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归
「在躲什么?可以让我知道知道原因吗?」仍是一派从容不迫地的模样,古天溟负手徐徐地自原本掩蔽他身形的壁沿矮坡步出。
望著眼前这两人狼狈万分的模样,古天溟忍不住想起若干时辰前崖上精采的那一幕,足把所有人都震愣在当场形同泥塑,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阮全锋脸上那种哭笑不得到令人发噱的神情。
就连原本悠悠哉哉追著人跑的自己,也没预期到一出林就会看到这种叫人合不拢嘴的画面,他得承认,活到这么大还真没看过有人这么毫不犹豫『奔崖』的,尤其是在高下未分,根本就还没论输赢的时候。
虽然说这崖不是很高,不过瞧这两人伤痕累累的惨样,他实在也难说服自己说那是场精打细算後的落崖脱逃,看起来倒很像是……不小心冲过头的结果?想到这点,古天溟不禁感到更好奇,想不通有什么原因让这个看似爹亲翻版的年轻人得这么慌不择路逃跑,他躲的……会是自己吗?就因为这年轻人身上有著太多令他在意的谜团,所以再打发了阮全锋离去後,他就决定回头寻路找下来,因为心底那些令他坐立不安的疑惑,只有这年轻人可以给他个答案。
「我没有恶意……」语声微顿地观察著两人的反应,只见长了一头红发的正咬牙切齿地顶著张怪脸,而另个自己在意的则始终看似闲散实则戒备,古天溟和善地笑了笑,刻意在丈许前停了步,不想给人太大的压迫感。
「……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忍过了那阵疼,莫磊总算又开始有心情左看看右瞧瞧的,这回他可很确定这家伙找的不是自己,松了口气的同时原本萎靡的精神也不禁为之一振,谁叫他实在很好奇小鬼会有什么让人追著跑的理由,应该很重要,否则这笑的像只狐狸的家伙该不会大费周章地追下来才对。
「你认识他?」斜睨了眼封擎云,再拿眼瞧瞧另一个,莫磊一句话问的却是两个人,刚刚这狐狸脸罗的一长串怎么听起来好像认得小鬼似的。
「不认识。」「认识。」两声迥异的答案却几乎在同时响起,封擎云跟莫磊更是极有默契地同时蹙起了眉头,唯有古天溟还是挂著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小鬼,人家说认识你耶,那你怎么不认识这个……呃,古什么的?」满脸困惑地拐肘撞了撞封擎云,莫磊又慢慢地转头看著那个依旧笑的一点也不显心虚的狐狸脸,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狐狸脸好像还是这块地头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可如果他真的认识小鬼,为什么之前又装著不认识呢?害他们还被追到跳崖……
「他认错人了。」直接给予否定的答案,些许怔愕後封擎云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古天溟会说认识自己,所谓的认识应该是说──他认得的是他这张脸,而非是身为泷帮帮主的封擎云。
「喔?阁下这么确定。」兴味盎然地打量著这张依旧八风不动的俊脸,古天溟再次对这人多了份了解,也更加确定他该也是个可以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人物才对。
「也许吧,那么……阁下可否惠赐大名?好让在下确定是否真是认错了人,也好慎重地对打扰阁下一事表示道歉。」以退为进,古天溟并不打算在认识与否上起争议,不过让他好奇心更盛的是这年轻人似乎对自己存有颇重的戒心。
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古天溟还是因为……他是古閺澐的儿子?从他之前所听到的对话片段而论,这年轻人还挺开朗有意思的,并非是像现在这样拘谨到近乎不近人情。
「说的也对,名字一说总该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他叫封……咦?封……」赞成地点点头,莫磊直觉就想说出封擎云的名字,只是平常小鬼小鬼地喊惯了,一时间还真记不全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只隐约记得好像姓封。
「莫磊!」连忙出声喝阻著,封擎云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还真忘了这石头的心机有时候比不了针尖那点大,好在他记不全自己的名字,要不然只怕那三个字会立即成了催命符也不一定。
突然被这一声厉喝给吓了跳,莫磊差点又重蹈覆辙地猛然扭头转首,好在前车之监不远,他总算记得压下本能的冲动没做及时反应,要不然他那一口整洁的白牙怕不毁在今夕才怪。
「臭小鬼,别在我耳边这样叫,我现在是病人,病人懂不懂?不想让人知道就早讲嘛,干嘛鬼吼鬼叫的,你这笨小鬼是嫌嗓子还不够哑?」没好气地念上一大段,莫磊越发觉得身後这小鬼有时候真是不可爱地让人很想动拳头。
「早、说?」你有给我时间说吗?一字一顿,语声当然是明显不认同的高扬,即使明知道时间场合都不对,封擎云还是忍不住回嘴。
不知从何时开始,似乎只要一遇上跟这石头有关的,所有理智与冷静就都离他越来越远,远到让他不敢相信自己怎会是修养这么差的人,他还真担心哪天再见帮里的弟兄时,已没人敢承认这个既没气度又没气质的会是自家老大。
「废话,不用说的难道你以为我是你肚里蛔虫啊?你这小鬼到底几时才能长点脑袋聪明点?别老这么笨好不好……」
「……」不用担心以後了……封擎云将唇抿成了直线,密长的睫羽也习惯性地垂掩著漆瞳……很确定自己的修养已经差到与小鬼这称号相符,因为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地伸手掐上这石头的脖子,然後狠狠地摇散这块臭石头。
「容我插句话……」被闲闲晾在旁的古天溟当然不会只安於静静地看戏,他可不打算就这么被闪晃了问题的焦点。
「你姓封?」不是姓古……炯然有神的双眼若有所思地直盯著人瞧,古天溟一点也不因为眼前人并非姓古而松了口气,反是更仔细思索著为什么他不肯让人知道名姓的理由,是自己曾做了什么令他戒慎於心的事吗?
「……古门主,我姓什么并不重要,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所以……我不以为古门主有什么问题会是我能回答的。」
为什么还不肯就此打住呢……在心底深深叹息著,即使再不愿意面对,封擎云也知道不该再纵容自己拿莫磊作闪避了,早该明白从这张脸与古天溟朝上面开始,事情就已不再是他单方面能掌控了。
掌控吗?唇角微微自嘲地扬起,封擎云实在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好笑,从头到尾这事含括的人与物就不是他能独自揽下的,他却一直毫无所觉地妄想以这双手压下一切。
瞧瞧现在,他连古天溟的用意打算都搞不清楚,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连自己看不见的事情都不敢让他发觉,这样无能的自己当初怎么会以为有办法将所有问题捏在手里解决?真是在作梦啊……「是这样吗?……」尽管古天溟闻言後沉吟了大半晌,封擎云却依旧感觉到那灼人的视线始终不离自己身上,扰的他的情绪越发不能沉静。
「你知道你长的很像一个人吗?一个与我非常亲近的人,所以即使你不认识我这脸孔我也绝不会错认,或许……我们之间并非你以为的陌生无关。」
果然,他早怀疑到那一层去了……缓缓吸了口长气镇定著纷乱的心神,封擎云面上虽仍是一片平静,思绪却已是暗潮翻涌,许许多多属於过往及未来的已然杂叠在一起,如同团毛线球般紊乱地叫他理不出个头绪。
「古门主,天下间相似之人何其多,我想你……」轻轻锁拢著眉心,封擎云犹是不放弃托辞否认著,他实在不懂,古天溟这般苦苦相逼究竟是为了什么,他难道就不怕掀起的风暴会将他吞噬吗?
「莫朋友,你瞧瞧我与你这位朋友可有三分像?像不像对……兄弟呢?」没让封擎云将话说完,古天溟笑意盈盈地转而向莫磊发问,言词间早点明了他以为俩人该有的关系。
为什么不肯承认?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瞳下到底在隐瞒什么?话虽是对著莫磊说,古天溟的视线却始终没离开那张令胸口郁沉的俊俏容颜……他该没见过爹吧,否则就该知道顶著这脸再怎么否认也是无用,事实的真相早就全写在他的眉眼唇鼻间。
「够了!古天溟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兄弟两字出口,再装傻也是枉然,封擎云的语声显得既无奈又气恼,然而就算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就这样坦然承认,太多的牵扯与禁忌,不是头一点就能了事,枉他姓古的身为青邑之首,难道就没想过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吗?
「我不过是……想知道你与他之间的渊源罢了,换做是你,能不问吗?」彷如默认的问语让心头的大石终於落地有了凭依,却是变得更加沉重的难以负荷,古天溟缓缓收起了笑意,再无半分玩笑的神情。
其实,心底早就认定了这人与自己的牵扯,一再相逼不过是想断了自己想闭眼逃避的懦弱念头,身为古家这一代当家龙头,纵是再怎么令人难堪的丑闻秽事,他也不能允许自己躲在『不知道』这三个字後头。
想知道哪……想知道父亲大人为何会背叛了娘亲,背叛了信任,想知道爹所选择的另个女子会是什么的样子,这些年是否依旧魂牵萦系忘不了?想知道眼前这从未谋面的兄弟为何这般拼命地与自己划清关系,是因为怨恨不满吗?但他难道不知道唯有承认才有可能得到古家的一切,甚至取代自己的地位,这些……他难道都不想要吗?
「然後呢?就算知道了渊源、知道了所有乱七八糟的牵扯又如何?你有没有想过知道後要付出的代价?」有没有想过逼我承认我是你爹古閺澐私生子的意义是什么?有没有想过翻出来的往事旧帐是不是你青邑古家承受的起?有没有想过……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会毫不保留地延续到了你我身上?无声在心底呐喊著,封擎云的语声却是冷淡到接近漠然。
兄弟相残,父子相斗,全是她最想要看的戏码,二十年来什么都知道的自己一直在苦苦维持著平衡,而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兄弟却还急著想往这火坑里跳?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总是想的最多的那一个?对这边是,对那头也是,什么时候,他才能学会不顾一切地自私点,才能学会随心所欲地只为自己活呢……
「我懂了……这事我不会再问你什么。」彷佛看透了那张淡漠脸孔下隐藏的所有感受,古天溟轻轻应了声,脑里原本想问及想做的都在刹那间止住,一种莫名的情愫悄悄在心底骚动著,他不禁重新估量起这名半途冒出的兄弟,从这一刻起,这人对自己而言似乎不再只是心头上的沉底重石。
「但我现在不问并不代表我不再在意,你该也明了我的身分由不得我躲在不知道的藉口後头,但无论如何还是很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得想清楚代价才行动,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背转过身,古天溟不免讶异於那股自心底泛起的惆怅感,忍不住扬唇笑了笑,血脉相连是吗?然而脚下却依旧毫不犹豫迈步离去。
再见面,或许就将是一场纷争的开端,然而不知为何地他却是满心期待著那一天的到来,期待著有天能够大方地张开双臂,迎接这个如此撼人心弦的古家人。
***
浓浓墨色里,一簇营火耀眼地如同精灵般在夜里嬉戏著,火堆旁莫磊难得安安静静地捱著封擎云趴著,他可是假取暖之名才有办法赖的这么近,自从那古什么门主的离开以後,这小鬼就沉著张脸闷不坑声地比他还像块石头。
除了捡柴生火时还同自己说两句外,其余时候简直把他当成了空气不存在,没错,他的确是听不懂俩人间那番一来一往的争执究竟为何,但他却看得出小鬼似乎又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不愉快到连平日淡笑的虚伪脸谱都懒的挂上。
「喂,小鬼……你是不是翘家啊?刚才那个半路认亲的家伙是想找你回去吗?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没人要哩。」休息好一阵,莫磊算是恢复了不少精神,想当然尔他是不会放任封擎云继续黯然神游在他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就算用拖的他也会把他扯出来喘口气。
家?……紧抿的唇-瓣终於放松微扬,却是涩然一笑……古天溟的所在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家?或许方才他原想杀了自己一了百了也不一定,她曾说过,『他』不要他的。
其实不用旁人提醒,他一直都很清楚,从没有奢望过想以自己这种身分要古家承认他什么,对於一个恶名昭彰、旁人视若魔女般人物的私生子,武林中极负盛名的古家怎可能会是他的家呢……
「小鬼,别任性了,不管再怎么样,有家可回总比无家可归好,回去吧。」以为这寂然的静默就是种承认,莫磊拍了拍封擎云的肩头安抚著,即使每当他一想到以後再见不著这小鬼时胸口就闷得慌,他仍是硬起心肠不理会自己这无名无由的心情。
反正腿长在自己身上嘛,到时真舍不得离开的话,大不了就两腿不动死皮厚脸地赖在那儿,以小鬼的个性来看,他应该是不会放著自己不管的,其实只要赏碗饭吃让他饿不死就行了。
「我可以暂时作你的眼睛,反正左右无事,既然被人踢出了门,就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家吧。」努力鼓动起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著,莫磊没说的是自己在这儿窝久了,麻烦也越来越多,该换个栖身处了。
回……家?苦意更浓,封擎云不胜负荷似地阖上了眼廉……哪儿才是他的家呢?南方不是,那北方呢,泷帮吗?虽然那有兄弟有朋友,可是……
依旧不是家啊,而那女人……如果所谓的家仅是有那女人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还该再憧憬些什么……
「喂,小鬼,你到底听进去了没?」难得自己这么好心肠尽费唇舌地安慰人,怎么这小鬼却像条大牯牛般半点反应都不给,方法不对吗?还是他该再把人一把抱起来哄?可现在他可是伤兵耶……不悦地推了推身边这害他白白浪费不少口水的臭小鬼,莫磊肘一撑就故意将自己的肩头压上了那缓缓起伏的胸膛,灿亮的漆眸试著在那张苍白依旧的脸上找答案。
「……别再问了好不好?我累了。」偏首躲避那两道炽热的目光,封擎云索性举臂横遮住了眼脸,不想让脸上藏不住的脆弱落入莫磊的眼中,然而却犹是止不住那负痛般的语音低喃出口。
「怎么?在我这玩到乐不思蜀,连家都不想回啦?」随口念了两句,莫磊却是攒起了浓眉,因为他不确定自己刚刚听入耳的语声究竟混了什么东西在里头,为什么听来竟是那样的让心紧揪,让鼻发酸呢?
「……」
「……小鬼,怎么了?说出来别憋在心里。」伸手拉开封擎云横挡的手臂,当看著上头又出现那种茫然失神的表情时,莫磊没多想就覆掌贴上那与夜风同温的脸颊抚慰著,嗓音也降为温柔的低沉。
「……我没有家……没有。」低柔的嗓音有著种诱人的魔力,封擎云忍不住将心底的迷惘呢喃出口,一片黑漆中他真的看不到该落脚的方向,究竟哪里才是他归属的地方,才是可以让心温暖栖息的所在……「你要我怎么回家?……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找不到……」
「嘘……不说了,都不说了。」捧著封擎云的脸颊,莫磊连忙低下首让自己与小鬼额抵著额,暖暖的气息互吐在彼此的脸上,让肌肤相触的亲匿感抚慰所有伤疼。
不想再听到他如泣的低语,不想再看到他无泪的哭脸,隐约中,莫磊终於察觉到自己不愿意放手离开的理由,就只因为……这小鬼让自己看到了那个藏於他心中迷途无依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小鬼选择了自己的理由是什么,但如果这是他唯一能敞诉的窗口,是他唯一能倾心欢笑的那扇门,那么,他愿意做他透气喘息的那道窗门,愿意伸出手牵住那个旁徨的身影,只为了那抹自己私心想见的笑容……
***
如果一早把眼睁开看到的全是片橙红,你会想到什么?封擎云的第一个想法竟是觉得太阳掉下来的荒唐念头,所以他十分不能理解地将眼眨了又眨,眨了再眨,直到第二个更令他震撼的念头涌上。
红?不是黑?这表示……他又看的见了,是因为那一摔因祸得福吗?然而就如同失明时的镇定,再复明也没令封擎云狂喜失态,他只是有些迷惑地将眼闭上後再缓缓张开,虽然收入眼底的景象还有些朦胧不清,可占满视野的依旧是那片耀眼的橙红,究竟这是什么?他真的恢复视力了吗……
浓密的长睫再次搧了搧,刚苏醒的脑子实在很难一下就思考这么难的问题,近一刻钟的呆愣後他才想到该换个角度打量看看,好确定是不是自已的眼睛有问题,哪知道身子方动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红通通的东西原来正霸占著他的左肩,而且颇有份量,至少肩头已感到有些麻钝了,右手臂也不知被什么攒的死紧,就连两条腿也没幸免於难,沉甸甸的不知又被什么压著,整体而言,他的人简直就像被只八爪章鱼锁住了。
……八、爪、章、鱼?莫磊?终於,一个名字如同曙光般涌现,茫茫然的脑子总算被插入了钥匙开启运作,封擎云开始一点一滴回忆著怎么会同这石头纠缠成这模样,谁知越回想那两道漂亮的浓眉就越是深蹙,因为昨夜的记忆就如跑马灯般零乱,有的只是不完整的片段。
依稀只记得在古天溟出现後自己的情绪糟得有点失控,过去的现在的全杂成了一团混乱,迷糊中他根本不记得向莫磊说了什么,对於这石头为什么会把自己当抱枕睡成这样更是没半点印象,基本上,他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著的都不知道,只隐约记得有股悲凉凄怆的感觉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
「呼……哇呜……痛痛痛!」正对自己的失控感到懊恼时,对面那个原本酣眠的人儿就在这时有了动静,只见他伸臂挺胸外加如猫儿般咪呜著,看似想伸个大懒腰迎接这早晨,哪知道嘴才张了半就变成了哀鸣连连,那只还能动的右手随即也在半空僵化成石。
「哈!唔……」情绪再坏也还是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封擎云只得赶忙趁机抽回手堵住自己的嘴。
他当然知道这种时候还笑成这样实在大有幸灾乐祸之嫌,可以往对於这石头的蠢行光听也就罢了,如今还配上了生动的画面,虽然仍有些模糊也足够叫他捧腹了,尤其是一连三个中气十足的痛字还是紧接在那个懒洋洋的大哈欠後,这种场景只怕任谁瞧著了都会泯灭天良地爆出笑声。
「小、鬼!」咬牙切齿地并出字语,莫磊抬头的动作却是与火气十分不搭地缓慢,总算好不容易让他平安地完成抬头的举动,看到的就是那只一大早就欠人扁的小鬼正夸张地用两手捂著嘴,肩头却犹是一上一下地耸个不停,要不是腿还被自己缠扣著,真不知道他会滚到那儿去。
「有这么……好笑?」迟疑著,莫磊困惑地睁大了朦胧睡眼,能让这小子笑到这么没形象应该是真的很好笑吧,可是为什么自己不觉得呢?不过就是忘了疼动作过大嘛……仍笑的不可遏止,封擎云却很努力地想点头表示肯定,直到笑眯的眼弯里再度映入了那片橙红,成堆的笑意才徐徐消散,那颜色……竟是这石头的头发?红色的……
头发?自己的眼睛真是好了吗……
「你的……伤还好吧。」原想问为什么他头发会是红的,然而临到嘴又改了口,莫名地他并不想让这石头这么快知道他复明的事情。
说是莫名其实心中早有了轮廓,因为刚刚话才出口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他说了,莫磊是不是就再没理由跟自己一块了……至於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个,模糊地还有些什么藏在这念头後面,封擎云却选择不再探究,破例地不想去釐清自己的想法。
「小鬼,话也转的太硬了吧,你以为闪的快就可以叫我忘了刚才是谁笑的很欠揍?算啦,看在你心情不佳的份上,小爷就大人大量不跟你这笨小鬼计较。」挥挥手表示帐不算了,怎么说看他笑总比看他昨晚那要哭不哭的模样好的多。
「心情不佳?」有吗?他刚还笑的挺愉快的说,疑惑地微挑眉,封擎云实在分不出这石头评量的标准在哪儿。
「小鬼,你为什么会这么笨呢?谁跟你说现在,昨天啦!真该把你昨天那副死人脸画下来让你自己瞧瞧。」无力地翻著白眼,莫磊真不懂这小鬼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怎没变得聪明点?反倒是有越来越笨的趋势,古人不是说什么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管他是墨还是朱,这小鬼总该跟著染上点颜色吧……「算了废话少说,该启程回你的窝吧,别老晾著在这儿吹风,我的伤可以边走边养,你不赶的话我们就当一路游山玩水好了。」缓缓转著腰身活动著,莫磊犹不放弃地尝试以最小幅度完成刚才中断的伸懒腰动作。
「回窝?」哪个窝?莫磊说的是泷帮吗?他怎么不记得几时说要回去了?不自觉地封擎云又是让疑问再次写满了整脸。
「别学鹦哥儿,昨晚你自个儿答应的别赖皮,就算你还没玩够也该回去报个平安再出来,我可不想被冠上诱拐之嫌。」
眉头还没放松,封擎云就被莫磊这一大串自行衍译的话给搅得唇弧微弯,这石头当说书的可能比做大夫还合适,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是怎么答应的?他有提起帮里的事吗?为什么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
当然不会有了,因为昨天他俩根本睡成了烂泥什么都没说,莫磊偷偷在心底注解著,虽然他不明白小鬼昨夜里呢喃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不过感觉得出这小鬼在逃避些什么,他才不相信小鬼说的什么没家可回,除非是跟自己一样流浪成癖。
所以就算自己多管闲事好了,再赖皮他也要想办法把这臭小鬼拎回去见人,有问题就该挺身面对,光逃怎么可以,男子汉大丈夫的,连这个也没人教过他吗?
「你也要陪我一起回去?」看,这小鬼果然还是有地方可回吧,昨夜就不知是触发了他什么心事,才会语无伦次地把自己说的像个可怜小孤儿,害他也倒楣跟著郁卒了老半天。
「对啦,别老是打问号行不行,我不陪你难不成你一路摸回去啊?尽说些废话……你家该挑哪条路走?官道还是村野小径?我看还是避开官道好了,我讨厌人多的地方。」自问自答,莫磊显然没打算给人选择的机会。
「为什么?」
「小鬼~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很罗嗦耶。」
「是你要我别学老头死气沉沉的。」这石头老一副吃定他的样子,不趁机找找碴实在对不起自己,何况自己现在又紊乱的很,很需要换个话题调和一下。
「臭小鬼……」碎碎念了句,莫磊可没想到会作茧自缚地被自己的话困死,「我讨厌人是因为小时候被其他死小鬼欺负过,这样你满意了没?」
「你?被欺负?」可能吗?这石头的恶行恶状来看,不是他去欺负别人就该偷笑了,谁这么有本事敢欺负到他头上去,可以颁请褒扬令表彰一下了。
封擎云完全不掩饰自己脸上如见著天开的诧异表情,同时也再次确认了即使自己的心情再差思绪再乱,只要能同这石头说上两句就马上轻松的多,然而叫他迷惑的却是……曾几何时,他竟需要靠另一个人来维持心绪的持平?从小到大,他不记得自己曾依赖过什么,再怎样艰难的事情他都能自己解决,或者该说是——他根本不懂得怎么去依赖才对,毕竟没人给过他这种机会,就连他自己,都不曾……但如今,似乎有些变了……
「小鬼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瞎了眼看不到所以才不相信……」将封擎云满脸不信的神情尽收眼底,莫磊的语声变得有点危险,他怎会看不出这小鬼脸上其他未尽的意思,全是让他拳痒痒的,「……那是我没遇到老头前的事。我没见过我爹娘,不过确定的是至少有一个是外族人,所以我长的跟你们中原人不太一样,那些没见识的笨小鬼就拿我当鬼怪看。」闷闷吐著往事,莫磊实在不愿意想起那段窝囊的日子,老像个小可怜般东躲西藏地见不得光。
「青面獠牙?」虽然现在还是眼朦胧的,可也约略能够看清楚莫磊的长相,封擎云却是故意曲解他的语意,只因为模糊视野中的那张脸,似乎染上了些与这块石头本性毫不相称的抑郁,下意识想逗他开心罢了,不过这身皮肉大概得绷紧点。
刻意不去深究自己的改变,封擎云不想再提醒自己去认清那些存於心却不愿意正视的,既然被掀起的破壳裂痕再也无法弥补如初,那么……在非面对不可前就先容许他逃避吧,让他再多累积点勇气才去承认。
「青你个头啦!」果然马上一只天外飞拳就往头上敲来,封擎云很是配合地缩了缩脖子消力,「我只不过头发红了点,眼睛大了点,皮肤白了点,还不都一样两个眼一张嘴,又没多什么少什么的。」悻悻然地描述著自己的模样,然而莫磊没说出嘴的是除了小孩拿他当鬼看外,那些有钱的大爷却是更可恶地想把面貌稀有的他收为脔童豢养,害他除了深山大泽外哪儿也不敢待,若不是遇上莫离老头,大概早成了野兽果腹的点心了。
「大眼睛,白皮肤……莫磊,你该考虑当女人的。」认真的语气换来的是记更大的拳头,封擎云这下可以确定这石头不但心情无恙,伤势大概也无碍了。
「死小鬼,敢寻我开心?你是当我还跟昨天一样好欺不成,话别扯远了,到底该往哪走?」
「你真要陪我回去?」
「废话,你当我口水太多是吧。」
「不後悔?」缓缓漾开了笑,封擎云每问一次唇弧就越是弯扬。
或许这会是个好主意吧,既然视力已渐渐恢复,他就再没有理由不回去收摊了,何况有这石头在,也许回去後的日子并不会再如以往那般难过,至少当他笑不出来的时候,找莫磊逗两句挨些拳头,可能就可以忘了很多……很多……
啥?後悔?这小鬼打的是什么哑谜,看他头上没角屁股也没尾,他的窝难道还会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搔了搔那头红橙橙的乱发,莫磊闷闷打量著眼前这个笑的灿烂过头的家伙,怀疑自己该不是自掘坟墓挖了坑吧,他怎么突然觉得这小鬼笑的实在……很碍眼……
「北方,我们要回去的地方在……北方。」
***
不後悔?半个月前那带笑的语声言犹在耳,如今,莫磊总算懂了那天小鬼说的後悔是指什么,他从没想过这小鬼的行情会是这般看涨……
「小鬼,等下的是第几批?五?六?还是七……」语声不耐,听的出说话的人此刻定是臭著一张脸,就见莫磊搭著封擎云的肩头,一跛一拐地走的怨气横生。
还说什么游山玩水,真是痴人说梦!自从他好心决定陪这小鬼回家後,一路餐风露宿地不说,等过了长江进了那条八辈子也洗不清的黄河流域後就更莫名其妙地多了许多热情的陌生人随行,却个个都是想招待他俩下地府一游的恶客。
虽然说前者算是他自己拣的该没啥好怨,可是那时候他哪晓得臭小鬼说的北方有那么北,北到冷死人了,这半辈子还没渡过长江的自己几乎每晚都非拿小鬼当暖炉抱才有办法跟周公打交道。
遑论现在还是夏末时节,若等再过些日子到了地头岂不就秋冬时分了,他还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地跑来客死异乡的,这个死小鬼哪不好待,干嘛非住在冰天雪地里头受罪?!至於后面一项,那是更让他怨到傻眼……搞不懂这小鬼到底是踢了哪座山还是掀了哪座庙?要不然哪来这么多想宰他而後快的家伙,他真没想过天底下居然会有人做人比他还失败的……瞧,眼前的这片林又是绿荫扶疏的很……诡异,换句话说也就是鬼影幢幢准没好事,如果说那里头全乾乾净净地没搞鬼,他姓莫的头都可以当拿来下注当球踢,偏偏要回小鬼的窝又非打这过不可,还真应验了那句冤家路窄。
「臭小鬼,请问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也不做的乾净俐落点,怎么会笨到留尾巴给人踩,没人教过你斩草要除根吗?来个抄家灭族不就全没事了,害我现在跟你一样被人拿刀追著砍。」有一句没一句碎念著,基本上叫莫磊在意的可不是封擎云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天大坏事,而是他怎么会拖泥带水地做的不乾不脆,在他看来简直是笨到无药可救。
掀了掀唇终还是决定放弃,谁叫他就算开了口也不知该从何辩起,封擎云只能再次对这堆石头的思考方式甘拜下风,一路被追杀所累积的郁闷也全让这番足令人喷饭的言论给清的一乾二净,果然有他在,再烦忧的心情也能立即纾解,这家伙本身就是一帖治心病的良药。
不过话说回来,哪有人不问是非理由,反倒是斤斤计较有没有斩草除根地把坏事做绝?对於莫磊独特的思考方式,封擎云又有了最新的认解。
所有的是非对错、轻重与否根本全是依这石头的喜好而定,还真该庆幸莫离将这祸害收在身边没放出来,再则该庆幸这石头不懂武艺,十有九成很可能是因为那位鬼谷狂医被吓的不敢倾囊相授,要不然这江湖铁定会被他搅成一池沸水不得安宁。
「小鬼,嘴巴黏住啦?他们招呼你的时候可也没含糊我,要我的命总该让我知道掉头的理由吧,从前几次交手来看,你分明认得那些家伙嘛,有名有姓的你怎么还刨不了人家的根呀。」
「……」怎么说的还是这个?封擎云脸上淡微的笑意可快要苦到挂不住了,「莫磊,打个商量,整件事前因後果说来太复杂,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但後面的你就别再继续问为什么了好不好?」
「行!」想也没多想就爽快答应了,在莫磊想来反正日子还长,只要给点线索他就不怕没法搞清楚那所谓太过复杂的前因後果,而看样子这小鬼的脑袋似乎有点长进了,至少开始懂得讨价还价。
「我之所以没有斩草除根,把人抄家灭族外加刨根去底是因为……」一口气把莫磊想要做的事全数上一遍,封擎云顿了顿静气凝神,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要说出来可还真需要点决心,遑论他还是第一次让旁人知道这出同室操戈的戏码。「……我还不想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啥?」小鬼这是什么答案,叫他斩草除根是砍别人怎么变成了砍他自己?除非小鬼也是……等等,这小鬼的意思是说追杀他们的……都是自、己、人?!难怪了,难怪要他回个家会这样推三阻四地像似要他跳火坑,原来……谁会想伸长了脖子给人砍说……「喂,这样你还回去呀?乾脆我们再转回江南窝著好了,反正你家里的人也不欢迎你,没必要拿热脸贴人冷屁股,又不是活腻了。」停下脚来,莫磊原本搭扶在封擎云肩上的右臂随即一弯一勾,揽著他的脖子身子就向来路转了半圈。
「怎么,打退堂鼓了?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不後悔的。」反手握住颈前那只造反的长臂,尽管一颗心被这番不客气的实话刺的隐隐作痛,封擎云仍是在脸上挂起了打趣的笑容,紧瞅著莫磊的反应打算拿它止痛。
「臭小鬼,你以为大爷胆小怕死?我是在为你著想耶,到时候一堆人欺负你一个,我可顾不了。」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莫磊收回手正想搥上那不识好歹的臭小鬼胸上时,却突然被那双正锁著自己的漆眸闪晃了心神,一股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小鬼装的也太像了吧?不动声色地故意扮了个大鬼脸,但不论嘴张的再大、眼扯的再斜,那双莹亮的瞳眸仍是没半分该有的反应,就仍只是直直注视著……什么嘛!原来还是看不见,害他吓了一跳,这死小鬼,老喜欢装神弄鬼的骗人。
「……好意心领了。」赶紧接话转移莫磊的注意力,封擎云可是花了好番功夫才能保持脸上的表情不走样,这石头有时候简直精的出油,差点就露馅了。
「我还有些事情未了,非回去不可,你别太担心,就快进冀境了,等联络上我的人,他们就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到时若想回去我再让人护送你回江南,你的安危我会负责的。」
「你这小鬼还真有自信,你说的,我若少了根头发准向你讨……喂,讨债的来啦,快点打发掉,别老让我等到腿麻。」看著前方自林木间缓缓步出的十来人,莫磊知道自己又得提著脑袋陪这小鬼玩上一回了,早训练有素地放开封擎云的肩头,一拐一跳地找地方避难去。
转身背对著封擎云,所以莫磊没发现当封擎云的视线对上为首的那人时,身形明显地震颤了下,垂在身侧的双手也缓缓紧握成拳,要不然他一定能在此刻封擎云心神不稳时察觉他的隐瞒。
「好久不见了……老大。」不似以往的战局,二话不说就动起手,这一回为首的居然是笑容可掬地先打了声招呼,然而那称呼又勾起莫磊的满腹好奇,忍不住向发话的人影多打量几眼。
是个青年人,看来好像没比小鬼大上多少,生的倒是斯文俊雅,配上那一袭浅蓝色儒衫,外表怎么看都像是个读书人,实在很难想像这家伙也是索命阎罗中的一个。
怎么这年头刀头舔血的好像都没长的横眉竖眼?别说眼前这个,那个古什么的也是,喔,还有小鬼也不像……捏了捏酸疼的左臂按摩著,莫磊又对所谓的江湖人多了项最新认知……就不知这家伙为何叫小鬼『老大』,明明他年纪就比较大呀,难道小鬼是哪一窝的土匪头子?
「……是好久不见,又是她要你来的?」再见面,对这个原是生死相交的兄弟封擎云提不起半分欣喜的心情,有的只是再沉重不过的负担……她为什么非得这么狠不可,竟一而再地要自己与弟兄们挥刃相向?她是在赌自己下不了手吗?用旁人的命作赌注……
「对……也不对,是她的命令没错,但也是我自己的意思,想来问你个问题,也想来做个了结。」看著封擎云脸上落寞的神情,近百个日子来心中的困惑也就变得更深,那一夜所有未解的疑问至今他仍找不到个心服的答案。
「你想问什么?……晨曦。」看著曾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一夕间反目成敌人,封擎云心底的滋味实在是百感杂陈,那一夜伤重不及细想,而今他也有著好多问题想问。
「不是现在,我还想给自己一个反悔的机会……如果杀不了你,在死前我会记得跟你讨了答案才上路,反之……我就永远不需要知道了。」想再给自己一次蒙眼不看的机会……徐晨曦眼有的不只是疑惑还有著层更深的执著……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得水落石出才好,很多真相并不令人愉悦,如果可以选择,他会逃的远远地躲开这一切。
然而心底深处的渴望始终没变,好不容易才有了眼前圆梦的机会,如果不尽全力追求,一辈子他都会後悔,所以……即使明知自己的作为有如驼鸟般愚钝,他也不允许自己在此刻动摇。
「二选一吗……没第三条路?」苦笑著,封擎云难忍惆怅地在心底喟叹著。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脑里还依稀记得这抹身影与弟兄们的拌嘴逗笑,更没忘记他曾以身相护的兄弟情分,而如今……他是要告诉自己一切过往都是假的吗?
「你说呢?」同样扯唇笑了笑,徐晨曦眼里闪烁著复杂的神色,有嘲讽有愤慨,更有著深深的悲凉……第三条路?她只给我这一条路,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选择……至於我为什么甘心照走的理由,你当然不会懂,永远也不会,能够冠上封姓的你怎会知道──你所摒弃的一切全是我深深在乎的!
抬手一招,身後十余名蒙面人已如风越过自己逼上前,徐晨曦在平复紊杂的心绪後也从袖中掣出把小巧锋利的短匕跟上。
就这一次,把所有与他的一切都了结吧,是怨、是妒、是羡、是恨,从今後不论是生是死,心,都该自由了……
汗在飞,血在溅,封擎云灵动的身形就如只彩蝶般,在利刃拳掌间俐落地翻腾飞掠,却是每每都刻意避开与徐晨曦交锋,游斗地找其他人下手,不到最後他实在狠不下心向这位朋友递血手,尽管他的每一匕都是招招狠戾地不留余地。
这是什么打法啊……眯起眼,莫磊又是努力地在刀光剑影里找寻那抹月牙色身影,尽管眼花撩乱地看不清楚,他却隐约察觉到这场生死相搏间小鬼有所保留,从方才那番对话听来,他似乎很不愿意跟这名青年书生动手。
笨小鬼,人家可不见得领你的情,看不见还敢当烂好人?真是嫌命太长……忍不住又是在心底闷闷叨念著,好几次他都看到那银晃晃的利匕离著小鬼的衫摆没几分,甚至在残像的干扰下他都以为小鬼已经被扎著了,害他紧张的一颗心都快跳出口。
「要命……如果被扎到,绝对会是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你是要我拿麻绳来缝啊……」喃喃自语著,莫磊的双眉越想越是深拧。
到时候血没流一桶也会有半缸,就好像那一次捡小鬼回来时他腰上的……腰上的……悚然一惊,莫磊的一双大眼已是不自觉地圆瞪如铃。
不……会吧……小鬼那时候的伤口不会就是眼前这家伙捅的吧?!这臭小鬼到底有没有点脑袋啊?没人教过他装好人也该有个限度吗?
紧抿著唇,频频被闪过的徐晨曦火气越来越大,总是这样,天之骄子的他对什么总是能游刃有余地处处留分余地,殊不知这分余地对自己而言却是多么的刺眼与难堪,为什么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自己两人间的优劣差异?总是提醒著……自己只能憾恨地远远望著他与她的背影!牙一咬,徐晨曦瞥向一旁观斗的陌生人,决心把封擎云逼进绝地,他讨厌看那张脸什么时候写的都是云淡风清的潇洒,就连那一夜甫遭自己背叛时都是……想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想看到他悲痛逾恒的样子,想把那张太过耀眼的笑颜打的粉碎……银匕虚晃了半招,在封擎云闪身投向另几个蒙面杀手时,徐晨曦的身形倏转,匕尖直指莫磊心口,人已如流星般激射出战团。
「莫磊!」几乎是才避开匕影封擎云就觉得不大对劲,果然才伸指闭了一人的气脉後就看到徐晨曦竟袭向一旁行动不便的莫磊。
来不及再深思徐晨曦此举的用意,封擎云立即足踵点地微旋,矮身避过其他杀手的狙击後贴地疾掠,双掌破空微舞,人已是诡异地如抹淡烟消散了形影,而当再能清晰辨别时,人已是与徐晨曦并肩撞向了莫磊。
才刚听到小鬼莫名其妙的喊声,眼都还来不及眨,一团庞然黑影就已迎面压来,莫磊嘴才张人就被股巨力给撞飞了出去,而同样地,当他还来不及奇怪为何没感到疼痛或是担心自己是否会摔成烂泥时,人又已重新稳稳地踏在地面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写满脸上的不是惊悸而是迷惑,脑子还一团混乱的莫磊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只奇怪著刚刚须臾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吧?」熟悉的语声从身前传来,让莫磊浑沌的神智一醒,才发现封擎云正背对著自己挡在面前,他的右手正五指微张地搁在与他面对面的那个书生颈侧,而那书生原本举匕的手也是平伸著,匕端则消失在……?果然,这笨小鬼又吃亏了……举手抚额直摇头,莫磊忍不住在心底唉声叹著气,瞪著那把已没入封擎云左胁下寸许的短匕,他除了感到整颗心又揪成了一团外,另个念头就是想捏著这笨小鬼的耳朵好好训上一顿。
人家都已经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他的那只手居然还晾在一旁当装饰干嘛?不会也如法炮制地撕一块肉下来吗?最好把颈侧的血脉也一并扯裂了了帐,保证绝对乾净俐落不留後患。
「我说小鬼,你也实在太……」向前想察看这笨小鬼的伤势,步子一迈才发现自己的右肩被什么箍住了动弹不得,头一回就看到了一张彷若桃花般盛开的艳容,可惜却是冷的冻人,而更可惜的是……莫磊再次拿眼瞄了瞄紧身衣下那没什么曲线的胸脯,这张脸竟真的生在一个男人身上?!真的,很浪费……「小鬼,解释一下现在又是什么状况好吧?」懒得去想後头这朵冰块桃花是属於哪一方的人物,搞不好自己没摔成烂饼一块就是他伸的援手,不论如何莫磊还是觉得动口远比动脑快。
反正现在是一个锁著一个谁也动不得,除了那三、四个还能站的蒙面人,不过……看他们那副呆蠢的僵样,八成也是同自己般搞不清眼前变化吧。
「没想到连你也来了,铮。」出乎莫磊的意外,先开口的反是那个神情变得十分萧索的青年书生,话像似对著自己後头的年轻人说著,目光却依然紧锁在封擎云脸上。
「我早该猜的出阎烨已经看出了些端倪,要不然这些日子在帮里一向不管事的他不会突然变得这么积极……我输了,呵……早该认输了。」缓缓收回了手,这一次却没再将银匕连同抽回,徐晨曦扬唇笑了,不但是因为对自己的解脱感到开心,更是对心中那份莫名的轻松感到讽刺……果然,对这半身的血缘始终还是有著份挥不去的羁绊,不论自己究竟愿不愿意承认。
「依约,我该还有机会发问吧,我想你也该有不少问题想问我……你想问的我都会回答,可是我不想让第三者知道我们的交谈。」
「铮,谢了,我真没料到烨肯让你出来接我,回去帮我跟他说声谢吧,我先跟晨曦离开会儿,这儿就交给你处理了,他叫做莫磊,於我有救命之恩,麻烦你先帮我顾著他些。」收回右掌将短匕拔出,随手就掷回一脸错愕的徐晨曦手中,封擎云捂著左胁就准备提步跟他离开觅个地方好好谈谈,哪知道步子还没迈开人就被股巨力扯住。
「臭小鬼,给我回来!」想一走了之?这小子是把他还真当成了杂物背景是吧……莫磊迳自伸臂一把扯回了那个叫自己两眼非常刺痛的祸首,力道之大将没准备的封擎云整个人扯的向後一跌,就这么直直撞进他怀里。
这一撞,有伤在身的莫磊表情可就更加阴沉了,牙一咬他索性连点面子也不替这死小鬼保留,就这么胸背相贴极其暧昧地圈搂住这笨到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家伙,取针为他封穴止血,再手嘴并用地撕下小鬼的半截袖袍上药包扎。
「去去去,等下子再跟你算医药费还有我的收惊费,还有……如果你敢再让这臭小子在你身上随便乱开口子,我会乾脆拿刀帮你剥皮死快点,免得你老三不五时拿伤碍我的眼,听到没?给我顾好你这一身皮肉,别那么大方!」挥挥手赶人,一番习以为常的要胁才出口,莫磊就发现全场的视线全都变得十分诡异地望向自己,好像看他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般,连初见面看到他一头红发时也没那么严重。
而怀里这个被训到哑口无言的笨小鬼则是莫名其妙地红了整张脸,连谢也没吭半声地就似逃难般转身快步走开,经过那个不知何时已呆若木鸡的书生身旁时,还不忘扯了他一把硬是把人倒拖著走。
「有什么不对吗?」喃喃自语地转头望了望左右,莫磊困惑地挑起了眉梢,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怪事会把所有人骇成那样。
若要说怪,小鬼与那个拿刀砍他的家伙才奇怪哩,刚刚还杀的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的,怎么没一会儿功夫又勾肩搭臂活像对哥儿们似?看样子小鬼那一家子还真没个正常人……
「……他告诉你过他是谁吗?」看吧,就说没个是正常的,这回居然是後头那个冰块桃花主动说了话……莫磊纳闷地转过了身,果然就见到那张原本冷凝如冰的艳容上也带了三分古怪。
「你说小鬼?有啊,好像叫封什么的,你们不是认识?他是有报过名啦,可我忘了,反正也没听过,又不好记,小鬼就小鬼嘛,管他那么多。」吐舌摆摆手,莫磊丝毫不觉得记住小鬼叫什么很重要,就是个笨小鬼嘛,还能是什么大人物。
没听过?这个红发怪人到底是从哪一山、哪一窑出来的?
「泷帮知道吗?」
「好像有听过。」歪了歪头,莫磊不懂这看来不爱理人的冰块桃花怎会这么有耐心同自己话家常?难不成是自己太先入为主判断错了?
「在北方,它打理著十六个大小水域湖泊、近百船坞码头的事务,冀鲁豫晋一带的水路都归它管,总揽著二、三千人的生计活路,而它的帮主,统领北水的人物就叫做封擎云──那个你口中的小鬼。」难得一次开口说了这多话,当然得索取点代价才划的来,艳如桃花般的男子好以整暇地抱臂斜倚著树身,唇角微扬等著准备收回自己的投资成果。
果然半晌後这红发怪人原本就显得大圆的眼睛开始越瞪越大,越瞪越凸,连带地,嘴也张的很大很大,然後……一声足以将群鸟吓飞的叫声霎时响彻林间……
***
「这儿应该可……天!」话都还没说全,封擎云就被那声再熟悉不过的怪叫给吼到捂耳攒眉。
抿唇微哂,封擎云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谁叫那个平素不苟言笑的同姓兄弟也有著跟自己相近的恶习,而莫磊那夸张好玩的反应则正好最对他们这种人的胃口,惨的是帮里头还有个姓郝名崭扬的,以後这双耳……唉……
「那个红头发的……真是你救命恩人?」还没从之前的惊愕中恢复,徐晨曦又马上被这声不预期的尖叫给吓到,想不通这个粗鲁无礼又像只跳蛙的怪家伙怎会跟深沉世故的封擎云搅在一块?
「对,是他把我捞上岸的。」叹息似地耸耸肩,封擎云可以预见未来几天有关这石头的问题一定会听到耳朵生茧,而同时,他也敏感地察觉到话才出口,俩人间原本如往常般轻松的气氛马上就消散如烟,剩下说不出的尴尬与凝肃。
「说吧,想问我什么?」
「……那一夜,为什么不杀我?」
「你觉得我该生你的气?」挑眉轻笑著,封擎云没想到让徐晨曦这么挂怀执著的居然是这个,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有必要这么介意吗?
「我背叛了你。」一字一顿清晰地指出事实,徐晨曦不免气恼地瞪著面前那张依旧扬笑的脸孔。
又是这样,一开口就将问题的严重性降了等级,好像他俩间的纷争只是闹闹意见而已,无关忠诚,无关情义,也无关背叛……说什么生不生气,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不足以挑起他的愤恨吗?
「也许你是被逼的。」
「我不是!」
「也许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没有!」
「也许是我这帮主做的不够好。」
「去你的见鬼!」
「也许……」
「封、擎、云!」
「我只问你为什么,别给我顾左右言他的!」
一问一否认,再发展下去还真像小孩子吵架般,徐晨曦不禁开始怀疑起封擎云到底有没有回答他问题的诚意,然而更叫他难以想像的是,堂堂泷帮帮主是几时学会用这种耍赖的方式延宕问题?活像个……小鬼?不会是外头那个红发传染的吧……
「因为……你是我兄弟。」自始至终,理由都同样只有一个,那些仅少能够握在这双手中的,全都是自己此生最珍视的,怎会忍心再让它如沙流逝呢……望著一脸怔忡的徐晨曦,封擎云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曾与欢笑,共历患难,那段年少轻狂怎是说忘就能忘的了……我做不到。」
忘……不了……做不到?…….一阵温暖不期然地狠狠击上胸口,却叫徐晨曦痛苦地闭起了眼……有多讽刺,这男人下不了煞手的理由竟是自己挥刃溅血的唯一动机?!尽管心底很明白封擎云所谓的兄弟与自己的认知并不完全相同,可是……
「哈……兄弟?!哈……」抱臂狂笑著,早已盈眶的泪珠却再也关不住地顺颊坠落,徐晨曦泪眼朦胧地望著头顶那片碧蓝晴空,不懂自己的心为什么还是迷雾难澈,不懂自己要的、争的究竟是什么?
「晨曦?」轻轻唤了声,封擎云担忧地凝视著突然哭笑若狂的徐晨曦,他可以感受到那种近乎绝望的痛楚,却是不明白让他这般悲伤的理由。
「呵……咳……」呛咳著,徐晨曦却仍是停不下连自己都觉得刺耳的笑声,就如同他也止不了眼里那懦弱的水雾泛滥,直到对上了那双盛满了担心的黑瞳,他才慢慢平复了激动的情绪,然而脸上的神情却再也回不到平静无波的漠然。
「知道吗?你不杀我的理由正是我背叛你的原因,就因为是兄弟,所以我受不了她的眼里只有你,兄弟吗?呵……你可知你一直视为包袱的封姓,却是我从小到大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一口气把十数年来累积的所有妒念全部发泄,徐晨曦很高兴见到眼前的那张脸开始变了颜色,变得同自己般苍白,同自己般痛苦……
「还不懂吗?我跟你一样,身上的血一半也是她给的,不同的是她把姓给了你却不肯给我,连名字……也没有。」闭了闭眼,刨心般的痛楚让徐晨曦咬白了唇-瓣,却阻止不了他继续将伤疤揭起。
「晨曦是我自己取的,不叫晨曦我也想不出还能叫什么,听说我是在那时候出生的,而徐这个姓也是我自己安的,徐晨曦这三个字是我在这世上活了整整五年後才有的。
「就只因为那一年,她的身边开始有了你,有了个有名有姓的你,否则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名字是什么东西,被人唤著名时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和你不是七年前才认识的,从你出生起,不论我在何处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不曾忘记过你的存在。」
望著一脸怨忿的徐晨曦,封擎云有著太多说不出口的感受,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除了古天溟外竟还有另个兄弟,一个连枝同心却是如此厌恨自己的手足,这算什么?老天是可怜他的孤单还是嫌这一切还不够乱?
「如果没有比较,我想我不会在意这么多,真的……我会认命地过完我这一生,没人疼没人怜都没关系,可偏偏,她却让我看见了差异。」凄凉地笑了笑,徐晨曦眼里有著太多的哀与怨。
「一个跟我一样父不详的私生子,为什么可以得到她的笑她的关爱而我就不行?为什么对你就轻声暖语而对我却是连半句话也不屑讲?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在她眼里我究竟比你差了多少?
「所以我恨,好恨,我恨她的不公偏心,更恨你横阻在我们母子间,只是……对那女人,我终还是有著份奢求企盼,想要她展颜对我笑,想要她细声对我好,想要她……
「所以,只要是她要求的我全听,只要她希望的我都会照做,只求她的眼里有天能有我,哪怕只是一时半刻都好,要我付出什么全无所谓,你懂吗?我这二十年的恨与怨你能懂吗!」
「……」垂下了长长的睫羽,阴影掩盖著双瞳叫人看不出封擎云眼底的神情,微扬的唇弧却早已紧抿成线,连唇色都泛著青灰的淡彩,良久才见他启唇轻声问了句话,口吻却是像怕打碎什么般那样的小心翼翼。
「她真的对我笑过?真的语声温柔地唤过我的名?」望著一脸不解的徐晨曦,封擎云自嘲般弯起了唇弧。
「……你说的我又怎能不懂?你要的,从来也都是我想要的。」随著幽缈的语音淡淡吐出,笑意再次在封擎云唇边漾开,却带著谁也看的出的深沉哀伤,看不见眼泪却让人明明白白感受到他在哭泣,就如同舟船上的那一夜,再次将徐晨曦震撼住。
「晨曦,很抱歉我一直都不知情,不知道你的痛也不知道你的苦,更不知道我的存在会带给你这么大的伤害。」闭了闭眼,封擎云勉力整理著自己紊杂的心绪,再睁开眼那些曾起的波澜又已复静如昔,「……如果能令你好过点,我不介意也把我的伤疤挖出来给你看。
「……我不记得她对我笑过,真的,也不记得她曾柔声唤过我的名,你所见的应该是在我出生没多久,而她又还没见过那男人前的事情。」
「男人?」紧蹙著双眉,尽吐心中怨气後徐晨曦心绪已平稳了许多,开始有心思玩味著封擎云吐露的谜团。
「对,我的确跟你一样是私生子,但却不是父不详,我知道他是谁,因为自我有记忆起,每天每天她都会对著我喊那男人的名字,把我当作他一般,尤其当我年纪越长样貌越像他以後。」
「那好,祝你们一家团圆!」才落下的心绪复又被挑起,徐晨曦咬牙切齿地气道。
这可恶的小子,说什么要揭伤疤给他看,根本是在向他这个不知爹亲为何物的人炫耀嘛。
「这可难了……那男人不要她,她是设计有了我的。」看著徐晨曦从怨怼的脸色转成惊愕,封擎云又是扬唇笑了笑。
「以她的个性,我想你可以想像我的下场,一个像极了把她抛弃男人的孩子一天到晚跟著身边,你觉得这孩子会有好日子过吗?」
「我不相信……我明明见过她对你抱著哄著,视若珍宝。」摇摇头,徐晨曦怎么都无法完全接受眼前这小子的说法,如果她对他真同自己般冷淡,又怎么会在自己艺成後,要求自己进入泷帮帮他?
「珍宝吗?这么说的也对,因为我本来就是她为了夺回那男人所制造的工具,只可惜那男人既不要她也不要我,如果不是因为她还存著报复的念头,我大概早不在这世上了……
「这个……你没见过吧。」语声越发显得轻幽,封擎云缓缓解开襟领上的排扣,露出心口上那记年代久远的旧疤。
「这……」忍不住轻呼了声,徐晨曦不能置信地死盯著那记赭红色的伤疤,不知是否因为封擎云的刻意掩饰,他从来不知道他身上有这么道致命的伤痕,而从外观看来,竟像是许久许久前留下的……当这副躯体还是个稚龄孩童时?
「四岁那年的纪念品。」撇撇唇,封擎云的表情像是嘲笑著当年疑愚至极的自己,「那个冬夜我从河里爬回去後八成是冻坏了脑子,所以才敢那般不知死活地对她哭闹,吵著问她为什么不要我,结果……这就是她亲手给的答案。」再次垂下了长睫掩饰痛楚,笑容里的嘲意却是更加深浓,封擎云不自觉地伸指抚上胸口的旧创……
原以为十多年的往事,早该忘了,该淡了,谁知道这些年不再想起不表示真把它遗忘了,如今那一幕幕鲜明的画面又再次跃於脑海中,根本没有半分褪色的模糊,就连那指尖破体而入时的感觉,到现在他都仍记得清清楚楚……抚伤的长指霎时一僵,半晌後封擎云才心不在焉地爬探上一旁的衣襟拉上掩住,子夜般深黑的瞳眸里晶莹不再,有的只是无尽的迷惘。
如果她不是及时想起自己剩余可利用的价值,她是真的想把这颗心就这么挖出来吧,好拔掉自己这根钉在她眼里多年的痛刺……
「……忘了吧……都过去了。」等耳里听到声音时,徐晨曦才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开了口,然而却是不知道这一句话想安慰的是封擎云还是自己。
过去?真能忘的了吗……四道视线不期然地在半空凝著交会,让彼此都望见了对方眼中的嘲讽与无奈,还有那一份见不著底的执著。
答案,不早都铭刻在心了?如果真能够遗忘,那么他们今日根本不会狼狈地在这地方互舔伤口,不会痛的叫彼此看见藏不住的脆弱……
「我累了……这一场追逐,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轻吐著语声,徐晨曦阖眼的脸容上满是浓浓的倦意与厌色。
答应过自己这次是最後的尝试,不论成败都该让心自由了,即使心底深处的那一隅渴望依旧,但他已经累到不在乎是否有遗憾了,再不离开,等著他的只有万劫不复的毁灭而已……
「我也累了……可是,我还不能够放弃。」苦笑地微抿起唇,封擎云何尝不想一走了之,远离那无尽的折磨。
「因为那男人?青邑古家是吧。」张开眼,徐晨曦若有所思地睇视著神情苦涩的封擎云,试著将困著他放不了手的前因後果串起,当记起那女人对青邑门势在必得的执著,不禁为这兄弟未来多难的日子寄予同情。
「呵……很公平。」瞥见封擎云微微颔首,徐晨曦竟是露齿笑的灿烂,彷如又回到了以往那个无忧开朗、爱与同伴斗口的碧水堂堂主般。
「怎么说我也比你多挣扎了五年不是吗?该换你陪她搅和了。」带著一脸戏谑神色转身迈步,徐晨曦潇洒地举起手在顶上一挥致意,该闪人的时候他从不犹豫。
「晨曦你……打算去哪儿?」知道徐晨曦这一走是不会再回泷帮了,封擎云不禁担忧起他日後的打算,他看的出来徐晨曦心里头决不似他嘴上说的那般坦然潇洒,就怕他心灰意冷之际,会成了无根浮萍落拓江湖,甚至……遁入空门长伴青灯古佛……
「一个没有人认识徐晨曦的地方……你放心,我不是当和尚的料,这红尘不是我一介凡夫勘的破的。」
晨曦……他还是愿意这样唤著这个名吗?依旧是头也没回地走著,封擎云看不见的是徐晨曦脸上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泷帮阎烨那冰块脸替你看的很好,不用担心那女人趁你不在把它吃了……多保重了……云弟。」一声淡如轻烟般的亲匿称呼叫封擎云忍不住红了眼,心绪澎湃如涛,望著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他知道徐晨曦对自己的心结已解,只希望下次见面时,与他都能从彼此眼中望到悲伤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