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匡啷!”
这已经不晓得是第四天来王爷府里摔破的第几个碗,听见这声音的仆人已经见怪不怪,很清楚千万可别在这种时候傻傻地进去尽忠职守收拾残局,否则到时候东西没收完,自己的脑袋倒要先请别人来帮忙收一收了。
奢华雅致的屋子里,朱墁麟心中的烦躁与怒意交织,脚边散落著汤汤水水和本来可以当古董卖的破碎碗筷。
四天了,四天的时间里床上的人一点也不曾开口说话、进食,这几天来一直像娃娃一样坐在那头,目光始终在遥远的地方,不曾看看自己,看看其他人。看著他眼睛四周青色的痕迹,朱墁麟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没睡过。
不吃不喝不睡,他就这么固执,是不想活了吗?
今天母后召他见了一面,询问那日她寿辰是否曾看上哪位大家闺秀,一双精明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的脸,慢条斯理说出这一阵子有些公子有养男宠的恶习,希望他别学了去。
该死的!
那双眼睛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暗示他,他家里的事情,她一清二楚,要他小心点,最好是把家里的那个“恶习”给改掉,否则要是让其他跟他作对的政者当小辫子抓了可不好,他们是皇室,不是民间小小的富贵商贾,这种事可不只是让人说说闲话便可以结束。
“我看再这样下去,他会死。”一个俊朗悦耳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朱瑗瞵猛地回头一看,楞了一下。
“殿下到此有何贵事?”这些仆人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殿下到了连一句话也不曾跟他通报,即使自己跟殿下的关系一向不错也不该这样无礼。
“没什么,是太后要我来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您懂得的,王叔。”望向床上那个瘦弱得不可思议的人儿,才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不见,怎么变得如此可怕,瘦得几乎见不著肉。
很坚持呵!
这是他一直一直做不到的一件事。
“母后管得也太多了,我自有打算……”
“不甘心放手?”不等他语毕,殿下笑著接上,眼角上扬的笑,没有半点的讽意,只是看在朱墁麟的眼里,却是更加想对自己发火。
难道每个人都看出了他难得的执著,连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小的戏子这般坚持,他一直以为自己虽然霸气了点,却还是个明理的人,偏偏在遇上了凤舞之后,一切都失去了该有的秩序。
“王叔,您并不爱他,何不放手,这孩子跟他的爱人这几天来等得都很苦。”没想到+个戏子竟然会喜欢一个点心坊的师傅,他喜爱吃四色斋的糕点包子,这几天来那儿的包子一样好吃香甜,只是吃著吃著的每一口,有只有自己这个知悉内情又挑食的人,才可以尝出里头的苦涩。
买包子回来的人跟他说,这些天点心坊里的师傅瘦得厉害,而且租少出现在外头,难得看见时竟然会有一种心很痛的感受。
他可对吃了会心痛的包子糕点没意思,所以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这事还是早点解决得好。
“连殿下也管本王?”
“不是管,而是……心疼……”
朱墁麟一愣。“什么意思?殿下认识凤舞?还是殿下也喜欢……”
“喂!喂!喂!可别说远了,我对凤舞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可是从小看著他长大,对这个像弟弟甚至是儿子一样的小家伙可没有那方面的嗜好。”爱说笑,他的孩子可快跟凤舞一般大了,他心里的人不是凤舞,不过……也离不远就是了。
“是吗?”朱墁麟采手抬起凤舞彷佛即将香消玉殒的脸蛋,瘦成这模样,恐怕不会有人再称赞他美丽无双,可荏弱中的固执、清减所带来的另外一种清秀风姿,反而更加吸引人去占有,有谁不喜欢像这般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烟消云散的美。
对他,真的不是爱吗?所以才会不在乎地困锁他的自由,放任他的自我折磨,喜爱那种即将化为无形的瞬间?
“殿下从何得知……本王不……”心里想是可以,要他说出这个爱字,怎么想怎么别扭。
“从你连一个爱宇都不肯说,从你一点都不在乎他是否快乐,从你宁愿他死也不愿放手。”太子殿下轻轻地回答,每一句都震撼了朱瑷麟心中深处。“这种感情不是爱,只是一种占有,私自想把这样属于别人的、自己却没有的东西永远留著,同样身为皇族,我会不明白这种心思吗?”
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霸道,一样的不懂珍惜,凡事都要等失去了,看不到了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王叔真的不爱凤舞吗?
其实他也不能真正肯定,可如果皇家与戏子之间注定了不能永远,那何必让这段若有似无的情一再加添?
他帮忙,并不仅仅是为了凤舞,也是为了王叔,为了自己,为了他……朱墁麟不语,心里百般滋味交杂,因为他不懂得爱,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所以他不知道殿下说的正不正确,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只是一种占。
他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可一样会害怕,害怕如果就这么放手,他失去的将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了解他的挣扎,太子向一直站在一边的侍从小玉悄声吩咐几句,但见小玉点点头,马上轻巧地离开房中。
还在挣扎中的朱墁麟没注意到他的举动,反而是一直静静坐卧在床上的凤舞,眼睫颤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本该不会有人发现,可太子跟朱墁麟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怎么可能不曾察觉?
“小玉要去哪里?”朱墁麟何等精明,立刻发现房里有了什么改变。
太子为凤舞的痴动容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轻轻对小玉几个字的吩咐,没料到凤舞便已经有所感应,是巧合?亦或是真的已爱到深处?
“去请—个在你王爷府外徘徊已有数天的人。”
“谁?”心里响起警兆,同自己一般精明的太子殿下,所带进来的人绝对有能力改变现况,难道是……
心念未毕,在小玉的带领下,房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看便知道是小老百姓的装扮,却有著不输他们这些太子王爷的气质与外貌,温和的气息一下子让紧绷的内室安和起来。
“草民见过殿下、王爷。”来人尽管脸上有憔悴之色,眼中也可以看出一点著急,可一举一动中没半点失去该有的礼数。
“不用多礼了,去看看他吧!”太子殿下在一边坐了下来,让出一条路使这个俊挺的人儿可以顺利到达床边。
他今天过来王爷府时,小玉在不远的门外发现了这个熟悉的人影,一问之下才知晓,这个大汉每天做完该做的工作之后,便搭著马车一路来到这里等待。虽说四色斋离这里并不很远,可来一躺也要半个时辰,来回就是一个时辰,每天工作完后过来,凌晨前离开,不可能不累。
“他究竟是谁?”朱瑷麟伸出手挡在他胸前,不让人继续往前一步,转头望向坐在椅上开始晶起茶来的太子。
“四色斋的主人,凤舞心里的人,也是一个为了凤舞,甘愿忍受等待煎熬默默守候在门外的人。”
“王爷,草民敝姓唐。”唐朝阳花了多大的力气方忍住身上的颤抖,他不怕太子殿下,也不怕看起来凶狠的王爷,他的颤抖源自于这些天来他最放不下心的人儿,那个仿佛即将消失一般的凤舞。多少天的时间?感觉像是过了百年,不但自己等得怕了,舞也好像要消失了一般。
傻瓜!
常说他是个傻大个,最傻的人却是自己。
为什么要为了他而如此折磨自己?他不介意他是否永远只给自己一人,只要他快乐,只要他可以常常露出那种满足灿烂笑容,对自己来说,便已经足够。他知不知道,他这样折磨自己,比任何事都还要惹人心痛。
“你爱他?”
“是!”那么肯定,毫无犹豫的答案,令朱墁麟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唐朝阳以为这是一种让步,又上前踏了一步,来到凤舞的身前。
“舞?”
没有半丝的反应,那双眼睛茫然得好似瞧不见一点东西。
这样的反应,太子殿下微感意外,朱墁麟却是心中窃喜,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见这个人在凤舞的心里头,也不见得有多大的重要性。
只有唐朝阳,他不介意,一点也不在乎,安静地又上前一步在床沿坐了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先放在一旁,再拉起那双僵硬的小手,将握成拳的手心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展开,看著枯瘦的双手,唐朝阳好想紧紧握住,然而他忍下了心中的渴望,将刚刚放到一边的油纸包打开,取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糕点,放在那双纤细的手掌心。
“这个是你最爱吃的梅香糕,今天一大早刚做好出炉,我关上店门之后就想,若是你能看到一定会很高兴。”僵硬的手指动了一动,在圆圆的糕饼上轻触,小小的鼻梁微微耸动,也许是闻到了那股甜甜的梅香。
大手又从油纸包里取出另外一个大包子。“这个是笋香包,你不是说喜欢吃鲜嫩笋子蒸出来的包子吗?我没忘记帮你带上一个,虽然有点冷了,可还是很香很好吃。”拨开柔软的外皮,露出香甜可口的内馅,一根根切得小小的嫩笋,在橘红色的调味酱中微微透著亮光。
茫然的视线望向那亮亮的小笋子,然后又抬起眼凝视唐朝阳。
“想吃?”
苍白的双唇微微张开,很费力气地颤抖著,手掌心的梅香糕落下点点糕粉,甜甜的香味更加浓密了。
“我帮你,肚子很饿了是不是?现在这么瘦,多吃点没关系,不用担心太胖了跳不起来。”捻了一小块带料的包子,温柔放在开启的双唇中,满足地瞧见阉起的齿慢慢嚼动,更快乐地瞧见缓缓动作的双唇,勾起浅浅的笑纹。
“好不好吃?”
点点头,茫然的双眼慢慢凝起星光还捧著梅香糕的双手,困难地缓缓移动,慢慢拾高的手,手中的糕点一下子碎在柔软光滑的缎被上,细细的手指,有点冰凉地触上那张熟悉敦厚的脸庞,从浓黑的剑眉缓缓划过两颊,拇指在双眼转了一圈,顺著高挺的鼻梁而下。
很简单的动作,整整四天不曾好好休息用膳的凤舞做起来却是那般困难,唐朝阳不舍地捧住在自己脸上探索的双手,恨不得自己可以乡长出一对手来,抹去苍白脸颊上的细密汗珠子。
“阳……”蚊蚋般地轻喃,细微得叫人难以察觉,不过在这寂静无声,连呼吸都显得吵杂的屋子里,每个人都听见了这句小小的呼喊。
“我在这儿……”唐朝阳微笑,那冰凉的手终于被自己捂得慢慢有些温度,正不舍地在自己勾起的唇边科回。
“阳……”又是一声呼喊,这次却带了点急切,长长的眼睫眨了眨,想抹去视线的模糊空白。
是不是自己在作梦?
他觉得自己坐在慢慢的消散的雾前,每一次用力的眨眼,都可以将眼前那张令自己眷恋的脸庞看得更加清楚些,因此即使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的累,累得连呼吸都困难,还是不肯放弃眨眼,不肯放弃手中的温暖,好想紧紧抓牢,这样……这样就不会失去……再也不会失去……
“是我……我在这里……”会一直在这里……他听见了,好真实的声音,不是自己的幻想,这几天他总觉得自己瞧见了朝阳,瞧见他在这个冷冷的屋子里杆著面团,瞧见他坐在自己身边揉捏一颗颗的小包子,还瞧见那双总是乾净得可以映照人心的双眼,很温柔也好绝望地凝望自己。
想开口问他为什么那么绝望,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堕落不净,可心里又害怕,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当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开口,却又发现自己根本就还在奢华的王爷府中,不甘心而充满怒意的王爷在一旁对自己怒骂。
还不够吗?
这样还不够吗?
他已经失去了尊严,也失去了想给朝阳的唯一,为什么他依然不愿意放自己离开?
为什么不让他可以到朝阳身边问问那个缠绕在心中,让他反覆痛苦不已的答案?他开始害怕这种反覆获得、又失去希望的日子,那是天大的折磨。
像是明白他的想法,唐朝阳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扶起抱在怀中,用力紧紧抱著,他确认过了,这真的是凤舞,不会消失不见,他可以紧紧抱著,可以紧紧抱著告诉凤舞,自己也是真的,不会消失不见。这样的折磨,他懂得痛,不愿意让凤舞继续承受,凤舞承受的已经太多太多。
热的……
温暖的……
好真实的感觉,不是一眨眼就会消失的影子,不是自己犯傻的脑子想像出来的幻影,朝阳真的在这里,在这个奢华的王爷府中还紧紧地抱著他,没有嫌弃自己已经好脏。
“抱歉……”抱歉他把自己弄得好脏,里里外外部污秽得让也不愿他的影子映照在那双澄澈的双眼。
“不要!不要这么说,别这么说。”这样说,对他来说彷佛是一种最深的谴责,谴责自己的无能为力,让自己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是那么可笑,所以可以任人玩弄。
小小的耳朵就这样贴在宽厚的胸膛,那几个低吼出来的字句震得耳朵麻麻的,好像一起麻到了心坎里去。“呜……”压抑无力的呜咽自喉间窜逃,一点一滴再也控制不了地冲口而出。“碍…碍…啊!”
他好恨,他也好怨,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他是必须看著爹娘流泪远去的那个娃儿,必须哭著看自己沈浮红尘的那个舞者,必须睁著眼睛看自己身{本被玩弄的那个伎?
伎?
多可笑!他是个男人啊!为什么会是个位!为什么在他已经认命永远席不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时,还必须认命当个人尽可夫的位?
做人为什么会那么难?
爱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难?他不过是想和一个人牵手,即使庸庸碌碌一生,平平淡淡一辈子,也可以白发苍苍看彼此闭上最后一眼,一起埋在深深的泥地里腐朽。
泉涌的泪水,从早已经乾涩的眼眶涌出,灼热得让双跟好痛,像是要瞎掉一样的痛,痛得全身发颤也不愿意停止,仿佛这样用力哭著,就可以把一切不甘怨恨通通流淌出这个污秽的身子。
“别哭……”唐朝阳抱得好紧,心里甚至觉得就这样把两人一起揉碎了也好,这样就不会再有分离,不会继续听见这种令人痛到无法自己的哭声。
他小小的凤舞一向是那么坚强、一向是那么的勇敢,可坚强勇敢的凤舞此时哭得像个娃娃,哭得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希望。
“当!”
火红色的影子自枕边坠落,坠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两只朝天飞翔的凤儿在同心结上相叠。
那天他赠给凤舞的双,凤佩,凤舞一直不离身的宝贝!双凤、双凤,是不是真的双凤就不能永远同心相连?
火红的血玉,在眼中连延成一片红影,连忙眨了一下双眼,才知晓原来自己也流,了泪。
“别哭!”他的小凤舞别哭,他愿意疼他,他—辈子,只要别哭,别哭得这般令心里痛楚。
说起来,两个人都算是哭了,虽然一个哭得是声嘶力竭,一个仅默默掉了几滴泪,可那每一滴泪水里的情感,强烈得教人无法忽略。
太子上前,拾起那块熟悉的双风佩,在这微凉的天候里,双风温润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你没把这东西给收了?”回过头询问死死盯著两人的朱墁麟。
“……”没有回话。
太子殿下叹了一口气,拍拍朱墁麟的肩膀,“都这样了,你还不愿意放弃吗?棒打鸳鸯的事情还是少做点好,更何况,你害凤舞;夺得还不够吗?再晚—天,这世间便没有美丽的舞者凤舞了。”他看了凤舞已经很多年的时间,凤舞其实是个烈性的孩子,若不是为了这个点心坊的师傅,恐怕王爷一根指头也碰不到,宁可玉碎……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孩子……”“他”也是一样……
他的话,朱墁麟怎么不懂,可握在掌心里的宝贝,不是那么容易放弃。
“带他们走!”久久,他终于开口,咬牙地说。
太子殿下扬眉,来得突然,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我说,带他们走,别让他们在出现我眼前,否则会怎么做我自己可不敢保证!”
有这句话就够了,太子殿下一笑,马上过去拍拍唐朝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唐朝阳一听,拦腰便抱起凤舞,起身时与朱墁麟四目双对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无法感激他愿意令他们离去,因为如果不是他,凤舞不会此刻在他怀里哭得这般伤心,他也无法怪他,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得不到心中,宝贝的男子。
于是,他点点头,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他永远都不愿意再踏人的美丽屋子,至于双凤佩,太子殿下对他一笑,玉佩仍在他手中摇晃,什么意思,他也无心思去探问了。
看著两人离去,太子殿下明白此刻自己该要离去,可又不能让自己的王叔就这么留在这里。
“王叔,我们是皇室,这辈子得到的太多,失去是我们该受的责任,即使那种感觉令人痛彻心扉。”
朱墁麟抬头,瞧见太子殿下眼中与自己一般的痛,忽然间明了,即使将来是万人之上的皇上,也曾爱过恨过……
“你走吧!”他不需要别人为自己舔舐伤口,他的皇侄都可以承受至今,他这个王叔又岂能失了尊严?
太子殿下苦涩一笑,摇晃著手里的血玉,一步一步走离这个曾令自己感觉似曾相识的地方。
从前,每个人都有的从前,笑著或是哭著的从前。
“我们……可以一辈子吗?”回家的路上,凤舞躺在唐朝阳的怀里,轻轻、轻轻地问。
“可以,怎么不可以?”
“可是我……”
“那不重要,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四天的时间,短得我们可以不在乎,或是埋在角落让时间淹没。”
抬头,依然是清澈的眼,除了温柔没有半点的杂质,就像那时,他们裸著身子在彼此身体中的纯然。
笑了,如第一次见面时灿烂的笑容展现在小脸上,只是比之那时的娇艳,这一刻清丽得彷佛刚从泉水中洗涤而过。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吗?”
“是啊!回家的路上。”双手又拥紧了些,打算一路就这样拥抱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