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无故失踪了十多天后,易开封终于又回到瀣村,只是离开时只有他一个人,而回来时却不知怎地多了一人。
“开封!”乍见易开封归来,武大爷是既惊又喜,当场抛下手中锄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来。“你是跑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初静他们急得都快疯了?”
“大哥!”十多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易开封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而沙哑。
“你——”瞧他一身风尘仆仆,满脸难掩的疲惫,
武大爷即使想为他的不告而别说些什么,最后也还是吞回了肚子里。
陡然,一阵惊呼自易开封身后的传来——
“你不是哑巴?”
武大爷循着声音来源,这才发现跟在易开封后头,
做书生打扮的陌生男子。“你又是谁?”
“我?”书生指指自己鼻子,“这位大哥,你问的是我啊?”
武大爷嘴角—撇,“我不问你,难道问鬼?”
书生听他说得不客气,倒也不着恼,笑嘻嘻地回道,“小弟姓徐,单名一字骅,河西肃州人。”
“河西肃州人?”武大爷挑眉,转向易开封,“开封,这人是你朋友?”
朋友?易开封倏地—僵,抿起嘴不答声。
徐骅见他黑着脸不出声,尴尬之余自己解释道:“易大侠是小弟的救命恩人。”
打从被吴三桂抓进私牢后,他就已有今生只怕得在此老死的心理准备。因此对于十天前的深夜所发生至今的一连串变化,老实说,他还真有点难以适应。
“易大侠?救命恩人?”武大爷皱眉。
徐骅点头,“是啊!多亏易大侠仗义相助,小弟今日才得以重见天日。”
他是事后才从其他一同获救的年长马师日中得知,原来眼前这个哑巴似的救命恩人就是名震一时的大侠易开封。
武大爷嘴角一句,笑道:“开封,你失踪的这几天,就是去带这个文绉绉的小子回来啊?”
“师父?”
由远处传来的一声呼唤让易开封回头,只见亚平正朝着他飞奔过来。
“师父,你回来了!”全然的惊喜写在亚平年轻的脸庞上。
“嗯。”相较于他的喜形于色,易开封脸上非但不见半点兴奋之情,反而看来还有几分突兀的沉重。
“这位小兄弟是易大侠的高徒吗?”徐骅好奇地问。
正因师父反常的脸色而皱眉的亚平分神看了眼出声的陌生人,“这位是?”
“在下徐骅。”
徐骅?亚平一惊。
他一脸的震惊让徐骅不禁起了怀疑,“小兄弟听过在下的名字?”
亚平没搭理他,愕然的眼光转向了易开封,“师父,你这是……”
易开封身子一绷,掉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神经粗得瞧不出他们眼神举止间的异样,武大爷跛脚搭上易开封的肩,“哪,我看你还是赶快回家去让初静安安心,别杵在这儿了。”
易开封嘴一抿,晦暗阴沉的眸里闪过几许挣扎。
★★★
砰!又一张椅子被他们砸坏了。
初静—手抱着被吓得缩在她怀里的女儿,一手拍抚着躲在她身旁怕得发抖的季乐,不发一语地冷眼看着吉家四兄弟一件件地毁坏屋里家具。
“易夫人……”吉家老么趁着哥哥们专注在砸坏东西的空档,满怀歉意地来到初静她们身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来找你的麻烦,只是……”
他今天会跟着来作乱,完全是受他那三个兄长的胁迫,绝非自愿。
前不久,他那几个哥哥拿邻居们合资买猪的钱去还赌债,而逼不得已去偷猪的事被当场拆穿,要不是娘不顾脸面的死求活求,还答应说要全数退还邻居们的买猪钱,他们三个恐怕早就被愤怒的邻居们送官严办去了。可是事后,他们三个非但没半丝悔意,还将这笔帐记到了易开封头上,说是若没有他出来捣蛋,他们也不至于会被邻居们群起责难。因此几天前他们听说易开封可能离家出走后,便动了来易家砸东西泄恨的打算,好不容易今天盼到了他们颇为忌惮的亚平和叔康两兄弟不在,这才大摇大摆地进易家来作恶。
初静冷冷地抿了他一眼,几乎抿成一直线的双唇是极度忍耐的结果。
被瞪得好不尴尬,吉家老么摸摸鼻子,还想说些什么为自己开脱的话,“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是……”
“老四!你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动手!”吉家老大
恶狠狠地扯下悬在壁上的一幅字帖。
看着爹遗留下来的墨宝被他们毫不在乎地撕扯下来,初静眼底的寒意更甚了。
“嘿!你们看我找到什么?”捧着一盒小木箱,吉家老二高兴地从内室跑出来。
“这什么东西?”吉家老大靠了过去。
打开木箱盖子,一片耀眼的黄澄澄光芒立即漫在眼前。
“哇!”从未看过那么多美丽金饰的吉家老大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叹。
“我说是好东西吧!”吉家老二邀功地笑着。“不只这些,老三还在里头发现一堆包准你见都没见过的玉饰、丝料呢!”
“大哥、二哥,这样乱拿人家的东西不好吧!”吉家老么劝阻道。
“啤!你懂什么?”吉家老二斥道。“这易开封跟咱们家一样是种田的,你说他哪来这么多金饰布帛?看他那副德行,活脱一脸土匪样,说不定这些东西都是他从别的地方抢来的呢!”‘
“对啊!对啊!”吉家老大附和道。我看咱们干脆报官,让易开封死得更难看!”
吉家老二贼溜的眼睛转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停到了初静秀丽的面容上,“不过那就可惜了咱们年轻貌美的易夫人罗!”
听他说得轻佻,吉家老么不由得火大,“二哥!”
“嘿!你到底是哪边的?”古家老二不满地狠瞪他一眼。另一头,吉家老三也从里头搬出好几匹一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高级丝料。
眼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从里头搬出东西来,初静眸里凝成了片片冰霜。
那些都是开封这几年来陆续送给她的礼物,她却一直舍不得用,因为她知道,为了买这些贵重物品。他每天工作得有多卖力、多辛苦。可是现在,她所珍惜的却被他们拿出来糟蹋。
再也忍受不了自己兄弟的恶行恶状,吉家老么跳起来嚷道:“你们这样不用等易开封回来,只要易夫人待会儿到官府那儿一告状,我看死得难看的不是易开封,而是咱们四兄弟!”,
“这你就放心了。”吉家老大嘿笑道:“我早就计划好等咱们—报完仇,就立刻到邻县去避风头,再过一阵子田里就要开始忙了,谅亚平和叔康再怎么气愤难平,总不能抛下田里工作不做,跑去找我们吧?”
“那以后呢?我们难道就不回来了吗?”
吉家老二咬道:“你还想继续待在桑树坡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啊?”他拿起木盒里的金饰,“有了这些,咱们要去哪儿打天下还会有问题吗?”
“那爹和娘呢?”他们该不会连爹娘也不顾了吧?
“谁管那老头、老太婆!”吉家老二哼道。
吉家老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要来找易家报仇只是个幌子,事实上,他们是想来易家打劫,好搜括财物供他们花用,而他竟然还助纣为虐。
“你们在我家里干什么?”
天外突然劈下—道旱天雷!
吉家兄弟闻声,个个顿时僵成了冰柱,没有一个敢回头确定那声斥喝的来源究竟是否就是他们心中所猜测的那个人。
最后,胆子较大的吉家老么咽了口干沫,抱着必死无疑的心理准备,率先慢慢地回头迎向来人。
“易……易大爷!”
★★★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易老弟还有弟妹能够看在邻居的份上,别把我那四个不肖子送官。”没了平时的高张气焰,自知理亏的吉大爷领着妻子,手里还捧着一箱看似沉甸甸的箱子,卑躬屈膝地来到易家,试着想赎回他那四个闯祸的孽子。
即使已把那四个小于教训得个个都奄奄一息了,易开封还是没能息怒半分。听完吉大爷的请托,他眯眼扫过被他五花大绑踹到墙角的四兄弟,顿时火气又窜了上来,不顾人家父母也在场,举起大脚再往他们身上踩了好几下。
“啊!求你不要!不要!”吉大婶吓得连忙挡到儿子们面前,哀求着易开封高抬贵手。
“师父!”亚平上前拉住他,就怕他情绪失控,不小心将人给踹死了。
被吉大爷请来充当说客的武大爷也开口劝阻道:“开封,够了!闹出人命可不好!”
“易老弟,手下留情啊!”吉大爷心急地嚷道。
“开封,得饶人处且饶人。”武大爷转向从刚才到现在—直默不作声,仿佛事不关己的初静,“弟妹啊!你也劝劝开封吧!”
他这话一说,初静还没做反应,原本还想踢人的易开封却倏地一顿,霎时停下了动作。
一看易开封因此停止打人,吉大爷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把手中箱子盖打开,转送到初静眼前,“弟妹,这是我们一点小小心意……”
淡淡瞄了箱子里满满的银子一眼,初静伸手轻拈起—块银子,状似无心地说:“银子有人命值钱吗?”
这点银子想买回他四个儿子?初静心中冷笑。
吉大爷听了,心头猛然一惊。
自己四个儿子犯的可是人赃俱获、罪证确凿的强盗抢夺罪,真要送交官府,轻则数十年牢狱之灾,重则可能性命不保。光靠一箱银子,他就想从人家手里买回儿子,是他太天真、也太一相情愿了。
”这……”沉吟半晌,吉大爷牙一咬,忍痛决定道:
“如果弟妹不嫌弃,那我在村南有块六甲地,倘若弟妹肯不计前嫌,这块地就当作是我们的赔礼,你看如何?”
吉大婶听丈夫有意要把祖传的那块肥田让给易家,惊得马上跳了起来。“这怎么可以!那块田是……”
“你给我住口!”吉大爷吼断地的叫嚷。“今天最没资格说话的就是你!要不是你毫无分寸地纵容、溺爱儿子,今天他们会这样无法无天吗?你自己看看,他们每个都长这么大了,却没有一个肯下田好好工作,成天只懂得到城里鬼混、赌博、玩女人,就算我有再多的家产,也禁不起他们这么没日没夜地乱花。反正那块田迟早也会被他们败光,不如现在让我把它拿来赎他们四条小命!”
武大爷见他真动了怒,忙劝道:“老吉,你就别气了,这事先解决要紧。”
吉大爷缓下火气,转头望向初静,“弟妹,你的意思如何?”
初静半垂着眼,好掩饰眼底闪烁不停的精光,“既然吉大爷这么说,那就照吉大爷的意思吧。”她答得柔婉。
“那,易老弟,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背对着众人,本是僵直不动的易开封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当作回答。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请武兄作见证,明天我就把地契拿过来。”吉大爷承诺道。
跟着易开封他们来到易家的徐骅站在门边,旁观者清地将整件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视线在触及初静那副看似无辜,实则狡黯的熟悉表情时,下意识地多停留了下。
好像在哪儿见过这种比笑里藏刀更好险的嘴脸……他皱起眉头,拼命在记忆里搜寻。
“啊!”他突如其来大叫一声,瞠大了眼直直瞪着被他认了出来的初静。
他这一声引来所有人的探视,其中当然也包括初静。
而几乎就在看见徐骅的第一眼,向来对人的脸孔过目不忘的初静也认出了他来。
★★★
眼前的情形实在有点尴尬。徐骅正襟危坐地处在两个似乎正冷战中的夫妻之间,眼珠子小心地来回偷觑着。
真没想到除了因指腹为婚而必须当她未婚夫的他之外,还真有人敢娶景榕这个恐怖的女人。他颇为同情地瞄了眼在她冷眼迥视下频频转开视线的易开封。
娶到了这种老婆,也难怪他要苦着脸了!徐骅将心比心地想。
记得小时候爹常带着他到吴兴朱家采访老友,顺便乘机让有婚约的景榕和他培养一下感情。起初两人刚认识时,他对于自己将来可以娶到这么可爱的妻子,说不高兴是骗人的。可是随着两人相处日久,被她栽赃的次数越来越多后,他就再也不这么认为了。
现在一回想起来当年每回她恶作剧去捉弄别人,最后却都把过错全推到他身上,害他被他爹痛打无数次的恶劣行径,他就忍不住咬牙切齿。甚至自从认识她以后,每当他遇见长得看似柔弱又无害的女孩,他就会不由自主地退避三舍,深怕这又是个端着一张无辜的脸,实则心机深沉的蛇蝎美人。
幸好现在她已嫁人生子,要不然真要他娶她当老婆,那他还不如先自我了断来得干脆。
“大姐!我回来——”前脚才跨进门的叔康在看清楚坐在他大姐对面的那个巨人就是他失踪多日的师父后,整个人顿时跳了起来,“师父。”他兴奋地冲到易开封身边,“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咦?”他迟钝地发现到徐骅这个陌生人的存在,“你是谁?”
已经被这么问过两三次的徐骅笑得有些牵强,“在下徐骅。”
“徐骅?”叔康诧异非常的反应与亚平如出一辙。“你……你就是徐冀徐伯的儿子?”
“是的。”听他唤景榕为大姐,又唤自己的爹为伯父,徐骅光用膝盖想都猜得出眼前这个小兄弟就是朱家的小儿子朱景柽。
叔康瞪大了眼,“你不是被关在云南吗?怎么会在这儿?”
“是易大侠救我出来的。”徐骅笑道:“没想到还真是凑巧,易大侠竟然就是景榕的丈夫——”
“什么凑巧?”叔康打断他的自以为是。“是徐伯跑来咱们村子,求我师父到平西王府去救你……”说到一半,他慢半拍地发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不对啊,师父,我记得你应该不晓得徐伯跟踪我们到瀣村来的事吧,那你又怎会自个儿跑到云南去救人?”
被他如此—问,易开封本来已黯沉得吓人的表情更显晦暗了。
要他怎么说?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也不希望在惹初静生气的那天一早,因为心情沮丧得无法到田里去工作,半途就折返回家。若是他没折返,那他也不会因而知道,原来她早巳有个有功名在身的未婚夫,原来她……
当他听到徐冀说,她该是为求报恩而下嫁给他,在当时,她的没有否认就好比—根利刺,硬生生地插进了他胸口,彻底戳破了他长达三年的自欺欺人。
他知道,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下意识地迟迟不肯面对,迟迟不愿承认。为了报恩、为了迫不得已,她嫁给了他。在这段婚姻里,她对他可能有思义、有信赖,也有夫妻之情,可是这些都不是他所冀望的。是他贪心,在付出真情后,开始奢求她的真心,渴望她能同他一般……
在街上,刚听到那些女人所说的闲言闲语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恼怒,只是气愤过后,一股郁沉的空虚却紧紧将他纠缠住,逼他面对,面对他试图忽略了三年的真相——他不是她所期盼,那个能陪她过—生的丈夫人选。
像我们这样的粗人,娶了她们那种读过书、识过字的官家小姐,有时候在她们面前还真的是抬不起头来
武大爷说得对,他们这种粗人真的是配不上她们,也给不起她们所想要的那种生活。
为了让她过得幸福,所以他努力地工作,想给她所有一切最好的。可是他忘了,就算给得再多、再好,却始终给不了她一个最好的丈夫的他怎谈得上给得了她完全的幸福?
盲目了三年,他总算看清了,她终究不是他所该拥有的。
既然不该是他的,那他也只有把她还给她该嫁的人。于是他到了云南,硬闯平西王府救出徐骅,并且把他带回瀣村,带到她的面前。
一阵剧烈的刺痛袭上他胸口,痛得他几乎难以承受。
要一个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琵琶别抱而束手无策,那绝对是种刨心挖肺的痛。以前他瞧不起吴三桂,却念在往日情谊而迟迟没对他动手,现在换他尝到了他当年所尝的痛,这才真正体会到他为何甘冒着卖国贼的千古骂名也要迎清兵入关的迫切……
“师父,你还好吧?”看他脸色突然由黑转成苍白,叔康担心地问。
“师父!”亚平靠过来。
徐骅也关心道:“易大侠,你脸色看来真的很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就在众人都关注在易开封身上时,惟独初静这个本该最担心他的妻子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以那双沉静的眸子—瞬不瞬地看着他。
“初静。”突然,他开口了。
她没应声,炯亮的眼眸直望向他。
无法直视她仿佛可以洞穿他心思转折的眼光,易开封再次闪避开她的视线,深邃的眼里掠过一抹见不到底的伤痛。他掏出放在怀里的一大袋银子,放到她面前,“我……”他试着说出梗在喉头的字句:“这一百两银子……”
她看都不看那袋银子一眼,仍是静静瞅着他。
“是我给你和孩子们暂时的生活费,你先收好,以后我会按时把钱寄回来。”
“师父?”听懂他话里未说出口的意思,亚平一阵错愕。
初静双手一握,脸上倏地覆上层冰霜。“这算什么?”
“我……”他咬牙,“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本来就是个习惯流浪、居无定所的人所以我想……我想……。”在她的凝视下,他怎么也无法告诉她,自己打算离开的决定。
“你想什么?”她面无表情地逼问道。
“我想,我还是比较习惯以前的生活,所以……”他深吸口气,“我打算一个人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