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里,没我的位子……』
头痛地伸指揉了揉眉心,依旧挥不去这几天日夜在脑袋里盘旋的声音,楚悠支肘撑颊地又愣愣出了神,只是这回承接他迷茫目光的对象不是窗外的高楼大厦,而是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身上。
乐音悠扬,杯觥筹影,这里是楚氏大楼的宴会厅,正举办着为楚任瑜庆贺八十五大寿的晚会,稍微有头脸的人物都前来致意,一时政商名流冠盖云集,车水马龙地热闹非常。
抿唇无奈地轻笑,楚悠微微晃摇着手中的香槟。
不论血缘亲疏,这样的场合竟没有楚氏一大支柱可以容身的位置?简直是极尽羞辱的笑话,当着外人面的大笑话……
一口饮尽杯中的金黄,楚悠怔仲地望着屋顶上吊坠的华丽灯饰。
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悲哀啊……这些年楚槿之究竟怎么过的?怎么去平复这些伤人的事情?他不敢想当楚槿之每每代表楚氏对外谈判协商时,面对的会是什么样嘲讽与不信任的眼光。
堂堂楚氏总经理,顶着楚姓的光环却连董事长的私宴都不在邀约之列,换作是他,即便没有恨,只怕也心伤地再没动力付出吧。
闭了闭眼,楚悠发现自己再也责怪不了楚槿之所为的不是。他没有资格,就算他真的是楚枫之……也没有资格。
他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够弥补楚任瑜犯下的滔天伤害……
「怎么,九点不到就累了?」
视野里的景物一晃,一抹黑影优雅地在身旁坐了下来,若不是语气中的戏谑不容错认,楚悠还要以为某人吃错药居然关心起他来。
「这两轮黑圈怎么回事?这场晚会大小事都我包办了,该没让总裁费心的地方才对呀,你的脑袋里又是生了什么念头在转?」
端起酒杯轻啜,一身正式西服的陆晋桀朝远处一位衣着入时的女郎点头示意,姿态高雅得就像是豪门贵公子般,加上似混血般的俊挺五官,更让他成为这场晚宴上各家名媛目光追逐的目标。
「你的脸跟嘴八成是不同家出厂的……真该让那些漂亮小姐听听你现在讲的,保证吓跑一大票。」许是真的累了,楚悠难得不隐忍地劈头就回敬了句反讽,虽然理智那端正敲着脑袋提醒着这只是意气用事,徒费唇舌毫无点建树。
「呵呵,会这么说表示你还不懂女人。」眉挑了挑,陆晋桀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是感到新鲜地咧开了两片红唇,「没听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女人最爱的就是我现在这种坏胚样。」
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时冲动逞了口舌之快后楚悠总算是彻底了解了前人的意思,沟通根本不在同个次元上。
「董事长在那头,你窝在这儿干嘛?不好好表达一下你的孝敬之意?孙子可不是这样当的喔,楚疯子。」
看着人眉头微耸,腮帮子微鼓一副想张嘴抗议却又强自按捺最终无奈妥协的模样,陆晋桀就觉得自己这取其谐音的绰号真是神来之笔,公私两宜什么场合都能大剌剌喊个过瘾。
反正外人听来也没什么不对,泰半会以为是自己耳力不好,再顶多也只是认为他这个放洋回来的卷舌不灵光ㄗ彳厶分不清楚罢了。
他可是客随主便,随便嘛,疯子总比阿狗阿猫强吧,至少从四只脚的畜生晋升到万物之灵这等级。
「你很闲?」叹息般的问语,楚悠已顾不得是否会惹火身旁这个两面人,这是他现在唯一想到用来表达不想继续这段无营养对话的最简短用词。
今晚,他的脑袋已经纠成了团死结,实在不需要再多个人在耳边叨叨添乱。
「我该把这句话当作是对我能力的赞美吗?」噙着抹笑,陆晋桀从路过的侍者盘中端了杯香槟递过,「喝点东西放松一下吧,老人家熬不得夜,我估计最慢再一小时就收摊了。」
「……」又一次的哑口无言,楚悠楞愣地瞪着杵在面前的香槟杯,好半晌才伸手从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中接过杯子。
明知道自己酒量没那么差,更遑论灌下肚的只是杯百来CC的香槟而已,楚悠还是不禁怀疑自己醉了。
只因为自从那一夜后,两人间还不曾有过这么平和的对话。
平常的言语交集不是火味十足地针锋相对就是字字珠玑地冷嘲热讽,别说嘘寒问暖了,就连正常同事间的对话都难。当然问题大都不是在他身上,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此刻会惊讶到快掉眼镜的缘故。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若是天天被人揍惯了,哪天不挨上两拳还真会觉得皮痒。
在习惯了陆晋桀饱含恶意的各种行为举止后,突然的友善不但没让心情愉悦反而是叫全身疙瘩满布,连心胆都吊了起来,戒备的程度只差没猫科动物背毛直竖那么明显。
「在烦什么?你不像是不习惯这种场合的人。」
温煦的表情,柔和的语气,要不是亲身体验过陆晋桀和楚枫之间的那种海样深仇,楚悠还真以为眼前这男人是在关心自己。
「我以为你很清楚我在烦什么。」半是猜测半是试探,楚悠刻意不去看那对如墨深浓的黑眸,放空了念头眼蒙胧地把视线投向宾客云集的大厅。
「疯子,虽然你的美味我都尝过了,不过还比不上你肚里蛔虫,想到心有灵犀那境界咱俩还得再亲近点,你是暗示我该往这方向多努力吗?」果然话没到三句,陆晋桀又恢复了隐带恶意的轻佻语态,只是碍于公开场合脸上还维持着彬彬笑容。
「槿之的案子有问题,他暗渡陈仓在掏公司资产。」没有心力再跟陆晋桀计较话中令人难堪的暧昧,楚悠直接就把脑袋里轰得他好几天不得安宁的麻烦给丢了出去,顺带再加扔了个难题。
「你的看法?我相信陆秘书耳聪目明早该有所闻才对。」
没想到眼前人会开门见山问得这么直白,更想不到主意居然还打到了自己头上?陆晋桀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这么瞪着眼呆在当场,配上嘴角还来不及收敛的揶揄讽笑,表情委实滑稽不过。
「问我?有没有搞错……」缓缓摇着头,陆晋桀一愕之后表情是诡谲地叫人从心底发毛,「啧啧,狗急跳墙也得先看看墙的另边是不是悬崖吧?」
「不该问你还是不能问你?」
不该问还是不能问?双眉一挑,陆晋桀的火气霎时又冒上心头。
是他妈的为什么问!
「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仰首尽把杯中的水液下肚,一时流露的狂狷神态立即吸引了更多爱慕的视线相随,然而陆晋桀灿如夜星的双眸始终只锁着身旁他想掐着脖子摇的这一个。
是这阵子表现得太和善了吗?这个木头木脑的笨家伙似乎忘了他对「楚枫之」有多感冒,虽然天知地知他们两个也知这个楚枫之不是那个楚枫之,但很不幸,迁怒正是他陆晋桀人格缺陷的强项。
「帮?我有这么要求吗?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以为秘书的职责该包括辅佐及提供意见。」
「……」骤然站起背过人群在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身前蹲下,陆晋桀沉了脸色,平视的眼里不再掩饰阴鸷。
「疯子,少跟我玩之乎者也这套,耍嘴皮对你没什么好处,惹毛了我你不会好过。如果你已经忘了那一晚的滋味,我不介意替你复习复习。」
苦笑着微扯唇角,楚悠疲惫地闭了闭眼。
此路不通啊……
的确,这两个月来的平静让他以为陆晋桀对自己的敌意减低了不少,毕竟他虽然顶着楚枫之这个名字,但实际却是完全无关的陌生人,陆晋桀真正恨的气的都不是他,这一点相信那男人也很清楚。
所以他以为他们之间就算称不上朋友也不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至少共事的情谊总有些吧,那不堪回忆的一晚不过是场误会造成的,岂科这一投石问路才知道错得离谱。
在那男人眼里,自己即便不是眼中钉只怕也是颗惹人厌的绊脚石吧。
「你们两个怎么躲在这儿?不会是嫌我老头子唠叨吧。」
气氛正紧绷间,一声略为沙哑的豪迈嗓音适时地打破了两人间的凝沉,宴会的主角楚任瑜在另名唐装老者的陪同下拄着拐杖一步步走来。
「爷爷,我是肚子饿躲到这头来祭祭五脏庙,谁知道偷闲不过……啊,才二十分钟就被您抓包了。」煞有介事地抬手看了眼腕表,楚悠唱作俱佳地故作哀怨之态,活力十足的阳光模样与片刻前的颓丧疲累简直判若两人。
冷眼看着这一幕彩衣娱亲的温情画面,陆晋桀在心底不屑地嗤笑着,脸上却也带上了面具尽职扮演他该有的角色。
「肚子饿?呵……我看是无聊吧,我在那边可是瞧你跟阿桀有说有笑聊得开心,老柴你说,这两个小的是不是故意躲着咱们两个老头?」
话似有些不满,人却是眉弯眼弯笑得愉悦,楚任瑜脸上完全是长者的慈祥神态,对于这个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孙子,他可是疼到心坎里去了,别说骂了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上一句。
这孩子本来就聪明伶俐,可惜就是滑头了点不够稳重,玩心太重聪明又不用在正途上,害得他年纪一大把还始终放不下,然而在这场车祸后,这些个大大小小的毛病全都不见了。
也许是生死关头走一回让那小子顿悟到生命可贵把握当下吧,反正他的枫之现在可是让他满意得不得了。
「楚爷,不光我们两个老头子的问题,是这寿宴上美女太少,我老柴都觉得闷了。」笑咪咪地朝两人点了点头招呼,柴行云的神情也是一副老大欣慰的模样。
如原先预期,眼前这小子果然没叫他失望,应对得体处事得宜,对人、对事都是一把罩地没话说。从他来到这个家后,楚任输的笑容可比以前多了多,相对身子骨也硬朗几分,应该……可以再多些时候吧。
「闷了就走,枫之陪爷爷去个地方,阿桀开车,老柴也一道来。」
「现在?」诧异地看着楚任瑜,楚悠顺势扫了眼旁边的柴行云,时间已是不早,再安排什么活动老人家的身体只怕吃不消。
「就我们四个?」
不是楚悠问得奇怪,而是富贵人家不比常人,出入向来都有保安人员相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这种人则是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不允许发生。
「担心什么,我老头子的命没那么值钱,何况只是临时起意去看看国兴,没人这么厉害知道我老头子的心思吧,晚上的墓园子我想也没太多人有兴趣。再说老柴我也叫上啦,他一个可是可以抵你们两个小伙子绰绰有余呢。」
这位国术高手的厉害他可是亲身体验过了……咋咋舌,楚悠苦笑在心底,顺从地不再多言劝阻,老人谈笑风生的背后他看到了抹不尽的伤痛。
白发送黑发,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更不由人不心生感慨……
***
什么叫一语成谶,楚悠算是重新认识了,只是话又不是出自他口,可不可以别什么都叫他拿皮肉亲身体验?上帝造人时对他这身皮囊可没特别优待。
拉着楚任瑜左躲右闪,不经意又扯动了左肩刚挨的伤,阵阵抽痛让楚悠一张脸扭曲得好比美术馆展的当代艺术,若不是两条腿不见得比四条腿快,他真会把人当沙袋扛上肩。
早知道就该找时间跟柴行云学两招垫底,再不然找个跆拳教练练手脚也行,就不会像现在面对这群凶神恶煞时,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只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老祖宗早留有明训。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到达墓园时表针已快指向十一点,陆晋桀和柴行云极有默契地待在几十公尺外留了个静谧空间让他们一家三代独处,而墓碑前楚任瑜就只是不发一语地沉悼着。
就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身旁的伤心老人时,七、八个混混模样的人物就如同电影情节里的古惑仔般,手提棍棒长刀走起路来一摇三摆,毫不掩藏身形地大剌剌从正前方踱步而来。
几乎同时,另旁默立守候的两人也察觉了不对,然而就在他们穿过围篱跑来时,那群流氓也发难了,二话不说操了家伙就直往他们四个人身上招呼,下手之狠绝就好像是拿拖鞋扁蟑螂,完全不留余地。
「枫之!」
「……不要紧。」横臂扫开一记刺过来的利刃,楚悠咬牙忍下皮开肉绽的锐疼,右手毫不迟疑地挥拳回敬把人打翻在地。
其实比起来他们这对逃亡组的已算得上轻松了,大半人马都被柴行云和陆晋桀拦了下来,只剩两条漏网之鱼追过来。
谁知道那两个许是因为看他们是软柿子好欺,竟是像鲨鱼嗅着血味般死咬着不放,不嫌累也不嫌烦地一路追着他们满园子乱跑,四个人就这么追追打打地直往坡下管理处奔去。
本来以楚悠正值盛年的体魄,一个打两个就算不敌也不会被修理得太惨,然而他却吃亏在不但手上没有东西可用还必须护着毫无抵御之力的楚任瑜。他挨揍还算事小,以楚任瑜的年纪,随便挨上一棍大概就要出人命了。
渐渐地,楚悠发现了不对,那些攻击并非漫无目的也不是针对着自己而来,身上的那些浮伤大部分都是在他护着楚任瑜时而挨的。
一个八旬好几的企业大亨怎么会惹上这群古惑仔?说是商场上恩怨未免也太古怪了些,因为两种人的交往范畴层次根本不同。
撑着楚任榆几乎软倒的身躯,听着那一声声快接连不上的粗重喘息,楚悠知道他们不能再跑了,再跑下去不用那两个人追上索命,老人家的心脏就会先受不了直接跟上帝报到。
「爷爷你休息会儿。」扶着楚任瑜靠上棵树干,楚悠迅速脱下血染的西装将两只袖口打结,再弯身捡了几颗拳头大造景用的石块往里头填,然后抓着下摆在手臂上绕缠了几圈直到将肩胛处紧紧捏在掌心里抓着。
装石头的那端可以打,缠在手臂上的厚布可以挡,不过他没敢期望单靠这个就能打退那两个混混,能撑到救兵赶来他就感谢各路神佛了。
柴行云的能耐他是有幸见识了,这些混混之流根本不是对手,何况陆晋桀看来也挺能打的,只不过对方人多没法子三两下清洁溜溜,他要挣的就是这点时间。
「跑啊,怎么不跑了?干!」吐了口唾沫,追上来的两个人都是十、七八的少年样,一路又追又打地模样也变得和楚悠差不多狼狈,满头汗渍外加一身泥粉草屑。
「不管是谁叫你们这么做,我可以给你们双倍的酬劳,甚至更多。支票本就在车上,不划线等同现余,不用担心事后有人追究。」
冷静下来的片刻,楚悠已厘出了些头绪。两者明显是不同世界的人,要说直接有什么恩怨交集只怕还不容易,最合理的答案该是有人唆使行凶,而且这人对楚任瑜十分了解。
至少,他知道楚任榆什么时候会撤除防备,知道一个老人在生辰之日更是忘不了放不下丧子之痛。
「妈的!老子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有钱神气个屁,我操!」
眼看着两个人饿虎扑羊般挥着刀棍砍杀过来,楚悠实在佩服自己这时候还能有想笑的念头……利诱不成反变激将,天底下反常的事还真不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句话原来不是每每都灵验。
这下可好,原本还想讨价还价拖延时间的,谁知弄巧成拙竟反成了道催命符。
甩着手上石块打掉近身的攻击,楚悠小心翼翼对着两人原地兜圈,两眼紧盯四眼不敢稍眨一瞬。楚任瑜就在身后不远处,他不能让他们有任何一丝可乘之机。
「阿超绕过去,老头躲在树后面!这个大少爷留给我乐乐。」拿着西瓜刀的少年笑的如豺狼般狰狞,手上西瓜刀更是东挥西舞耍得威风凛凛。
可恶!狼狈躲着长刀发狂似的攻击,楚悠被逼着往另头偏去,空不出手也分不了神去拦那个叫阿超的。眼看人已绕过身侧往后跑去,急得他什么也没法再多想,转身拔腿人就冲了过去。
背对着他只顾着向树跑的少年显然没科到他豁出去的鲁莽行为,举起的棍棒还没朝绊倒在地的楚任瑜头上落下,就被抡过来的石块从后击个正着,完全毫无防备,一个踉跄后就倒地不起昏了。
「干你娘!」
一声粗骂,急追而至的少年挥着刀就往还来不及转回头的楚悠身上招呼,只是手才举起腕上就被五只钢铁般指头给箍在半空中一动也不能动,宛如卡漫人物般泥塑在当场。
「唉呀呀好险哪,好在老柴我人矮归矮腿还不算短,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你这小兔崽子大概没跟天上那些个套好交情,菩萨不保佑哩。」
听到这俏皮的语声,楚悠霎时松了口气,紧张感一除立即四肢发软全身无力。
终于,没事了……
「年纪轻轻,好的不学学这些没用的,就算真想吃这行饭好歹也练练身手吧,这么拙出来混岂不只有挨揍的份?唉,年头还真是变了,想当年我们哪个不是十八般武艺样样……」
叨叨数落着,柴行云手下可没脸上这么和祥,五指一使力便技巧地卸了腕关节,在少年还来不及喊痛时,抬脚一踹又将人家的左腿胫骨给踩成了两段,然后俐落地手刀一砍,把人劈晕在地。
「楚爷,要报警吗?」伸手挥了挥长袍的下摆,柴行云收起嬉笑的表情一整神色,转向正撑着树干巍巍站稳的楚任瑜请示着。
「不,我楚某人还丢不起这个脸!打个电话给陈老总请他私下查。」惊惧过后,楚任瑜是满脸怒容一肚子的气,拖了这些年老天爷都还没收他,居然差点被几个街头混混在这荒山野岭要了老命!?
「柴叔,麻烦你先送爷爷回去休息,我和晋桀留下来会儿,跟管理处交代一下也顺道看看那边的影带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交臂于胸倚着树身低喘着,也许是方才的惊悸未平,楚悠脸色依旧苍白得难看。
「也好,这么一折腾还真有点吃不消,唉,老罗……」爱孙的关怀暖暖熨烫着心窝子,楚任瑜铁青的脸色总算稍霁露出了慈蔼的笑容。
「阿桀帮我好好照顾枫之,回去叫方医师给你们两个看看,大伤没有只怕瘀血黑青的不少,不舒服就多休息个几天,后天的董事会我帮你们顶着。」
拍拍陆晋桀的肩膀交代着,楚任瑜随即在柴行云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帮个忙好吧。」直到两人的身影在视野中消失后很久,楚悠才转向眼前那个莫名静默了一整晚的人开口,语声却是比片刻前孱弱了许多。
「我可能……走不动了。」随着语声,楚悠靠着树身缓缓滑坐在地,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面无表情地斜睨着人,陆晋桀实在心情恶劣地不想说话。跟一窝子楚家人搅在一块已经够让他浑身不对劲了,何况来的还是这种地方?一个叫人无法不想起亡逝者的烂地方。
想起了被逼上绝路的亲人,而凶手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心情有多坏可想而知,更别提后来的鸟事了……
几百年没动手,一出手居然他妈的是为了仇人干架?
开玩笑,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偏偏又是不甘心任那该死的老头随便死在个混混手里,那家伙的罪若是一死能了,他早就动手何必熬到现在。
不想救又不能不救,简直窝囊到了极点……越想越呕,陆晋桀烦躁地掏出了烟,方才那几个送上门的根本不够他解气。
「到底怎样,又是伤了你大少爷的哪寸皮?刚挨几下就动不了了,我看干脆把下面割了当娘们好了,这个忙要不要我帮?」
寥寥几句却是字字难听至极,陆晋桀叼着未燃的烟,双手插着裤袋,一脸阴鸷地漫步走近,然而没几步冷情的神色却陡然一变,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手拿开!」
蹲下身,陆晋桀立即发现男人抱臂于胸的姿势实则是掩饰右掌紧压着的侧腹,而尽管夜色下看不清楚,他也知道那五指上头染的颜色会是哪种。
血味,已是扑鼻地腥膻……
强自拉开那只无力的手,陆晋桀小心地将触手一片湿暖的毛衣翻卷上拉,白衬衫上一大片沭目的暗色立即映入眼里,渲染之广连他这种看惯打斗场面的人也不禁心惊肉颤。
「妈的,怎么这么笨!不会打连躲也不会?」气得破口大骂,陆晋桀怎么想也想不透这个开在要命位置上的伤口是怎么弄的。跑不过不会用手挡啊?这个白痴家伙不会是以为肚皮比较不重要吧。
「我……」唇启又止,楚悠最后只有苦笑地微扯唇角。他知道这伤八成是转身跑去拦人时被刀划到的,可他也知道说了这男人绝对会把他再臭骂一顿。
他人已经很痛很累了,没理由再自找罪受。
「我什么我?这回姓楚的想不出名也不行,非上医院不可,这种伤我可没能耐照顾。」脱下自己的衬衫用力撕成三截,一截叠成长型方块覆压在伤口上,另两截则结成带状长条紧紧绑在人的腰上以减缓出血。
「唔……」伤口的痛楚让楚悠忍不住闷哼出声,好不容易缓过劲后就发现自己已是被抱着往坡下的墓园管理处走去。
「不!不能……去医院……」急急扯着陆晋桀的臂膀,尽管力道微弱,楚悠还是猛摇着那只铁臂,只因为他的声音已经比只肚子饿扁的猫好不到哪去,不用肢体语言沟通这男人不会听到他蚊子叫的。
「血型……不对……」
「……」皱着眉停下脚步,陆晋桀语意不明地低哼了声,一脸看怪物似地瞪着手上抱的男人,什么时候了亏他还有心思想这个,真不知道该不该给个掌声以兹赞赏。
「好,叫方晴到家里,你的伤没医生不行。」思虑半晌,陆晋桀又一次做了妥协。
医院里确实人多口杂,难保没有有心人借机做文章,他也不想再有外人搅局。与其杜悠悠众口,倒不如只堵一个人的嘴省事。再说方晴那小子有时候挺少根筋的,应该不难唬弄过去。
「不要……」还是拒绝,楚悠语声孱弱地直晃着脑袋,虽然小方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但他不想冒险,怕的是会让陆晋桀发现这一点。小方人太过单纯,不到三句话可能就瞒不过那男人的眼,他不想再拉人趟这池浑水。
「不要?再说一遍!?」低下头,陆晋桀已是快鼻贴鼻地瞪着人,口气森冷得直比地府十八层还阴寒:「这时候还挑三拣四,干脆继续坐在这儿等死怎样?我乐得轻松,你也省得麻烦。」
「被发现有什么了不起?顶多刮场台风,被扫到的倒楣鬼又不光你。楚枫之不是你杀的,这半年你也没占楚氏什么便宜,把幕后黑手招出来,说是被威胁什么的,法律上你没多大责任。」
话,都已说得口横飞,那双逐渐涣散的黑瞳里却依旧没半分妥协的意思,陆晋桀气得真想两手一摊把这个顽固的家伙摔到地上去醒醒脑。
他妈的搞不懂这小子究竟在坚持个什么鬼!
天底下有什么鸟事值得拿命来搏的?什么年代了别跟他讲仁义诚信那套屁话,又不是公民道德的考试,就算是,满分也不过纸上谈兵,没人要求在生活里照本宣科。
「……你什么血型?」僵持大半晌,陆晋桀终于受不了地移开视线,只因在那双失焦的眼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到一种不该在此时、不该对这个人涌起的焦躁情绪。
很好,才刚救了仇人的命,现在又在替敌人担心?他还真是吃饱撑着,血糖高到连脑袋都黏糊了。
他应该是笑嘻嘻地看着这家伙下地狱的,怎么会鸡婆到管人要死要活?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接错了线……
「喂,昏啦?不说我就直接叫医生验。」
「B……」
「什么B?不是那个什么RH阴性的稀有品种吧?」
「……」没有力气再出声,楚悠缓缓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呼……算你运气好。」
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也朦朦胧胧地听不真切,楚悠最后的意识里只隐隐感觉到抱着自己的男人不知为何吁了口大气,再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暗,攫获了他所有剩下的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