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关外,长白山北麓鞍谷,一处隐没在参天树海里,人烟罕至的小小山谷,当地人依照它的外观为它取了这么一个贴切的名字。
以前,“鞍谷”这两个字对当地人而言,等同于禁地,就连最顶尖的猎人也不敢随意踏入鞍谷一步。因为传说中,鞍谷是千年雪貂的老巢,谁敢擅自闯入,就得有被貂妖生吞活剥的心理准备。
但这个禁忌却在八年前被打破了,现在的鞍谷虽然神秘依旧,但貂妖的传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女菩萨的神话。
谷外的居民争相传诵着,说是鞍谷里的貂妖之所以不再出来害人,完全是女菩萨的功劳,是女菩萨降伏了貂妖,而貂妖在受感召之余,便把鞍谷献给了女菩萨,让远道而来的女菩萨有个久居的栖身之所,好让女菩萨得以固定在每个月的月初,出谷来为附近的居民驱邪避魔,救苦救难。
“阿恪!”柔细悦耳的嗓音穿透寂静的森林。
“宁姐,我看阿恪那小子八成又出谷了。”跟第五宁出来抓人的紫荆没好气地嘟囔着。
“是吗?”第五宁闻言拧起秀眉,显而易见的担心浮上了清丽的容颜。
他不应该随便出谷的。她有些着急地想。
虽然谷外的居民看在她的面子上,对他都还算和善,但万一让他们不小心知道了他的秘密,难保他们不会伤害他。
看出了她的忧心。寡言的菖蒲主动提议道:“我去谷外看看。”
说着脚下一个提点,飞身一跃,转瞬间便消失在两人眼前。
“菖蒲,小心点!”来不及把叮嘱说出口的紫荆只有对着空无一人的森林大喊。
喊完后她回过头来,有点伤脑筋地问:“宁姐,你是不是又叫阿恪背医书了?”
“你怎么知道?”被紫荆一语道中,第五宁白皙的脸蛋浮现一层做贼心虚的微红。
紫荆翻了翻白眼,“我怎会不知道?那小子除了怕你要他背书外,还会怕什么东西?”
阿格可是鞍谷里的小土霸王,上至飞禽走兽,下至花草树木,无一不曾遭他蹂躏过,躲他怕他都唯恐不及了,哪有本事吓得他逃之夭夭?
“不是说好不逼他背了吗?”紫荆两手擦在腰际,絮絮叨念起来:“学医又不是一定要背熟那些枝枝节节的本草、备要,我和菖蒲不是也都没背过?阿恪才几岁,他连字都还识不全,你就要他背一本又一本的医书?”
“可是——”第五宁试着想反驳紫荆这些似是而非的论调,但一开口又被紫荆给堵住了嘴。
“没有可是,我们不是已经约法三章了吗?哪,你身为家长,却带头知法犯法,该当何罪?”吃定了她柔顺的性子,紫荆是毫不客气地质问着。
由于事关她们能否继续逃避背书的噩运,因此紫荆可是卯足了劲来替干儿子争取豁免的权利。
不像阿恪有继承家业的压力而被迫学医,紫荆和菖蒲习医完全出自于兴趣,因此只要一遇到她们不喜欢的功课,便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再说。而背医书,即是教她们最感深恶痛绝的事。所幸现在有了干儿子当挡箭牌,她们当然二话不说地拿他出来做借口,只求背书的苦差事永远落不到她们身上来。
“背医书对阿恪有帮助的。”
“有帮助是没错,但不一定要现在背啊!”
“可是……”第五宁顿了一会儿,才接着缓缓说道:“阿格他爹学医时,也是从背书开始的啊!”
她一句话堵得紫荆无话可说。
阿伤的爹是菖蒲的救命恩人,即使她再怎么讨厌他,也不能帮阿恪躲掉背医书的必备功课,害得他的儿子学艺不精。
“是吗?”紫荆嘴角不太自然地抽动。
“背医书不难的。”瞧出了紫荆视背书如梦魇的心态,她浅浅地笑了开来。“当初阿格他爹也是说什么都不肯背,可后来还不是越背越有心得?”
“他也不喜欢背书啊?”紫荆有点意外。
“嗯。”第五宁笑着点点头,“他先学武后学医,十三岁才真正开始跟着我习医,加上他性子又好动,自然是不肯好好静下来背枯燥的书本。”
“那他后来又怎会乖乖背的?”紫荆忍不住问道。
一抹可疑的红云随着紫荆的疑问倏地染上了第五宁双颊,“这……那……嗯……”
在她以一连串无意义的虚字答覆后,自知提了个笨问题的紫荆撇了撇嘴,“算了,算我没问。”
“不是说好不准随便出谷的吗?”责备的语句由第五宁那柔柔的嗓音里吐出,听来半点骂人的效果也没有。
被菖蒲逮回来的阿恪头戴小兽皮帽,身上的杉子沾满泥土草屑,看似因惭愧而低垂了小脸,乖顺的任由娘亲责骂。然而事实上,他之所以把头垂得那么低,完全是为了不让娘看到他正毫无悔意地扮着鬼脸。
说来真是倒楣,他才刚踏出谷,都还没能沾上谷外村子的边边,就被随后赶到的菖蒲给抓了回来。
“阿恪,你有注意听我的话吗?”发现儿子的心不在焉,第五宁蹙起了眉心。
听到娘亲的质疑,阿格立即朗声应道:“当然有。”
“是吗?”她才不相信呢!
儿于是她生的,她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底细。
说来也奇怪,这孩子古灵精怪得既不像他爹,更别说是像她了。
打从他一出生,她就知道这小家伙绝不是个好伺候的乖宝宝。只要她们服侍得一不如他意,他就开始闹,闹得她们这一个娘亲。两个干娘伤透脑筋,好几夜不得安睡,直到一切顺他意了,他才肯放过她们。等他稍大一点,开始学爬,能够移动后,屋子里的东西可遭殃了。等再大一点,让他学会走路后,整个鞍谷便被他搞得至今不得安宁。
上个月她照例出谷为村民们义诊时,一时心软应了儿子的要求,顺道带他一起出谷看看,怎知竟就此让他将恶势力拓展到谷外,莫名其妙成了村中孩子们的头头,专门负责领着那群小喽罗四处捣蛋,教她是头痛得要命,只有明令规定他不准再随便出谷,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这小家伙偏偏不听话,老是想尽办法要出去玩,这次甚至借口逃避背书而溜出谷,所幸被菖蒲及时逮住。
突然间她灵光一闪,忆起了杭州的表姐殷缇。
阿恪的性子是不像他爹或她,不过仔细想想,反倒觉得他有几分缇姐姐的味道,两个人一样任性妄为。一样机灵狡黠,怎么看缇姐姐都比她更像阿恪的亲娘。
莫非这是因为当初怀阿恪时,缇姐姐整天缠在她身边,而无意中耳濡目染的关系?
“娘?”阿恪皱着小脸喊,为她的出神感到不满。
每次都这样!他嘟起了小嘴。
“嘎?”第五宁被儿子这么一叫,总算回过神来。“怎么啦?”她还以为儿子有事叫她。
“娘,你不要每次骂人骂到一半,自己就跑去神游了好不好?你骂的人是我那!注意看着我!”阿恪抱怨道。
被儿子训得不好意思,第五宁红着脸道歉,“是娘不好,你别生气。”
“知道不对就要改啊!”
第五宁忙保证,“我会改的,对了,我刚刚骂到哪里?”
“刚刚你问我有没有注意听你说话。”阿恪提醒道。
她点了点头,“那你有没有呢?”
“当然有!”他说起谎来可是脸不红气不喘的。
“有就好。那我们再继续……”
站在一边旁观的紫荆和菖蒲哭笑不得的听着他们母子间的对话。
“宁姐这个当娘的,连儿子都爬到她头上了,还傻呼呼的浑然不觉。”紫荆边摇头边叹气,似乎很受不了第五宁的单纯傻气。
菖蒲仍是一语不发,但皱起的眉头却也明白显示出她的不赞同。
“唉!”紫荆也不理会她是否有答腔,自顾自地念道:“不过话说回来,阿恪聪明点也是好,以后他总是要出谷去娶妻的嘛!男人不滑溜一点,怎娶得到妻子呢?”
她这话总算引起了菖蒲的注意。
“你有打算出谷吗?”
“嗯?”紫荆不解的看她一眼。“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出谷干嘛?”
她这一反问让菖蒲显得有些困窘,不过还是问出了她所挂心的事。“你不想嫁人吗?”
紫荆有趣地睨着菖蒲欲言又止的表情,故意捉弄道:“嫁人吗?你不提我倒忘了,”
“你真的要嫁人?”菖蒲一惊。
瞧她紧张的!对菖蒲的反应颇为满意的紫荆甜甜一笑,“你说呢?”
好不容易终于哄得儿子睡着了,第五宁这才松了口气。
她小心地将儿子身上盖的薄被拉好,即使是盛夏,入夜后的鞍谷仍是透着微微寒意,一个不留心,是很容易染病的。
透过昏黄的烛光,她细细凝视着儿子沉睡的可爱模样,柔荑缓缓抚上儿子拿下小兽皮帽后,披散在枕上的一头醒目白发。
是真的做错了吗?她忍不住自问。
儿子天生的白发是否就是她做错事的惩罚?如果真的是……
她实在无法想像倘若答案是肯定时,她日后该怎么向儿子解释为何他不能有子嗣的残酷事实?届时,他会恨她吗?会恨他爹吗?会恨她执意生下了他吗?
当初为了能拥有一个神似于他的骨血,她罔顾众人反对硬将阿恪留了下来。原本以为从此,她可以带着儿子找个偏僻的地方相依为命、安安稳稳的过活,可是老天显然不肯如她所愿。儿子一落地,那一头雪白的发吓坏了接生的稳婆,也击碎了她所坚信的一切。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只有带着儿子躲回鞍谷,期望与世隔绝的生活能减少儿子可能面对的伤害。
这八年来所幸有紫荆和菖蒲在她身边帮忙,不然他们母子想靠一己之力在长白山里存活下来实在困难。
她是个徒有一身高明医术,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再加上身边带着未足岁儿子,在这深山野岭里,能不被野兽啃食掉就已是万幸,逞论是定居营生了。以前有他在,食衣住行全由他一手打理,在他的宠溺下,她总以为在鞍谷里的生活就该是那么简单、舒适,直到她亲自动手操劳,她才深刻体会到他对她的用心。
他,现在可好?视线凝聚在儿子稚气的脸庞上,透过肖似他的小脸蛋,仿佛让她再次看到了十一岁时的他,也让她想起了自己刚进鞍谷的那段日子——
初到鞍谷的她其实是很惶恐不安的。
四个月前的一场意外夺走了娘的生命,不久后,与娘情深的爹也跟着走了,将她托付给闻讯赶到的大伯。
也就因此,她离开了从小生长的华山山脚,随着大伯远走出关,来到了林木参天的隐密幽谷。
茂密树林占据了鞍谷的绝大部分,阳光很少能直接照射入林间隙地,整个谷里除了他们居住的谷北空地外,几乎都是常年阴暗而森冷的。
习惯到处游荡、四海为家的大伯把她安顿好后,便离开了鞍谷,留下她一人独自面对他。
他的名字叫第五衡,大伯说,他是她仅存的至亲。
照理说她与他虽然自小分散两地,可至少手足亲情也该使他们相处起来不至于太困难,但实际上,每当她试着想对他表达善意时,严重的挫折感便毫不客气地打击她的自信。
“这个树屋是你一个人盖的吗?”站在树下的她羡慕地看着他在树屋上穿梭来去。
第五衡一听到那熟悉的讨厌声音,飞剑般的浓眉立即皱了起来。
这两、三个月来他的生活被树下那个女孩严重骚扰,举凡他吃饭,睡觉、练武,她都不肯放过,硬是在他身边跟前跟后的,他烦都烦死了,哪有心情去搭理她?
“阿衡?”她不死心地喊着他的名。
听到自己的名字由她轻柔细腻的嗓音喊出,他面容一僵,随即恶狠狠的回应道:“别叫我阿衡!”
被凶得无辜,第五宁拧了拧眉,“那我要叫你什么?”
“哼!”他管她叫他什么,别来吵他最好!。
他迳自忙着手上制作捕兽陷阱的工作,不打算再去理会她。
发现他又露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委屈的抿着唇,一语不发地站在原地仰望他。
别理她!第五衡拼命将注意力锁定在眼前的工作,克制自己不要分心去看她那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卑鄙!每次都拿眼泪来逼他屈服!他忿忿不平地想,越想越生气,气到一个不留心,一把扯断了捆木条的兽皮绳。
“该死!”他低咒一声,心情恶劣到极点。
他咬了咬牙,猛然甩开了快完成的陷阱,起身跳到木头平台边缘,往下喊:“是我盖的!是我盖的!你别再来烦我!”
教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大跳的第五宁怔愕了片刻,才意识到他那没头没尾的话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原本满是挫折的明亮大眼霎时涌入几许光芒,她漾开了笑脸,得寸进尺的要求道:“我可不可以上去看看?”
第五衡一听,二话不说地拒绝,“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她难过的问。
他的树屋盖得又大又漂亮,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大得可以当屋子住人的树屋。打她一来到鞍谷,就被那屋子给深深吸引住,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上去看看,设想到还是被拒绝了。
他哼了一声,连回答也懒的转身就走。
“阿衡!”她好不失望的看他又走回树屋里,不再理会她。
从小被父母亲捧在手心呵疼的她几时被人这么冷落过?而且冷落她的不是别人,而是日后要与她相依为命的至亲。
父母相继去世的伤心与与连日来的委屈寂寞转换成了热烫的泪水,溃堤般地涌出了她眼眶。
她真的哭了!断断续续的泣声窜人第五衡耳里,震撼了他冷硬的心。
本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毕竟有哪一回她是真的哭过?可没想到,这次她竟当真哭了。
被哭声困扰得心烦意乱的他开始在树屋里来回踱步,挣扎在理她与不理她的决定之间。
第五衡!你不是早已打定主意不甩她的吗?他痛斥自己的犹豫不决。
四个月前,大伯突然告诉他,爹捎来消息,说娘已经死了,而爹也因心病难愈,时日无多了。普通身为人子的听到爹娘一死一弥留的消息时,该有怎样的反应他不知道,但平静淡漠绝不是其中之一。可那就是他当时心中的唯一感受。
爹、娘这两个本该在他童年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人,却在他五岁过后的记忆里缺席了,因此想要他对他们的去世有任何的情绪反应,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打小他就被爹过继给无子嗣的大伯,跟着大伯来到东北过活。说他不曾埋怨过父母的狠心是自欺欺人,但再怨再恨又能怎样?事实已是事实,他既然无力改变,也只能接受。
跟着大伯生活还算可以,虽然大伯一年里大半时间在外游历,放他一个人在谷里自生自灭,但比起以前跟在父母身边饱受漠视的日子,他还是比较喜欢前者。毕竟只要大伯一不在,整个鞍谷就是他的天下了,没人作伴又何妨?他有鞍谷啊!
不过……
外头的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再度提醒他她的存在。
当大伯带着第五宁回来时,他是满心的震惊讶异,然后很自然的,他开始排斥起她的出现。
她不该来到鞍谷,不该侵入他的生活!
他愤然执起了桌上的小木杯往她的方向用力一扔。“滚开!”
“咚!”木杯好死不死砸中了她前额。
“啊!”一声痛呼逸出她唇畔。
突来的剧痛让她头一昏,整个人倏地瘫倒在地。等到意识恢复时,伤口渗出的鲜血已染红了她半张脸。
听到她惨叫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闯祸了。
匆匆跑出树屋往下一瞧,眼前的情景让他心头一凉,想也不想地蹬足一跳,直接跳到她身边。
“好痛……”第五宁低低呻吟着,眼泪更是汹涌溢出。
他抓开她捂住伤处的小手,一手赶忙扯下衣袖,压住她伤口,一手则绕到她背后,将她扶坐起来,半靠在他肩头。
“你打我!”头部受伤让她显得苍白而虚弱,不过她仍不忘乘机指控他的暴行。
第五衡狼狈的抿紧双唇,过了一会儿才在她的逼视下低头认错。
“对……对不起!”
就这一句对不起,让他再也无力抗拒她大举入侵他的世界,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同样的,他也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两人间的情感什么时候变了质,她从未去深究过。她只知道在两人相依的五年岁月里,她只看得见他,只想看着他。
全心的信任依赖也会滋生出爱情吗?对她而言,答案是再肯定不过的了。
成长环境的恶劣让他早熟且独立,比起在父母羽翼下长成的她,年纪较小的他反而成为两人之中的保护者。
狩猎、耕种、烧饭、洗衣、织布、修葺房舍等,几乎所有的工作全由他一手包办,而她只负责缝补衣物和教他识字习医。
现在想想还真有些吃亏。他独揽一切家事,不许她做额外劳动,让她在他的宠溺下,甚至连最基本的烧饭喂饱自己都不会,倘若阿格真得靠她一个人养大……
她光想就觉得害怕。
鞍谷里除了两间新盖的小木屋供他们四人居住外,就属空地旁的陈年樟树上的老树屋最醒目了。
他的树屋至今仍被她保存完整得一如他还在的时候,甚至为了避免损害,她不但把树屋上了锁,还不准阿恪随便上去,更无论是让紫荆她们涉足。每隔几天,她会亲自为树屋清扫一次,不让灰尘沾染那些属于她的他的物件。
当初她带着阿恪和紫荆、菖蒲由杭州回到鞍谷时,他们之前居住的小木屋已被误闯入谷内的野熊破坏殆尽,只留下高筑树上的树屋逃过一劫。
除了阿恪,她能拥有来自于他的,只有树屋里的几件衣物。几本他以前习字的书帖与那满满一箱子的鬼画符。
说那堆纸上的涂鸦是鬼画符,还真没有冤枉他。
在她没逼他识字之前,他连自个儿的名字也不会写,倘若要记录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拿纸笔乱画一通,画什么只有他自己看得懂。而且对那些画,他还宝贝得不得了,以前不管她怎么求、怎么缠。他都不肯让她看。害她以为上面写了什么他的小秘密,好奇得不得了。可是当她真正看到那堆画满古怪图案的纸片后,大失所望之余更多了几分莫名其妙。
他为何这么宝贝这些画?
她思考了整整八年,还是想不通。
第五宁从架子上取下装着画纸的小竹箱,小心翼翼地拿出整叠泛黄的宣纸搁在桌上。
“娘,你在树屋里对不对?”阿恪的叫唤声自树下传来,让她不得不停下手边的事。
“有事吗?”她走出树屋,来到平台边缘。
阿恪仰起满怀期待的小脸,“我也要上去爹的树屋!”
爹的树屋是谷里他最喜欢的地方,不过娘把它划成禁地,不准他随便上去。仔细算算今年过年到现在,他也才上去过三次而已呢!
望着儿子满怀期待的脸,第五宁心一软,叹笑道:“上来吧!”
阿恪一听,忙不迭地沿着钉在树干上的木梯往上爬,动作俐落熟练得仿佛他早已爬过数百回,然而事实上的确也是如此。
由于他自认不是个乖小孩,举凡娘的谆谆教诲、耳提面命,他多半都阳奉阴违,即使娘不准他随便到树屋,也锁上了树屋的门,他还是老趁娘不注意时上去逛逛、看看,自然练就了一身爬树功夫。
“娘,你在看什么?”他挨近娘亲身畔,为她手上那一大叠的涂鸦感到困惑。“这是谁画的?”
放下手中的纸张,第五宁将儿子抱起,顺势坐进老旧的竹椅里。“这些是你爹小时候的画。”她让儿子在她怀中坐好后,又拿起了画细看端详。看着那一张张黑乌乌的画,阿恪嘟了嘟嘴,皱起小脸,“爹的画好奇怪!”
“奇怪?”第五宁不解。
如果儿子说他画得让人看不懂,那她还能理解,可是画得奇怪……
阿恪伸出小手,指着最上面那张纸上画的东西说:“这个看起来像石磨。”他们谷里也有个旧旧的石磨,因此他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画上的图。
“石磨?”第五宁压下满腔的诧异,凝神细看,果然在简单的线条中隐约瞧出了石磨的模样。
忽然间,过去的记忆回笼。
她蹙起柳眉,记得谷里出现石磨是在她来的半年之后……不!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东西都是在她来谷里后,才在谷中出现的:菜圃、稻田、牛只、鸡群、木质碗盘筷子、织布机……
上个月出谷为村民义诊时,某个村民在看到阿恪后所说的话突然闪过她脑海。
“夫人,这孩子的面相好生眼熟,我似乎在哪儿看过……啊!我想起来了,约莫十三、四年前,有个少年三天两头在村里出现,拿着猎物到处向人交换学东西,什么种田、磨麦、做面、木工、织布他都学,他的长相就跟这孩子一模一样!”
十三、四年前,一模一样……
当时怎没想到那村民口中所说的就是阿衡呢?
为了她吃不惯肉食,他这才去学种菜、种稻;为了她习惯用碗筷进食,他才去学做木碗、木筷;为了让她有布裁新衣,他去学织布……
手上的纸张随着迟来的须悟变重变沉,他的用心一点一滴全纪录在这些画里。
“娘?”瞧见娘亲看画看到一半,忽然泪流满面,阿恪除了满脸的莫名其妙,更有着不知所措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