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小姐,您别再去了。」小翠匆匆地追上阮曼如。这已经是十几天来她每天必说的话,而阮曼如依然对小翠扯住她的手、阻止她的步伐大皱眉头。
「让开!」还是一样的回答。
小翠只能叹息着跟上曼如急切的步伐。
十多天了,小姐不但每天一太早就往义民庄跑,一去就是一整天。
她还记得小姐第一天回家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简直吓坏她了。
幸好老爷这几日不在府内,要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会死得多惨呢。可是好日子不多了,过几日老爷从京里回来,一旦他听闻了城里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闲语……
天哪!小翠打了个寒颤。
「喂,小翠,你瞧!」坐在马车上,曼如神秘地对她一笑,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丝织香囊。
看得出来用的都是上好的丝料,只是……上面绣的那团弯弯斜斜的图案,实在很难说是什幺……
「嗯!」小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那只狗,绣得还蛮可爱的……」
「狗!?」曼如瞠大了眼,继而不悦地噘起嘴来。
「死小翠,你真没眼光,人家绣的是骏马图、骏马图耶!」
这哪是骏马啊!?简直……简直太离谱了。小翠硬生生地吞下到口的抗议。
「是……我没眼光,对……对不起!」她只能无力地苦笑。
「小姐您不是从来不作女红的,而且您还说那既浪费时间又无聊,您宁可多看些诗词,怎幺……」小翠想说她怎幺改性了,可却强忍住不敢讲出来。
阮曼如俏脸一红,只能低头不语。
「妳……该不会是要送给季……庄主的吧?」小翠喃喃的猜测道。天哪!不会吧……
「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曼如仰起头,脸上闪着一抹不确定的期盼。
这叫她怎幺说?
小翠为难地瞧瞧小姐一脸期待的表情,再瞧瞧那团挤成一堆的绣线……
从来不碰女红的她,想必是花了很多工夫吧?
小翠突然想起这几夜小姐都忙到快天亮才就寝,而且手上还多了好几道伤口,是——为了这个吗?
她忽然为小姐感到难过……
「小姐,」小翠道。「人言可畏啊,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镇日往季庄主那跑已是大违常理了,再这样……好象不太好吧……」
小翠说的还算避重就轻的了。事实上城里那些绘声绘影、粗鄙不堪的谣言,还更恶毒十倍呢。
「是吗?」曼如闷闷地垂下头。
她不是不明白自己大胆的行径已经带来很多非议,可是一想到不能再见到他,她的心就好难受、好难受……
「说就让他们去说吧,我不在乎。」阮曼如抬起头,对小翠绽开一个信心满满的笑。
真的不在乎吗?女孩子家最重要的是名节啊!
小姐是太勇敢,还是太傻?
小翠呆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好了!我们到了!」阮曼如指着车外,兴奋地拉着小翠跳下车。
「宋大哥、杨大哥你们早!」曼如朝门口前守卫绽开一抹甜笑。
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响应。她灿烂的脸庞不禁难过地垮了下来……
不过已经比第一天好多了,至少他们不再赶她走或给她脸色看了。
再加油吧!总有一天他们会接受她的。她给自己打气,昂头挺胸地走进庄里。
小翠看着曼如所受的委屈和不堪,只能难过的频频叹息。为什幺小姐要放着阮府大小姐不做,偏要来这让人糟蹋呢?她不懂啊……
「季琳!早!」阮曼如如往常的走进帐房中,向冷冷地注视她的季琳露出明亮的笑容。
「这儿有一串珍珠项链和一条玉坠子,替我捐给庄里吧!」她并不期待季琳的好脸色,只是将一只锦盒放在桌上。
「小姐!?」小翠不由得张大了眼,那可是老爷特地买来为小姐庆祝生辰的礼物啊!小姐一向宝贝得紧,怎幺说捐就捐了!?
「别多事!」阮曼如制止了小翠抢回锦盒的手。
「那可是老爷给您的东西!」小翠激动不已。
「我的首饰很多了,既然庄里有需要,这些身外之物何必在意呢?」
小翠不敢置信地注视着小姐,她的视线忽地望向一旁的季琳,她眼中得意的冷笑竟令她不由得发起寒颤。
那女人一定是跟小姐说了些什幺!单纯的小姐才会一件件宝物直往庄里送。
不对劲!这一切太不对劲了!
「小姐……」她想提醒曼如。
「别说了!」曼如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季琳投给小翠一个胜利的冷笑,转身将那锦盒收入柜中。
又一件财宝,而且是阮家大小姐自愿奉上的。她想到待会可以怎样向城里的当铺炫耀,如何把这件事渲染得更不堪,心下就掠过一阵难抑的快感……
阮曼如啊阮曼如……这都是你活该、应得的报应……
季琳转回身时已变回惯有的漠然。
「还有什幺事吗?」她讥诮地看着曼如脸上的无措。
「我……我想知道……你哥……在吗?」曼如羞怯地开口,语气是期盼的。
「哥一早就出去了。」
曼如失望地垮下双肩。「是吗……」她失神地喃语。
「可不可以麻烦妳。」她仰起小脸对着季琳露出希盼的甜笑。「将这只香囊交给他。」曼如再天真但他不至于不知道他在避着她。她所求不多,只希望他能明白她的心意。
至于见他一面……似乎已是不可能的奢求……
季琳没说什幺,只是冷笑着接过。
「谢谢你了。」曼如微微颔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曼如不会知道那香囊在她离去后就被远远的抛在墙角。
阮曼如来到灶厉时众人已是忙乱不堪地开始一天繁重的工作。
「大家早。」她扯开嗓子朝众人喊,脸上依旧挂着明亮的笑容。
没有人回应她。
曼如也不难过,她只是吐了吐舌头,昂首走向厨房的一角,开始她一天的工作。
「这算哪门子的千金小姐啊?一点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出来抛头露面就算了,还好意思大声嚷嚷……」
「是啊,脸皮真厚,人家庄主都不理她了,还每天巴着人家不放,真是丢脸!」
「阮家出了这种女儿啊……可真是报应啊……」
「真是个败家女啊……阮家的门风可都给她败光了……」
「笑话了,阮家还有什幺门风可言……」
「哈……哈……」
一句句尖锐、不留情面的讽刺,在这狭窄而拥挤的灶房里狂肆的传播着,完全不把曼如的存在当成一回事。
阮曼如倏地自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面无表情地面对那群三姑六婆。
原本吵杂的灶房一下于变得沉寂。
她走向她们。过于平淡冷静的眸子不知怎地让众人为之胆寒。
「怎幺?说……说妳几句……妳……妳不服气?」还有人在硬撑着。
开玩笑,现在她们人多,干嘛怕她一个小女孩?
只是,怎幺被她那清明澄净的目光一看,竟……不由得心虚了……
「沈大娘……」曼如站定在她面前。
「干什幺?是不是怪我们欺侮你了?那好啊!回去当你的大小姐,别在这儿碍手凝脚的。」怎幺搞的,竟然自己承认欺侮她了?沈大娘懊恼的暗骂。
阮曼如摇了摇头,嘴角扬着一抹微笑。她从怀中一探,拿出一个锦布包裹。
「前几日我听你说你的儿子得了重病,需要长白山的人参续命,我从家里带来给你了。」纤手一拨,一棵身形圆润完好的人参倏地出现。
「你……」沈大娘惊愕地气差点喘不过来。「这……」
她那苦命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得了重病,怎幺医也医不好,大夫是说过只要有人参或许可以救他一命,可是她们一家子连肚子都快填不饱了,人参?那根本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而现在这个梦想就在她面前!
「你怎幺……你……」原本伶牙俐齿的沈大娘竟会说不出话来。
「拿去吧!」阮曼如将人参塞入沈大娘手中。
她没等沈大娘反应过来,随即走向下一个人。
「范大姐,这是你要的珍珠粉。」
「卢大娘,这是我向大夫求来的药,听说对肺痨很有效的……」
「苹儿,把这补药给你娘服了,应该有帮助……」
「……」
这下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僵硬得动也不动。只是发愣地看着手中一辈子想也不敢想的珍贵药材。
不是因为阮曼如拥有这些药有什幺了不起,而是她真的用心听了她们的谈话,还那幺细心地提供他们的各自所需……
而她们还大言不惭地在她面前说她的坏话!?这下子所有人都冒出羞愧的冷汗……
阮曼如没说什幺,只是转身走回她的角落,专心做着她的活儿。
许久,灶房里除了柴火燃烧的响声外是一片死寂。
大伙儿全盯着那个蹲在墙角忙碌又狼狈的瘦小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沈大娘高大的身子耸立在曼如身前。
曼如呆愣地仰起头,带着一丝畏惧地-看着她一脸严肃的神色。
「有……什幺事吗?」她怯生生地问。知道沈大娘一向都喜欢找她麻烦。
「真是的!连个炭火也生不好,我来教你—」
沈大娘轻咳了一声,粗声粗气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什……什幺?」她没听错吧?教她?她不是说没空理她?
「还愣在那做什幺,好好学着点!」
「是……」
就这样,灶房里的气氛好象变了。
午膳过后,范大姐走过来,粗暴地递给她一瓶药膏。
「拿去,这对烫伤很有效!」说完她一溜烟地跑了……
午后,卢大娘一把抢去她手上沉重的水桶。
「你去把地扫干净!」随手丢给她一把扫帚。
怎幺会跟她换呢?那是最简单的工作啊……
带着一脸的疑惑,阮曼如呆呆地扫起地来……
曼如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季凌阳房门前,夜晚的寒风让她不住地发抖。
「怎幺还没回来呢?」她喃喃低语,不企求答案,只为维持清醒。
双脚蜷起,小小的头颅靠在膝上。
「再不回来……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啊……」她失神的双目凝向寂静的雪景,强烈的失落感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爹明日就要打京里回来了,曼如知道她再也不可能自由地出府。恐怕再也见不着他了吧?一想到这点她的心就如针刺般难受。
所以她今夜要在这里等他,就算只见一面也好,她想把他的影象好好刻印在脑里。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啊……
不知又过了多久,庄里杂乱的人声渐渐地沉寂,烛火一一的熄灭……终于只剩下她……
「好冷……」她忍不住又住门板缩去,渐渐地,她沈入了黑甜的睡眠乡中。
季凌阳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你在这里做什幺?」无名的怒气霎时淹没了他。
暴怒的吼声惊醒了曼如,她眨了眨尚陷在迷惘中的双眼,蓦地对上一双阴骛含怒的男性眼眸。
「啊!你……你……」
他那张俊美的脸庞正紧靠着她,近的足以让她脸红心悸,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包裹、缠锁住她,让她顿时呼吸困难、轻浅地喘息着……
「我说过要你别在我面前出现的!」他怒吼着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大手粗暴地扯住她的腕骨。
掌中的冰凉莫名地激怒了他。「该死的!你竟然睡在这里!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他气怒地捏紧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折断了她细致的手腕。
曼如让他粗鲁地扯进房里,突然像想起什幺似的惊叫。
「啊!等一下!」她出其不意地推开他,跑到门外,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盒食篮。
「你又在搞什幺鬼?」他不悦地坐在炕床上瞪着她。
曼如也不去管他,兀自将食篮里一碟碟精致的点心端上桌。
「这是我花了一整天做的,沈大娘说这些全是你喜欢吃的,不过这下子全冷了,不要紧,你要不要等一会儿,我再去给你热一下……」
「够了!」季凌阳一声巨吼阻止了她往外急走的脚步。
这女人竟敢再顶着寒风细雪跑出去,真该死!
「你三更半夜在这吹风受冻就为了做这些?」他撇着唇,神情显得相当不悦。
「我……」曼如紧张地搓揉着手。「你不喜欢吗?我可是花了好多心思做的……」她可怜兮兮地低语,在他严厉的逼视下,语音渐渐微弱。
季凌阳忿恨瞄了桌上那一盘盘点心,脸上约表备变得更难看。
「腐皮卷、水晶冻、蟹黄饺……这就是妳花了一整天在灶房所做出的成果?」他咬牙切齿地质问。
「是啊!」阮曼如热切地头,一点都没察觉他发青的脸色。
「妳够了吧!」他挑起眉,狠狠地搥上桌面,桌上的食物霎时被震得一片狠藉。
他朝她逼近,两臂伸直,直到把她圈困在墙面和他之间。
「这就是你在义民庄里做的事吗?我警告过你,别在庄里撒泼,你说过什幺要在庄里帮忙,结果你做了什幺?事实证明你只不过是把这儿的工作当儿戏。快滚回阮家去,我可没空陪你玩这种小孩儿的把戏!」
曼如张大了双眼。
儿戏?他竟敢说她这几日来的努力是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