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戏(上)

第五章 戏(上)

昏暗的天光里,黑色的帐幔漫舞翻飞,重纱间隐约透着黑色的顶、黑色的柱还有黑色的屋椽,若不是远处传来与这景致毫不协调的鸟鸣啾啾,赫连魑魅真会以为自己仍游魂梦中。

又难得躺在某张床上了,只是这片诡异的黑似乎不是戎月替自己准备的那间房。

长睫缓缓眨了眨,即使醒了,赫连魑魅仍习惯保持静默着先确定自己的状况,若没有起身的把握他是不会徒劳妄动的,然而片刻后身旁一种强烈的存在感让他不得不破例转首察看。

「……是你。」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似破锣般沙哑,喉头也干涩地像火燎般泛疼,赫连魑魅不适地微拧眉,看来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怕有几个日夜了,但奇怪的是唇齿间却似还留着晕迷前尝到的淡淡血味。

「不是我难道你想见轮回殿上的阎王脸?」

依旧是揶揄味十足的戏谵语气,背光的脸容也依旧模糊难辨,然而这回赫连魑魅却不会再将这抹人影与心底的恋影相迭,只因为此刻这男人散发出的又是那种满叫寒毛直竖的危险。

因为夜吗?所以更彰显他的邪魅……

「毒……解了?」努力咽了口唾沫润喉,体内空空的虚乏感让他无从判断自己现在的状况到底为何,对药毒的粗浅认识根本不足以做个定论,只有再按捺下喉间的不适开口要答案了。

啧,问的还真是直接……戎剩好心情地发现即使相处越久眼前这家伙给自己的惊奇也没打折扣,这只猫儿这么干净俐落的问法反倒是激得自己忍不住想做回愚夫蠢妇问声为什么。

「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救你?」心动口动,忍字怎么写这辈子他还从没想过。

「……」答非所问虽然可以说是预料可期,但转了百八十弯地这么毫不相干还是让人很难不在状况外,赫连魑魅习惯性地缄默着,只有那双如杏微挑的猫儿眼像似想甩去残余昏沉地眨了又眨。

「魅儿,我这人是既没耐心更欠毅力,虽然说同样的话我不爱听上两次,但对牛弹琴我也还没那雅兴,不是想把阿月从床上请来帮你做翻译吧?」

床?戎月受伤了?「月王……出事了?」

「……魅儿。」叹息似地低唤着,语声依旧轻柔却也同样地叫人不寒而栗,戎剩如夜般魅惑的黑眸危险地眯了眯,最后索性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搂在怀里锁着。

这还是存在感如此鲜明的自己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被人这般视若无睹地忽略,未曾经验过的感觉是有那么点意思但……很难忍受呢!

「再补上一点,比起对牛弹琴……我更不喜欢被人当空气,要我做点什么好提醒你,我人在这儿吗?」覆掌勾弄着搁在膝头上气力未复的纤长五指,戎剩游戏般将那骨节分明的指头慢慢向后拗着,却是直扯着掌心泛白也仍没松手的意思。

「……你会说?」重拾问语作答,为的并不是指掌间筋肉撕扯的裂痛,而是眼前状况叫赫连魑魅明白,若不先依着这男子的游戏规则玩,戎月的消息就比水底捞月还难寻。

「不试试怎么知道。」有趣的一只猫哪,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俊杰弯背折腰得这么自然不卑不亢,活像这句话本就是接着自己的问语后,中间根本没岔出其它段。

「我没想知道。」就因为没想要知道所以才没问,这……有不对吗?看着面前的男人不予认同地微挑眉,赫连魑魅左右想不出自己又是错了哪点,沉吟好半晌才又呢喃自语似地补上了句:「问了,你会说『我高兴』。」

浓眉再挑,淡微的笑意开始在戎剩的双瞳里缓缓凝聚,虽然他实在不认为几个照面就能让这只猫这么了解自己的劣性,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若这只猫真开口问了为什么,十有九成他的确会回答这种让一般人槌胸顿足的答案。把人撩拨到咬牙跳脚却偏偏只能莫可奈何地徒让郁火直烧,向来都是他调剂无聊的一帖良药呢!

「你知道是我救你的?」

「……不确定。」

「那怎么不问问这个?」

这……也要他问?纳闷地微咬唇,赫连魑魅着实为眼前男人表里不一的言行举止感到迷惑不解,这任性狂妄的男人能忍受旁人罗唆这些琐碎吗?怎么瞧答案也都该是否定才对,若是爷就绝不可能,连只字词组的关心……都嫌多……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更久,直到占据视野一角的夜眸里锐芒渐深,才只好闷闷不豫地以浊哑的嗓音吐出答语:「爷说……那叫废话。」

怔了片刻,戎剩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了声,整张脸全埋在前方那截温热的颈间蹭着……是啊,怎么不是废话呢!还真是难为他的魅儿答得这般委屈了。

「别这样,很痒。」暖暖的气息掺着发丝缙缙拂摄,赫连魑魅第一个反应就是俯身前倾想拉开距离,无奈身被锁着手被抑着,能做的只有聊胜于无地偏颊缩脖躲避后颈上男人的肆虐。

「喔,那……这样呢?」嘴里应着,微凉的瓣唇,却依旧如蜓点水般态意地在滑腻的颈肤上嬉戏,甚至变本加厉以齿舐咬以舌吮舔着,戎剩十分满意那片蜜腊般的色彩逐渐沦陷在自己烙下的朱泽印记里。

「……」很难形容的诡异感受,又痒又痛还有阵阵抑不住而起的颤栗,尽管明知躲不过,赫连魑魅,还是本能地缩了缩肩头,任他怎么,想也猜不透戎剩这般又咬又啃地是在玩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脖子上现在已是疙瘩满布了。

有趣的小东西……夜眸里的墨色刹那间里变得更深更浓,偏首支颔,戎剩若有所思地睇凝着那双犹自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琥珀瞳眸,唇棱微撇,露出抹意味难明的浅浅笑容。

「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我就大方点回答你的问题好了,阿月没事,天光未明的你叫他不在床上躺着是要在哪儿蹲着?至于你自己嘛……毒解了一半,死是死不了但也活得不痛快就是了。」

眉心微锁,赫连魑魅立即就懂了戎剩哑谜似的语意,早在甫清醒运息确定身体状况时他就隐约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原以为只是毒祛后的虚乏,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

「你猜的没错,好了一半功力也散了两成,想痊愈,你这身功夫大概也只剩一半。」

一半?若照前几天遇袭的那群杀手水准而言,恐怕是难护戎月周全了,这下子爷吩咐的事……懊恼地紧抿唇,赫连魑魅脑海里萦绕的念头仍是习惯性地在残雪身上打转,只想着怎样做才能不负他的交托。

「怎么,想不管它?就这样一半一半吊着?至多二年吧!如果你不再动武的话,否则不用等到明春草长你就可以下去跟阎老儿打招呼了。」

只要一眼,就知道这只猫在打什么算盘,原有的好心情又再次散得一乾二净,戎剩不悦地敛回了唇弧,连带着语调也又恢复了往日刺人的戏谵。

这只猫对阿月的兄弟,那个该叫做戎雪的……迷恋真有这么深?十分难得地皱起了眉,锐芒频闪的黑眸里已是进着火花点点。

若说不要命的理由是生死攸关倾心相护他倒还可以理解几分,但跟前摆明了为的竟就只是那家伙放手弃离前随口丢下的一句话?纤掌再次紧拙起掌间的长指捏握着,力道之大令赫连魑魅下意识就是阖齿咬紧了下唇,丝丝血红从苍白的色泽间缓缓沁出。

这回又是怎么了?微恼地回头瞪着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赫连魑魅还真是憋了一肚子无处可叹的无奈,这家伙明明刚刚还笑不可遏地说南道北,怎么聊没两句又变了张脸?忽晴忽雨也就算了,干嘛老莫名其妙地尽拿自己的身体出气?

「魅儿,眼睛瞪这么大的意思是在……怪我?」眉微挑,戎剩感兴趣地看着这张向来平静的脸容上燃起了怒火,原来这只猫还是有爪子的,还以为早巳经全被前任主人磨光了呢!要不怎么对他那个爷这么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废话!我不欠你,放手!」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他的心还跳血还流,不想徒费力气惹事不表示他赫连魑魅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任人无理取闹地搓圆捏扁的,管这家伙再危险又怎样,就算是蚍蜉撼石也要敲下它一块角来。

「啧啧,挺有个性的嘛!怎么在你的爷面前就听话的像个小媳妇?连阿月你都舍不得大声一句吧!」这只猫现在的模样还真与资料上的描述判若两人呢!这表示自己惹人厌的功夫高竿,还是说自己在这双琥珀般的猫儿眼里……也是特别的?

一段话,醍醐灌顶般激醒了赫连魑魅,本能再次对眼前的男人生出警戒……这个叫戎剩的异族王者,到底知道了多少他的事?无足轻重的一抹暗影有必要令他这么费神调查吗?

「不欠我是吗?是我自做主张从棺材里扯回你一只脚没错,不过难道你不需要我帮你拉回另只脚?你舍得辜负你那位爷的所托,让阿月下地府陪你作伴?」尽管跌到谷底的心情让这只猫怒弓背脊的模样爬回了许多,出口的话语仍旧还是压不下胸口的那股酸气,戎剩再次不由自主地扬了扬俊美的眉眼。

好象……太在乎这只笨猫了,喜怒哀乐居然这样轻易被挑动着?实在不像是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自己的冷血寡情就连最亲的戎咽都曾经摇头叹息的,这一局游戏,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我有多少时间?从毒解到内力消减,咳……」灼痛的不适在喉间蔓延着,赫连魑魅的目光下意识寻向幔外能解这份烧疼的水壶,可惜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得求他吗?

就怕费力开了口也是白工一件。

「多少时间?」没漏过琥珀瞳里一闪而逝的恼意,戎剩好笑地扬了扬嘴角,思绪却仍停留在这句十分值得玩味的问语上。

「魅儿,你又在想什么?想睹上一把帮阿月永绝后患?」

该称赞这只猫机灵敏捷的反应,还是该痛扁一顿那颗只装了浆糊的笨脑袋?不过一句话而已,就如奉圣旨地遵行无逆?那双猫儿眼是如此的独一无二,为什么人就不能也跟着多唯我独尊一点?

「告诉我,这么竭心尽力地使命必达,真的只为了戎雪的一句托嘱?还是因为阿月跟他生得太像,像到你这只笨猫已分不清心里装的到底是谁了?一个替身,这是你想要的?」

称的上火气的玩意儿在肚里升了又降,降了又升,往复之繁让戎剩再不想费神计较自己的心情是第几次这般爬山越谷地起起伏伏了,全为了这只空长眼的瞎猫,那双眼明明又亮又大的,怎么视野却窄得连自身都看不到?尽塞满旁人的影子。

笨猫?戎雪?好半晌赫连魑魅才意识到男人所说的戎雪就是残雪在那达王室里的称呼,分神间却是没功夫再去细想笨猫指的又是什么。

「不,咳……咳咳……」

不是的!咳声不断,即使无法成语,赫连魑魅仍是不放弃地频摇首否认……即使戎月的那张脸不时仍会令他跌人回忆,但除了第一次的见面,从来,他就没把戎月跟残雪两人搞混过,是的,从不曾混淆。

心音不住地呐喊,惶急中赫连魑魅却逐渐察觉了自己的反常……为什么要解释?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向个敌友难分的陌生人解释?

如此主动多言根本不像自己,这些话是真想说给他听吗?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好提醒自己别再懦弱地,把情,把命,寄在另个人身上,戎月并没有义务替他担这些。

其实,心底一直都清楚残雪留下的交付只是个临别借口,一个暂时代替他作为自己生存的借口,当初火海里的约定早就为两人间的这道牵绊定下了时限,却没想到当初所谓暂时,一晃就十年。

如今作为所有理由的人既已远离而去,就该是做出决定的时候,生或死,继续留连人世或回归冥府,一切都由自己的意思,不再有借口,不再有牵绊。

只是……好狡猾啊!爷,同你一般,我也还无法迈开脚步前进,没有方向,该怎么走?

时间,早在连心血脉被斩尽的那刻起就停了,你我皆然,不同的只有对逝者的誓诺,予你束缚,予我,却是桎梏的解除,所以……我比你更惘然、更无措……

十年前滔天烈焰里的迷惑,又怎寻得着答案。

捂着咳到泛疼的胸口,赫连魑魅混乱地阖起了眼帘,然而下一刻却因为唇上冰凉的触感又张了开,近在咫尺的魔魅容颜,叫人颤栗的沁寒渡入口的的却是滋润的热暖,一分分舒缓了喉间胸臆的灼痛。

再度敛下如羽长睫,只因为男人炽烈的气息实在太过迫人,然而双唇却是更加渴求地迎上汲取,赫连魑魅忍不住伸手攀上了给予温暖的宽肩,纵使解渴的津液已变成了另种截然不同的湿软也未推拒。

莫名的,这样的温暖竟令他生出种眷恋的感受,许是因为此刻的自己……太旁徨了……?

仿徨到什么方式都好,只想确定尽管余下的人生没了理由,没了方向,他也不真是抹飘荡的幽影而已。

四唇相接,努力学着记忆中男人的方式吮噬啃咬着彼此,同时也不忘转着舌瓣与口中的侵略藤绕勾缠,陌生的热意在四肢百骸里逐渐游走高升,诡异却不让人觉得厌恶。

是醉了吗?赫连魑魅迷迷糊糊地想着,整个人晕沉沉地什么都没法想没法做,纯粹只能够感受,那种快被炙融的感觉就仿佛躺在云端上般,轻飘飘地无处着力却又绵柔地叫人想沉溺不起。

「……魅儿。」悦耳的语声叹息似响起,染上情欲的嗓音比平常又低了几分,戎剩笑瞅着软倚在怀里眩然急喘的人儿,伸指轻抚着那因为染上几许嫣酡而显得白里透红好看的面颊。

不自量力的笨猫,技不如人还敢玩得这么过火?不过该说是孺子可教还是天赋异秉呢!就刚才的表现而言,未来的日子大概不乏精采可期了,只是这只猫是知一反三换成把自己当作戎雪的替身了吗?

无妨,从未玩过的游戏想必不会太乏味无聊,只是这一替……他戎剩可不懂得什么叫让位。

「可以解释这是你的谢礼吗?很实用,可惜份量轻了点。」指上传来的滑腻触感,让戎剩忍不住又意犹未尽地低头轻啄了几下,邪魅的笑容徐徐在唇畔边绽露。

想做的其实是直接把人连皮带骨吞了,只是……看在这只猫如此痴情的份上,他该给个机会才是。

常人总说得不到的最美,若是如偿夙愿了呢?得到后会是如弃敝屣还是更死心塌地?

不论答案为何,他的魅儿该能满足他的这点好奇。

「毒解到化功你有六个时辰,来不来的及帮阿月清君侧就看你自己的本事。」拇指弹指似地一划,鲜红立即从食指中指的指尖涓流而下,戎剩将双指探人了甫平复下急喘的人儿口中。

「吮着,否则血凝的快,又得累我多割几道。」

「你……」才从方才的晕潮中回过心神,熟悉的血味便在唇舌间满溢,赫连魑魅有着一瞬间的愕然,赫然忆起晕迷前以及苏醒时口里隐约的腥涩苦味,那也都是他的血吗?又是为什么?

「阿月没跟你说我姆嬷是玩什么长大的?」看着面无表情眸中却幻彩数转的赫连魑魅,戎剩又是扬了扬唇,难得单纯只为觉得好笑而笑着……这只猫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定功夫是够了,只不过前提是得把眼檬了才算。

不知道他的前任主人——戎雪怎没告诉笨猫这点露馅?是没发现还是反正旁人根本不看这双眼?抑或是……同自己般想保留着赏玩呢?

「我的血就是解毒良药,差不多亥时毒解你也就能恢复气力了,只是腿上你戳出来的洞贯穿肌理,三天的时间想愈合是痴人说梦,顶多不再出血,办事时……自己多留意。」

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戎剩不免觉得有些可惜,看不着这只猫若是听出话里玄机的模样,没办法,有得只好有失了,然而指尖随即被软舌缠覆舔吮的,感觉令他忍不住又是勾起了微垮的唇角。

他的魅儿,还真是不啰唆的好性格,害他等不急想看这只猫一旦得到所想后会是什么样的有趣反应了,只是现在天光才亮,待得日升换月起……唉,还真是漫漫长昼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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