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事情就是这样的。”叔康将徐冀的来意从头到尾为初静解说一遍。

大姐跟着武大娘跑出门后,徐伯向他问起她和师父之间的关系,谁知他一告诉徐伯,大姐所嫁的人就是他师父后,徐伯脸色不但更难看,还一语不发地甩头就离开,留下他和季乐满头的雾水。i

初静深思了会儿后问道:“徐伯可曾说过他的儿子怎会得罪吴三桂的吗?”

叔康摇头,“这他倒是没提过。”

“那你姐夫当时—口就回绝了徐伯的请求?”

“师父他连说‘不’都没有,只是冷哼一声。”叔康回想着当时的情况。“徐伯见师父摆明不想帮忙的样子,急的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甚至还当众跪下来求师父呢!”

“你有问过他为什么不答应吗?”

叔康皱皱眉,“大姐,你不要问笨问题嘛I你说,我有那个胆子去质问师父为什么不肯救人吗?”

“救什么人?”刚踏进厨房的亚平好奇地问。

“亚平,你还记得定远马场的徐伯吧?”初静不答的问。

亚平怔了下,点点头,“我还有点印象。”

在他记忆里,徐伯是爹的至交好友,以前他们还在家乡时,他每年最少都会来拜访一趟,待他们几个孩子极好,是个很和善的长辈。

“大哥,你也认识徐伯?”

“也?”亚平挑眉,嗅出了一丁点的不寻常。

初静解释道:“这回你姐夫带叔康到叶尔羌,回程时正好路过定远马场,与徐伯照了面,方才徐伯循着他们的马蹄印子,找到家里来了。”

亚平一听他们的形迹已暴露,直觉地神经绷紧了起来。“大姐,这……要紧吗?”

“没关系的,徐伯的为人我信得过。”他的担心她知道,若非叫她认出来人是徐伯,她也不会贸然推开叔康站出来与徐伯相认,毕竟人心隔肚皮,没有十足把握徐伯不会出卖他们,她绝不会轻易拿自己和弟妹的性命下赌注。

她眼里的自信让他霍地一松,“徐伯是认出了叔康才找来的吗?”

“不是,他是要找师父帮他救他儿子,才找上门来的。”叔康答道。

亚乎讶然地望向初静,“他儿子?那不就是……”

“是什么?”叔康忙问。

亚平谨慎地闭上嘴,轻推开弟弟凑过来的大头,

“这没你的事。”

叔康皱眉抗议道:“大哥,大姐的事就是我们全家人的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姐曾和徐伯的儿子有过婚约!”

“你怎么知道?”亚平睁大了双眼。

由于敏感的家世身份,知道大姐有婚约在身的人屈指可数。他之所以会晓得,还是从爹和娘对话里偷听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叔康满意地看他一脸错愕。“大哥,你可别小看我了,我还知道大姐那无缘的未婚夫是个中过举的举人——”

亚平赶忙捂住他的嘴,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隔了道墙的厅堂,压低声音混:“这事你可别在师父面前乱说!”.

初静眉一挑,敏锐地察觉到他谨慎言行里的不对劲,然后她想到了今早武大娘同她悦的那件事。

“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

亚平犹豫了下,最后想想这事让她知道实情也是好的,于是坦承道:“大娘不是说,师父从西北回来的那天在市集上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吗?”

“什么不愉快的事?”她追问。

叔康扳开亚平的手,抢话道:“还不就是街上那些三姑六婆说大姐嫁给师父是鲜花插牛粪的事嘛!”

其实很多村民老早就在师父背后这样说了,只是他们都不敢让他晓得,就怕伤了他的心。

“她们说的话被他听到了?”她心一沉。

叔康撇撇嘴,点头。

任费他们瞒了好些年,没想到一下子就破了功。

“我想师父这几天晚上常一个人喝闷酒,可能也是为了这个吧。”亚平说道。

初静抿住了唇不语。

自从开封打西北回来后,整个人便老是闷闷不乐的,仿佛心上搁着沉沉心事般。每回她问,他却都摇头说没事,可要真没事,他又怎会每晚瞒着她偷偷起来喝酒?

如今听亚平和叔康这么一说,她在恍然大悟之余,也不免气起那些碎嘴的三姑六婆。,“你们还记得是哪些人说的话吧?”她冷冷地问。

“大姐?”从没见过她这吓人表情的叔康怔愣住了。

不同于叔康的错愕,亚平只是挑了挑眉。

别人老看大姐弱不禁风的外表就以为她该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弱女子,可事实上却大大的不然。

“大姐的意思是?”

“既然她们那么爱说三道四,我就让她们说个够!”

★★★

一如这几天来的每个深夜,等着家人都入睡后,易开封提了壶酒,独自坐在厅堂里一语不发地啜饮着手中涩得让他难以入喉的苦酒。

“开封?”柔若无骨的小手坚定却不失温柔地压下他举杯欲饮的手。

他回头,只见妻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

“你怎还不睡?”勉强咽下喉间的苦涩,他问道。

“你呢?”她轻移到他身边坐下来,“你又怎么还不睡?”,

他没有回答,放开酒杯的大手一把反握住她按放在

他手背上的柔荑,一双眼怔愣愣地瞅着她白细腕间新套上的玉镯。

“你喜欢这镯子吗?”

“嗯。”她点头,眸子里漾着笑。

“是吗?”他嘴角微扬,笑得牵强。

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叫她心头一紧,敛起了笑,伸手抚上他保锁的眉心,她望进他布满阴郁的眼,“你是不是在意上回在街上听到的那些闲育闲语?亚平他们告诉我了。”试着抚平他眉的招皱,她柔声道:“你别把别人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他撇过头去回避开她的凝视,“我没放在心上。”

他那再明显不过的心虚让她失笑,“真没放在心上?”

“真的!”为了强调自己没说谎,他还用力点点头。

“既然是真的……”不顾他的抵抗,她双手一伸,扳回他的脸,让他无处可躲地正视她的眼。“那你就乖乖看着我!”

发现自己没地方躲,他直觉的反应就是立刻把眼睛眯上。

他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她一乐,突然兴起了想捉弄他的念头。

“我很丑吗?”她故意曲解他的举动。

他想都不用想地脱口就反驳,“哪有?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如果你不认为我长得丑,那怎么不敢看我?’’为缩短身高上的差距,她悄悄跪坐到板凳上,好凑近他的脸。

她的指控让他一急,连忙睁眼澄清,“我怎会——喝!”他被她几乎是贴在他眼前的小脸吓得倒抽口气。

“你……你……”他吓得谎话都结巴了。

“我怎样?”说着,她带点恶作剧意味地吐出丁香小舌轻舔过他唇瓣,“你说啊!”

他冷不防地又抽了口气,赧红就像水墨沾上宣纸般的迅速在他脸上渲染开来。

“开封。”她贴着他的脸轻喊。

“嗯?”她靠得如此接近,近得连他的呼吸都被她吐出的每一缕香气所占据。

“我闻得到你嘴里的酒味……”她压低了柔柔的嗓音,魅惑地将舌尖伸入他微合的双唇间。

陡地,一股推力硬是把她往后推去!

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他竟会在她主动诱惑他的时候推开她。

只见他整张脸红得发烫,气是大口大口的喘,厚实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她对他的影响力远比她认为的来得大……那他又怎会推开她的呢?

“我……”惊觉自己声音低哑得难以辨认,他尴尬地咳了两声,顺道起身离座好避开她可能会再重施的诱引。

他的动作让她眉头一蹙,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好让他内疚时,视线随着他的挪动刚好对上了他腰腹间……

这一看,换她轰然羞红了脸。

她发愣的眼和染得通红的脸让他不解地随着地的目光低头一看,大火迅速烫熟了他的脸,忙不迭地转过身去。

她轻捂着嘴,在短暂的羞窘过后,那灵动的眸里竟开始浮现出蓬勃的笑意与一丝丝的得意。

轻巧地跳下板凳,她噙着笑,悄悄来到他身后,在他因害羞而不敢回头面对她的时候,伸臂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你………”他身子一僵。

“开封,我们是不是夫妻?”她问,在他看不见的小脸上堆满灿笑。

他心头一震,“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她的问题让他没来由地不安起来,原本被挑起的情欲倏地消散而去。

“你别多心。”仿佛看得透他心底想的,她—边将脸颊贴上他背心,—边喃喃说道:“你这些天来老是躲着一个人喝闷酒,心底一定有事。开封,我们是夫妻呵!你的事不也就是我的事?你心里闷,我也不好过啊!”

“初静,我……”他听得眼眶一热,差点就要把心头揣着的死结说了出来,只是话到了口,却硬是又吞了回去。

他不怕她笑,就怕她会瞧不起他的软弱。

“你不说,那你就是不把我当妻子。”

“我没有!”他忙不迭否认。

“没有你就说啊!”她逼道。

“我……”他咬了咬牙,双手合握住她扣在他肚子上的小手,深吸口气后说:“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因为是孤儿而打小当乞丐的事吧?”

“嗯。”她点头,像是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似地收紧双臂,搂得更用力了。

收到她无言的支持,他又吸了口气,“从小我就羡慕别人有个家,有爹有娘疼,不像我们那些小乞丐,雨来没屋遮、病来路边搁,因此等我跟着师父学成武艺下山后,头—份心思就放在娶妻成家上头。我也知道自己条件差,没人又没钱,即使有心,也没人肯嫁,尤其那时候我又还没成名,会有姑娘肯嫁我才怪!”

“那成名以后呢?”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我是二十四岁在九华山上与黄百家前辈一战后成名,正巧那一年让我遇上个我小时候认识的姑娘,后来也就和她定了亲……”他背上一阵徽疼,“初静,你刚刚是不是咬我?”

“没有啊!”她回答得无辜,可表情却摆明着妒火中烧。

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决定相信那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于是继续说道:“我和那姑娘定亲后没多久,有一天,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跑来找我,说是那姑娘的情郎,来求我退了这桩亲事,别娶那姑娘。”,

“那你怎么说?”

没察觉她语气里的酸味,他迳自说道:“我还能怎么说?原来那姑娘之所以会答应嫁给我,原来是她和心上人吵架了,一时想不开,想拿别的男人来气他。”

“而你就是被她挑上了的倒霉鬼?”

他眉一拧,为她的形容感到有些不满,“我不是倒霉鬼!”

“不是吗?”他不高兴的口气让她忍不住抿嘴一笑,背着他再偷咬他一下。“你如果不倒霉,怎会正好叫她给缠上了?”

他一愣,仔细想想那倒也是。“难怪我老觉得遇上她后,日子过得没一天是顺心的……初静,你刚刚是不是真咬我了?”

“有吗?”她耍赖道。“对了,你当初又怎会舍得放那姑娘离开的?”

“初静,你……是不是在吃醋?”终于发现了她语气里藏都藏不住的酸味,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我有吃醋吗?”她答得酸气冲天,“反正你后来娶的是我,又不是她,我又何必吃那陈年老醋?”

“你如果真吃那姑娘的醋,那可就真吃得冤枉了。”他轻笑道,心情因她的醋劲而大好起来。

“这话怎么说?”她柳眉一挑。

“我不是说那时候是为了想早点娶妻成家才与她定亲的吗?对她,老实说,我一直当作是小妹妹,没什么男女之情的。”他轻笑道,接着话锋一转,“你有没有听过说书人说书?”

“嗯。”她点头,却不知他何以问这个。

“那你可曾听过他们所说的江湖故事?”

她顽皮地又咬他一口,“你这么问,是不是想知道我有没听说过有关‘开封刀’的故事?”

叫她—下子就猜中他心思,易开封脸上微红。“每个说书的都说我是最落魄的大侠,我自己想想也是。出道时—贫如洗,在江湖里打混了十几年后还是一贫如洗。我有个朋友褚宵——”

“清涧拳褚宵?”

“你知道他?”他显得有些惊讶。

“他和你齐名嘛!”她说得理所当然。

他一愣,她的理所当然听在他耳里成了窝心的感动。不过这样的感动却让她的沉不住气给打断。

“然后呢?”见他久久没说话,她催促道。

他笑道:“我和褚宵差不多是在同时期出道,他不到半年,就已经攒了一笔钱买地盖房子,现在更已称雄于岭南一带。”

“你羡慕他?”

他摇头,“他有什么好值得我羡慕的?他有的我也有,可我有的,他却不见得有,要说羡慕,应该是他羡慕我吧!”

“你有什么他没有的?”她好奇地问。

他手一拉,将她带到身前,俯首望进她眼里。“我有你、有晴娃,还有亚平、叔康、季乐,这还不够他羡慕吗?”

她听得心头一暖,用力抱住他,让掩不住的灿笑藏进他胸口。“你确定你刚刚喝的是酒,而不是糖水吗?”

他呵呵轻笑,伸臂搂紧她,“你和晴娃都是老天爷给我的奇迹。”

头一遭听他这么说的初静仰起了小脸,“我和晴娃是奇迹?”

“你们是我的奇迹。”易开封再肯定不过地说。“当那个姑娘的心上人找上门来的时候,老实说,我非但不生气,反而还松了口气。因为那时候我根本没钱娶妻,更别提养家活门了。”

初静回想起两人初相识时,他那一身落魄已极的衣衫,在心酸之余,不禁觉得奇怪,“你的钱到底都花到哪儿去了?”

“钱?”他侧头想想,“你知道的,钱那种东西老在我身上待不久,因为怕麻烦,即使有了钱,我也会想办法先把它花掉再说,买酒、买衣服、买马,不然就拿去帮帮同我一样出身的小乞丐,反正我渴了有溪水、饿了就打猎,靠天吃饭我也活这么大了,有钱没钱根本没差,只是我不晓得……”说着,他脸色突然黯淡下来。

“晓得什么?”她举手轻抚他颊边,眼底尽是因他而起的心疼。

迟疑了下,他扯扯嘴角,白嘲道:“我不在乎自己穷,可是别人在乎。”

听出他话中有话,她追问道:“是谁说了什么吗?”

他一阵沉默,而后才说道:“我后来在无意中听到……听到那个姑娘同她心上人解释她何以会和我定亲的原因,她说……”

隐约猜到那姑娘可能会说的话,她脸色—沉,“她说什么?”

他迟疑了下,脸上闪过—丝难堪,“她说……她之所以会和我定亲,完全是她爹的主意,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毕竟像我这种要钱没有,长相又凶恶难看的人,她是怎么也看不上眼,更别说是要和我做夫妻……她还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秤秤自己斤两——”

“够了!”初静捂住他嘴,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一把熊熊的无明火在她胸臆间狂燃。“她说那种混帐话,你难道没让她好看吗?”

他苦笑两声,“她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确不是个好丈夫的人选,我一点都不怪她会这么想……啊!”

一个小拳头敲上他硬邦邦的胸肌。

这一拳打在他身上根本不痛不痒,只是让他很莫名其妙。“初静?”

冷冷地瞪他一眼,气得咬牙切齿的她连话都懒得说了。

他不怪她,她怪她!

想来他那些根深柢固、莫名其妙的自卑全都是因那个死女人而起的。

因为他的自卑,所以尽管当初她再怎么厚颜地向他明示暗示自己对他的一片心意,他都还是视若无睹地当那是她对他敬重的表示;因为他的自卑,为了能顺利成为他的妻子,她也只有使计让他不得不娶她,甚至还因而牵连了数十、数百条人命;因为他的自卑,所以不论

婚后她怎么说、怎么做,他都还是固执地以为她之所以

嫁给他,完全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不个想还好,她越想越气、越想越火,最后再也忍不住地伸手探进他衣襟,在他错愕的瞪视下,一把拔起他胸毛。

“痛!”他惨叫—声,满脸无辜。

“痛吗?”她皮笑肉不笑地问。

易开封赶紧摇头。他再怎么眼拙也看得出来现在不是招惹她的时机。

“是吗?”她冷笑,那模样瞧得他冷不防地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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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人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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