉着走比较可靠点,免得他万一没听见闷着头不知会晃到哪去,他不晓得我们联络的暗记,不小心走散了可得费番功夫找。」

「叫小夜夜回魂吗?这个简单。」

最后个单字才刚离舌尖,雷羿整个人已疾如箭矢般直扑前方毫无防备的人影,掌势如雷,挟带着漫天席地的锐劲,一路所经,遍地枯叶皆如蝶翩飞漫舞满天。

狂风大作,沉缅在自己思维里的徐晨曦霎时被激得一醒,左腕微动银匕已滑落掌心贴臂紧握,微动念愕然立时转为了然,一抹带着算计的笑随即自血色不足的唇棱边漾开——

敢寻他开心?很好,他正闷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可发!

没有回头,连前行的路子都依旧走得似是漫不经心地歪歪斜斜,对于背后势如奔雷的掌劲和满天卷舞的红叶,徐晨曦的表现就像是瞎了眼聋了耳般丝毫未有所觉。

不……会吧?钝成这样还怎么混江湖啊!?尽管心存犹疑,时间却由不得雷羿再做细想,原以为十拿九稳的结果下他出手可没太多保留,岂料事态发展完全跟预期不同。

这下可好,少了对手回挡的助力,人在空中他哪煞得住势子!

心底苦的直哀哀叫着,实际上雷羿也真的扯开喉咙大吼,边喊着边还得使力回劲将掌击硬是向旁生生错开数寸,总不能真把古老大救回来的人劈成块肉饼吧。

「走开走开!闪啦!哇~」

有别于之前的厉吼狂喊,最后这一声破长空的惨叫可谓石破天惊。

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凌厉冷芒,雷羿唯一能做的只有沉气使出千斤坠急降,这回臂缓上一缓的时间都没有,手忙脚乱下只有落得栽在落叶堆里摔的万分狼狈。

玩笑开大了……

叹口气再摇摇头,看着眼前一站一坐却同样瞪眼如铜铃的两个人,古天溟又有了后悔的感觉——

刚才他是怎么鬼迷了心窍才会让羿这小子去叫人?真是没事找活累死自己。

「小羿没有恶意,他只是……」

同样的解释再搬出来用一次不知道还管不管用?遍索枯肠努力想着更好的理由,古天溟笑得有些小小的尴尬,饶是他思绪敏捷口舌伶俐,一时间也找不出个合适的借口为自家这调皮小鬼做说辞。

「只是想要我的命。」寒着语声接话,冷着张脸的徐晨曦摆明了不想给截台阶下,谁叫这不长眼的小鬼时辰没拣好犯在他心情极差的时候。

「喂!说反了吧,是谁要谁的命啊!?」掌一翻从地上鱼跃而起,雷羿臭着脸瘪了一张嘴,万分委屈地提着右手开了道大口的衣袖晃了晃。

「你看!那么凶干么?要不是我闪得快差点就见红了。」

「闪得快?哼,那是算你运气好,我不习惯用左手宰人,否则那只蹄子早跟你分了家。」利匕在指尖俐落地舞了个花式,徐晨曦悻悻然地旋匕入袖,两道秀丽的弯眉不屑地高挑着。

相对于面前少年快气成跳鼠般的激动,徐晨曦则是好整以暇地抱臂倚着树看戏,谁叫这只雷猴子彻底把他惹毛了,下场就是等着头顶生烟吧。

「有没有搞错?那是因为你使诈!」

直嚷得脸红脖子粗,向来都是给别人气受的雷羿万万没想到有天自己居然也会尝到肚皮里灌火药的滋味,眼前这披着斯文假相的家伙简直蛮不讲理无赖到极点。

若不是他中途撤招,若不是他又是喊又是叫的分神,若不是他以为要出人命了竭力消劲,这可恶的家伙连他衣袖一角也沾不到!

别以为他年纪小就好欺,他除了打不过自家老大还有老大的老大——古老爹外,身手在南水这一亩三分地上可是数一数二的好,连巨鲸帮、天蛟寨那两个老家伙也拿他没辄,竟然敢说他运气好!?

「那又怎样,兵不厌诈,这么简单的道理没人教吗?我看就算有人肯教也没用,你这小鬼个儿脑袋也小,怎么看都笨。」

「你!你你……」气到牙痒拳痒地想揍人,却又怕动了手更被人当成小鬼看,一时间雷羿气的连对耳都爬上了红彩,然而不多时念头一转,怒目金刚骤然变为垂眉菩萨,再一会儿则成了歌坊怨伶,泫然欲涕的神情楚楚可怜。

斗智不斗力,他这么聪明的人干嘛放着脑袋不用尽陪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耍嘴皮,敢说他笨?哼,逞口舌之快才是小鬼会做的事。

「……对,我是没人教,谁叫我本来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话越说语声越是细微,连头也似万分沮丧地越弯越低,然而低俯的墨瞳里晶亮依旧毫无悲戚,丰润的唇棱甚至还微微上扬,如此惺惺作态扮小纯然不过是为了看场好戏。

把笑紧抿在嘴里,雷羿实在为自己的反应之快感到得意。

他的确是个弃儿没错,可这么多年来他从不缺什么,古家人的关爱,青浥门里弟兄们的依赖,让这一点小小缺憾早就已不痛不痒,不过装可怜可是小孩子专有的权利,不用白不用他干嘛浪费。

「……」胸口如遭雷击般倏然紧揪,原本就不怎么红润的脸色更在霎时褪成了片死白,徐晨曦彷如五雷轰顶地一定也不能动,甚至连呼吸……也不能……

野孩子……没人要的……

往事如画幕幕在眼前急闪,千般万种情绪压不住地在心头如浪翻涌,叫徐晨曦难以承受地狠握住了双拳。

是啊,没人要的小孩又有谁会教呢?自己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不是吗?

所有的「知道」都是一路磕磕碰碰鼻青脸肿得来的,付出的是流血甚至命丧的昂贵代价。

一步一个经验,一步一个教训,只要摔得不重痛得还能忍,只要阎王不收还能爬得起,日子就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走下去。不会有人理你,更不会有人教你,天地之大尘世之阔,一切都只有自己。

「……对……不起。」艰涩地开了口,语声一反平时的清朗,瘖哑地几乎叫人难辨,徐晨曦张臂一把搂住面前被他恶言毒语伤害到的瘦小身躯。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对不起……害你难过了。」

「……」前后不过片刻之差,这回被雷劈的动不了的人换成了雷羿,唯一不同的是他是被眼前这个不住呢喃着道歉的大男人紧抱着动不了,或是干脆说他给吓傻了更为恰当。

惊愕过度的脑子一片空白,雷羿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他不过是想让那张毒嘴闭上图个清静,想扳回弱势杀杀对手的威风,哪晓得效果这么好?呵欠打半天眼泪都还没挤出半滴来,居然就让这家伙愧疚成这复模样?

这个叫夜雾的不是七情不动凡事冷淡的很?老绷着张死人脸不说,刚刚明明就还一脸狠色地想剁下他的手来,怎么突然间就转了性,变得这般热情如火?

而且这家伙不是最讨厌别人对他动手动脚的嘛,怎么这回却主动抱他抱得都快被勒毙了?

谁来告诉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啊!是天要塌了还是太阳要沉了?该不是也学他做戏子唱戏吧?

可感觉不像哪,这个把他当成棉被抱的家伙甚至激动到窣窣轻颤地不能自己,这么大个男人不可能拉得下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装可怜吧?那样就算耍了自己也没什么好光彩的。

如坠五里雾般,对于徐晨曦突然爆发的情感雷羿完全摸不着头绪,陷在铁臂箍拥的窘境理他只能频使眼色向身旁一脸若有所思的古天溟求救。

老大,再不救我我要露马脚了啦!

这种时候如果说错话表错情让这家伙知道他是装的……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本少爷的四肢蹄子可都还不想分家啊~

「别太在意,小羿很懂事,不会怪你的,对吧,羿?」收到那快要吃人的求救眼神,古天溟只有先放下心头上盘绕思索的事情,他很明白雷羿这小子的糗样可不能看太久,否则日后包准不得安宁。

露了个让人心安的笑容,古天溟伸出手轻拍了拍那紧绷如石的肩头,顺道再回个眼色给雷羿。

「当然当然,我只会难过一下,真的只有一下下而已。」

收到自家老大的强烈暗示,雷羿哀怨地翻了翻白眼,矜持到最后还是只有投降一途,谁叫眼前这篓子是他捅出来的。

「是我不对,惹小夜哥哥生气才会这样,就当我们两清了好不好?」学着小孩子的口吻服小认错,雷羿抬起双臂回搂着面前的大钳夹,等了半晌不见人有反应,只好再把脸埋进前方的胸膛蹭了蹭。

没办法,谁叫撒娇也是小孩子的特权,早知会落得如此下场,这桩可怜的馊主意打死他都不会付诸实行。

现在可好,他雷大总堂竟在别人怀里学猫蹭脸?这么丢脸的事若是传出去他还怎么做人哪!

偷鸡不着蚀把米,整人未果竟还白白送了个把柄给人当礼……

死狐狸、臭狐狸根本就是落井下石看他好戏,还真不是普通的奸诈狡猾!

埋在重衫间的小脸忿恨难平,红唇更是嘟得老高,雷羿后悔的简直想把布衣当人咬,偏偏一时半刻间发作不得,还得忍气吞声地把乖宝宝的角色演个十足。

他决定了!从今以后一定要跟夜雾打好关系,联合阵线才有可能看那只狡狐的笑话,否则翻身无期他可真要到北方流浪了。

身子微僵,胸前蹭摩的头颅虽然让徐晨曦回神平复了失控的情绪却也又挑起另一波滔天浪潮,这辈子还没人如此亲昵地对他做出这种依赖万分的行为。

他不是没有手足,却是从未领略过手足间相依相亲的甜蜜。

对于封擎云,心结为解前有的只是羡妒只是想取而代之,心结已解后剩的也只是负疚只是想弥补亏欠,只因这名同母异父的兄弟,从来就是个与自己并肩甚至超越的男人。

许是从小惯与他相争,所以尽管年长几载,却怎么也难有碍连疼惜的感情,不若怀里的这个小家伙……毫无血缘相关甚至有时候还惹人厌的叫他想伸拳头教训,可此时他却莫名地想给予这和他同样无依无靠的孩子一份专属的呵宠。

也许,他是将这辈子渴望却不可及的缺憾投射到了这孩子身上。

「……两清可以。」缓缓拉开两人的距离,深凝着那双灵动的双瞳,徐晨曦浅浅勾扬了唇角,语声仍有些嘶哑却是从未显露过的如水温柔。

「我做你兄弟好吗?我现在也等于没有亲人了。」

既然决定了重新开始,就好好体验这剩余的人生吧,试着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虽然,他已记不起自己的模样该是什么……

他只能试着不再刻意藏匿或表达情绪,想生气的时候就生气,不想笑的时候也不再勉强自己嘻闹,反正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隐瞒需要欺骗的,也没什么好害怕好顾忌的。

这一回,就让他哭笑之前什么都别想。

还能有多少时间?他不知道,只是在结束这总是寻着幻梦奔走的人生前,他想纵情去感受人事间其他的一切,好留下段由心由己的回忆伴走黄泉。

纵使有憾,也该无悔。

「啊?」猛抬头,下意识就是一声大问句出口,雷羿早忘了该摆什么样的表情在脸上才对,脑袋瓜里唯一能想的就是——

天哪!古老大这两天究竟是把人怎么吓的!?

「不愿意?」笑意盈盈,第一次,墨浓的黑瞳澄澈地像面明镜,不再掩藏地真实呈现出心绪,「放心,我不会也不想管你什么,一切如常不会有所改变,只是你不懂的,我来教。」

「怎么,嫌我高攀?我知道你在江湖上的地位极高,不是我这来历不明的无名小卒攀附得起,但我想交的只是雷羿这个人,你的权、势、名我都不要,所以不用插香头不用公道人,只要你有事记得找我担几分就是了。」

绵绵攻势一波接一波,在两人眼中这样的积极或许与之前凡事无谓的淡然判若两人,但其实,他本来就是个不懂得放弃的人,否则也不会决绝到不留后路,执着得身心皆伤。

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吗?不要权势名,有事却可以找他担?咽了咽发呆太久快流出嘴的唾沫,雷羿抬头看了看晴空艳阳是不是还乖乖待在头顶上,这提议怎么听他好象都不吃亏耶。

「行,不过称谓不变我还是要叫你小夜夜,而且也还是会跟你吵跟你打喔,你确定?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惹得麻烦可是连古老大都常想拔腿开溜的。」

「没什么不好,那才有意思。」

眨眨眼,徐晨曦笑着伸出了手,人生短短数十载,日子当然是过的越精采越好,吵吵闹闹地随心所欲才叫快意。

「有……意思?」喃喃复诵了遍,雷羿也缓缓递出手与之相击,只是不一会儿头就摇的像面波浪鼓,然后噙着一分同情九分戏谑的笑转头望向一旁沉默已久的古天溟。

「恭喜老大贺喜老大,你想打包送人的对象从一个变两个了,而且多出的这一个听起来比我还难搞,您老自个儿多保重啊,还有请记得我俩不同姓,再说就算是亲兄弟也明算帐,可别把他的帐记到我头上来。」

越说嘴角越是上挑,最后终是抹快咧到眼下的亮丽弧曲,恢复正常的雷羿脸上满是兴致勃勃的看戏神情。

说来老天爷实在对他不薄,才想着要联合夜雾整古天溟,没想到人就自己送到了面前,而且……「兄弟」耶,这关系可是比那家伙不怎么想领的救命恩情还铁上数十倍,保证绝对炮口一轰狐狸。

「有事找你对吧?来来来,那咱们就先从这桩开始。」话对着徐晨曦说,手却是对着古天溟伸,只见不久前那本从雷羿手中交出的帐册又回到了他手里,闹归闹,正事可不能扔一旁。

递出帐本,雷羿偷瞅了眼古天溟,还是一脸和煦可亲的笑容,神色泰若地就像在自家院子里享受日阳,他本来还不十分确定自家龙头对这个奇怪陌生人的底线在哪儿,这一来可清楚了。

压根儿没把这个不知哪个山头冒出的怪家伙当外人看嘛……

说来奇怪,这个叫夜雾的令人起疑的地方十只指头都数不完,偏却是叫人没法拿他当贼防,就算是以前总冷着张脸鼻孔朝天瞧人时也叫人无法真心厌恶,更别说现在变得如此开朗平易近人。

也难怪从打照面起古老大的表现就很反常,像现在相处不过月余,居然连有问题的内帐都不介意放手让对方看。

「缘」这个字还真的很难解释,只能说王八看绿豆,对眼罢了。

「天香楼、红馚苑、易水堂。」概略地从头翻了遍,没多花什么精神徐晨曦就找出了端倪,「先查这三个地方,应该可以找到你们想要的。」

「小夜夜,你就这么翻两下子就有谱啦?这也未免太厉害了吧,为什么是那三个地方?」

「帐做得太漂亮,嗯,应该说太烂,过头了。」将帐册掷回给雷羿,徐晨曦扳起指头数着:「一个吃的,一个卖得的,一个看诊的,除非你们青浥门是论箱秤斤只做官家大生意,否则零零碎碎的,尾巴哪来这么多个零?」

「还真的耶!」接过帐本,雷羿特地往被指出来的三家帐上仔细瞧了瞧,果然数字全整整齐齐的甚是俐落,只是夹在一堆一二三四五里,没点出个方向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还有富贵钱庄也可以查查,本来我是觉得在钱庄做手脚太过明显,会在这上头动脑筋的不是大智就是大愚,一般人不会这么大胆拎着脑袋玩,可是看这本帐做得这么粗糙,这些家伙脑子大概也是浆糊灌的,只会拣省力的搞鬼,那么钱庄就是最简单不花脑的。」

耸耸肩,说话的人毒蛇依旧,心情却截然大不同,不再是为了掩饰什么,而是明明白白表达着自己的看法即如此。

「哈!」捧腹弯了腰,雷羿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刚认上的拜把兄长,不拐弯抹角的个性真是直率的可爱。

「冯老头若听到你这样说他,准会把头上剩下的几根宝发全给气掉,不过那老头的确不怎么聪明。」

把只狡猾狐狸当作瞎眼病猫,还能跟聪明搭得上关系吗?

「你很行嘛,难不成你以前是开店做老板的?这么精。」不吝于给予称赞,无心之语却触及了众人心头的症结,话出了口雷羿才意识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急得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老板?没多心怀疑雷羿的用心,徐晨曦只是忍不住徐徐弯起了唇弧,眼里有着份属于回忆的暖彩……这小鬼的答案虽不中亦不远矣,他手头下虽然也领了不少人,不过说到底,他该算是给人做伙计的。

泷帮有四大堂,靛风、雷火、碧水、玄土,很不幸的,他曾经司掌的碧水堂就是专门负责做营生买卖的,管他是黑是白是明是暗,只要牵涉的是花花亮银的事儿就全归他那窝子管。

寻常弟兄进了他的堂口,能待个半年一载还不被踢出门,对那些黄白物事可都说是精得出油,何况是他这个匪窝头子,在他面前玩只怕戏锣还没响就得鞠躬下台了,遑论眼前不过是翻翻帐册这等小事而已,让他倒着看都成。

「想到什么这么开心?」像是怕惊扰了了笑容后的美梦,古天溟相询的语气显得很淡很轻。

他一直在旁静观着这个人儿的改变,从冷到热,从别扭到大方,从拒人千里到开朗近人,整个人从棱角峥嵘变得柔软圆滑,还给了那张本来就秀气的脸孔一片叫人忍不住想亲近的温雅。

现在的夜雾如果不开口,光看他文儒的外表实在非常像个手握书卷的教书先生,叫人一点也没办法把他跟喋血江湖的武林中人联想在一块,如此剧烈的转变就从雷羿那句玩笑话开始,像是触中了什么机关枢纽般。

因为也是个弃儿吗?睇视着眼前这张笑得恁般柔和的脸庞,古天溟凝思静索着答案,他不觉得光凭同理心一项就能让只刺猬变绵羊。

里头还掺杂了什么呢?本能地古天溟觉得那才是整个谜团的关键所在。

「没什么,也许我以前真是打算盘的也不一定。」随口应答着,徐晨曦技巧地避开了问题,不说不等于欺骗,时候未到,此时公开他的身份对青浥门或对古天溟来说并没有好处。

打算盘哪,要是给郝大娘听到自己如此谦卑的言词,那家伙准会把嘴里有的全喷出来……想起那个老爱跟自己开杠却偏是口头不灵光的大个头身影,徐晨曦微扯了唇棱就便得更是高扬。

这位深具传统妇女美德的好兄弟现在在做什么呢……

擎云回帮了,即使「她」再气再怒也只能暂时偃兵息鼓另谋新计,就算是风雨前的宁静,依郝崭扬那不太转弯的脑袋瓜子大概也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

晴天朗朗花好月圆,少了自己这唱反调的头号麻烦,他郝大堂主该是闲的发慌又开始领着他那一票儿郎们缝衣炊饭吧。

「小夜夜,怎么又走神了?该不是真想起以前的事吧?」本来是不想再这话题上做文章,就怕打破了眼前难得的和谐气氛,可看着那越显温暖的柔和笑容,雷羿就耐不住满腔的好奇。

「有些片段。」透漏了点讯息,徐晨曦不介意和两人分享一些自己所想的,只是长睫掩蔽下的墨瞳同时也转着抹狡黠精光。

「耶,真的吗?看这些乱七八糟鬼画符的东西也能让你想起从前?看来你还真是个算帐的,早知到我桌上那一堆就全送给你慢慢回忆,省得我老看的头昏眼花……对了,你还没说你想起了什么?」

「……一个男人。」缓缓敛回笑,徐晨曦刻意扳起脸孔把话说的一本正经,许是因为想起了过往斗嘴的同伴,所以再看到眼前这张兴高采烈的脸盘时,他就捻不熄那已成惯性的小小恶习。

「什么,男人?」皱起了眉,雷羿非常不能理解地咬了咬唇。

要想也该想个女人吧?这位大哥的脑袋究竟想对了没有……还是说那幸运的男人生得三头六臂獠牙青面,叫人做梦都难忘?

「好吧,男人就男人,总比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好,那家伙啥模样?搞不好你一形容我们就猜得出喔,这地头称得上点名号的人物古老大和我都熟的很。」

「嗯,我想想……」拉长尾音吊着雷羿的胃口,徐晨曦故作沉吟状,好半晌才徐徐描述出郝崭扬的身形形容。

「身高八尺、方面大耳、虎背熊腰。」

「啊?这么没特色,这种人江湖上随便抓都一把欸……」宛如当头浇下盆冷水,雷羿的热情骤然熄了九分,可一转眼眉宇间又燃起了另团火花,「那你刚刚想起来的他在做什么?说不定里头有些线索可以推敲他的身份。」

「捻线穿针,缝衣补裤。」这回答的倒是飞快,答完后徐晨曦赶紧阖紧了双唇,就怕目的未达自己就先破功笑出了声。

「啥?」又是一声的大问号,雷羿再次如坠五里迷雾中,那八个宛如梵文难懂的大字叫他都快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了。

「有没有搞错,这……算哪门子的男人?」

天底下哪来的男人这么贤淑?

不不,应该说这么贤慧良淑的家伙还能叫男、人、嘛!?

「小夜,问个有点冒昧的问题,别介意啊,你『兄弟』我只是好奇……你跟这种男女不分的怪家伙是什么关系呀?」

搬出新成立的友好关系,雷羿问的极是小心,不能怪他不拣好词用,对于那个手拈绣花针做细工活的男人,他没拿不男不女形容已经算看在夜雾的面子上很克制了。

「没关系。」露出雪白的贝齿尔雅一笑,徐晨曦非常大度地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怀,然后再非常大度地满足了雷羿的好奇。

「只不过那个『怪家伙』,我叫他──大娘。」

鸦雀无声,因为雷羿的嘴已经张成了圈型好半晌也关不拢,看着那张目瞪口呆的小脸从白变黑又从黑又转红,徐晨曦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

好久没这样整人了,痛快啊!

这小子的反应和郝大娘还真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身形大小差了一大截,哪天若有机会把两个人兜一块逗,那画面想来铁定更有趣。

「臭小夜,你耍我!」怪叫一声,回过神的雷羿拔腿就是往那个背倚着树却是快要笑到地上去的祸首直奔而去。

「哈哈……没……没有……」笑不可遏,弯腰直不起身的人儿只有捧着肚子绕着树干跑雷给雷羿追。

「如有……呵……半字虚言,呵呵……天打……雷劈……」喘嘘嘘发着誓,徐晨曦依旧停不了笑,他说的每一言每一字的确都句句数实,只不过是出发点不太正,故意引着雷羿往言词的陷阱里跳。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体虚未复的当然是让身强体壮的给逮着压在身下,面对雷羿伸指搔逗的惩罚,徐晨曦单手挡得左支右绌,结果只有继续呵呵笑个不停。

看着一大一小滚成团球,同样被逗得双肩连耸的古天溟也是满脸遏止不住的笑意。

认识雷羿这么久,他还没看过这小子真如个孩子般玩闹成这样过,一则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年龄相仿的玩伴,另一则……

老实说,全青浥门上下除了自己外其他人顶多也只能做到自保不被整的份,像夜雾这等段数连自己都望其项背。

微抿唇,古天溟睇凝的目光逐渐变得如潭幽邃。

他没看错,面具下的容颜的确属于耀眼的艳阳,那飞扬的神采、澄澈的双瞳还有动人的笑容,每一样都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被牵动,甚至不由地想……

合拢掌心捧在怀里,呵护着这份春暖的明媚直到海枯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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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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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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