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猎(上)

第三章 猎(上)

谁能想得到,一场风风雨雨闹剧的最后,竟是最不相关的自己留了下来,因为多余吗?所以被留在这个没有那抹烙心身影的陌生国度里……

「呵……阿魅」是吗?魑魅,看你在这儿似乎混的还不错,干脆你就留下来顾着这家伙,他的人头是我的,我不许旁人动一分一毫!」

薄唇轻抿,在戎月寝居外漫步的赫连魑魅出神地望着天上的皎月,琥珀淡瞳里尽是幽幽暗影,耳畔似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清冷语声。

早该明白,爷从来就不是个无情主人,他只是老喜欢把关心藏在尖锐的言语后,小时候失去妹妹的憾恨怎可能让他置戎月不顾,而自己……却是他一心想割舍开的牵绊。

该高兴吗?能做他的牵绊呢……自嘲般微扯了扯唇,如羽般的长睫缓缓垂掩上眸中的浓情伤怀。

相识以来,爷总是不止一次地要自己离开,总认为跟在他身边的自己迟早会被他拖累着一块踏入幽冥鬼域,所以总是找着各种理由疾言厉色地希望自己离去,浑然忘却了自己同他一般,要的不过是个生存的借口而已,身处碧落或黄泉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次会如他所愿这般潇洒地放开手,说来爷还该向他口里那个讨人厌的可恶家伙道声谢呢!因为是那男人让自己看到爷的改变,不再是副徒具形貌的空壳,重新燃起生命的火花,让自己相信了——他能够给予自己无法给予的,所谓的未来。

所以……他甘心退让,早在那惯于冷绝的人儿对那男人露出第一抹真实情绪时他就已经认输了,即使明知道……离开,就等于这世上不再有需要他存在的理由,也无妨……

而今,交付戎月是为了给自己另个借口吗?爷,并不是真的忘了那一夜对吧!他该是仍记得滔天火海里的约定。

可是……要他时时刻刻面对着戎月的那张脸却又是何其的残忍?那仿如同个模子翻印的容颜,总提醒着他那份深藏心底、不能放,却又无法忘的情意。

「我道是谁这么好兴致月下漫步……几天不见,你这阶下囚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阿月的贴身侍卫,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呢?」突兀的语声打断了赫连魑魅的愁绪,只见一个人影正背着月光缓步走来。

又是他!那个魔魅得让自己感到心慌的男人。

即使背着光,比起前两次赫连魑魅算是看清了这人的模样,眉眼鼻唇间与戎月有点相似,异族人的轮廓却更是深刻,与其说是俊伟,漂亮两字可能更为贴切,然而却有股邪佞的味道叫人心生颤栗,此刻那张脸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

「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玩味着那双满是戒备神色的眼眸,男人仍是步步进逼没停下的意思:「你看得见我对吧!有意思……这双猫儿眼在月下看来更美呢!就像宝石一样的眩目。」

眼看人又是近到快贴上自己跟前了,不得已赫连魑魅只好飘身退了几尺保持距离,同时也不由地臆测起这人深夜时分还来戎月寝宫的目的,这些日子以来他算是概略了解了些那达王室复杂的分合关系,眼前这浑身邪气的男子论来该算是戎月的内忧之一。

「一定要隔着这么远说话吗?伤脑筋,我可没你的好眼力,看不清你的眼呢!」状似不胜可惜地摇了摇头,男人终于止住了迈进的步伐。

「怎么办?我很不喜欢这样子,不喜欢……离我想要的东西这么远。」远字还凝音未消,淡色的身形已化为幽影飘掠而来。

虽然不明白对方突然动手的用意,赫连魑魅还是反手探向肩后准备取枪应战,谁知伸出去的手却落人了一只与夜风同温的冰凉手掌里。

他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背后?落在眼里的形,竟只是残影!腕脉这般轻易地落人他人掌控,赫连魑魅虽然惊愕却也十分冷静地没再妄图挣扎,只因他对于这男人诡谲的身手由衷地感到敬畏。

没有人,从没有人能这般无声无息地从后方制住过自己,哪怕是爷或是祁沧骥也难瞒过他异于常人的聪敏知觉,遑论这人竟还是堂而皇之地从他正前方来,难道是因为伤势未愈所以迟钝了?

「聪明,懂得不做无谓的抵抗,不过还真有点可惜,我正想找个借口扭断这只不乖的手呢!」同夜深沉的漆眸里除了戏谴外,带上了点赞许的色彩,戎剩徐徐扬起了薄唇,看来这一回看上眼的东西比想象中的还要有意思。

那双特别的眼瞳后,似是还藏了许多有趣的事情等着人发掘,他可没忘了方才月下这张脸孔上渲染的爱慕与轻愁,叫他不禁好奇是谁让这坚毅内敛的男人露出这种表情。

无聊的日子过久了还真会让人发霉,一天到晚光听戎甄那老女人在耳边唠叨更是叫他倒足了胃口,大概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他太过无趣的人生吧!竟送来了这么个有意思的好东西。

「怎么不说话?放我一个唱独角戏未免也太不尽地主之谊了,还是说要我把戎月从被窝里揪出来作伴陪你才肯开金口呢?」

「你想做什么?」对于这男人莫名其妙的举动根本毫无半点头绪,赫连魑魅微微拧起了眉头,猜不透戎剩这般主动找自己麻烦是为了什么,若是嫌他在戎月身边碍事又为何还迟迟不下杀手?警告吗?但是这男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喜欢费事的人……

「想看你的这双猫儿眼呀!谁叫你这么小气不让看的。」不容拒绝地伸手扳过那张充满活力的蜜色脸容,戎剩加重了些扣腕的力道,满意地见到这黑衣男子在一声闷哼后瘫软在自己的怀里。

搂着人,戎剩就这么大刺刺地随意觅了节台阶坐下,得空的那只手开始在这张揉合着年轻与沧桑的面孔上恣意戏抚着。

「漂亮的猫儿眼,我真要为它痴迷了。」柔腻的指腹徐徐描绘着掌下的容颜,戎剩轻挑地伸舌舔了舔唇,缓缓俯下身贴近怀中的人儿:「就不知道这双眼的主人……是不是也这么美味呢?」

「戎剩你……」暖暖的鼻息轻柔地全吐在自己脸上,赫连魑魅却只觉得背脊发凉寒毛直竖,本能不断警告着危险正悄然进逼,然而疑声未扬,那张俊美的脸孔就已然近在寸前,那两片同样没有丝暖意的唇瓣更肆无忌惮地覆上了自己的唇。

想挣扎,腕脉被扣的身子却虚软地提不起半点力气,赫连魑魅只能紧闭着双唇拒绝这份冰凉的侵略,然而下一刻,颚颊上的一股力道却叫他不得不张口迎纳另种与唇温截然不同的烫热。

湿软的舌瓣激烈地在口中翻搅,琥珀色的眼瞳先是愕然大睁后复又载满困惑地渐渐眯阖。

这就是亲吻的感觉?有点热有点痛也有点麻,可是最多的还是几近窒息的气闷难受,难怪爷会老躲着那个靖远将军……纷沓的念头如走马灯般撩乱,直到意识渐渐朦胧涣散,赫连魑魅才终于思及眼前最该是问题的问题——

这男人,为什么吻自己?就为了这双人人走避的兽眼?

「呵……果然味道也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低沉的笑声夹杂着诡异的震颤自耳畔传来,神智早迷失在九天之外的赫连魑魅才陡然惊觉到自己竟是靠在男人胸膛上喘着气,双手还紧紧抓握着他的衣襟,而那几只原本禁制他的长指则不知何时改在唇瓣上揉玩,依旧是冰凉凉地没丝人气,却恰好缓解了唇上的热胀感受,很舒服但……

念未起身先动,赫连魑魅第一个反应就是足抵石阶屈膝挺腰,迅疾旋翻出那个柔软却满溢着危险气息的怀抱,瞬息间掠退了十来尺才停下身形相望。

「跑这么快?呵……这副好身手倒与你的猫儿眼挺相配的。」

不移不动,戎剩依旧好以整暇地蹲坐在石阶上头,只除了两眼的目光始终相随着那道敏捷的黑影,当他发现那张颊染红云、双眉微蹙的脸上除了戒备与些许迷惑外竟没有其它神情表露时,黑眸里的幽光不禁变得更加深邃。

果然是有趣的小东西,竟然不气不恼?

别说是男人了,就算是个女人,就算是被自己这张魔魅的容颜所惑,在这般无礼轻薄的强吻下也该变变脸发发火才对,该不会是个无知无觉的瑕疵品吧?可左看右瞧地实在不像,倒比较像是这家伙忘了自己是人,忘了身为「人」这种东西该要遵循的礼节规范。

有意思,天底下还有人能如他一般,活得没有藩笼如此自由吗?这个有着猫儿习性却没心性的男人怎么看都觉得该是个完全相反的家伙才对。

心有所牵又怎言自由……

「告诉我,是戎月那小鬼说了我的名吗?」微眯起眼,开口的同时戎剩又有了个新发现,原来那双猫儿眼还真如猫儿一般,在弱微光线耐也会变得如墨漆黑,只是比常人亮了些,不仔细点瞧根本难看出有何不同。

「你的名呢?我想该不是祁沧骥三个字吧!你身上既无沉痼的官味也没我们这种嚣张的贵味,让我猜猜,有一身好功夫又挑这时候来……」

「呵……该不会是来拿戎月人头的?是什么叫你改了心意换当起那小鬼的褓母,钱财能使鬼推磨吗?我看倒像是被人推着往火坑跳。」

再度升高了几分戒心,自己的直觉没错,这个叫戎剩的男人的确是个可怕的人物,只不过短短的两次照面,他竟能半毫不差地推论出自己的身分与目的,有这样的对手存在,难怪欧阳胤会那般忧虑了。

「名字,再不说我就把戎月挖起来问啰!」话落起身,戎剩随手拍拍衫摆就反身拾阶往上走去,认真的口吻与模样就像他真要在这清冷的大半夜里把戎月从龙床上挖起来问个明白。

「魑魅。」眉心一紧,赫连魑魅淡淡地报上那个常惹人讪笑的鬼物之名,虽然,他已经很久不曾在乎过旁人的目光了:「赫连……魑魅。」

「魑魅魍魉?怎么不干脆直接十殿称王威风点?」长指点击着颚颊,戎剩打趣的黑眸里再次掠过丝异彩,他是越来越中意这样新玩具了,从头到脚由里到外的每一分都是那么独特得叫自己感兴趣。

「难怪你这小子这么晚了不睡还到处乱晃,魑魅嘛……唉,这两个字是写起来麻烦念起来也怪麻烦,我若成天挂在嘴上唤,不知情的还真以为他们的剩王神智不清在喊鬼了,我想想……嗯……就叫你『魅儿』吧!如何?该很适合你。」

不是问语的问语,双唇间吐出的词语虽轻,却任谁也听的出其中不容商量的霸气,也或许,这样的男人天生就不懂得何为拒绝。

魅……儿?

一股久违的悸动霎时如雷电般重击在赫连魑魅的心口上,琥珀色的眸子缓缓泛起了层朦胧迷雾,缀着点追忆与思念的色彩,然而剩余泛滥的却是失焦的空茫……

已经有多久……没再听过这样的唤语?那总是带着梨涡的浅笑,总是载满温情的嗓音,娉婷的身影,曾为自己真心欢笑与悲泣的唯一。

「别这样叫我……」紧握着手中的漆黑枪杆,月色下宛如琉璃般晶亮的眼瞳染满抗色地迎上那双魔性的漆眸。

第一次,惯于淡漠的语声不再仅只为了另抹人影、而是真正为自己有了起伏抑扬,只因眼前这黑人不经意间踩着的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一隅,一方除了残雪外不曾允许他人碰触的禁地。

「喔,若是我偏这么喊呢?」将面前人儿突然涌现的情绪全看在眼里,戎剩再次确切体认了什么叫做兴味盎然、乐趣丛生,这感觉,叫人爱不释手呢!

「我这人的毛病就是专喜欢挑别人讨厌的事情做,若是能把人惹到火冒三丈、跳水投河的,我的心情就会好的不得了,所以魅儿,这称呼我是满意极了不会改的,阁下就请多包涵吧!」

「……」强压下胸臆间如涛翻涌的心绪,赫连魑魅不由地深深后悔起自己方才失控的言行,他已经隐约察觉到这男人似是以逗弄自己为乐,该要沉着以对好让他失了玩兴才是。

「你,究竟来做什么?」

「第三遍了,魅儿,同样的话以后别对我说上这么多遍,我不爱听人唠叨。」俊美的容颜浮上了层淡淡的冷冽寒意,摆明了这番警告虽然看似无谓般淡语,实则却再认真不过。

过于类似的场景让赫连魑魅又是一时失神楞了楞,那语气那神态在在都令他想起了另抹同样霸气同样任性的身影,那人也总是喜欢这么威胁恐吓自己,但不同的是他的冷言是用来掩饰他的关心真意,而这男人……是明显亮出他的底线警告自己别越线招惹吧!

「看在你让我今晚心情不错的份上,这次就破例回答你吧……我来下战帖的,懂吗?魅儿?」黑眸不悦地眯了眯,戎剩没漏看那双猫儿眼里又浮现了那种让他十分不悦的倾慕神采,这只小猫儿与他谈话的同时竟然还分神想着旁人?

很好,这样就更有意思了,他倒想看看自己得花多少时间才有办法将那个人从这只小猫儿的心中连根拔起,游戏,就是要有挑战性才有趣不是吗?

「月王?」果然,目标还是戎月,抬眼对上那双邪魅黑瞳;赫连魑魅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奇怪为何这话是对自己讲呢!这男人看来并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没必要叫自己做传声筒吧!

而另叫他更不解的是……如果这个已是权势在握的男人本事真如自己所料,和他彰显的气势差不到哪去的话,戎月怎还能够坐在那达的王座上这么久?只怕早被这危险的家伙夺权驱逐,甚至戮杀了不是?

「错了,魅儿。」玩味着这双猫儿眼里瞬息万变的神采,戎剩忍不住感到好笑地再次轻扬起唇角。

这只笨猫儿知道自己的一双眼已经出卖了他自己吗?恐怕不知道吧!要不然那张脸也不用老是故作古井不波的漠然样,呵……真想悬面铜镜让他自个儿瞧瞧。

「我是对你下战帖,戎月那小鬼头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否则我有什么理由等到现在呢?你该不会以为是我心地善良吧!不过嘛……既然现在你是他的褓母,我想找你麻烦自然得从他下手罗!」

掩不住惊诧的神情,赫连魑魅一脸错愕地望着戎剩,月色下只见这男人润红的唇棱早扬成了漂亮的弯弧,黑瞳里也毫不掩饰作弄的笑意,整个人散发着帝王般的自负与狂妄,就如同此时此刻他就是这暗夜的君皇,万物皆臣服于他脚下。

「晚安了,魅儿,月色虽美周公那儿的棋局却也迷人,我很期待我们下一次的见面。」

意有所指地轻眨了眨眼,夜魅般的身影一如来时般的从容轻盈,转眼消失在层层林海中。

下战帖?那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屈臂做枕,斜倚在巍峨宫殿的檐下石梁上,大半个暗夜里,赫连魑魅就这么望着无垠长空发着呆,直到月已半隐,西沉天际,柔和的靛蓝一分分揭去夜的黑纱时才终于挫败地吐了口长气。

***

牺牲了睡眠还这么攒眉苦思地老半天,结果还是枉然白忙一场,果然自己同那人一样,都属于直接动手比较有用的那种,难怪爷总是动了手才说话,与其漫不着边地去猜测戎剩的想法,倒还不如把戎月看牢点来得有用些。

念头数转间,万丈金芒缓缓耀出了地平,深靛逐渐转为海阔般的湛青,美得叫人忍不住迷失在这大片水蓝中,同夜般褪去墨彩的淡色珀眸不适地眯了眯,朝阳尽管柔和,对这双眼来说还是刺眼了许多,然而却是舍不得就这么敛睫阖上。

有多久不曾这般宁和惬意地看着旭日东升了?

深吸了口清晨沁凉的空气,赫连魑魅顺势斜滑,让身子完全平躺在雕画精彩的檐梁上,怔仲仰望檐角外的万里穹苍。

对于一抹只能匍伏在黑夜里的幽影来说,这样清新的早晨,这样澄澈的晴空,都陌生的叫人感到无措,无措到陡生出平和的错觉——暗夜的血腥杀伐似乎真得离他很远了。

千山万水……那个人……还好吗?还是那么特意地用血色惩罚自己吗?那个在他身边的男人……该能改变他吧……

「阿~魅!阿魅你在哪儿?」突来的唤喊划破了清晨的静寂,同时也打断了赫连魑魅缕缕遥寄的思念,染着光晕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只见一抹纤瘦的人影正沿着回廊跑着,不时还停下四处张望着似在找寻什么。

当集中目力看清了那疾行的人儿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袍时,赫连魑魅忍不住又是抿唇摇了摇头——竟连这点也跟爷一个样,不会就因为是孪生子吧!唉……全是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呐。

「阿……」阿字才出口,后头原该跟着的长串话语就被朵突然冉冉飘落在眼前的黑云给吓着咽了回去,戎月第一个反应就是先拉腿蹦退一大步,再定神时才发现这团黑漆漆的不名物体正是那个差点没让自己掘地三尺找寻的祸首。

「拜托,阿魅!别这样轻飘飘地吓人,下次先打个招呼好吧?我可没你们这些大侠听声辨形的好功夫。」拍着胸脯直喘气,戎月抱怨地嘟了嘟嘴……这样的惊喜再来个几次,还真难保自己哪天不会丢脸地扯嗓尖叫。

他承认,眼前的男子武艺卓绝,但也别浪费在来无声去无息地吓人好吧!自己虽然顶着同一张脸庞,但同胞兄弟的那身好本事他可是万分之一都不及,阿魅不会是又错把他当成了他的爷吧!

「……房里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走了。」哀怨的语气再加三分,戎月忍不住圈臂摩搓起泛凉的肌肤取暖,早春晨凉,难得不用上朝的日子,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醒得这么早,天生劳禄命哪……

「我答应过爷留下。」简言交代自己的意向,赫连魑魅反手就是习惯性地解下肩上的披风,将还余存着自己体温的布袍紧紧围上那个已冻得簌簌发抖的粗心人儿,同时心底也淌过一丝熟悉的痛楚。

明明清楚眼前的人并不是他,心,却总还是抑不住地泛疼……

「呃,谢谢,我忘了这种时候还是很冷的,虽然等会儿就热得让人受不了了,先声明喔!不是故意的。」耸肩吐了吐舌,戎月明显心虚地垂下视线,好险胤伯不在这儿,否则这两只耳朵可有得好受了。

「对了阿魅,你……昨晚根本就没回房睡对不对?我看你的床被不但整整齐齐都没动,褥上连折痕都没有。」就因为如此,才会害得他一早兴冲冲地起床,又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四处乱撞,误以为人跑了。

「……是不是住不惯啊?」

抑或该说是……因为思念着那个与自己同出一胞的兄长呢?

虽然上次见面中交谈的话语屈指可数,但那三人间的微妙关系自己却是看出了不少,同胞兄长与那位靖远将军似乎交谊匪浅,而眼前这抹孤零零的身影……

与其说是迷恋,在他看来还比较像是影离了光所以失去凭依不知所措吧!

轻叹了口气,戎月无奈地抿了抿唇,该说是旁观者清还是这些年的帝王之位没白坐呢?不管愿或不愿,这双眼总是把世事看得这么透彻,连点模糊都不给,害他明明未及弱冠,心却已如老侩。

红颜未老先白头,姆嬷交付的这担子还真重,自己是想逃没胆,就不知道甄后那伙人是为了什么这么汲汲营营地想套上犁箍当耕牛?数来数去还是剩表哥聪明,明明权势在手却故意置身事外,反正也没人想不开敢惹他。

唇儿微撅,戎月是由衷羡慕着自己那悠若浮云般的表哥,奈何时不我予,最多也只能提醒自己下次投胎前记得先睁眼看清楚,别又糊里胡涂地掉到了帝王家。

「我不睡床。」望着那两片红唇懊恼似地微撅,赫连魑魅只得破例再开口多做解释,江湖里闯荡随处安身,哪有什么住不惯的道理,只不过是多年习性使然罢了,至于是从何时起就不再于床上安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那久远模糊的过往。

「不睡床?那睡哪儿啊?梁上?」出乎意料外的奇怪答案,戎月实在忍不住满肚子的好奇,只好冒着被人嫌碎嘴的风险继续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不时还煞有其事地抬头望着顶上,那截该是赫连魑魅适才栖身的檐梁,生动的表情就像是在估量着那上头是否真能睡个大活人。

「那么窄,你不怕半夜翻身掉下来?」

怎么看都不觉得那块硬梆梆的石柱会是安眠的所在,戎月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地方窄得连翻个身都得小心翼翼,寝宫里那张大床自已有时都还嫌它小了,真想不透赫连魑魅怎么有办法睡在梁上头,换做自己,若是睡着后还能有命再张眼……老天爷不下红雨也该降冰雹了。

「习惯。」微摇首,赫连魑魅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双同残雪般晶亮的漆眸不能置信地越瞪越大,没再多言解释自己习惯栖身的其实是树橙枝干间,然而这北漠荒地里多是原草灌木,即便有树,也都是叶小枝疏地藏不住身,所以这才改当起梁上君子。

「习……惯?」

这又是哪门子的答案?楞然覆述着这两个比金刚梵文还难懂的字词,戎月实在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孪生兄长是不是有虐人之嫌,要不然这个奉他做主子的家伙怎么会养成习惯睡梁?该不会……他那做人主子的老哥也有这种……习惯吧?!

「找我有事?」不愿在这上头继续做文章,就怕戎月顺藤摸瓜追问起这习惯的由来,赫连魑魅只得主动找话岔开,不想不堪回首的过往忆扉被掀起太多,那会让他又茫然起自己的存在。

在这儿的半个多月里,最难适应的就是戎月毫无掩饰的热情与关怀,不单是因为十个年头里已习惯了爷那种恶言别扭的关心使然,更因为这种温情的感受在他的生命里实在太过少有也太过久远,叫他根本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没事就不能找你?难道你跟我哥一起也是这样,没事就不能说说话聊聊天?」

聊天?跟爷?斜飞人鬓的剑眉微挑,琥珀色双膛中扬起抹淡微的笑意……要聊什么?

谈武论杀还是八卦家常?相识十年,最多的交集还是莫过于见着那人一身不当回儿事的血色时吧!只不过总是被嫌多嘴最后落得不欢收场,这……算聊天吗?

言语,同比手画脚般也只是种沟通的工具不是?若无事,掀了嘴皮又该说什么?向来他都是这么认为的,何况他已不是稚龄孩童,再不需要用说话……来练习当个所谓的「人」。

然而当见着那张熟悉的容颜,随着自己理所当然的颔首开始扭曲时,赫连魑魅开始迷惑了——他,说错了什么吗?

「怎么可能?」再次把小脑袋摇得像面波浪鼓般,戎月没想过这两人所谓的十年相处是这样的模式,该不会基于那个「爷」字,碍于主仆尊卑吧?

「不是,爷不喜欢打扰,我习惯独处。」不想让戎月再自行推论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结语,赫连魑魅索性一次解释个明白,其实只要守在那人身旁默默看着他的身影就很足够了,何况很多事并不需要言语,往往残雪的一个眼神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又是习惯?捧颊哀叹,戎月还真想纵容自己搞清楚这些个所谓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念头一转却又怕交浅言深让这个好不容易留下的新朋友感到不快……思及此,戎月哀怨的神情不禁又更委屈了三分。

「阿魅,老实说,你是不是也跟我哥一样,不喜欢别人打扰?如果是,我……我会尽量有事才来找你,如果你觉得烦,说一声,我会改,不要闷不吭声地消失好不好?我……」

一脸泣然欲涕的表情将戎月标致的样貌点衬着惹人生怜,更别提那两只晶莹鸟瞳还水气氤氲地眨啊眨地,叫人任是心如铁石只怕也会化成绕指柔。

「我不介意。」想也没想,赫连魑魅下意识就是摇头否定,怎舍得让这张脸容上出现一丁点儿的失望神情呢!更何况那隐露的落寞寂寥更叫他心慌不舍啊!即使很明白眼前这抹俪影并不是心悬的那人,但那一份过于熟悉的孤独还是叫他不由地将两抹身影相迭了……

「我就知道,阿魅最好了!」喜悦之情刹时驱走了所有阴霾,戎月开心地张臂把人抱了个满怀,之前还愁云惨雾的脸蛋上此刻是如花绽放般,笑得甚是沁甜,须臾间判若两人的变化,就连见惯大场面的赫连魑魅也忍不住瞠目结舌地楞立在当场。

好象……上了当……

薄唇轻抿,片刻后却逐渐转为弯扬,赫连魑魅无声地轻叹了口气……望着这个不断往自己身上动手动脚的一国之主,二十五年来他首次领略到俗俚所云的「头大」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同是无奈,却多了点呵宠,少了份……心疼。

是啊!莫可奈何的无力中却没有那种每每对那个人惯有的揪心疼楚……再一次,赫连魑魅确切体认到了有着同样面容的两人性子是完完全全地相反。

一个冷一个热,一个深藏一个直爽,一个态意任性唯我妄为,总恶言恶语地伤人伤己,一个却凡事顾虑他人感受,嘘寒问暖地真心交予……如此的不同,为什么自己还常迷惑着眼前的身影呢?为什么仍老不自觉在他身上寻找另个人的感觉?

何时软弱到学会欺骗自己的?是因为……开始像个人了?

呵……要是让荷姐知道了,额上铁定少不了她的纤指一弹,再附上「好的不学尽学些无用」这一句她所谓不听会吃亏的老人言吧……好怀念啊!那一份势难再重温的心暖,只能不断用记忆复习着。

而那根本找不到理由存在的迷惑,要是荷姐知道,她一定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摇着头,然后再弹额叫自己把眼睛睁开吧!明明就看得清清楚楚又何必故意学人做胡涂呢?那抹娉婷身影该还会加上二句笨魅儿……对吧……

「阿魅!你……笑了?」半晌无声,才正觉得奇怪地抬起头,一抹如风清柔的笑容就这么毫无心理准备地砸上了心头,戎月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把眼瞪成了大圆,谁叫这么多个日子以来,就只在与兄长见面的那次才在这张脸上见过半个笑容——苦笑。

看着戎月一副宛如受到不小惊吓般地张嘴瞪眼,赫连魑魅微扬的唇棱忍不住又是上挑了几分……如此灵动的表情,却出现在这张脸庞上,若要说受到惊吓,应该也是自己才对吧?

原来爷那张冰雪容颜惊愕时会是这模样,很难想象呢!之前那孩子般地抱着他撒娇也是……看来该好好谢谢戎月,谢谢他弥补了自己不少缺憾,换个角度想想,留在这儿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地难熬,欣赏这张脸盘的喜怒哀乐应该很有趣吧!

「原来你笑起来很好看嘛!那干嘛还老绷着冷脸吓人?以后常常笑好不好?」再次攀上瘦实的手臂晃摇着,戎月满脸全写着希冀的神情,阿魅的笑容实在太有看头了,这小子八成不知道自己的笑很诱人吧?配上那双琉璃似的晶瞳,简直叫人……咬上一口!

呃,这么说好象有点怪……歪了歪头,然而翻遍了脑里的字汇,戎月实在找不着其它更好的文辞形容自己现在这种很想把人吞下肚的感觉。

「好。」慷然应允,这要求倒比叫他开口聊天简单多了,记得不时扯扯唇角该就能够达到戎月这简单的愿望,就当是试试另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将一切归零,什么都不想,重新开始。

「走,我们吃早饭去,今天是『以萨』不用早朝,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瞧瞧。」

「以萨?」

「嗯……有点像你们中原的狩猎,不过我们这儿天寒少雨,天上飞地上爬的不多,所以我们是用技击的竞赛方式取代,像移靶射箭、赛马投圈啦一这些,而且不光这儿,城外市集也办,只是规模没宫里这么大。」

「你不用参加吗?」

「嘿嘿,做样开面靶、喝杯酒就可以溜啦!过了今天想出去可不容易。」俏皮地一吐舌,戎月眨着明媚的大眼尽使眼色,不趁着胤伯得尽宰辅之职没空管自己时溜出去玩玩,只怕就得再等上一年啰!

「出去?不带人?」

「放心啦!今天是官卫全出笼的日子,只有没把眼睛带出来的笨蛋才会挑这种时候惹事生非,再说有阿魅你在呀!你是我的近卫不是吗?不做数啊?」

「去哪儿?」

「秘密~~保你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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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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