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悸
悒醒不了残梦季管不住自己渴求的心
失控的情不曾停的希冀却又是水中月镜中影俱幻成空
马蹄声哒哒,小径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如电疾驰着,纵是外人也看得出马上骑士的骑术极为不凡,明明是在昏黄月色下走着崎岖坡路,马行速度之快却叫人以为现在日光正盛,八蹄下踏踩的也是康庄大道。
有此身手又如此披星戴月地兼程疾赶,不用多想也知道绝对是武林中人,就不知扰扰江湖是否又要出大事了……
「还好吧?」朝后招呼了声,古天溟迅速回头瞥了眼身后的模糊人影,虽然担心着人带伤的身子能否负荷但眼下偏又耽搁不得,他必须在明日午前返回洞庭。
原本想分开上路,好让伤乏的男人能够休养生息,无须跟着自己餐风露宿,谁知想得周全人家却不领情,好说歹说硬就是要跟着一道上路。
「少啰唆,我又不是娘们!」大声吼了回去,徐晨曦又夹腿催促着**座骑加速。
「哈,夜夜共枕我当然晓得,精神这么好,看来天亮前我们该进得了衡阳城。」眼见后头的马影逼近,古天溟也跟着纵马加速,口头上虽然说说笑笑一派轻松,心底的担忧却未减分毫。
回过头专心策马,古天溟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大凡江湖人哪,不论是大侠还是小卒,多少都有股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嗯,与其说是豪气不如说倔劲还来得贴切。
这种痛不痛还行不行的问语,答案不砍个对半也得打个折扣,更何况身后的这小子的拗脾性他可是深刻领教过了。
若在平时自己一定会想办法颜面不损地把人劝下来休息,奈何时值非常,也只能先顺着他的意赶上这一程,入衡阳后再一次歇息个把时辰缓缓气。
对于随风飘送而来的玩笑话,徐晨曦只低啐了声懒得再与计较,说到底古天溟这般多言也是关心罢了,淡粉的双唇微扬后复又紧抿,一种谓之沉凝的静穆再次笼罩在如纸苍白的脸容上。
在经过那一夜双方心照不宣的热闹后,原本就已在盘算着离开的时辰,没想到老天爷像是听到他们的心声般,隔天一早,一个人一张帖一句话就让他们两个衣不解带地一路换马直往来时路上疾驰。
人是由洞庭派出隶属古家直系的信差,据古天溟说一旦看到这些人就表示事情十万火急又十分严重。
因为这些信差都是由青浥门里统领级以上的人物兼任,论武功论才智都足以应付一切突发状况,务使交付的物件送到收信人手上,像这回来的就是雷羿辖下的第二把交椅,讯息传达后又立即马不停蹄地同雷羿早一步先行回奔洞庭。
当然不管事情有多急有多重要那都是人家青浥门的事,他大可以不必理会、照着古大门主的提议慢慢蹭回去,顶多看在认了雷羿做拜把的份上,在体力允许下多赶几程,怎么也不用像现在虐待自己似地一餐当三餐吃,三觉并一觉睡,只差没十二个时辰全黏在马背上。
问题,就出在送来的那张帖还有捎来的那句话上。
帖子的样子很普通,是让人过目即忘的那种,帖子的内容也不算太特别,不过邀约后的但书附加威胁。
说是威胁其实也不算特别,青浥古家家大业大,树大招风本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让古天溟动容的是这张帖竟是用门里核心才知道的方法送入洞庭,而让自己坚持着非巴着人一块走的理由则是──落款处无名无字,只黏了朵淡色粉樱。
那是「她」特有的署名法,只有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当然也包括了骨血相连的自己,一个曾把身心都交付,何其亲密却又何其疏远的傻子。
咻咻声掠耳而过,朦胧夜色中徐晨曦原本就惨白的脸色其实已是青灰得很是难看,不仅因为体力的透支更因为心上那股叫人难以呼吸的郁沉……
时间,也许不多了,想结清与她之间盘根错节纷乱的代价他早有觉悟。
从见信的那刻起他就如影随形地紧跟在古天溟身旁,就怕一丝纰漏一点疏忽造成永难弥补的憾恨。
这辈子,遗憾已经太多太多,他不想再多添任一笔。
在意的并不是谁灭谁盛谁存谁亡,平静的江湖会不会再掀滔天巨浪,管它这场翻天覆地的风暴会死多少人,都与他无关。
这一生,除她之外在意的就只有那个叫他百味杂陈的手足至亲。
擎云虽然和自己一母同胞,性子却是完全的两样不同,不像自己爱憎分明易走极端,也不像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用智理作框束缚了自己,什么感受都深深藏在心底,受伤的,愤怒的,悲哀的……全然不懂得发泄只会隐忍着独自背负。
狗急了都会跳墙,他不敢想那少年老成的家伙若被逼急了会做出什么。
人在彻底绝望下,是会不顾一切做出极其荒唐的恐怖事来,那疯狂的滋味他已深刻体验过,而擎云爆发出来的只怕比他还要惨烈,那人的情绪,已被压抑的太久。
信差传的那句话已经证实了他的不安──泷帮易主了。
虽然据称是靛风堂那个阎王脸接下棒子并非被「她」所夺,但这个讯息也够让他心惊了,因为他知道那表示封擎云打算单以个人身分放手一搏,不论结局为何都不必担心会拖累同伴,他的赌注是他自己的性命。
终是,也同自己一样了吗?决定孤注一掷只求个结束?
厌倦了一而再地期望、失望,厌倦了无止尽地逃离、陷落,没有终点的圈子一绕再绕,任是谁都会疲乏地绝望。
贴身低伏在马背上,徐晨曦眼里的沉霾逐渐如雾逝散,澄澈中透着股无可动摇的坚毅。
不论事情终会如何落幕,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让人走上和他一样的路子,他与他不同,身上还有着太多牵绊,除了崭扬、岑菱他们也还有古氏这支虽未相认、血脉却始终相连的亲族。
结局就由他来谱吧,由他这个早一无所有的人来承担最后的所有。
是罪,是痛,都无谓。
就当是……偿还他自以为是犯下的错,弥补他曾刻下的伤。
来时无所牵,去时也该同样的俐落,别人欠他的,也许没法完全收得回来,他欠人的,却绝对要还得干净。
好能够乞求来世,不再纠葛牵缠……
***
「我跟你去。」
铿锵有力的语声彻响在宽敞的亭阁里,也彻响在座上众人的耳畔边,徐晨曦无畏地抬头迎上四方称不上善意的目光,略显疲惫的黑瞳依旧如镜清澄,完全没半分僭越身分的不自在。
这里是青浥门里平日议事的「水泱阁」,素雅的亭阁矗立在一片偌大湖渠的中央,周围空荡荡地完全没有一道相连岸边的桥路,往返全凭来人的足下能耐以及湖底的若干人工暗礁。
那些人工礁石不但少之又少而且个个距离甚远,每个时辰又都升降不一有着变化,如此设计即是确保阁中议事的隐密和与会者的安全,*DA*任是强力机弩或火炮如此距离也难从岸边射及,而就算来袭者本事大到可以凌波踏水,空旷的湖面上也没得隐蔽身形,反而成了最显眼的箭靶。
这样的重畿之地,一个外人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坐着就已是令人侧目的怪事,遑论还由得他高谈阔论大放厥词。
毫无疑问地,这又是古天溟默许下的纵容。
偷偷抿唇笑着,雷羿依旧是屌儿啷当地坐没个坐相,半挂在石椅的椅背上不说,三不五时更呵欠连连地拨着身后的粼粼湖水嬉戏,怎么说他也是好几晚通宵未眠的人哪,只不过早了步回到家多瞇了一个时辰的眼。
要不是席上有个破例被允许与会的夜雾,他老早两眼一闭梦周公去了,反正事情该怎么办座上的那只贼狐想必早有了腹案,他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把耳朵掏干净等吩咐就好。
撑到现在还睁着眼,为的就是等着一睹好戏。
瞧瞧,连诸葛耿那个老实头眼睛都睁得圆不溜丢的,想来他这个才拜把不久的兄弟让不少人掉眼珠了,大家八成都奇怪着这个门主捡回来的家伙怎么出门一趟转转就完全变了性子,变得这么……嗯,意见多多。
「这是我们青浥门的事,敢问和阁下何关?」
唉呀呀,老沉开将发炮了,想必是以为古老大不好意思说话,所以「好心地」代主教训客人规矩吧,举杯就口呷了口热茶,杯缘旁的红唇却是却是咧到连白牙都露了出来。
这个沉呆子!明明姓沉脾性却一点也沉不住气,真是笨到连他这个直属上司都替他汗颜,不懂先发难的通常都会变成靶嘛,尤其对手还是伶牙俐齿和他难分轩轾的小夜夜……伸掌掩嘴打了个呵欠,雷羿眼角余光悄悄往另头瞄了瞄。
果然,那尾狐狸也是磕盖品茗一副等着看戏的悠然闲样。
「没人比我更合适。」
「阁下这是何意?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吧?以为我们青浥门下的胆识不如你吗?门主,本旗堂手下三百儿郎愿随门主赴会!」
「三百个……是都活腻了还是预备着替你们门主送终?」
「噗!哈……咳咳……」一口茶如天女散花般喷得自己麾下的两大高手迅如风般各向一边疾闪,雷羿咳到整个人都快瘫到了椅子下去,却犹自咯咯笑个不停。
几天不见,小夜夜的那张嘴还是毒如依旧哪,不知道这算不算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瞧那双眼里隐隐流露的狡黠光韵,啧啧,想来看古老大吃鳖的日子应该屈指可数
「雷副……」
躲过一蓬茶雨,雷羿手下的第一大将曲逸旸表情依旧沉稳如常,还非常自然地伸手扶了把倒在椅子上笑得一抖一颤的人儿坐起,像似早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妄性,只是眼前他不得不提醒一下这个笑得太过忘形的主子……沉堂主已经快从「青」旗转任「黑」旗了,如果以脸色作准的话。
「属下不知错在何处,还请总堂主指教。」一字一顿,那张棱角分明的方字脸已显得有点扭曲,谁叫如此不给面子的是自家头头,虽然不能公然顶撞沉家笙的语声里还是充满了不服。
「指教?咳……有意见的不是我,头转过去,老沉你,咳咳……该问问『门主』的客人还有何指教才对。」
别把其丢到他这边来呀,他不过只是看戏的说……窝在曲逸旸怀里让他替自己顺着岔气,雷羿水亮灵动的漆眸扫了眼面前脸红脖子粗忍得很辛苦的可怜家伙,然后状似不经意地朝前方正中央的位子转了转。
这只硬脾气的困头鹅听不懂暗示总该看得懂眼色吧,都不懂那就等着气死自己好了,凭他的懒劲做到这份上已经算是尽了做人头儿的义务了。
「……」看看这个再望望那个,沉家笙就算没完全领会雷羿的意思也知道该先把火气收收,跟着这古灵精似的孩子头儿也不是三两天的事了,他还没迟钝到尽往刀口上撞的程度。
「沈某请教,为何阁下会认为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仍有点僵的语气虽然谈不上彬彬有礼,但已经恢复了身为青浥门人该有基本气度。
「请教不敢,只是一些想法,说出来供大家琢磨看看是否可行。」
人敬一尺我回一丈向来是徐晨曦对人的原则,何况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动气的人,他一直认为与其浪费力气生气还不如把脑子空下来想想该怎么十倍偿还。
只是这些原则,碰到某个姓古的家伙时总很难不变得例外。
「不用我多说,我想大家也明白这种约十之有九是场鸿门宴,而且手段只怕不会多光明正大,凭古门主的本事自保该没问题,带的人多不但派不上用场反而可能栽在陷阱里,反成了受人要胁的把柄。」
巡了眼阁内众人皆无异议,徐晨曦微顿后继续说出自己看法,炯炯目光却是锁在另头一袭月牙色长衫的人影力上。
「何况人去的多,相对也削落了洞庭这边的实力,调虎离山许也是一计不能对防,所以我猜……古门主原是打算着单刀赴会。」把问题扔回给古天溟,徐晨曦坦然迎上空中交会的眼神,眼里的坚持依然无减,只是多了点意义难明的微光。
因为帖子递的手法特别,古天溟若非亲为就一定是指派心腹代替,他只能确定赴约的人数一定不多,至于去的人选会是谁……自己的猜测并非因为了解也并非因为仔细剖析过什么,只不过是若有似无地把决定引往这一条他所期望的。
若今天设局的换做其他人,单刀赴会并不算自恃过人的做法,放眼江湖上能叫古天溟或青浥门旗下好手打不过也逃不了的毕竟不多,再说这种不善之约通常只是想见青浥主事者的手段,无冤无仇地,不会有人愿意与整个青浥门甚至整个南水同盟为敌。
只可惜,任是古天溟再聪明也绝对想不到,幕后黑手会是数十前造成武林腥风血雨又突然消声匿迹的邪教──极乐谷,更不会想到当年的极乐公主封若樱二十年日思夜思的就是如何报复他们古家如何灭绝青浥。
连自己,也是直到那一天和封擎云互揭伤疤时才明白了其中牵连。
极药谷东山再起的野心加上封若樱昔日的私仇旧怨,这样的邀约任谁想都不可能善了,以自己对她的了解,生擒古天溟要胁青浥怕还只是举手之劳顺道而已,她最想做的该是直接把人杀了以出多年累积的怨气,尤其最好是能当着古閺澐的面一寸寸生剐了他儿子。
呵……看来自己也算称得上了解她呢,或老应该说耳濡目染,自己心计的歹毒比起那女人也不惶多让,所以根本不需要费神猜测。
垂睫避开互凝的目光,徐晨曦不想眼底涌起的讽色落入那双总能轻易把他看透的漆眸里,经过浔阳浴血的那一晚,他不敢赌古天溟是否还愿意只将一切看在眼里什么都不问,也不敢更不想知道──
青浥和自己,孰为重……
不清楚对方的心思,徐晨曦却明白自己的改变,每多相处一天,对这温煦如阳的男人就多一点不同的感受。
一天天一点点,慢慢地已累积到即使除去封擎云这层纠葛后,似乎也还剩余了些感情,不再是毫无所谓无所交集,也许因为舍弃所有寂寞了太久,他才会放任自己汲取那点点暖意。
他们可以称为朋友吗?或者……比朋友还要再多一点?
对于古天溟温情的纵容,他是既不敢多想又舍不得放手,只能偷偷地将这些暖意一点一滴放进心底珍藏。
而眼前,他却回答不了那人想知道的,谁叫他身分尴尬得难以取信任何人,说了只怕比不说问题还多,更何况……与她之间的纠结他要亲手落下断句,他需要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
「没错,我是这样考量。」
对于自己的心思被猜个正着古天溟并不感意外,稍微了解态势的聪明人细想后都会得出这结论,他意外的是眼前人对于这件事近乎执着的积极。
带着一身伤痛硬是不停不歇地跟着自己兼程急赶,三日后的鸿门宴明知是涉险,居然也舌灿莲地硬是想说服众人让他跟着,若拿这家伙片刻前才说过的话形容──
他这番作为是想替自己送葬还是急着找死?
不是没猜测过这男人的失忆是假,而这回突发的事件和他的来历有关,只是照这人之前对往事偶露的迷茫黯然来看,那段所谓过往只怕不怎么让人愉快,真若有关岂不是更该置身事外不闻不问?而若无关,这般地努力不懈又是为了什么?
眼前这家伙,已是矛盾到叫他看了头都晕……
抿唇微哂,古天溟不免对这份难得体验到的茫然感到好笑。
经过林子里雷羿那无心插柳的一闹,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捉摸到了这人卸下假面后的真实,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多出乎他意料外的状况,给搅得雾水满头。
在浔阳的那一晚也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个交情谈不上有多好的男人会为自己拼命到那种地步,那明显是借口的回答只会让他更妄加臆测──
为两人间关系迷惑着的是否不仅只自己一个,他也察觉到了吗?
那份难以?口承认的情愫……
「既然如此,与其有事时孤掌难鸣倒不如多带上我这个帮手,反正我本来就不是青浥中人,这儿的布置有没有我一点影响也没有,而必要时我的安危也无须古门主费心,若真不幸见了阎王就当是报还古门主的救命之恩,无需歉疚。」
「再说,以我这样一个外人,就算落在对方手里也没什么机密好泄漏,应该也不足以成为要胁青浥门的筹码吧?」
鸦雀无声,不大的亭阁里除了浅浅的呼吸声外一点人声也没有,就连提出指教的沉家笙也是哑口无言怔忡在一旁,因为这提议怎么听似乎都对青浥有利无害,只是叫人费疑不解这个叫夜雾的究竟是为什么不惜拿命凑这热闹。
「除非,你们顾虑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是这下帖者同路人,那自是另当别论了。」一口气吐完腹中的说辞,徐晨曦度起面前的香茗润泽干燥的唇舌,正话反话都说了,相信该有点作用才是,这票子正经八百的家伙应该不比窝里的那群怪人难搞。
「老大,说句话吧,太阳要下山啦,哈嗯~」打了个大呵欠,雷羿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向身的的大肉垫,天黑了戏若还不落幕,这戏可就看的有些辛苦了。
在他看来,其实今天这场会根本只是自家老大做做样子摆场面罢了,从知道帖子的事情后那只狐狸就该自有打算了,给不给人跟也是他一句话说了算,何必大费周章设计夜雾讲上这一堆大道理。
说穿了,还不是藉夜雾的嘴以杜悠悠众口,省得他还得多费唇舌跟门里的兄弟们解释为什么他啥人不带却带了个外人赴会,这狐狸的偷懒功力实在不是凡人能及,连自己也望其项背。
偏偏每次就只有他这个同类懂得他们懒鬼门主的意思,说不得只好费点力帮忙敲敲边鼓,老实讲,他怀疑连这一点都是人老早算计好的,拿他爱看热闹的好当钓饵,不怕他也学薛老头翘头不赏光。
唉,人家做元老的纳凉,可怜他这抬轿的却连松手喘口气都不行。
「明日我和夜雾?程赴约,青旗半时辰后起行十里外接应,若有什么意外,门里事务就直接由羿全权接掌调度,老门主不日即将返回洞庭,就算我一时耽搁赶不回来应也无妨。」
全、权、接、掌?瞬间瘪了张嘴,雷羿熠如火耀的晶瞳里满是无言的抗议。
这只臭狐狸还真把他这个副门主物尽其用啊,他怎么突然觉得想看狐狸被引鱼鲠到脸发青的百年难得奇景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小夜啊小夜,你现在怎么是一面倒地在帮这只贼狐哪……
***
夜未央,未点烛火的暗室却是盈盈拽了一地月色,坐在窗台上斜倚着窗棂,徐晨曦神情怔忡地望着窗外越来越圆的皎洁明月,偏瘦的身型只着一件洁白单衣,沐浴过的湿发全披在肩头上,濡湿了大片背脊。
一路奔波多日未眠,就算涤尽了满身尘秽也洗不去浓浓的疲惫,然而感觉明明已是很累很倦了,闭了眼却依旧心绪如潮难平,过往的、现在的纷至沓来,一幕幕就似走马灯般扰得他寻不着周公在哪儿。
与其又是在床上和黑漆的床顶相瞪天明,任谁也宁愿爬起来与夜空皎月相对,至少柔和的月色多少能抚慰几许紊乱还他几分清明,让他能好好地思索点有用的事情。
就要见面了……
而这一次,自己站的位子却与往昔大不相同,可以想见「她」会是如何的愤怒,薄唇微抿泛开抹淡微的笑,徐晨曦不由地感慨起人世的无常。
从前都是看着她为了擎云的违逆发火跳脚,甚至还常常幸灾乐祸地在旁添柴搧风让火烧得更旺,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竟也步上擎云的后尘与她作对!?这是以前的自己绝对不可能想象的。
她一定也想不到吧,那颗对她向来最言听计从的棋子,如今正藏身在敌方阵营里默默策谋着,策谋着如何毁她所有的苦心算计。
轻捂着胸口,徐晨曦静静感受着里头越跳越剧的心音,他知道那是因为不安因为惧怕,他可以想象背叛她的下场不单是一个死字能够简单了结,但如此激烈的心音更多的是因为……期待和好奇。
他很想知道,摊牌的那刻到来时,当她知道竟是败在一只她从不放在眼的棋子手里时,她的反应是什么?迎接他的炼狱又会是什么?
那滋味,有比绝望还苦吗?他能否期待着从此就能在她心上占有一席之位?
他更想知道,当看见她的愤怒与失望的,这颗心……会是痛还是快意?
太多太多的问题他都想要个答案,哪怕是用生命偿作为代价。
踏着月色而来,远远地古天溟就瞥着了抱膝蜷窝在窗边的白影,不禁扯唇提在手上沉甸甸的东西瞅了眼,有时候他还真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
「怎么,累的还不够呛?还有闲情逸致蹲这儿观星赏月?」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古天溟劈头就是句揶揄,把东西往桌上一搁后自顾寻了把椅子坐下,却是没点燃烛火破坏这一室的银白淡月。
「好说,比不上你大门主三更半夜吵人的好兴致。」
倦归倦乱归乱,徐晨曦的反应依旧不慢,头也没回地马上就回敬了句同样叫人吐凉气的调侃。
「嫌吵?我以为看在这玩意的份上你该说声欢迎才对。」拍开坛上封泥,古天溟倾坛半斟了杯至鼻前品闻,几近无色的水液在月色下更显剔透晶莹,扑鼻的酒香更是叫人未饮先醉。
「啧啧,不愧是薛伯藏的酒。」就唇轻啜了口,古天溟瞇着眼咋了咋嘴,复又伸着舌摇了摇头:「够劲!要不要来杯尝尝?不收银两。」
无声无息,招啊的言词如石沉大海般一丝余波回应都没有,窗台边的白影依旧朝窗迎着亮月,淡漠的神态像似根本没当有个大活人在身边聒噪,只是抱在膝头上的双掌紧了紧,平踩在台上的赤足也交叠缩了缩。
要不是技不如人再加上与封擎云的那层关系,徐晨曦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把这个不速之客一脚踢上南天门和二郎神的哮天犬换班,不是他没风度,谁教这个姓古的老不长眼,总拣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挑战他的耐性。
徐缓放慢了吸吐,徐晨曦索性将半个脸埋进肘弯里好抵御那阵阵扑鼻酒香的骚扰。
老实说,酒这种东西虽然他很能喝却不表示他喜欢,只不过这种时候有酒在眼前无疑是种极难抗拒的诱惑。
今夜的自己,很需要一点朦胧去模糊那些太过尖锐的锥心感受。
「别客气,我也只是借花献佛,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笑睨着那抹背曲优美的侧影,古天溟索性送佛送上西把杯子端到了人面前。
这家伙……
看着那粼粼酒波在咫尺前晃啊晃的,徐晨曦紧抿的唇就不由地开始抽搐起来,对瞪了好半晌后终于决定不再委屈自己,劈手夺过杯子脖一仰就是倾杯而尽。
哈,痛快!
火辣的感觉一路烧进了腹中熨烫着五脏六腑,徐晨曦满足地瞇弯了眉眼,没想到在这儿竟也能喝到北方特有的浓烈,他还以为南边的都偏爱那种口感温醇却淡如水的鬼玩意。
「你这回又是来干嘛?」举杯示意再添,心情略好下连带地口吻也友善了许多,酒泽熏染的红唇甚至还扬了抹弯弧。
「别跟我说又是来找抱枕的,这可是在你大门主的地盘上,应该不缺这点小小玩意吧。」
「我啊,知道你睡不着无聊,送礼来着。」看着人抬臂一抹唇马上又是灌了杯下肚,古天溟忍不住满是钦佩地摇了摇头。
若非先尝了口他还真会怀疑自己错拿了坛清水,薛伯这些个珍酿劲道之烈可是叫他们这群青浥好汉人人闻之色变,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够拿它当水喝?不但面不改色看起来还喝得挺开心的……
等等,这小子的酒量该不是这么练的吧?漆黑里古天溟拧起了双眉,星眸中的墨彩更转深幽。
他以为,一个人喝酒该是慢慢啜品着美味,而非眼前这般求醉似地痛饮。
「无聊?也许吧……」耸耸肩不置可否,徐晨曦又是要了杯酒入喉,原本与夜风同温的身子逐渐暖和了起来,懒洋洋地甚是舒服,就连心,似乎都被这热烫的感觉填满不再空荡荡地找不着归处。
「我是无聊那你在这儿闲晃又是为了哪桩?不用好好养精蓄锐备战吗?」问着半隐在黑影中的人,徐晨曦歪着头趴枕在自己屈拢的膝头上,微醺的模样显得有些孩子气。
「我也想啊,可是这儿……」指指自己的脑袋,古天溟笑的有点无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堆把周公的位子都给占了。」
「怕阴沟里翻船?呵呵……原来也有你会怕的事情。」唇棱微勾轻笑出声,徐晨曦的表情显得十分开心,能看到这家伙的脸变成苦瓜样实是件再惬意不过的乐事,比起平常那种什么事都天塌不惊、一副翻云覆雨无所不能的讨人厌样子顺眼多了。
「翻船?那倒是想也没用,敌暗我明,意外在所难免,再怎么多虑怕也枉然,我在意的是对方的身分和意图,那张帖送来的手法虽是青浥特有但却是好早前的旧路子,知道的全是本门长老级人物。」
「若真是他们之一所为,这么特别的手法岂不是不打自招?我真想不通这张帖的主人用意究竟为何……想挑起争端叫我们相互猜忌吗?我不认为这么简单。」
点指轻击着桌面,徐晨曦反复思索着那送上门的唯一线索,没留意片刻前还展眉扬唇的笑脸在月光下逐渐冻凝。
「还有那枚樱瓣的意思也叫人琢磨不透,若说是种标记,却偏偏没有人认得,若说不是我则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唉,要是爹在就好了,江湖典故什么的薛伯根本没放在心上记过,而情势未明前,门里其它的老人也不好问去。
伤脑筋呢,想了老半天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想不翻船得靠点运气了,你确定还要跟我走这一趟吗?也许半途作东的会换成十殿阎王也说不定。」撇唇笑了笑,古天溟原想让气氛轻松些,谁知一抬眼迎上的却是双已然冰结的黑瞳。
好冷……环臂紧圈着膝头贴胸,徐晨曦面无表情地看着月夜下的那双红唇一张一合,至于内容说些什么他已没力气再去辨析,不久前的淡淡暖温霎时退得无影无踪,只剩噬骨的冰寒,冻得连心都发麻。
「带酒给我……是想套我的话吗?直接问就好了,何必还拐弯抹角这么麻烦?」缓缓地,染着疲惫的轻语淡淡自唇间吐出,徐晨曦神色木然地移开了对视的双眸,目光垂落在地上光影交接的模糊线上。
「呵呵……我原本还在想是不是该为白天你的信任道声谢,看来可以免了。」长睫轻颤着,勾扬的红唇笑的嘲讽也笑的有些凄凉。
终究,他仍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一个陌生人怎可能和偌大的青浥基业同放在秤子上衡量呢?他果然又是在作白日梦了,一场名为奢求的幻梦,徐晨曦用力握紧了搭在肘臂上的双掌。
明明已经一再提醒自己别接受那些旁人偶予的关怀,别接受那些一时兴起的温暖,为什么还会生出这种以为是一家人的错觉呢?
这般的痛……全是咎由自取……
「……你怎么总爱往牛角尖里钻?我没想要跟你问这些。」叹了口气,古天溟上前一把将那双自虐的指掌抓握在手里,单薄的白衫上圈圈红痕已渲染而出,尤其右臂更是湿糊了一大片。
抿着唇,古天溟知道那一晚的剑创大概又被扯裂了,微拧的双眉不由地又更锁紧了些。
关于眼前这男人,很多事他还在想,很多事他还在犹豫,在想清楚前他原该保持距离的,只是一看到那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种比伤还要痛的忿怨,他就无法不跨过自己划下的界线。
「何必还要骗我……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只是单纯来找我喝酒赏月?相信你什么都不怀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我还没有天真到相信统领南水十八帮的人能有这么笨,笨到人都在面前破绽百出了还看不出不对。」
飘渺的语声幽幽喧吐着,任由血染的十指被人握在温热的掌中,徐晨曦没有丝毫的反抗。
摊牌的时候到了吗?在这风雨欲来的前夕?呵,姓古的还真捡了个良辰吉时……
闭上眼,薄唇微扬勾出抹浓浓的讽色,本就紊乱的心绪这下子更像是掉进了五彩染缸里,扰的找不出一块净白。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从前即使对擎云带着恨带着怨,不也隐忍着同他们嘻哈笑闹了近十个寒暑?这次不过数月而已,怎么却在重要的时候忍不住宣泄出了情绪?
扪心自省着,徐晨曦怎么也归咎不出个好答案,最后只剩下股自暴自弃的冲动。
当他徐晨曦这般好欺吗?恼得他性起,索性把话全摊开了讲,管他人信还是不信,屁股拍拍自此两袖清风再无半点责任,谁死谁活再也与他无关!
猛然睁开眼,黑瞳里空茫的幽泽多了抹星火闪烁。
然而当一想到眼前人了无生气横躺于前的模样,想到同胞手足伤心自责的哀容,点点负气冒出的火花转眼间又消失无踪,他没办法再由着自己的任性毁了这么多人。
一次错,已经太够,擎云也许不知,他有多感谢老天没让他那时的任性酿成无法弥补的缺憾,多感谢老天给了他可以后悔的机会。
「看着我!」
冰冷的面颊突然被阵温暖包覆着,徐晨曦不由自主地顺着这温暖施予的力道抬起头,一双同窗外子夜般深浓的墨瞳正溢满柔情地望着他。
「别把所有的事情全放在一块大锅炒,混得乱七八糟然后再来为难自己的脑袋,这种玩法脑袋再聪明都会被搅成浆糊的,懂吗?除非你想锻炼自己成为天下第一的笨蛋。」
「还记得在浔阳那晚我说的话吗?那时候如此现在亦然,我不会刻意隐藏自己对你作戏,我想……你对我也是这样吧?正因为不想藏所以才憋的差点没学火龙喷火。」
看着那双犹带伤痛的漆眸倏然大睁,古天溟笑了,笑如春风般煦暖。
「有这么好惊讶吗?刚刚不是才说我不笨的。」笑瞅着那双满满映着自己倒影的晶瞳,古天溟轻轻摩娑起掌下那片仍嫌冰凉的颊肤,「我不但不笨还聪明的很,只是懒得解释给人听罢了。」
「我当然知道我所有的问题你可能都有答案,我也知道你不开口是因为你不想骗我,至于你的理由……我相信你的判断。所以啦,明知你不会说我又何必多费口舌,早知道我说一句你就想得十万八千远,我才不没事找话说,光跟你喝酒就好,省得让你这么……」
「骗人……我不信!」孩子般的负气言词,却是徐晨曦最直接的反应,眼前的男人温柔得叫他打心底感到害怕,怕一不小心就会陷落在这不属于他的温柔里泥足难拔。
梦醒后的幻灭,那蚀心的疼楚他一点也不想再尝。
「我才不信你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找我喝酒,别跟我说你一点都不累!」
「累,怎么不累?吃的差又睡的少还在马上连颠了四、五天,就算是铜铸打的也会软成滩烂泥。」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制住那激动紧握的纤长十指,古天溟合掌将这双巍巍轻颤的柔荑包覆在自己的两手间。
「我来,是因为我知道你没人陪着是睡不着的,而你的身体现在很需要休息。」
如中雷亟,徐晨曦不能置信地呆望着眼前面露怜惜的男人。
「别……再说……不要再说了!」猛然从那片温暖中抽出手紧紧环抱住肩头,徐晨曦窣窣抖着将自己蜷缩成团。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为什么要那种表情看他!
死咬着唇,徐晨曦紧紧闭上眼,却怎么也无法再像浔阳那晚,用暗夜掩蔽一切,不看不闻。
为什么,非要残忍地借着外人的口逼他承认?承认他还贪慕着、还企盼着、还深深眷恋……
对于温情的需索,这颗心始终就不曾停下追逐。
连旁人都能看得出他的寂寞他的渴求,他自己却还蒙着眼假装不见。
自欺欺人,何其的可笑……
嘲讽地一撇唇,徐晨曦缓缓睁开眼,仰首倚着窗棂远眺窗外的无垠长空,月华满映的墨瞳里一片坦然不再有挣扎。
「……古天溟,你到底什么意思?」
单刀直入问的直白,银白月彩披染的俊颜上一片漠然。
疲惫溢满心,他已懒得再去臆测这男人的心思为何,不想再去想那些撩拨心弦的话、那些莫名纵许的行为背后藏隐的又是什么。
反正不论古天溟图的是什么都无所谓,他徐晨曦有的也不过是副还会呼吸的躯壳,若还称得上有利用价值,那么就让姓古的拿去卖了也无妨。
睇凝着那双说不出倦意的死寂暗瞳,古天溟细细咀嚼着心底流淌过的复杂感受,有些东西……似乎不需要再花力气深究细索。
「不知道。」
敷衍似地虚应了声,含糊地说了等于没说,相较于沐浴在月光下人影的认真,半藏在黑暗中的男人显得漫不经心许多,惟独那双眼始终目光炯炯不曾稍移片刻视线,紧紧锁在披着层淡朦银彩的幽影上。
「你呢?你又是什么意思?浔阳那一回还有这次,你的反应都让我觉得你似乎在担心我?为什么?对你来说……我很特别?」
没理会耳边的声声质疑,徐晨曦依旧一脸淡漠地望着窗外斜挂夜空的硕大明轮,连眼眨都不眨一下,入定般的模样就似魂已出窍神游九天。
就在古天溟以为不会有所回应时,如扇睫羽终于打破沉凝地颤了颤,最后不胜疲乏似地缓缓阖上,而同时,一声近乎呓语的低喃也从紧抿红唇间轻轻逸出。
「……狡猾。」
才说什么都不问的,哪又来这么多的问号?分明是混水摸鱼故意对他的问题推搪打太极,果然下一刻入耳的就是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算了,反正我也没答出你的问题。」
哼,话都全由你在说,当然是算了。
「现在是睡觉第一,等这趟回来,我们再说个清楚。」
不满归不满,对于递过来拉他上床的大掌徐晨曦没有拒绝,只不过……
回来?还有这机会吗?
嘴角微扬,夜色掩蔽下的笑颜有着几分谑意。
而这悸动……又怎真说的清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