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战争一旦开始,绝对不会是一天两天结束,尤其是这一次挑衅的国家并非弱小国家尔尔,早在出发前,所有人就已经做好了数年长征的准备,不管是在政局或是经济上,整个王朝的上上下下都有最坏的打算。
自然,玄烨身为一个皇帝,就算亲自领兵出征,也不可能数年的时间不归,只要战事稍微稳定时,前线的战将就会换上玄天王朝常胜将军领军,再不然就是玄彻代替自己皇兄上场。
这些事情,在玄烨出征之前,都已经跟映蓝做了说明。
但,他还是会想他,会担心他。
「你在做什么?」古清忻在午间小息过后,躺在长廊外围突出的台子所布置的椅上,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花园树荫底下的石椅上忙碌。
好奇地走到他身边一瞧,灵巧的十指缠绕着晒干的紫花藤,一圈绕着另一根紫花藤打结,细细密密地编织成形体。
这紫花藤他之前就看着他剪下不少放在石桌上晒,那时候好奇心不够浓,没想要询问,现在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想做个护身符给他,希望他平平安安回来。」
南迢的男子不经商的就会在家里做些手工艺,他想在玄烨出发前,用皇宫也有种的紫花藤编成柔软的飞鹰,然后在飞鹰的身体里,藏着当年母亲跟巫师求来的保安符,悬挂在他的颈子或是腰际,希望他这一去可以平平安安地回来。
「那保安符不是你娘亲跟巫师求来给你的?」古清忻之前帮他更衣的时候,都可以瞧见他很宝贝的挂在胸口,现在却拿了出来,用紫花藤编好的部分包了起来。
「是啊!娘说它很灵的,我想一定可以保他这一战顺利平安。」想着想着,编织的手指又快了些,雪白无瑕的脸庞泛起粉色,满心祝福。
「那你呢?」
古清忻不想说什么扫兴的话,可看他将一直小心收藏的保安符编进了紫花藤里之后,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这么问他。
他语气里仿佛的不赞同,终于让专心做着护身符的映蓝抬起头来。
「你不高兴吗?」
「是,也不是。记得我说过的吗?我希望你多为自己想一点,那家伙一看就觉得福大命大的模样,所以护身符还不如留给自己。」
听他「称赞」玄烨福大命大,映蓝笑开了颜。
「他比我更需要它,现在在这皇宫里,生病了有御医爷爷帮我看病,肚子更是不会有饿着的时候,吃得饱穿得暖,有什么好危险的?我既然已经不需要它,那就让它留在需要的人身上,我希望它可以像过去保我平安长大至今一样,也保佑玄烨平安归来。」映蓝说这话的时候,是满心的期望,他没办法像一般的男子一样上战场陪伴玄烨,保护国君,但至少在这小小的地方,希望可以尽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意。
愿神可以相伴左右,而他也可以藉着这小小的护身符让心意跟随,相随到玄烨回来的那一天。
「需要的人是你。」古清忻伸手抱住那个仿佛用所有的心神在祈祷心爱之人平安归来的少年,嘴里喃喃地自语。
「什么?」
因为是在他的耳后,映蓝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他……还不想让单纯的他去真正了解皇宫里黑暗的一面。
要知道,现在能庇护他的人上了战场,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除了那些玄烨特别吩咐过的侍卫跟宫人可以保护他之外,他再没有更大的势力,没有势力的后妃在这深冷的后宫之中,很容易就会无名地消逝在历史里沉寂。
那些侍卫跟宫人能保护他什么?
若是遇上了高官或是后妃,有谁能阻止得了他们的伤害?
所以真正危险的人是你,在所有臣子后妃都知道你存在的情况之下,后宫里下一个被陷害的也许就是你。
能稍微安慰自己一点的是,现在那些人只知道玄烨宠映蓝,但未曾意识到他宠映蓝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恐怕就连玄烨自己也不知道在他的心里深处,映蓝占了多大的地位。
若他知道映蓝在他的心里占了多大的地位,今天就不会只是吩咐这些侍卫和宫人保护他了……那个充满占有欲的男人,会牢牢的把人给锁在身边,连一眼都不舍让别人多瞧。
「清忻,你看,身体已经好了,再编上双翼,它就可以和风一起飞翔。」映蓝举高手中已经成形的飞鹰身体,紫花藤又细又轻,虽然还没补上双翼,但已经可以随风飘扬。
看着透过光流露高贵深紫的紫藤,他可以想像当双翼完成之时,也许这小小的飞鹰真的可以翱翔天际。
***
「这是什么?」
玄彻在送自己兄长离开皇城时,终于在城门前发现兄长胸前悬挂的那一个精致的护身符,小小的飞鹰十分轻巧,当玄烨的身体随着马匹晃动时,胸前的飞鹰也跟着一起飞翔。
「蓝儿自己做的,很精巧是不?」玄烨抓住胸前的飞鹰,可以瞧见阳光透过被撕成柔细纤条做成羽翼的紫花藤,在掌心印出浅浅的紫红。
在他离开皇宫之前,他披着战袍紧紧拥抱住那个已经忍不住垂泪的小东西,原本坚毅锐利的双眼在那一刻可以说是柔情万种,鼓动的心为他强忍的泪心如刀割。
蓝儿咬着双唇,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五指张开,一只藤编的飞鹰递到他宽大的手中。
「这是?」
「护身符…我把娘亲给我的保命符编在了里头,这一路上好好带着,它让我在贫困的环境里可以好好活着遇见你,所以我相信它也一样可以保佑你平安回来看我。」
玄烨看着掌心里的飞鹰,紫花藤被搓揉得如发般柔细,细细的紫藤密密麻麻地编织成飞翔的鹰,那睥睨一切的锐利鹰眼竟然还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再看向那一双把飞鹰递到自己手里的手,原本总是苍白的指尖,拇指跟食指还有中指的指尖变得如胭脂一般红,那并非染上的色,而是经过无数次的摩搓才让指尖的皮变得薄弱,透出底下的肉色鲜红。
「帮我戴上。」重新将飞鹰交回那一双仿佛依然会疼的手,玄烨弯身让两个人都可以轻易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映蓝看着他,牵起一抹很努力的笑颜,张开双手将丝绳绕过他的颈间,然后踮起脚尖让自己可以瞧见自己的手在浓黑的发中缠绕,红色的丝绳、雪白的手指、乌黑的发丝,颜色鲜明地有如一幅最美的画。
细细的红线,绕着圈穿过另一头,隐隐约约中就像绕在自己的指间,不舍结束。
玄烨也不愿意催他,心里想着就算这样一直弯着腰,让腰杆子活像九十岁的老公公一样酸疼,他也心甘情愿。
在小人儿的颈间倚着笑着,看自己的双手绕过纤细的腰,拥抱。
两人之间,柔细双手为他挂上颈间的护身符,栩栩如生的飞鹰在风中、在胸口的九龙图腾前飞翔。
忘了多久的时间,才慢慢放开彼此,两双眼睛,凝望着两人四手中不自觉一起握住的飞鹰,突然间彼此沉默。
那种沉默不是因为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些什么话才好,那一刻的沉默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打破,而也是在那一刻,他们好像可以感觉彼此心中情感地心灵相通。
几乎要以为这样的沉默可以永远持续时,终于,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在两人耳边……
「如果可以,看着它的时候,希望可以想起我。」
玄烨不曾有过一丝犹疑,马上就点点头。
他的肯定令映蓝笑起了甜甜、浅浅的酒窝。
「可以想起那天我们首次看见彼此的时候,可以想起一起划船的时候,还可以想起……」
「想起缠绵时你红着脸哭泣的模样?」
小小的拳头用力打了他胸前的九龙纹一下,可惜盔甲底下的人半点也不觉痛痒,怕他打疼了手,连忙抓住。
「我可是说真的呢!你现在就已经让我想起了。」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点在他因为压抑悲伤而红起的脸,上面其实已垂挂着一滴泪。
抹去了那滴泪,放在自己的唇边,立刻就感觉到那苦涩的咸味,玄烨再一次低下头颅,用沾着泪的双唇,吻住他的。
「说真的,我会时时想起你,你没听说君无戏言吗?我可是皇上呢!怎么会骗了你?」
「不骗我,我相信。」只要能想起,是不是就不会忘记?
「那就别哭。」
「才没哭。」只是不小心掉落下而已。
「是啊!没哭,不小心落下的。」他看得出他是多么辛苦地忍着。
重复了他心里的话,令映蓝觉得两个人的心好近。
终于瞧见他少了点悲伤的笑,玄烨忍不住,和他鼻头点着鼻头,额头连着额头,轻轻地蹭了一下,亲一口。
「我会很快回来,你就当作……不小心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等梦醒了,就会看到我凯旋而归。」
「好……我会一直睡一直睡。」
这样一说,两人都笑了起来,一个想着醒来瞧见他凯旋归来的英姿,一个想着回来瞧见一个睡着的瘦小猪。
后来,是已经集结大军准备出发的玄彻打破那本该只属于两人的空间,其实他也只说了一句该走了。
但就这样的一句话,两人好不容易忘记的离愁又再度缠绕心头。
映蓝紧抓着玄烨的手不愿意放开,玄烨反握着的手也背离自己的理智无法舍去,虽然都没有说什么,但是那种蔓延在四周的离情,让玄彻这个粗线条的人也懂得叹息。想了想,干脆跟下人吩咐准备一辆马车,让映蓝坐进去,虽然那马车不会跟在玄烨的坐骑旁前进,但却可以在不远的山坡慢慢驾驶,直到再也见不到大军的踪迹。
于是,在城门的两人想起,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皇城一边的小山坡,虽然如此遥远,却有种真的可以瞧见树林中那个看着他离开的人儿的感觉。
「该启程了,陛下。」大军全肃立在皇帝身后,领头的便是玄天王朝里最强悍的黑骑兵,一身黑亮的盔甲,腥红的披风在身后飞扬,仿佛预兆着他们的出现将带来一片腥风血雨。
黑骑兵后头是步兵,也是人数最多的兵种,整齐列队的军容,从皇城北绵延至南,皇城里的所有居民,全都见识到王朝军队的英姿飒飒。
玄烨举起手中的宝剑,银色的光芒在阳光底下一闪,朝城门口挥出的同时,所有军队都为这肃静的一刻感到热血澎湃。
胯下的马匹长鸣,终于,领头的马匹奔出,带领着河水般绵延的队伍,朝西北边境奔驰而去。
当皇兄已经远离,目光所及之处实在也看不到身影时,攸罗玄彻打算勒马回宫,然而扬起头,远处山丘印入眼瞳的那一刻,他突然心有所悟。
于是一个人驾着马匹,不往既定的路线,而是一路冲上那小小的山丘,果不其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顶处,目光遥遥地看着天与地连接的那一条线上,几乎难以察觉的黑影。
「回去吧!你在这里吹风,若是病了,徒让皇兄他担心而已。」他并没有打算下马安慰,一来自己对男人没兴趣,二来即使皇兄不在这里,他还是必须避嫌,免得让有心人士看到说话。
「我等一下就离开,谢王爷关心。」
玄彻皱眉,胯下的马匹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情,躁动地嘶鸣。
「本王不想逼你,但是最好是现在就走。让你来这里就已经是破例,别让皇兄为你破太多的例子,那会让朝野之间有不好听的传闻。」
「哼!俗人……」
这一句话自然不可能是个性温和的映蓝所说的,玄彻眼一眯,往出声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一个总是喜欢和自己作对的小官,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慵懒地从马车里走出来。
这人,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仆人?
「没规矩!」
「要是像您这样规矩,橘子都要种成方的才爽快。」规矩规矩,整天除了规矩之外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吗?
「你!」
「我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梦想……」
两个人正要吵起来的时候,一直看着远方的映蓝突然小小声地低喃,可因两人的距离都很近,下一刻便随风而逝的声音,还是传人两入耳中。
「小时候爹爹很喜欢说那些骑马打仗的故事,尤其是将军一人深陷敌阵,如何支撑到机智骁勇的属下来援,突破重围,并且率军回攻,将敌人杀得落花流水,为国家取得无上功绩的故事,听起来很棒是不是?」
玄彻很想回他这哪里棒了?一听就觉得是故事,在战场上哪有可能一个人孤军奋战还能支撑到属下来援,骗人的故事。
可那一双海水蓝的双眼,充满光芒的看着自己时,玄彻竟然很不争气的点了点头。
「所以小时候我们都想当故事里的将军,要不然当那个机智骁勇的属下也好,能在战场上求生存,为国家效命,我想是每一个男儿心里最大的愿望……可,身为南迢的男子,愿望终究只能是愿望……我好希望自己可以有那个能力,在他身边保护他。」即使他比自己强大,即使他已经拥有太多强悍的属下……
那种有如将自己的心挖出来,面对他说话的语气,玄彻连一点点嘲讽的念头也无法升起。
尤其……在这个时候,映蓝才真正落下一直忍着的泪,但是一声不吭。
他有他自己坚强的方式……
映蓝不晓得他此刻想的法,连忙擦去那一颗无法阻止掉落的泪水,他只知道一旁的玄彻早已经看不惯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姿态,若是再让他发现自己的泪,想必对自己的观感一定会更加低劣。
并非他在乎玄彻对自己的想法,而是他是玄烨的弟弟,一个会尽自己能力规劝兄长的好弟弟,若是他这个爱上他兄长的男人身上再没任何值得称赞的地方,那无形中的态度会给玄烨带来许多为难。
「走吧!」
玄彻依然是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安慰这个人儿,可是他还能做到假装没瞧见,即使没有泪水,泄漏曾经落泪的泛红目眶他也同样忽略。
因此,当映蓝应声转回来走人马车时,他只瞧见娇小身躯里所散发出的坚强。
模样苍白却神色坚定的一个少年,终于令他有了那么一点点佩服,也开始认同他其实也是一个男子,一个单纯又干净的男子。
所以……即使今天他的身份是皇兄的男宠,可一样不能抹灭他有值得人敬佩和赞赏之处……
古清忻瞧见他神色的转变,因此没打算再继续和他争吵,转身回到刚刚睡得舒服的马车上,映蓝水晶般澄澈的眼正穿越过他的脸庞,穿越过马车车帘,仿佛在瞧着未来亦或是过往。
「说真的,我会时时想起你,你没听说君无戏言吗?我可是皇上呢!怎么会骗了你?」
「我会很快回来,你就当作……不小心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等梦醒了,就会看到我凯旋而归。」
那个人温柔的模样,是他心里最深处的珍藏。
「清忻。」
「嗯?」他都快可以猜到这一双蓝色的眼,究竟看到什么了。
为什么……要爱得这么深呢?
这样的一句话,他已经想问了数不尽的岁月……
「玄烨回来的那一天,一定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快乐是不是?」他才离开多久的时间,他却已经学会了想念。
古清忻闭上双眼,耳朵似乎又听见搬到华韶宫后,那一串挂在窗边的玲珑吟,清脆地和风一起歌唱,唱着过往许许多多等待的人,心中最深的回忆……明明是那样清脆的声音,奇怪的是,为什么心口会越听越是疼痛?
「是啊!一定还会跟过去一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