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舞
雪纷飞舞离散
早注定你我之间以悲做段以憾为句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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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陪我嘛,昨儿个你答应的……哇,你看你看……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远远传开,红丝带扎着的两条发辫一蹦一跳,女孩在阳光下追逐着飞舞的彩蝶……
“哥哥……你喜欢什么呢?”女孩坐在水塘旁,顽皮地踢着水,“我喜欢好多好多呢,娘弹的琴好好听,我喜欢,夫子念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我也好喜欢……呵……我还喜欢跟夫子学画画呢,将来我第一个要画哥哥……”
有着阳光的蓝天却在瞬息间变成乌云满天,变成了灰涩不堪的色调。
“哥……我好难过……呜……好冷……我以后会……乖乖听娘的话……我们可不可以回家……我好怕……好怕……呜……肚子好痛……呜……”孱弱的语声,连哭都那样无力,女孩像个破包袱似地蜷缩在脏污的墙角边。
“晴晴不怕,不怕……娘马上就回来了,马上就有东西可以吃。”男孩紧紧握着女孩冰冷的小手,嘟着小嘴直呵气,努力安慰着女孩也安慰着自己……不怕……不怕……娘就要回来了……就要回来……
突然睁开眼,却模糊地看不清东西,残雪下意识伸手拭去,才发现脸上是冰冰凉的一片水渍,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般地汗湿重衫。
“爷醒了?”低哑的嗓音唤回神游的意识,残雪眨了眨眼调整着视线的焦距,一方温暖的湿毛巾正轻柔地替他擦着湿漉漉的面容。
“……”些许茫然地看着床前服侍他的赫连魑魅,残雪一时难将梦与现实分离开来,轻摇了摇仍旧昏沉的意识,想记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爷昨晚回来的,还记得吗?”看到残雪眼中迷惘的神色,赫连魑魅提醒着。“爷说累了,很早就歇下了,今儿早魑魅来唤您才发现您竟是发着高烧昏睡着。”
“……现在什么时辰?”疲累地问着,对于昨晚的事好像有那么点印象,发烧?大概是剑伤的后遗症,哼,这副身子骨怎么越来越不济事,太平粮吃多了……残雪不顾全身如铅重般的不适硬是强撑着坐起来。
“爷!”想阻止残雪的起身,却也知是白费唇舌,赫运魑魅的眼中尽是无奈与心疼,“别老这么逞强,烧还没退尽呢……现在酉时刚过,您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这么久?”是有些吃惊,他还以为只是晌午时分呢,忍不住低声咒骂着,“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发点热也可以睡上一天,干脆直接睡到阎王殿算了!”
“爷,您旧伤尚未痊愈,这回又添了新创,就算身子骨再强健,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的,何况您身子向来不顶好。”又是忍不住劝着,如果可以,他真想把残雪藏起来,让他能好好修养一阵子。“大夫也说了,一个月内最好不要有剧烈活动。”
“大夫?”眉梢子扬了起来,两道冷芒扫向赫连魑魅,面上也罩下了层寒霜,“谁准你请大夫的?赫连魑魅,你以为你是谁,谁许你替我拿主意的?你最好今晚就走,明天别出现在我面前!”
“爷……您知道魑魅是绝不会离开您的。”回以最坚决的言词,赫连魑魅无畏地直视着那双溢着杀意的寒眸。“魑魅谁也不是,只是您的影子,永远不会背叛您的影子。”
“……我会杀了你。”忍不住的怒气从牙缝中进出,残雪恼怒地瞪视着……恐怕这世上也只有他能无视于自己无情的言语,十年的相伴,因为有他,才让自己留下了些许不该有的人性,没变成头彻底没心没肺的野兽……这该值得庆幸还是悲哀……
“连我说的话你都违抗,还谈什么背叛不背叛,你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垂下眸避开赫连魑魅坚定的目光,不知为何,每回见到他这般的凝望,残雪总会为自己的恣意任性感到心虚。
“魑魅的命早是爷的了,爷几时拿回去魑魅都无怨言。”微微笑了笑,能让残雪失去冷静的向来就只有自己,这至少表示……自己是特别的吧?“至于您的话……只要是不危及您自己,魑魅绝不会有二话。”
“哼,你倒懂得判断。”压下满腔的怒火,残雪长长吐了口气,再生气也是在对牛弹琴,偏又甩不掉,不过可别以为他治不了这头牛,泛白的唇凝起了抹邪魅的笑容。
“……下不为例,记得,魑魅,如果再有下次,大夫碰过哪儿,我就砍掉哪儿,若是吃下了药,我就把肠子都拉出来,你自己判断我这话该不该听从,我不介意。”
“爷!我只是……”失声喊道,就怕瞧见残雪这种邪魅的笑法,赫连魑魅很知道这样的笑容代表着什么,不论他嘴上此刻说些什么,就算是天方夜谭也都绝对是认真的,慌得他急忙想开口辩解。
“废话我不爱听,这几天有些什么事?”不再给赫连魑魅劝说的机会,残雪将话题转入正事,“有人找过我吗?嬷嬷怎么答人的?”
“嬷嬷说你身子不舒服,要休息个两天。”叹了口气,赫连魑魅也只能收起担忧的心神报告着,“九王爷来探过你,还有吴总兵,他儿子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恐怕是起了几分疑。”
“另外,十天后府衙金把陆尧过六十大寿,邀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您也是受邀的对象之一,要去吗?”十天的时间,只怕残雪的身子还未大好,而筵席上免不得又会沾酒,才收起的担忧又染上了赫连魑魅漆黑的眼睛。
“怎么不去?你是忘了我做哪行的,由得我挑三捡四?落雁楼不早被人踩平了才怪。”故意讽刺着,残雪斜睨了他一眼。
“那老小子差点就没命过寿,早知道就下杀手了,还省事些……不过才跟他们照过面,这倒是得留意点,那边呢,我记得出门前好像有消息进来?”
“不甚重要,爷,不挺难的,真的,我去办就可以了。”
“不难?哼,简单的会要我去?不够挑战性的我还不屑,上回那个姓陈的那群简直是废物,无聊极了……少废话,拿来我看。”
“爷,您要留心点。”早知道是拗不过残雪,赫连魑魅只能伸手进怀,拿出纸递给他,“楼的里外最近都似乎被人盯上了,大概也是因为吴邵恩那件事。”
“这时间倒挑得刚好,姓陆的寿宴上他该会到……你刚说什么被盯上了?知道是哪方的人吗?”眼也不抬地问着,专注地看完短签,运劲一揉,便成了粉碎掉落。
“不确定,我不敢露了迹叫人猜疑,有点像是临渊堂那边的人马……爷,您那天要动手吗?太危险了,临渊堂的人一定也在的,至少那位将军是一定会到。”
“临渊堂吗……祁沧骥……终于是要对上了,也该是时候,他若不到场,我还嫌太无趣,不够刺激呢。”不由地想起了件事,残雪的靥上染着些许笑意。
“爷?”惊奇地望着残雪,这笑容……看来竟有些愉悦的感觉?是他眼花了吗……
“你知道赌坊里在赌我和祁沧骥动手谁会赢的事?”
“有耳闻。”赫连魑魅老实地答着,却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关系。
“你下注了没?”有趣地望着赫连魑魅,残雪唇边的笑意绽得更灿烂。“帮我下一笔,记得要下我输的那面。”
“赌您输?爷……您这是?”不明所以呆望着残雪,赫连魑魅几乎忍不住想伸手探上他高热的额头。
“我好得很,没发昏,我只是想让姓祁的输大钱。”看得出赫连魑魅的迷惑,残雪却是笑得更惬意,上回报名时没吓着祁沧骥,这回动手时可非要他大吃一惊不可。
他就是看不惯这个天之骄子老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悠哉模样,好像天下事都在他的掌握中似的,反正只要命不丢,输了的面子还可以再赢回来,这还是长久以来除了杀人外,他第一次主动“想”去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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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陆尧的府邸已是红灯高挂,两串长长的鞭炮劈哩啪啦地响个不停,门外是震耳欲聋的炮声,门内则是锣鼓喧天,舞狮杂耍的好不热闹,贺客也是络绎不绝地上门,整个陆府像似快要沸腾起来。
“陆老,恭喜恭喜,大寿啊,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是啊,来,祝咱们府衙赫赫有名的金把头青云直上,呵……到时别忘了小弟。”
你一言我一语的祝贺寒暄言词,加上酒精的催化,陆尧已是红光满面,只是两手里的白绫有些碍眼,明眼人一看就知是近日受了伤,但谁也不愿在这日子提起这晦气的事,虽然他们心中都好奇着是谁有这么大本事,竟能让这位金把挂彩。
“祁世子到!”小厮唱著名,一时喧闹声低了些,陆尧今日倒是极有风度的迎出门,曾南雄也跟在一旁相迎。
“陆把头高寿啊,恭喜恭喜。”一身藏青色的儒服,衬着祁沧骥更显俊逸文雅,甫跨入门,便潇洒地拱手向陆尧祝贺着。
“哪里,哪里,区区贱辰,竟得世子大驾光临,是老夫的荣幸,呵……荣幸。”陆尧笑得合不拢嘴,祁沧骥能来,的确算是让他极有面子的一件事。
为此他和曾南雄还特地预备了余兴节目想要取悦祁沧骥,顺便也许还可以牵制他也不一定,想到这儿,陆尧笑得更是开心了,如果能把祁沧骥拉到他们阵营来,不只代表整个临渊堂可以为他们所用,甚至连九王爷那儿也能打点些。
“陆老客气了,你的帖子我可是求之不得呢。”才怪!在心底扮了个鬼脸,天晓得他有多懒得参加这种虚伪无聊的筵席,可偏偏他叫祁沧骥,名头一堆的祁沧骥,从小到大,总得涎着副笑脸应付。
“初晴姑娘到!”寒暄间,小厮又高声唱名着,这回可更有效,会场霎时静寂了一片,每个人都屏足了气息,伸长了脖子想看这落雁楼的花魁,平素想见可还见不着呢。
珠帘轻掀,一个水色丽人缓缓下轿,款款步向前来,一头黑瀑高高盘起,轻巧地插了支式样典雅的金步摇,露出嫩白的粉颈,娥眉轻描,朱唇染了点胭脂,依旧是简单的淡妆,却更加衬托出她的清丽。
带着淡淡的笑意,进门向众人福了福身,初晴向祁沧骥点头打了招呼,接着向陆尧递出了她的贺帖,陆尧急忙伸手接过了,两眼却仍直盯着初晴。
“呵……初晴姑娘一来,可让陆老的府宅增色不少,请进请进,世子也请,咱们里头坐,早闻初晴姑娘善饮,今日倒要好好讨教。”看着众人仍傻愣愣地呆站着,曾南雄急忙出声招呼着,顺便轻撞了陆尧一肘子。
“是啊,到里头坐,外头风大,咱们粗人不要紧,可别累得初晴姑娘染了风寒。哈哈。”干笑了两声,陆尧急忙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这一见面还真让他有点后悔竟要把这等美人送到别人的口,真想留着自己享受。
“世子请,初晴姑娘请。”肃手让客,曾南雄暗扯了一下陆尧的衣袖,拉回他的魂,匆匆低语着,“……女人多得是,别乱了计划。”
众人落了坐,霎时又是喧哗声响成一片,曾南雄刻意让祁沧骥与初晴坐在一块,随陆尧一道陪着用餐,更是一杯接一杯敬着两人酒。
“哈哈……初晴姑娘真是海量!三斤的白干老夫眼都快花了,姑娘除了脸儿红了点外,倒是一点醉意都没有,老夫甘拜下风,甘拜下风了。”又斟了杯给初晴,路尧自己也一杯到底,足下的地板却是被他用内力逼出的酒弄湿了一片。
“陆老,该佩服的还有位呢,呃。”故意打了个酒嗝,却同样声色不动地从足下逼出酒,曾南雄也举壶替祁沧骥倒了杯,“世子也是海量呢,你瞧,可是连脸都没红。”
“是两位把头客气,本世子可也头昏眼缭乱了。”微微摇晃着身躯,祁沧骥心里暗自打量着两人,拼命地灌他们酒,不知是在打什么算盘,瞄了眼身旁的初晴,要不是清澈的双瞳依旧明亮,他可真有点担心她会被灌醉了。
不过这回他可是佩服了这位看似柔弱的佳人,一个女孩子,又不会武,能这样喝的确不易,看样子吃这行饭也真不容易,这般个痛饮对身子可是挺伤的,莫名地祁沧骥心中升起了一丝怜惜之意。
“哪里,世子,我们两个老的是真服了,这酒可拼不下去了。”摇头摆手,曾南雄一副醉态可掬的模样,“难得能与两位酒国英雄同席畅饮,陆老,你也该把你珍藏的宝贝拿出来请人品尝一番。”
“呵……南雄,你若不提我倒还真忘了,老秦,把酒呈出来。”眼珠子转了转,陆尧招呼着下人,不一会儿,四只通体雪白的玉杯盛着红如血的佳酿被捧上席,曾南雄急忙起身一一接过放在众人的面前。
“雪杯配焰酒,配得好,看样子陆老也是知酒人,嗯,好香。”称赞着,祁沧骥端起酒杯嗅了嗅,先前两人间的眼波交替他不是没见着,这酒肯定有鬼,而且怕是在初晴的那杯。
自己这杯,祁沧骥倒不担心,姑且不论他们与他无冤无仇,就算有,谅这两个老的也没胆敢明着下毒害他,而他们也知自己的一身能耐,寻常药物他也不怕,倒是初晴一个弱女子好欺,而会在女人杯里搞鬼的……大概就那一百零一种了。
暗叹了口气,看样子长得漂亮也是种灾难,尤其像初晴这种又是流落风尘的女子,旁人的狎亵之心更甚,这回偏遇到他在场,可不能见死不救,唉……可怜他这一夜又没得好眠了。
“来来,老夫跟南雄敬两位。”举杯邀酒,陆尧眼中的目光更见闪烁。
“等等。”尔雅地挥手阻止着,祁沧骥像似借酒壮胆,左臂一揽,亲昵地搂着身旁的初晴,“这样喝多无趣,本世子要初晴姑娘喂杯酒,来,我先喂你。”
举起面前的酒杯凑上初晴的朱唇前,初晴灵动的黑眸眨了眨,像是明白了祁沧骥的用心,轻启唇就着祁沧骥的手一口饮尽送至面前的酒。
“好!换姑娘啦!”故作狂放不羁地大笑着,祁沧骥也是一口饮尽初晴纤纤素手送至唇边的醇酒,“啧啧,美人,醇酒,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哈……”
“……”脸色瞬息变了变,陆尧怎么也没料到两人会交换着喝,这么一来两杯酒里的料就都形同失去了作用,初晴那妮子是不会察觉什么异样,不过祁沧骥则不然,这回可真糗大了,反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世子说得是。”忙接着话,曾南雄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儿,苦苦想着有无补救之策,看了眼祁沧骥依旧环绕在初晴腰侧的手臂,心底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或许这个世子本就生性风流也不一定,一定要想办法再让两人相处久一点。
“夜深了,陆老府里备有宁静的客房,世子与晴姑娘都喝了不少,回去又是一番奔波,不如夜宿一晚,明早再走如何?”积极游说着留客,曾南雄又轻碰了碰陆尧。
“是啊,两位让老夫尽尽地主之谊吧,能留得两位住上一晚,老夫府上可是大大地增添光彩哩!”虽不甚明白曾南雄的意思,陆尧仍赶忙帮着留客。
“晴姑娘意下如何?”转头看着初晴的意思,祁沧骥自己是没兴趣再留下来看小丑唱戏,经此一幕,他已经对两人的评价越加打了折扣。
没想到初晴竟颔首答应了……奇怪,难道是他看错了她目光的涵义?祁沧骥以为她该已经知道两人想要对她不规矩的,留下来岂不是羊入虎口,没奈何,送佛送上天,救人救到底,他也只能答应留下。
两位把头顿时大喜过望地亲自送他们离席,带他们走向幽静的后院,在一有着精致园景的小苑前停了步,道了声晚安就不哕嗦地转身离去。
眉头皱了皱,祁沧骥着实被两人的举动弄得有些迷糊,他们竟安排两人比邻而宿,而且这苑里似乎就这两间客房,有什么风吹草动甚易察觉,这不是不利于他们的淫念吗?
忽觉衣袖被轻扯了下,转身就见初晴低身向他福了福,伸手在墙上虚写了“谢”字,看样子她是晓得的,那又为什么愿意冒险留下呢?是怕得罪府衙的金把吗?
朦胧的月色让祁沧骥看不清初晴脸上的神色。
“不客气,九爷视作的亲人也是我的,沧骥理当袒护,不过日后晴姑娘若再有外出可得留心点,人心难测,最好有个知己陪行着比较安全……夜深了,休息吧。”
伸手替初晴推开房门,迅速巡视了眼房内,才移身让初晴进入,关上房门,自己也进隔壁间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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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一身染血的伤痛,倚着门框直喘着气,残雪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个只差没把下巴笑掉的该死家伙,也忍不住回想这一夜他是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做样与祁沧骥互道晚安后,进房伸手落下门闩,摸黑移到了床畔,迅速地将被褥拢成人状,再拉上被盖好,他得趁着祁沧骥尚未静下心调息前离开,要不可不容易。
一切弄妥后,卸除脸上的淡妆,也拿下钗子让长发如瀑般披散,伸手入怀取出了蝶形面具覆上妍丽的面容,利落灵巧地从后方窗格飘逸而出,赢弱的初晴就在瞬间化身为豹般敏捷的残雪。
水色的衣袖在淡淡月光下翻飞着,直似精灵般凌空踏月而来,身形却是极快,若是让人瞧见了,恐怕也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像是对陆府房舍的布置极为熟悉,几个转折便找到了他的目标,像抹幽灵般从开启的窗户翻身而入,轻轻地飘向床前,冷望着床上状似熟睡的须髯大汉。
“姓裘的,别装睡了,北六府的第一把好手不会那么嗜睡吧?”冷声低语着,早知道进入时床上的人就醒了,是想不动声色地暴起反击吧,这点技俩还难入他的眼。
“你是谁?”漆黑中只能见到两只幽冷的眸子正看着自己,裘无忌不由地握紧了被褥下他的成名兵器——链斧,尽管来人入屋后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却不知怎么地,心竟跳得慌,这是他掌管北地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要你命的人。”语声平淡地一如话家常股,裘无忌被褥朝残雪一掀,链斧已是破空砍至,紧随着起腿踢向残雪的下盘,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端的是北六府的好手。
轻笑了声,残雪腾身侧体,避过裘无忌强劲的腿风,却让链斧从胸前擦过,带起一串血珠子,左手银瀑卷出,噬向裘无忌的右颈,十分干净利落地替他开了道口。
低吼了声,裘无忌却是恁般强悍,挨了一记后不退反进,一个旋身拉近彼此的距离,链斧直劈残雪胸腹,同时左手自腰侧按下机簧,发出利器袭向残雪双腿。
暗器破空的咻咻声中,残雪右足轻点床侧,一个倒翻避开了下方的暗器,银瀑再卷迎上了链斧,还没接触,残雪在空中的身形却是忽然一落错了位,利斧削肩而过,绽开了朵血花。
瞬息间的突变并没让残雪慌了分寸,链斧前缘才嵌上肩肉,没掠着利斧的银瀑倏地也旋卷成带缠上了裘无忌持斧的右手,艳红的血再次从两人的身上迸出。
低哼了声,明知道裘无忌右手已毁,失去了再战的能力,体内迅速削减的真气却令残雪也无法冒险再出手一次,只能奋起余力匆匆地穿窗掠身而去,这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次狙击失败,而失败的原因竟如此荒唐可笑。
“该死!那杯酒!”紧压着受创的左肩,这回可伤得真冤枉,残雪在心底把祁沧骥臭骂了几百遍,更想把那两个始作俑者的老鬼拖出来碎尸万段,害他这般狼狈,若叫人知道黄泉的残雪居然会着了这下三滥的旁门左道,传出去真会让人笑掉大牙。
骂归骂,可现在残雪只希望能安静地躲回房里善后,身后已传来抓刺客的喊声,一间间亮起了烛光,凭他现在剩余不到三成的功力,根本难以逃出这府邸,好在自己房间的门扉已在望,残雪不加思索地急忙闪身入房。
一进门,残雪就知道错了,房里有人,这不是他的房间!可恨他却只能两腿疲软地抵着门畔缓缓坐倒,呼吸沉重地直喘,像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烛火亮起,残雪又在心底骂了声,这回真是栽到家了,勉强动了动左手想凝聚最后的真力击毙来人,再来就只能看运气能不能好到药效退除,整个计划却在他抬头看清来人后又成为泡影……持烛的竟是祁沧骥。
整个情况就变成了眼下这般快令他呕血的情景……回想完整个该死的过程,残雪心下不知是第几千次诅咒着眼前这该死的家伙,却也同时积极想着脱身的方法。
看着地上狼狈又熟悉的身影,祁沧骥眉梢扬了扬……是“他”?运气可真好,他正有些后悔上次轻率地放他离去,没想到今天他可又是自己送上门来,但是……这身水色的衫子怎么看来好熟悉……
这不是隔壁初晴今晚穿的吗?祁沧骥皱起了眉,仔细瞧了瞧这人的身形,的确像极了一晚坐在身旁,半个时辰前才道晚安的初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他”?
“砰砰砰”清脆的敲门声传来,曾南雄的声音打断了祁沧骥的沉思,“世子您睡了吗?抱歉扰了世子安宁,有贼子擅闯陆府,世子这儿可有发现扎眼的人?”
“……这儿没事。”瞅了眼软倒在墙边双眼却泛着冷芒的残雪,祁沧骥抿了抿唇,有意思的事情他一向是舍不得让给旁人的。“初晴姑娘那儿也没事,曾把头别去扰她了,免得她一介弱女子听了害怕。”
“是……”低应了声,曾南雄却有些迟疑,好一阵子才又开口问道,“世子……您安好吧,我像似嗅着了……血腥味?”
“哼!”不悦至极的哼了声,祁沧骥的声音听来带着怒气,“不知道是谁害的本世子一夜燥热,想喝口水,却烦得把茶杯都握碎了,曾把头,你说我是好还是不好呢?”
“呃!”倒抽了口凉气,没想到会扯到这件事上,曾南雄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下去吧,本世子现在心里还烦得很,别再来打扰了,我想好好静一静。”话刚说完,祁沧骥就听到曾南雄蹑着脚步快速离去,忍不住摇头笑了笑,这还真是金把本色。
“好啦,没旁人了,该算算我们之间了。”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血染满身的家伙,虽是一身的狼狈,目光却恁般慑人,仿佛像只负伤的野兽,祁沧骥又露出了感兴趣的笑容,“你到底是谁……黄泉的杀手残雪还是落雁楼的花魁初晴?”
“不说话吗?”缓缓逼近着,祁沧骥挂上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还是不会说话?那我直接拿下你的面具看答案好了。”
“离我远点!”低哑地叱了声,残雪倚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宽大袖袍下的左手紧了紧,“不要以为我会任你摆布。”
“喔,声音挺耳熟的,会说话就不是初晴了,嗯……我还不知道你能有其他的选择。”潇洒地在桌前坐了下来,祁沧骥替自己倒了杯冷茶啜饮着,“杀我吗?瞧你现在这模样大概不怎么行,要逃嘛……我看也难,还是说你要自尽不成?
“杀手自杀……好像挺有趣的,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你要示范给我看吗?”十足揶揄的口气,似乎每见到残雪,祁沧骥文雅谦逊的君子风范就飞向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就只有完全相反的那面,既不文雅也不谦逊,君子二字就更是免谈了。
无视于祁沧骥的揶揄,残雪冷静地思考该怎么脱身,他剩余的真力勉强只能再出手一次,甚至连腾身翻跃都没办法,对手却偏是这个莫测高深的祁沧骥,成功的机会虽然是微乎其微,他却更不甘心束手就擒。
“不奇怪那个叫初晴的女人衣服怎么在我身上吗?”冷冷地丢着问句,残雪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瞅着祁沧骥,“你应该也注意到我跟她的身形颇为相似,只要我不说话,看起来很像她是吧。”
嫁祸?不是没这可能性,祁沧骥心念飞快转了一圈,缓缓站起了身,唇畔仍依旧带着笑意,“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呢?她好像与我非亲非故的吧。”
“不担心她吗?隔壁可是安静得可以,静到连一丝呼吸声都没有不是?你知道我手下向来没留活口的习惯。”挂上抹冷冷的笑意,残雪故意转身伸手像要推门出去,手刚抬起,背后就感到祁沧骥的逼近,残雪突然放松力道整个人向后仰倒。
本能地,祁沧骥伸出手想扶住残雪像似是因伤重而不支倒地的身子,但他也没忘记扶的是个杀手,却偏又感受不到半丝的杀气,连适才慑人的寒意都消失一空,就在他迟疑的瞬间,一道耀眼的银瀑在眼前进射开来,劲风刮得脸都生疼。
来不及多作思考,祁沧骥直觉地迅速顺势仰倒,膝头却趁势从后重重地顶上残雪染血的左肩,喀的一声,银瀑凌厉的攻势也在中途失去了力道,如帛絮般软跌下来,残雪整个人飞跌出去。
一切发生得是这么快,又是在须臾间就结束,祁沧骥一个挺腰立叫身子,左脸颊已是带上一道血痕,而偷袭的残雪则被他适才一踢倒向了桌旁,此刻正冷汗涔涔地倚着桌缘,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侧,银瀑似的兵器也垂于袖外,原来那是节宽约六七寸的带状缅铁。
“啧啧,残雪之名果然名不虚传,有幸见识了。”伸手抹去脸颊上的血渍,祁沧骥赞叹着,刚刚真的很险,没想到他杀人不但敛去了杀气,动作还可以这般自然得无迹可循,要是出手速度再快些,他可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还能这般无恙。
“你的兵刃挺特别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啧啧,好像很痛的样子,左手脱臼了吧,拜你这个不称职的主人之赐。”紧张一过,祁沧骥说笑的心情又起,不过他这回可是先凌空点了残雪腰侧的麻穴,才敢伸手揽住他软倒的身子。
右手轻松地揽着残雪的肩头,左手也没闲着,毫不客气地就摘下了那张蝶形面具,果然,预期中的秀颜出现在眼前,少了胭脂佐伴,女味减了不少,十足的中性美,要不是知道这机会极为低微,祁沧骥真要怀疑他跟初晴是极为相似的两人。
“……”就只差一点,残雪再次迅速窜起了燎原般的怒火,要不是那杯该死的酒,这个姓祁的哪能这般称心如意的为所欲为,自己却倒霉得连左臂都被卸了下来。
“我猜对了不是,有赏吗?”笑着看残雪苍白的脸庞泛起了抹气恼的色泽,祁沧骥心下却思绪百转……还是无法断言残雪跟初晴是同一人还是容颜相近的两人,如果今日残雪是乔装初晴参宴的,那初晴本人知情吗?他们俩人又会是什么关系?
初晴理该是位女子,而眼下的残雪却是名男子,但那个初晴……真是女人吗?不会说话就少了语声的判别,喜穿宽大的服饰又遮去了女人该有的曼妙身材,而碧落斋一向不留人的规矩该不是因为……“她”是男的?
祁沧骥开始动摇了,如果真只是一人两名,那初晴就是男人啰?京城名闻遐迩的艺妓初晴竟是男儿身!传出去保证会掀掉半边天,而三年来竟没半个人发现?祁沧骥越想越觉得其中的问题不少。
“喂!到底该叫你残雪还是初晴?”想得头都痛,祁沧骥决定还是放弃,花脑子却没结果的虚工他一向不做,干脆直接动口还比较快,“今晚与我同桌共饮的是你没错吧,我敢打赌隔壁现在没人。”
“……”依旧来个相应不理,残雪干脆闭上眼休息,却也暗自想着身分被揭穿了该怎么办……如果说初晴另有其人,他未必会信,而不论如何碧落斋日后势必成为临渊堂的监视重点,自己的一言一行迟早会被他逼出破绽来。
看样子碧落斋是不能再待了,其实也无所谓,不过是个方便的落脚点罢了,只是……
这已经够了吗?三年中所见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晴晴,你想看的已经够了吗?
“喂,别哑了好不好,我现在是很客气的请问你耶,还是说把你交给姓曾跟姓陆的,你才愿意开口?你现在可是现行的杀人犯唷!”故意语带威胁恐吓着,祁沧骥却不抱希望能榨出点什么,在谷里这小子的硬脾气他是领教过了。
“随你。”果不其然,又是这两字箴言,祁沧骥没奈何地暗叹了声,双手托着他的左臂向上一抬一按地帮他接上,又唰地一声撕开那一身被血染的鲜红的衣衫。
“唔……你干嘛?”没预期涌现的痛楚让残雪低吟了声,下一刻又错愕于祁沧骥的举动,残雪倏地睁开眼疑惑地瞪着祁沧骥。
“看你是男是女啊。”没好气地丢了句戏言,祁沧骥实是想查看他的伤势,不想没搞清楚前就让他“香消玉殒”,却在瞥见他满身大大小小的伤疤时愣住了。
“看什么看!”别扭地转开头,莫名地,残雪就是难以忍受祁沧骥投注在身上灼人的视线,奇怪的是在赫连魑魅眼前却从不曾如此,是因为他是陌生人吗?
“喂……算了,我还是先当你是残雪好了,你不是顶尖的吗?怎么这么好本事把自己弄得浑身坑坑疤疤的?”仍不改讽刺的口吻,祁沧骥定眼在他肩头胸前的两道新创,脑海里却浮起了上次见他与陆尧、曾南雄动手时的情景……他似乎总是不把敌人的攻势当回事……故意去挨刀?这小子铁定脑子有问题!
“你管不着!”咬牙迸出烦躁的语声,原有的冷静早已被一点一点的抽离,残雪已觉得快要压抑不住自己逐渐失控的情绪,眼前这烦人的家伙还真懂得如何把人逼疯。
薄唇微抿了抿,祁沧骥一点也不介意他的坏口气,只是望着怀中这个人称顶尖的杀手,如今却岂是一个惨字了得,祁沧骥忍不住好奇又问了句:“你今天又是来杀哪个短命鬼?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对方很厉害?”
“你还敢问!”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满肚子的恼意,残雪用尽全力吼了回去:“厉害个鬼!还不是你这该死的家伙灌我那杯该死的酒,才会害我半途该死地散功,那原本是你该喝的,我却作了替死鬼!”
“散功?”皱了皱眉,祁沧骥闻言搭上了残雪的腕脉,果然真力四散,难怪刚刚才能如此轻松的制住这个一流杀手,还以为他是因伤致使身手变迟饨的缘故。
“对我下药……”念头一转,祁沧骥就猜着了几分他们的企图,深黑的眸子掠过一抹凌厉的神色,自语着,“原来那两个老家伙是打这主意……哼,很好,很好。”
“好什么好,你这多管闲事的家伙,我那一杯充其量也不过是加了春药,这东西哪可能难得倒我?偏你多此一举,想充英雄,却害我……”变狗熊,三个字硬生生吞回肚里,残雪却终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八成是被气疯了,才会觉得竟这么好笑,十多年来从没这般不可遏止地笑得眼泪都快溢出。
祁沧骥又是愣了愣,奇特地望着残雪,要不是先点了他的穴,这小子恐怕会笑到滚下地,刚刚不是还怒气冲冲的,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却变做笑得这般开怀,这个忽晴忽雨的小子真是黄泉的第一杀手——残雪吗?
“喂,别笑断气了。”像似感染了他的欢愉,祁沧骥眼中的神色又柔和了下来,伸手撕下一截水色衣袖拭净伤口的血渍,这一动作的触痛才让残雪的笑声渐渐止住。
“你又要干嘛?”看着祁沧骥伸手入怀取出伤药,残雪马上变了脸色,忍不住激烈地叱道,“不准碰我,拿开!”
“……你怕痛?”看着残雪对他手上伤药畏如蛇蝎的表情,祁沧骥好笑地瞅了他一眼,“伤成这样都还能没事似的又蹦又跳,还怕上药这点痛?”
“我再说一次,不用你多事!”深吸了口气平静心绪,今晚他已经太失常了,人人畏如豺狼的杀手残雪不该是这样,不再有先前的激动,恢复冷冽的语声淡淡地飘出口。“除非你永远点住我的穴,否则哪儿上过药,我等会就废掉哪儿。”
“喂,你确定你在说什么?你想拿你自己的身体威胁我?有没有搞错?”祁沧骥失笑问着,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情,一个杀手会拿自己身体的存废来威胁一个对头?这小子不是伤昏了头就是在做白日梦!
嘲笑的眼神对上一脸寒意的残雪,祁沧骥却不怀疑他的坚决,只好耐下性子,仅运指点了伤口周遭的穴道止血,再用布条仔细地裹紧伤处……不不,祁沧骥心里对自己解释着,他绝不是因为被威胁才这么做,只是懒得再对这莫名其妙的小子多费口舌。
看着祁沧骥的动作,紧绷的情绪一时松弛下来,满身的疲倦感突然涌至,累得残雪开始有些神智朦胧……奇怪,落在敌人的手中,他该战战兢兢的才对,怎么却迷糊了起来,不可以的,要打起精神,要……然而意识却是背叛地越飘越远……
算了……不想再强撑什么了……就让自己休息一下吧……管他醒后如何……反正都没关系的……是啊……在乎的早已不存在……早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