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映蓝早上刚睁开双眼,没想到就瞧见一张睡得颇孩子气的英俊脸庞离自己好近,近得可以瞧见浓密眼睫底下带青的色泽,还有唇边刚冒出来的胡髭。
他记得自己睡前,是一个人躺在床上,什么时候他也上了床将自己这样抱着?
想着想着,映蓝忍不住就笑了。
以前在家里,所有人挤在一起睡时,醒来也是像这样可以清楚瞧见一张脸乍放在眼前,但是也许是因为那一张张的脸都已经是早已熟悉不过的家人,更也许弟弟妹妹的模样不是那个可以让自己心里悸动不已的人,因此通常张开双眼瞧见稚气满满的脸蛋,最后都是伸出手,把那张脸给推开,然后转身想办法再多补点眠。
现在……
苍白纤细的手伸了过去,很轻很轻地指尖先点着了高高的鼻梁,然后顺着轮廓慢慢一点一滴用指尖去感触,每多画一点距离,就觉得自己拥有的东西多了一些,玄烨的脸和他有好大的不同,不但五官分明,而且有棱有角,手中的胡髭刺着指尖扎人,感觉到自己的双唇又弯了起来。
怎么办?
他好希望可以像这样画着他的脸,永远永远。
如果将来每一天晨起,都可以像现在这样,只要伸出手,这么容易就能感觉到这一份拥抱自己的温暖,那会有多么的美好?
以前娘每天早上总是带着笑容去工作,是不是就是因为赖在床上描着爹爹的脸庞很久很久?
还是因为爹爹像玄烨这样,把娘当成宝贝一样紧紧抱着…好温暖……温暖得不想起来……
这也算是一种赖床是不?
「你打算继续画多久?」沉沉的声音闷在喉间有点沙哑,让点在脸上的指尖颤了一下。
有人用指尖在自己脸上一直画,就算再怎样轻柔也不可能不惊动向来警觉性甚高的他。一开始他很干脆的闭着双眼让他画,到后来觉得自己的心被他这样描啊描的,描得全身犹如从身体深处痒了起来般,终于忍不住开口。
「永远。」
柔柔的笑声漾了开来,映蓝瞧见睁开双眼看着自己的眼瞳里有着无奈和宠爱,顿时心里满满的愉快,那个藏着的希望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
永远……
一个钢铁般坚毅的心全化作一滩水八成就是在形容他现在的心境,玄烨本来还想捉弄得小东西脸红心跳的心情,全在听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不晓得飞到哪儿去,更惨的是被那一双蔚蓝的双眼深深看进心头时,连爬起身的力气似乎也跟着一起无影无踪。
于是,申吟了一声,玄烨忍不住聚集全身仅有的力气,然后转身趴过去,将那个小小还在病中没半点力气的身体给压在自己和床榻之间,完完全全掩盖。
「我要把你全部都埋起来。」枕在映蓝发旋上的双唇孩子气地嘟哝。
「呜呜呜!」可惜被埋在里头的人完全没有抗议的空间,映蓝很想要用力推开这个无赖,但是以两个人的体型差距来说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把你给埋起来就不会让别人看到,也不会让我整天都傻在你的目光之下。」这两句话,是很轻很轻的低喃,连玄烨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说出了什么,只能张手用一点一滴回复到身体里的每一分力量,将怀里头的人越抱越紧。
一只雪白的小脚很艰辛困难地蹭出被子和高大身躯之间,努力地挥动想要踹开身上那个让自己呼吸困难的人,可是被压成扁扁的大字形的他怎么可能踹得着,只见那个无赖皇帝看着那一只小脚,心里觉得那可爱得让他很想伸手一把抓住,握在掌心里搔痒。
可怜的映蓝。
玄天王朝当今的帝王最大的优点就是雷厉风行的手段,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于是那一个很可爱的小足马上就被抓在大手中,带着茧的拇指指腹恶劣地搔动脚底心。
「啊~~~放开!放开!」
因为他握住脚掌、动作好不容易赚到一点空间的映蓝,还来不及好好喘口气,就因脚底心难耐的搔痒叫了起来。
「不要!」谁让你的脚掌如此小巧,像娃娃一样让他摸得爱不释手。
「放开!好痒!放开啦!」映蓝根本是用尖叫声「命令」,一只小脚很卖力地在半空中踹呀踹的,只是很可惜握住脚心的那个人手长了点,不管踹到哪个方位都可以牢牢地将他的小足锁在手掌中。
「不想放。」这是玄烨心里最深处的一个念头。
连一个眨眼的时间,他也不愿意放开。
全都是他的……
都是他的……
可是在底下挣扎的映蓝没有多余的心神倾听,他身子小早就被玄烨给压得透不过气来,现在脚心又被他挠得搔痒难当,一张小嘴极为辛苦地喘着气,脸色红得像是要滴出血一样。
「我想您再这样玩下去的话,他就要被您给闷死了。」
一句用悠哉语调说的话突然从床铺的侧边响起,让刚刚还沉醉地掌握住身下人儿小脚的人阴鸷地眯起狭长锐目。
「谁让你进来的?」寝宫外头的禁卫是都死人了吗?
「没人让我进来……但是如果我想进来的话,也没人能阻止得了就是了。」古清忻一点也不在乎那目光里的杀意笼罩全身,迳自捧着一碗黑浓的药汤走到旁边,顺脚拖来一张小茶几,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拖行声音,然后停在床铺旁边,将药汤摆好。
「今天有没有好一点?这是御医开的药方,每天早中晚上各一碗,快喝下吧!这样你的身体会好一些。」完全忽略眼中人儿上头那个巨大身躯的存在,古清忻伸出修长纤细的手,细心温柔地帮还在辛苦喘息的映蓝整理已经乱了的发丝。
「你想死是吧?」玄烨话中的语气一点都不会让人怀疑这句话实行的可能。
「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想死?」古清忻清冷的目光对上充满杀意的眼。
「很明显你的脑袋是忘了朕的身份,朕随时都可以唤人来杀了你!」这个男子,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如此该死的碍眼。
「小的一点也没忘记您的身份,这就是为什么您到现在还可以压在映蓝身上没被小的踹下床的原因。」这个男人,也不想想映蓝昨天还发着烧,今天一早起来就这样折腾他,若是有了什么万一怎么办。
心口正烧着怒火的玄烨还没听出他话底下的意思,反倒是仍喘着气的映蓝,细心地听出他言语后的担忧。
「我已经没事了,只是有点喘气而已,你看,不烧了。」甜甜地微笑,映蓝伸出手抓住帮自己理着发丝的手,覆盖在自己洁白的额头上,虽然比一般人还要冰凉些,但是已经不像过去几天那样散发着不寻常的热度。
「好了是不是?」小小的脸蛋,又笑出了美丽的月牙儿。
「那就好……多爱惜自己一点好吗?」不要因为爱一个人,不要因为无怨无悔,就忘了好好珍惜自己。
挂在床边的玲珑吟突然发出悦耳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早晨听起来,有种透着心的凉。
三人的目光不禁同时看向似乎被风吹着转的玲珑吟,为它的吟唱为它的转动而恍然,觉得……那仿佛是一种预兆或是一种警告。
映蓝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揪在心口难过,而玄烨再度感觉到那一份始终不曾摆脱的不安感,至于古清忻,他对于那天籁一般的声响却再了解不过,几乎想要闭上双眼叹息。
「喝药吧!」用碗里的汤杓舀了匙药汤,古清忻在唇边吹了一下正想喂到映蓝嘴边,手腕就被比自己更大上一倍的手给紧抓住,动作的瞬间,汤杓里的药汤差点溅上光滑洁净的被褥。
「朕来就可以,你给朕滚出去!」
「小的不认为您懂得如何去照顾一个病人。」古清忻再次地于句子里强调那些代表身份的敬称,可这一点也不让玄烨觉得自己因此而崇高,反而觉得刺耳至极,每一个您每一句小的,听起来都像是诅咒。
「不过是喂一碗药而已,不需要懂,再不滚出朕的寝宫,到时候可就不是朕唤人押你出去而已。」他亲口赐死的人数也数不清,就连当年的功臣都大有人在,更别提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男妓!
「小的连死都不怕,还怕您唤人押我出去吗?」清冷蛮不在乎的双眼可以让玄烨看出他话里句句属实,这个该死的男妓是真的不怕死。
「你不怕死,朕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那让小的尝尝如何?」古清忻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那并不是多严重的一件事。
映蓝看看玄烨,看看古清忻,最后看向那一碗好不容易熬好却已经渐渐冷却的药汤。
叹了一口气,慢慢从两人身边挣扎而出,乖乖坐在床边两手捧起微热的药碗,感觉那一份透着掌心的炙热,舒服地闭上双眼,然后将苦苦的汤药很习惯地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喝下。
耳边两人还在絮絮叨叨,虽然场面杀气腾腾,但是映蓝唇角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们两人,似乎吵得完全忘了自己忘了身份,虽然玄烨一直说着朕,清忻一直念着小的,但有哪一个皇帝跟平民会像他们这样吵架的?
因此虽然两人的确是吵得很凶,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反而有种很平和的感觉从心坎里扩散。
这样……真好……
***
「娘娘,听说皇上昨夜还是让那个男宠留宿在潜龙殿的龙榻,这怎么说都于礼不合啊!自古以来后宫妃子侍寝,有谁不是在自己的殿里等待宠幸,而这个男宠竟敢破了自古以来的往例,公然留宿在潜龙殿之中。要知道,这可不仅仅是宠妃之间争宠的问题而已,潜龙殿可是平时皇上退朝之后处理国事之处,若是让一个外来身份不明的男宠,占了这么一个位置,哪天与他国之间的消息有了外泄,那就不是一个杀字能了。」
一大早的,才退朝没多久的时间,几个自认为忠心为国,并且与皇后关系不错的臣子,就请命来到这皇后的凤鸣殿中,向皇后陈述一切的利害关系,每张脸上严肃又耿直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这些人除了国家大事之外,没有其它的私欲。
但皇后不会是那个不知道的人。
她出身官宦世家,自小看着自家长辈明来暗去的嘴脸,早就对这些人心中的打算看得透彻。
今天来她这里闹,不过是自个儿不愿意犯上杀头大罪去劝谏皇上,希望她这个作皇后的可以出头罢了。
「关于这事,本宫也有所听闻,但本宫认为陛下对于这事自有定夺,如今那男宠进宫尚且不过几日的时间,一切都处于未知的状况,若此刻无凭无据地找上门去,到时候犯了陛下龙颜,又有谁可为本宫求情?我看诸位大臣暂且放宽心,等事情到了有徵兆之时,再忧心也不迟。」
「话不是这么说,凡事必须懂得未雨绸缪,若真等到事情发生了,再管就迟了。」
「既然如此,众位大臣怎么不在早朝时向皇上开口呢?求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何作为?」
「皇后娘娘!」
「够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们下去吧!」
几位大人眼对眼、眉对眉,叹了一下气。
「那么臣等就此退下,望娘娘多想想臣等的话。」
皇后看着众人退下,目光从空荡荡的大厅转移到远处只能瞧见一点点屋檐的潜龙殿。
潜龙殿这地方,并不是不能进去,她在刚成为皇后没多久的时候,就曾经在皇上的带领下进去看看,还记得那是个夜晚,唯一一次在潜龙殿里的夜晚,她和皇上两人就坐在潜龙殿的亭子里,看点点月光花在月光下争艳。
那年,皇上刚从太子成为一国之君,那种自己可以掌握天下的优越感,需要有人陪他一起分享。
众臣跟兄弟都不是分享这一份喜悦的好对象,在臣子面前畅意就失去了威严,在兄弟面前快意,怕会让那些兄弟认为是在威胁,因为这个位子,是死了多少个皇子与后妃,才有一个可以坐上去?
能和他分享的,是她这个从太子时期就一直陪伴他到今天的皇后。
可……她这个一直陪伴他至今的皇后,竟然也没有机会能破例在潜龙殿中侍寝。
那些大臣希望她做的事,其实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希望?
那些大臣就是看透了这点,才敢斗胆来她这里请愿,她看透了他们,他们又何尝不是看透了自己?
只是希望归希望,这么多年来许许多多的希望,有什么时候真的可以无所顾忌的去做?
皇后贵为一国之母,但只有真正坐在这位子上,才会明了她拥有的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位子,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坐得这么高有何用?保住自己的一条命罢了!
劝谏皇上远离男宠这件事,她会去做,但却不是对皇上说,也不是在这种时刻。
那个男宠并没有做出什么真正祸国殃民的事来,将他留在潜龙殿,是皇上的决定,想定他的罪,不该是这个原因。
皇上啊皇上!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可以让您为他破例?
可以让您连为自己妻子都做不到的事情,都为他而行?
耳边,突然传来翠玉敲击的声音,在风中叮叮当当甚是悦耳,只是……听起来却是那样的单调孤寂……
转眼又瞧见空荡荡的大厅。
呵……可不是跟她一样……
***
映蓝自住进皇宫后,一直处于发烧重病的状况,因此不曾好好见识过这个也许将是他一辈子也离不开的「家」究竟是什么模样。
所以在玄烨确定他身子的确是好多了的时候,终于敌不过他那种根本不算撒娇,只是单纯用渴望的双眼水汪汪盯着你的要求,苦恼叹息,一边在心里不断问自己为什么,一边抱着漾开灿烂笑脸的少年,让侍卫将宫里的人给隔开,悠哉地在整个皇宫里逛了起来。
罢了!罢了!看他快乐的样子,自个儿心里也开心不是吗?
最后皱眉的皇帝,还是恢复了笑颜,甚至有点忘记刚刚在烦恼什么,在这皇宫里当起向导来。
映蓝觉得自己以前的家乡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不但有山有水,连建筑物都充满着南迢的特色,来往其间的族人,身上鲜艳却不繁复的打扮,将整个景色衬托得更加亮丽自然。因此南迢的美,向来被外人所称颂。
跟南迢相比,皇宫的美则是大大的不同,它显得精雕细琢,就连花园里的一草一木也似乎都是大匠细心量好位置种下的,宫殿建筑雕梁画栋,小小的一个栏杆也是一个世界,因此让纯朴的映蓝看得可以说是目不转睛。
玄天王朝历史不算悠久,但是皇宫却是前朝历代所一再重修留下来的辉煌,每一个小地方几乎都有它的故事跟历史,让映蓝没想到的是,玄烨对这些历史竟然可以很详尽地一一道来,仔细得有如这些事情他曾经经历过一样。
「为什么你可以知道得这么清楚?」那蓝幽幽的双眼睁得滚圆,令玄烨爱怜地在他的眼上亲吻,小脸红了起来。
虽然看不到……但有其他人呢!
那天他可瞧见玄烨一声令下,突然就不晓得从哪些地方跑来一堆的侍卫,让他差点连脑袋都烧了起来,原来之前两人亲密的相处,都被这些人给看光光了。
抱着他的玄烨自然明了他在脸红些什么,这些日子每次他只要对映蓝做出稍微亲密一些的动作,这小东西就是这副模样……老实说……这一点都没让他因此减少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相反的,还增加了不少。
他爱看呀……
「因为我从小到大,几乎都在这个地方度过,二十多年的时间,怎可能不清楚?」
二十多年的时间,就算身为皇子的他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学习,但二十多年呵……多么漫长的时间,再忙还是依然会有很多的空闲让他只能晃悠在这皇宫里,向来来往往的官员跟太监探听每一个故事。
像是这根柱子上的污痕,是某一个朝代的妃子,因为失去了皇帝的宠爱,悲伤与失望之下,撞柱而死留下的。听说至今,在那位妃子去世的那一天,依然可以在这柱子附近,瞧见一个白色的亡魂四处游走。
还有那一个池子,本来才多小的面积,某个皇帝有一天心血来潮,想在里头养只人那么大的鱼,因此命人扩建,现在看起来才会像个小湖一样,还可以在上头泛舟。而且啊!听说有时候舟底下若是感觉到剧烈的撞击,就是遇着了当年皇帝养的那只大鱼,可要赶紧低头瞧瞧水面下,那大鱼是怎么个模样。
什么样的故事都有,感觉上多像是一群人关在这华丽的牢笼里,一天过着一天,连疯了都不晓得,才会如此荒唐。
他……不想成为其中一个……
一直到长大成人,有机会跟着军队出征时,才知道外头世界的多采多姿,所以即使成了皇帝,也常常会做出令玄彻头大的事,那就是他老爱微服出巡的这个习惯。
「可是,我就不清楚我家附近的每一个故事。」
他的牢笼比起玄烨的,可小多了。
受限于身体的关系,他能活动的范围很小很小,如不是母亲偶尔会偷偷背着他四处去看看的话,也许在他下山之前,永远就只能知道那一个被称为家的小房子跟外头几块小田是什么样子。
他那又是叹息又是嘟嘴的模样,教玄烨辛苦忍笑,好想将鼻头点着他的,然后用力地挤在一起,直到嘴巴黏上他的用力亲他一口。
可惜……唉……旁边有人在看啊!
他是不在乎别人看,但这等孩子气的作法,肯定会灭了身为皇帝的威严啊!
看来这件事困扰的不只是他的小宝贝一个人而已。
「以后你就可以清楚了,看,那个地方是以后你要住的宫殿,我特地选给你的,华韶宫的位置冬暖夏凉又宽敞,里面有很多花草是各国进贡来的,所以光是看那些花花草草,就会眼花缭乱。」
华韶宫兴建以来一直不曾住过任何一个妃子,原因是那儿的阳光很舒服,在冬天的日子他偶尔会想要一个人晒晒太阳看看书,那儿的阳光充足又不炙人,因此就成了他的另一个天地。反正皇宫里的宫殿多得是,他从没想过把那些进宫的妃子安排在这里打扰。
「我以后要住的宫殿?」听见他的话,映蓝愣了一下,刚刚还笑着的脸换上了不安的疑惑。
「我不是跟你住一起吗?」他一直是这么以为。
玄烨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太过畅然,竟然不自觉将原本要好好跟映蓝说一番的打算给说溜了嘴,有种奇怪的心虚感。
他在心虚什么?
这是原本就应该要做的事情,让映蓝在这一段期间内住在他的潜龙殿已经是破例,所以不光是那些自认为为国为家忠心耿耿的臣子,就连平常总尊敬他决定的皇弟也来耳边劝诫。
所以……他到底在心虚个什么?
「当然不是。」觉得站在这儿面对映蓝那种会让自己心思纷乱的眸光,会让脑子完全无法正常的思考,玄烨干脆快步的走到附近大树下的石桌石椅找位子坐下,一头远远跟着的内侍马上就见机吩咐下人准备茶水点心。
「蓝儿,皇宫有皇宫的规炬,朕……我是说我,我即使是个皇上,很多时候也要照规矩来,身为一个上位者若是不做好榜样,又怎能约束下面的臣子你说是不是?潜龙殿里除了我之外其他人皆不得留宿,是过去数百年来的规矩,殿里有太多关于这个王朝的秘密,我不能因为宠爱你而将这规矩说废就废……」这理由是他想了又想,本应该理直气壮却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解释。
身为一个皇帝,他还是头一次去为一个宠妃解释自己的行为,就连玄彻恐怕也没听过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做哪些政策吧?
「就算我不会想去知道那些秘密?就算这规矩会令你跟我都不快乐也是?」
蔚蓝的双眼仿佛蒙上了什么,透着一层水雾还有着浓浓的失望,碎心般的伤感不断的传到他的心坎。
是不是自己太傻了些?
还以为来到这宏伟的皇城里,和湖上山庄的日子不会有所不同……
玄烨默然,手贴着映蓝的脸颊,拇指在他的眼帘下,轻轻地摩挲那一片柔滑。
他解释得那么多,而他的蓝儿只要伤感地随口一句问话就一针见血,刺得他几乎让一直压在心里的许多过去不甘心和不快乐的回忆出笼。
『母后,为什么不能到殿里找父皇?我可好不容易才做好了纸鸢,小达子说今天天气正好,可以在花园里玩,我想找父皇一起去,父皇答应过的!』
『那是规矩,即使身为太子,也要懂规矩,你父皇的潜龙殿里有很多重要的东西,要是不小心弄坏了,可要挨罚的。』
『我只是要去叫父皇陪我放纸鸢,才不会弄坏东西。』小小的娃儿说什么也不懂,只是叫父皇陪他去放纸鸢而已,为什么连见面都难。
『皇儿!再闹母后可要生气了,等等看公公怎么回报,母后想你父皇应该是……』
母后的话根本不用说完,刚刚进去通报的公公已经出来,跟两人请安之后,换来摇头的答案。
『父皇才不会不陪我,我自己去跟父皇说!』
『皇儿!回来!』
『不要!』
那天的午后,天气很好,但亲手做好的纸鸢,却始终不曾飞上天际,误闯皇帝书房的太子,被罚了禁闭。
暗自地深深吸一口气,即使明知道开口的答案,连自己都会感到厌恶,他也不得不回答。
「是的,就算那会令你跟我都不快乐,它也一定要执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很多事情不是说想做就做……除非我今天成了人们口中所谓的暴君、昏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句话,是当年父皇吩咐内侍把自己关回太子殿殿内时,留下的几句话其中一句。
至今他依然记得……
他在怔怔然,一旁的映蓝却清楚感觉到他的悲伤,小而修长的手很轻却很快地捂上他的双唇。
「不要这么说,玄烨永远都不会是昏君、暴君,永远都不会是。」仍带着伤心的双瞳,有着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对他的信任。
虽然仅仅是一个小小人儿的信任,却让玄烨觉得好有成就感,过去担着的重担似乎顿时减轻了些。
他以前也曾经问过父皇、母后,为什么皇帝明明是人人所想要坐的位子,可他总是可以看到父皇深锁眉头?为什么他身为太子却不能像皇宫外头的孩子一样,让爹爹扛在肩膀上逛逛庙会?
通常换来的回答,都是越是在上位者,所需要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和别人相比,你获得了江山与财富,相对的束缚也就越重。
一个小孩子怎能体会这些?
尤其许多回答他的人,眼中对他们所说的话是如此黯然。
因此不管谁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心里的疑惑不曾真正解开,始终沉重地压在心口至今。
而今,他回答了映蓝,用同样过去别人所告诉他的答案,这样的无奈本该令自己喘不过气来,但小东西的手这么一捂,那犹如世间没有人比自己更好的眼光这么对他一瞧,过去的那些压抑,似乎就有了那么一点的回报。
他的父皇、母后、兄弟,还有那些众多的臣子,没有一个人会像这样直接的跟他说,他不会是一个昏君,永远不会是……这样的话,是只有在一个帝王死后才能有的评价,做了那么多,却不会有人这样真心地相信,他们宁可抱持着伴君如伴虎的念头,颤巍巍地等待他的脸色再回答。
然而,他放弃了那么多的自由,历代皇帝放弃了那么多的自由,也许为的,其实不过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答案。
他,好想对怀里的人儿,道一声感谢。
「我会住在华韶宫,不乱跑,天天等你好吗?」映蓝不晓得他的心情,水汪汪的眼睛用心地做着承诺,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生活过于单纯的自己,恐怕除了等待之外,也想不着太多的闲差可以做,即使他不希望自己如此没有用,即使他多希望自己可以帮上什么忙……
「还不需要,我们还有几天的时间。」抱紧怀里的人儿,玄烨也许是不想再隐瞒,几句原本不想说的话,又不小心地溜出口。
「还有几天?」什么意思?
「是的,再过几天的时间,我就要带领军队出征边疆地区。」这些日子来,军队和军粮已经开始从各地集结,等待会合。
「你是说之前说的那个回封国?」他没忘记回皇城前玄烨对他说的,只是没料到玄烨竟是要带领军队出征。
他要离开了?
这样的事实似乎一下子之间,无法在脑海中停留。
「没错,其实如果不是敌国的话,那是一个不错的国家,不但拥有勇猛善战的驼兵,难以防备的武技,还有着非常动人的民族风情,本来若是有机会,可以带你去那里看看。」以后当然还有机会,只是当然到时候国家的主人将会易位,他不会放过任何想要侵犯他领土的人。
「我能……」他想问他能不能陪着一起,可其实这答案不需要多问,自己就可以知晓。这样的身体只会给玄烨带来麻烦,在战场上敌人已经很难应付了,他不愿意再让他多烦心。「我会怕……」
「放心,敌人虽然骁勇善战,但是我们黑骑兵也不是好惹的,这一场战没有败的道理。」
映蓝用力在他怀里摇头。
他不是怕这个,在他的心里玄烨总是那样高大,他从来没想过他会有败的可能,他怕的是……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小心点。」
玄烨以为他是怕自己受伤,于是给予一个充满信心的笑容。
「我会的,说几句汗颜的话,虽然我是领兵作战的那一个,可身为一国之主,我不可能莽撞地冲在前方,只要我军能够胜利,不过是在幕后策划的我,必然会平安回来。」以前身为皇子时自然可以在前方冲锋陷阵,如今他身为一国皇帝,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分得很清楚。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胜利……那时候,回来的那时候,要回来看我……」然后千万不要忘记我……
他不懂得那种总是被遗忘在背后的寂寞,但映蓝懂……懂当岁月过去,伴随而来的是最可怕的遗亡……
所以他怕的不是失败,也不是他是否会受伤,因为在他的心中,他早已更高大得无人能比。
他怕的是,在一场长久的战争过后,他会遗忘在遥远的那头,有个人在等待……
他怕的是,随着岁月流逝,即使他仍记得自己,却遗忘当年为什么会愿意给予他如此温柔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