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另一个时间与空间。

「副院长，1087号确实已经不在研究所，我有调阅过这几天研究所的出入资料，里面并没有1087的踪影，因此他应该是在研究院里失踪的，这件事要报告给院长知道吗？」

一个白色瘦削的身影手里拿着一小片晶体薄片，将这几天来调查的资料显现在坐在一边椅子上的妇人眼前。并非副院长的权力比院长大，先报告给副院长知晓的原因在于──院长是个实验狂，一天有将近二十个小时的时间在做研究，对于这种杂事，若是报告给院长，通常也只能够换来一句「别来烦我」的答案，因此在发现1087不见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是通报给副院长知道而已。

辛琪看了看那些不停转换的资料，笑了一下。

「不过是一个娃娃不见而已，调查到这里就可以，不用多管，想也知道会在研究院里消失，必然是使用了时空仪或是转换仪这一类的仪器，难道你要我冒险派人特地去抓一个娃娃回来吗？一个娃娃就算卖出去也不过几百万，即使1087是好一点的也不过几千万，人员的损失可不止这个数，你我都清楚使用时空仪跟转换仪这一类的东西有什么危险。」

那娃娃会去的地方，她其实比谁都清楚，1087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的成功品，只是心里记着68的院长被自己的心魔给蒙去了眼，只注意到那些流动的数据，不曾好好与娃娃相处。

不过这也好，正因为院长的固执，那些娃娃才有机会找到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娃娃，其实并不是真的娃娃，他们也是人，被人类所制造出来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人造人。

绝大多数制造出来的人造人都没有灵魂，他们懂得所有的知识，可以学习任何他们给予的东西，偏偏怎么样也不懂得喜怒哀乐。因此这些没有感情的人造人，只能沦为娃娃这一个悲哀的身份。

唯一一个制造出来懂得感情的娃娃，就是68号，他不但拥有人造人完美的体态与头脑，更懂得感情，因此他趁每个人不注意的时候，跟研究院里的研究人员私逃了，逃到不知名的地方，至今他们研究院仍找不到去向，空留下一堆当初所测量的数据。

制造出有灵魂的人造人，这是多么令人震撼的一件事，那代表了人类不但可以创造生命，还可以创造出灵魂，那仿佛如同上帝一般的地位。这样的结果令院长疯狂，利用68当初所留下的数据，不停地想办法制造与68相同的人造人，可结果令人失望，失败的数据不断，68似乎只是个传说。

只有她知道，那并不是一个传说。

她同样身为科学家，却从不沉迷于这些数据研究，对她来说，好好的生活在这人世间，比这些无意义的名声更重要，也因此，可以说参与研究的人中就仅她一人是清醒的。

那些世人所谓的天才，不过是在学术上有过人的成果，在人生的大道理中，其实跟个白痴没什么两样，要是他们真正懂得生活、懂得感情，便该理解到一件事，灵魂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灵魂，没有人和自己完全一样，所以不管院长他们再怎么努力，自然没法子在其他的灵魂中实验出与68一样的数据。

她不想提醒他们，也不认为有必要提醒他们，在现今的世界里，人的性格已经够自尊狂妄，敢称呼自己为万物之灵，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不但聪明懂得创造科技外，还知道如何创造有灵魂的生命，那她真不敢想象人类将会妄自尊大到什么样的程度。

1087的不同，早在一开始她便已经注意到，一些失败的人造人，除了帮助研究人员解析数据之外，平常的时候都是用空洞的眼神看书，学习对他们自己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善的事物，就只有1087不同，没有事的时候，他常常望着院长看，那眼神不但有出于创造自己的人的尊敬，渐渐地，还染上一些只有心动过的人才懂得的思绪。

正因为如此，只要是68会的事物，1087也同样都懂，他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和68相同，希望借此可以转移院长的注意力，把对68的痴狂转移到自己身上。

可就如同她所说，世界上所有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1087只能创造出类似的数据，本质上却完全的不同，本来已经真的勾起院长的注意力了，但时间一久，院长便发现差别的剧烈，然后放弃。

院长的放弃，令1087的眼中蒙上浓厚的伤，常常可以透过监视器看到，他一个人在属于自己的房里哭泣，哭得好绝望、好伤心，连她几乎都要放弃坚持把事实告知院长。

幸好她忍住了，并且将那些足以代表1087灵魂存在的影像给偷偷毁灭掉，让每一天每一个夜里，1087依然绝望，院长依然完全不知情地专注于创造新的人造人出生。

这样做对不对，其实她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仍相信自己的坚持，又不愿意看一个灵魂这样难过下去。

于是，她换了1087的工作，让他去帮助时空仪的实验，这个实验因为很重要，偏偏院长又狂热于人造人的创作而把大部分人手给调过去，造成这一个实验的忙碌，忙得让人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去难过。

渐渐地，她在监视器里发现1087的转变，依然是充满忧郁，依然是充满绝望与伤心，可实验里的某一个景象似乎吸引了他，让那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睛，除了忧伤之外，还多了一点令人说不出的味道，那一点味道，一天比一天还要明显，直到她终于看出那是一种希望，一种对于情感的希望与坚持。

隔天，她便已经发现1087偷偷使用了时空仪离开这个世界，她趁许多人仍在睡梦中的时候，偷偷将这些影像消灭，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等人来向她回报1087的失踪。

1087去了哪里，只有她知道，她消灭的不仅仅是监视器上的影像而已，连时空仪上的数据也都被她给重新调整过。尽管不可能派人去寻找一个娃娃，可为了预防万一，万一有一天院长发现1087有感情，不择手段想把人给寻回，她还是销毁了一切。

设定的坐标很长，不是容易记住的数字，不过她看过那些吸引1087的画面，那画面有点像是千百年前的世界，不但里面的人穿着古老，就连生活方式也都还处于尚未完全进入科技文明的阶段。

那样的世界，习惯文明的1087能存活吗？

即使1087不曾真正过过人类的生活，甚至从出生到长大都未曾离开处于地底的研究院，可人造人毕竟是人造人，就算是仿人类创造，就算是有了情感与灵魂，可在某些地方却与人类有相当大的不同，许多人类身体没办法做到的事他们可以完成，他们的身体可以说是如果人类可以完美的模样，不过前提是必须有科技作为辅助，还必须有事前的练习准备。

她放任1087离开这世界，是不希望有一天他被院长发现，不希望他永远悲伤绝望，给的是人类所可以拥有的最重要的希望，可这希望能不能成功完美，有太多的未知数，单单是不是能成功跨越时空，就是一个危险。

「我知道，但是如果真的成功了，我怕一个娃娃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生存，会造成空间的混乱。」研究员冷淡的说，对他来说一个人造人的死跟一只老鼠的死没什么两样，他在意的只有数据，不管是实验上的数据，还是历史上的数据。

「我们不是上帝，从过去的资料显示你还不能明白，若是会改变历史的人使用时空仪，会有什么结果吗？」

研究员无言，点点头退下。

是的，上帝自有它的办法去维持宇宙的平衡，从过去他们实验所牺牲的人员便可以一清二楚。

辛琪关掉一旁的萤幕，闭上双眼。

1087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已经无关他们的事。

◇◆◇

安淇睁开双眼。

与凯恩翻云覆雨一番之后，他便累得睡着，睡着后梦里有着许多声音，这些声音他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这样的梦他做过好多次，知道那些声音必然是他还没失去记忆前所知的人、事、物。

以前他会对这样的梦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些画面，现在……就只是梦罢了……

忘记的就让他忘记，现在的他过得很好，似乎没有再想起的必要。

掀开薄被起身，发现一旁的凯恩早已离去，自己身上也被清理得很干净，白皙的脸蛋微微一红，赶紧下床到衣柜里抓了衣服套上。

因为还没打算出去，所以只简单的套了一件衬衫，从窗户里往外望去，天色已经进入黄昏，原本平静的海面再度起了风，相信凯恩必定是发现天候的改变，所以才在他尚未醒来的时候先行离开，平常，他总是看着自己醒来，用那漂亮的翡翠绿眼瞳。

如果这样的日子可以过一辈子的话该有多好？

他知道这样的念头是奢望，毕竟有个棕发的高大男子整天都在他附近找麻烦，即使最近的态度已经稍微改观，可仍天天提醒凯恩身份的与众不同，自己和凯恩是多么的不适合，以后会有多困难。

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说了要接替汤姆的位置，不能再继续发呆下去，得去准备晚餐。

回过身弯腰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取出，瞧见自己的衣服和凯恩的在一起，心里一阵甜蜜，从他的客舱被毁之后，就一直住在船长舱房中，即使客舱修好了，大家一样都把他的东西往凯恩这里放，因此本来还算大的舱房，稍微嫌小了点，还有一点也不适合船长卧房的摆饰品，几只很可爱的小熊娃娃就在床边的柜子上。

淘气地先去把柜子上的小熊换姿势摆好，再快速更衣，才刚打开房门就瞧见外头忙碌的伙伴。

「怎么了？」

「起大风了，航海长想趁机赶快多航行一点距离，怕下一个目的地又晚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棒的大风，大家自然忙了起来。」回答他的是刚好走过去的提姆，他负责掌舵也负责了望台，『海神号』上的船员大部分都身兼两个位置，这样可以预防突发情况，哪一个人没办法执行工作的时候有人可以接替，所以舵手有两个，负责了望台的也有两个，能力更强的老手甚至可以负责三样以上的工作。

「需要我的帮忙吗？」安淇很喜欢提姆，因为提姆的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样子，听说他有个妹妹和自己一样的年纪，因此从他刚降临『海神号』开始，提姆就跟汤姆一样，一直都对自己很好。只是汤姆像自己的长辈，提姆则是像自己的兄长。

「有！当然有！」提姆很慎重模样地点点头，然后摸摸安淇的头顶。「现在你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赶快去准备晚餐，看现在大家忙的样子，等一下一定很累又很饿，如果可以在工作完后，享用一份美味的晚餐，对大家来说就是最大的忙了。」

「呵呵！我会好好准备的，大家有没有特别想要吃些什么？」

「都可以，在吃过你今天准备的午餐之后，我想你准备什么东西大家都会很乐意的吃得盘底朝天。」

「这算是称赞吗？」

「当然……小天使，领子要拉好。」提姆突然很暧昧的一笑。

「怎么了？」拉拉自己的衣领，因为天气很舒服，他平常都是这样子穿，有什么不对吗？大家不都是不扣上领口的钮扣？

「现在是夏天，看见草莓大家会流口水的。」提姆忍笑，摸摸脖子上的肌肤暗示。

颈子？

想到刚刚跟凯恩的缠绵，安淇赶紧摀住脖子被亲吻过的地方，白皙的脸蛋立刻红得像苹果一样。

「刚刚跟船长嗯？」

「提姆！」

「没什么好害羞的啦！人之常情，更何况小天使你这么诱人，船长天天跟你睡在一起，能忍到现在还真是不容易，不晓得流了多少鼻血，你说是不是？你有没有常常在醒来后发现有一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里很明显的燃着火，一副快要冒烟的样子？」

「提姆！」他这么一说，害他想起醒来时凯恩的眼，明明是很温柔的眼神，才不像提姆说的那样。

看安淇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刚刚乱讲的话，虽不中亦不远已。「不会吧！我猜的这么神准？船长真的看着你睡到你醒？真是太猛了！喔！」胸口被狠狠的揍了一拳，娇小的人影一下子消失在他眼前，没来得及瞧见应该是很动人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

「很好玩吗？」卫德把刚刚这一切全看在眼里。

「啊！航海长。」提姆被吓了好大一跳，深深觉得他们的航海长还真的是无所不在。

「很闲吗？」冷得可以冻人的声音又问了一次。

「没，我很忙，我马上要回岗位，我先走一步了，航海长！」跨出一步又被人从脖子提了回来。

「下次不要让我看到你在工作时间调戏伙伴！」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如冰碴似的令人从背脊里冷出来。

伙伴？

提姆没漏掉卫德话里这个不一样的字句。

「下次绝对不会再犯！」

「是没有下次！」

「是！」

「快回去工作！」

「是！」揉揉刚刚被捏痛的颈子，提姆快步回甲板，在出舱房走廊的一瞬间，转头看向卫德。「航海长，你刚刚说的是伙伴，不是那个臭小子，对吧？」

卫德一愣。「是又怎样，今天中午他的确胜任了他的职位。」

「没怎么样，我觉得很高兴，也为你感到骄傲！航海长，你是个公私分明的好长官」，只要能在『海神号』有个位置，并确实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便承认他的存在，这样的感觉很好。

卫德在心里一笑，脸上还是那严厉的表情。

「滚你的！有时间就多做点工作，少在这里磕牙！」

「是！」一下子就溜得不见人影。

卫德这才露出笑容。

要说到公私分明，他自认还没凯恩做得好，从安淇出现的一开始，凯恩便不曾改变过自己的立场，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即使有过犹豫，也可以立刻做出决定、找出答案，即使现在和安淇已经成为恋人，不该说的话，他依然紧闭双口。

公私分明……他还要再努力呵！

大手爬过凌乱的棕发，转身回甲板，打算一边工作一边好好晒晒今天最后的阳光。

◇◆◇

夜晚，除了一些负责监看的水手之外，绝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就寝。安淇在看了一下子书之后，决定到厨房去弄一些宵夜，等晚一点的时候可以给凯恩用。在瓦肯色的事件过后，凯恩每天晚上都到很晚才睡，有时候会和他一起待在舱房，他看着书，而凯恩则在书桌前检查从敌人手中得来的文件。

他不晓得那些资料凯恩愿不愿意让他过目帮忙，他也不敢问，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份只是『海神号』的厨师、他喜欢的人这样而已。所以每次凯恩在看文件的时候，他从不靠近他身旁，怕要是凯恩真的生气了或做出什么掩饰的动作，他的心会疼，很疼……

一路从舱房走下楼梯，穿过许多房间的走廊，慢慢一步一步不发出声音地走到会议室，没打开门便已经发现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凯恩跟卫德他们几人的声音。

该进去吗？

举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里面的谈话声顿止，他是不是不该敲这个门，要是他们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时，该怎么办？

「进来！」凯恩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于是打开门，油灯刺眼的光线一下子射入眼中，有些睁不开。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下来？」凯恩瞧见安淇身上单薄的衣物后，皱起笔直的双眉。他跟卫德他们并不是在讨论什么机密的事情，所以并不觉得安淇的突然出现有什么值得提防，如果他们是在讨论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事，会有人守在外头，不是那么容易靠近。

瞧见凯恩皱眉，安淇心里一阵不安，很快地走上前，想要抱住他寻求安心，可卫德跟戴尔几人都在一边看着。

不晓得凯恩是不是先看出了他的心思，还是纯粹怕他夜里着了凉，大手一张，直接把人给带进怀里，一点也不在意其他的伙伴正睁着大眼看。

「怎么会下来？你还没回答我。」

安淇舒服地依偎在他怀中，果然，被他这样紧紧抱着后，心里的不安就跟着消失了。

「我想这几天你都很晚才就寝，怕你肚子会饿，所以想到厨房去准备些东西给你吃，我准备晚餐的时候有留了一些已经处理好的材料，你会饿吗？」

「是有点，下次要下来记得多加件衣服，夜晚的海上很冷。」平常这个时间小天使早温暖地睡在床铺里了，因此不晓得夜晚海风那种带着浓厚水气的冷，像是渗入毛细孔一般的令人难以抵挡。

「好。」像小猫一样在他怀里蹭了蹭，贪婪地吸取每一分属于凯恩的气息，他真的好喜欢，怎么办？

「只有船长有吗？我们也很晚才睡耶！」想起安淇准备的美食，船医戴尔厚着脸皮打趣。

「啊！」听见戴尔的声音，这才想起一旁还有许多人在看，身体像小动物一样跳起，想要离开凯恩的怀抱，却又被那双大手紧紧压了回去。

「别管他们，一群爱惹事的家伙。」当他不知道现在『海神号』的船员都染上了一个不该有的坏毛病，就是惹安淇脸红，爱看他不好意思又不晓得该怎么回应的模样。

那表情自己看过不晓得多少次，知道一瞬间仿佛将美丽绽放到极致的模样令人赞叹。

可那是属于自己的，只有他才能够拥有这样的安淇，拥有他的每一分表情。

「唉呀！船长真是小气，整天看还看不够，让大家分享一下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啊！要知道美人可不是到处都有，这样天真容易脸红的美人更是少见，看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众人一起七嘴八舌调侃起来，只是他们的船长一点也不为所动，反而像没那些噪音似地，在安淇耳边说悄悄话，三不五时就亲一下，令他们只能看着安淇红红的耳朵心痒痒。

对凯恩这种若无旁人的态度，安淇又是开心又是羞怯，知道自己全身大概跟煮熟的虾子没什么两样，只好趁凯恩手稍微放松的时候，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可以说是用逃的，逃到一边的厨房里去，惹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躲在厨房的门口，双手用力压住怦怦跳得厉害的心口，用力深吸几口气，直到外头安静了些，自己也才跟着平静。然后发现，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凯恩的外套竟然披在自己的肩上，怪不得那味道一直围绕在他身边。

拉拢大大的外衣，安淇微笑，耳边听着凯恩跟众人的对话，手里快速地为他准备小点心，即使很清楚地听见「海盗」几个字，依然不减他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