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话说公孙添寿与史巧意这对冤家的恩怨情仇，应该由十一年前说起……

那年天候微凉，约莫再过一个月就人冬了，杭州景色正逢於秋冬交替之际，游客虽不比春夏两季多，但这儿的美景千变万化，何时来看都有不同的体会。

史巧意原本在小厅里，研读《古董大全》，案上有几件真伪参半的小玩意，是史老太爷给她的功课，看她能不能在午时前将真假分辨出来。

爷爷实在太看轻她了。

史巧意轻而易举地将小玩意分成两边，右真左假，上午时间漫漫，她无聊看了几本艰涩的古董书，眼睛有点酸涩，转而临摹几位书法家的字帖，但窗外气候宜人，学习兴致跟著缓慢消退，她整个人意兴阑珊地趴在花桌上。

「姑娘家不能坐没坐相喔，要不来将来没有人要的。」

一道温润的笑声由外传进来，她赶紧起身相迎。

「娘，你怎么过来了?」

史夫人慈爱一笑，示意丫鬟放下柿叶茶及前年做好的柿饼後，坐到女儿身边。

「娘来看你功课做完否?」

「我把爷爷交代的功课都做妥了，也练了几手字。」史巧意怕被娘亲怪罪她偷懒，连忙将几张写帖拿到史夫人面前。「我还写了几首白居易、李白的诗句，你说我字练得好不好看?」

史夫人煞有其事地仔细端详。

史巧意见娘亲模样认真，赶紧抡起小拳头，讨好地道：「娘带两位弟弟辛苦极了，你喝柿叶茶、吃柿饼，我帮你捶捶肩喔。」

史夫人睇著女儿的眼满是笑意。她这位嘴甜心更甜的乖女儿，难怪全家上下无不疼爱她。

她啜了一口茶，温暖的玉手握住女儿的小手。「这些柿霜最多的柿饼是娘特地拿来给你的，你吃，坐啊，娘有些话得同你说。」巧意八岁生辰再几日就到了，有些事是该让她知道。

她眉宇间有股成熟韵味，眼眸问总流转著慧黠，一点也不像个年仅八岁的女娃儿。

「你说，巧意乖乖的听。」

她边看著书边回答，直想把这堆文字塞进脑子里。

史夫人无奈一笑。她从未见过这么爱玩古董的女娃。

如果说是穷人家的孩子想藉读书鱼跃龙门，入朝为官，她能理解，但巧意不但是女儿身，又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即受尽宠爱，她大可欢心过小姐生活，实在不必老钻研这些只有老人家才看得懂的古董书籍。

「娘说话你得专心听啊。」

听娘亲语气略带责备，史巧意连忙阖起书本，正襟危坐聆听娘亲要说的话。

「巧意，再过几天你的生辰就到了，你想要娘送你什么小礼物?」她只有一个女儿，在女儿长大嫁人前，她想给女儿所有的爱。

「我啊。」史巧意小脸一侧，俏眉微拧思索好一会後，心形脸儿突地一亮。「我想要把铲子，这样我好帮我的爱树铲上，让它再长高些。」

史夫人闻言不觉莞尔。这孩子最宝贝的东西不是金银珠宝，而那棵与她共度八个年头的柿子树。

那棵移植到後院的柿子树在女儿的爱心照料下，茁壮成长，而它似乎有灵性般，每年皆结十几颗又红又甜的柿子回报主人这一年细心的照顾。

「铲子你有好几把，再想想你需要什么吧!」

她眼珠子左右瞟瞟後，最後摇摇头。她在家里样样不缺，不知该要些什么东西。

史夫人笑笑地伸手轻抚女儿软嫩的长发，「礼物方面娘拿主意便成，倒是你生辰那个午时，得守著你的宝贝柿子树喔。」

「为什么?」还规定得午时，奇怪!

「还记得咱们过年前，到庙里上香求签时，那位解签老伯为你解的签诗吗?」

史巧意明眸闪动，唇角漾出笑意，「人家早就忘光光了，况且人家要求的是家宅平安签，是娘硬向解签老伯说我要求姻缘的。」才八岁就求姻缘，娘好像担心她嫁不出去。

史夫人调整她发上的缎带，「当娘的总希望儿女嫁娶得好，况且你愈大愈标致，娘就愈是担心你的终身，姑娘家嫁得好归宿一生幸福，我不希望你将来生活得太辛苦。」女儿还小，说这么多她哪能了解为娘的苦心。

「娴缘不用多求，天赐的嘛!」

「但有求有保佑啊。」史夫人向来笃信神佛有灵；「娘记得那签诗後两句是这么说的——『柿红门庭喜气浓，玉树枝荣好修为』，解签的师父还向我交代，要你今年生辰的午时得守在柿子树下，看看哪个男孩子在那个时辰走过你面前，那人便极有可能是你未来夫君喔。」

她闻言，秀眉微拧，「娘，你太迷信了。」

「反正你就听娘的守在柿子树下嘛，若无聊就帮它松松土、浇浇水。」

「娘啊——」她不依扯著娘亲的袖子。这种无稽之谈她也信，倘若十个男孩子经过，那她不就得嫁十次，若没人经过，她不就嫁不出去!

「就依娘这一回嘛。」史夫人软性要求著。

摊开书，她实在没闲情逸致与娘亲玩这种迷信的游戏，决定将注意力放在书上，继续将书中的文字塞进脑袋里。

幸好，一个秀气的小男孩及时出现。

「娘快，小弟醒了，哭得好大声喔!」说完他就拉著史夫人走。

见娘亲被二弟带走，史巧意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柿树选婿?

这种荒诞的话只有娘才相信。

今儿个一大清早，史巧意穿上娘亲特地为她裁剪的新衣裙，脚踩漂亮的绣花鞋，先到祖先面前上炷香。

案前有鲜花素果及三牲五礼，全都是为感谢史家的祖先保佑她安然成长至八岁，亦盼他们能继续保佑她快快平安长大。

在大厅前，向祖父、爹娘请过安，接过长辈们的贺礼，一家人开心享用丰盛的早膳。

「你今儿个是寿星，这寿面得一口气吃完喔。」史老爷示意女儿将面前的面食吃完，讨个吉利。

「姊姊十月十日生，所以小弟祝姊姊双十如意喔。」六岁大的史慕怀嘴甜地祝亲姊生辰快乐。

史巧意欢喜地轻捏著他鼻头，「谢谢，你的祝福我收到了。」

「我也要猪姊姊，鸡祥如意。」未满四岁的史慕德口齿不清地说著。

「你最乖了，不枉姊姊这么疼你。」

史老太爷见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样子，开怀大笑。

「别净说话，快吃、快吃。」

享用完一桌美食後，长辈们多有事出门去，史老太爷在出门访友前还特地同她说，晚膳有吩咐厨娘准备烤乳猪帮她庆生，而且今晚他会送她一份神秘的大礼。

史老太爷这些年送给孙女的贺礼一件比一件精巧可爱，像去年就送了个好漂亮的铜镜，所以她十分期待今晚祖父会送什么东西给她。

白昼漫漫，她不想待在闺房看书绣花，心中突地想起了什么事，她像只快乐的小鸟跑到厨房，向厨娘撒娇要了些点心，带著一双红烛来到後院柿子树下。

下人见她忙碌来回跑动，便好意要帮忙，却全被她微笑推辞掉了。

她在树下点燃小红烛，在两个小碟子放上糕饼，她双手合十，虔诚地在树前跪下。

「树啊、树啊，这些年来多亏你的相陪，不但守护我长大，也让家业如你茂盛的枝叶一样愈来愈旺。巧意今年也像往年一样，准备了我最爱吃的黑糖糕，庆祝咱们的生辰。」

她喃喃低语好一会儿，唇边绽开一朵美丽的笑花，缓慢启开美眸，仰头看著头顶结果累累的柿子树时，一颗熟柿子正好掉进她手掌里。

「要送给我吃的吗?谢谢。」她开心向柿子树道谢，双手捧著今日觉得最温馨的贺礼。

她决定等待红烛烧尽後，再将糕点收到屋子里，请丫鬟家丁吃，让他们也沾沾她的喜气。

可是愈近午时，太阳愈大，她遂躲到一旁阴凉处，小口地享用柿子。

这时，有几颗石子打到柿子树上，原本她还没想那么多，直到墙外传来窸窣声，她才好奇挨近墙边，贴耳附听。

「你们看那些柿子好红好大喔!」

「死耗子，你不是说你是神弓手吗，怎么老打不中!」

「你们一直吵我，我哪还打得中，若想吃柿子就安静点，让我好好发挥实力。」

史巧意愈听愈火，双手使劲一握，那颗啃一半的柿子就毁在她手里。

她含辛茹苦地照料这棵宝贝的柿子树，竟然有人打它的主意!而且要吃它的果实，至少得问过她这位主人，偷偷摸摸偷柿子岂是君子所为?

今日是个极好的日子，她不该动气，但这些孩子若不好好教训，他们会以为史府的人好欺侮。

又有两颗石子咻咻打到树上。

她火气一升，跑进屋里向打扫庭院的大娘借来扫帚，再冲回後院捍卫她的爱树时，瞧见树根处掉落两颗还未全熟的果实。

她守在墙下扬高扫帚，要给爬过墙的小偷一顿好打，但等候许久，都没人翻过墙拾柿子。

他们的目标不就是柿子，怎么不过来捡?

这时，一双手出现在墙上，正使劲要翻进来。

终於等到你了。史巧意露出一抹笑容，摆好架式准备好好教训这位来送死的翻墙者。

一位十多岁的少年即刻翻了进来，拍净华服上的尘埃，他转了转眼睛，看著眼前这道高度不怎么高的墙。

哼，这下看他那位以揍人为乐的大哥还找不找得到人?

公孙添寿一脸得意扬扬，为避过兄长挥拳相向一事高兴，却不知身後有位满肚子火的俏人儿扬高扫帚，毫不留情往他挥过去。

「你这个小偷，不但打下我的柿子，还敢翻墙到我家，我不好好教训你，我的名字让你倒过来写!」史巧意暴跳如雷，挥动扫帚就赏了他一顿好打。

「啊——噢——」公孙添寿被人莫名其妙地猛打，痛得抱头鼠窜，只知道拿扫帚的人下手毫不留情，他机灵抓住扫帚，瞪向逞凶者。「史巧意，你干么打我啦!」

瞧清来者，她的火气更旺。

「你明知这棵树是我的宝贝，还与那些野孩子来打柿子的主意!」她火大抢回扫帚朝他又打了几下。如果是不熟识的人她下手还会轻一点，但眼前这位明知树是她心头肉还敢打柿子的王意，赏他一顿乱杖吃算是便宜了他!

生平最恨被人冤枉、让人胡乱栽赃，公孙添寿怒气也冒了出来。

「墙外那几个拿弹弓、行迹鬼鬼祟祟的孩子看到我出现就心虚的跑掉，我没有要偷柿子!」他扯开嗓门大吼，极力证明自个儿的清白。

他公孙添寿做事坦荡荡，绝对不做偷鸡摸狗的事，绝对!

「那你干么翻墙到我家?」

「我进来借躲一下啦。」他捂著额头的痛处，一脸哀怨地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大哥最爱挥拳头，我们这些弟弟若达不到他的要求，那拳头就会直接挥过来，轻则挂彩，重则躺在床上好几日。」

史巧意丢下扫帚，顺手抹了抹稍稍紊乱的发髻，拍拍新衣裙上的尘上。

「谁叫你们不成才。」大公子才不会乱动手打人，一定是他们三个惹恼了他。

连个黄毛丫头都看不起他!

但，有位超优秀的兄长，也难怪他们这些做弟弟的老被外人看不起，

突然，他瞧见树下有两盘食物及几颗被打下来的柿子，肚子受到视觉上的刺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肚子在叫耶!」

他脸上难得的浮上一抹红，「我……起床後就没吃东西。」

「肯定是你不乖，大公子才不让你吃饭的吧。」

「我没有把他交代的课业做好，所以……」

听到他肚子又发出声响，她主动牵住他的手，拉著他朝树下走，大方的拿了两块黑糖糕给他。

「今天是我的生辰，你吃块甜糕沾沾喜气吧。」

望著她那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公孙添寿手拿糕点心头暖烘烘，眼眶忍不住泛红。

公孙府除了娘及五、六位端水煮饭的女子，触目所及大多是男子，加上大哥对待他们兄弟的方式严峻不苟，他甚少感受到温情。

这位小芳邻真是位善心的好姑娘。

「快吃啊，不够的话，盘子里还有。」她刚才乱打人家一顿，是该做点事弥补。

「那我可以吃颗柿子吗?」

「喂，别得寸进尺。」

「掉在地上那几颗也不行?」

史巧意垮下小脸，「不行!」

附近的邻居都晓得，柿子树所结成的果实全归她所有，只有家人有幸分享，他算哪根葱!

公孙添寿两三口就解决手上的黑糖糕，饥肠辘辊下，他自动抓起盘里的黑糖糕，吃相不佳地往嘴中塞。

她朝他朝朝手，「午时日头大，过来这边坐比较凉爽。」

他依言坐了过去。

「好不好吃?」她象徵性取了块糕陪他一块吃。

「好吃、好吃。」肚子饿了什么东西都好吃。

他胃口极大地将所有东西吃完，正要朝这位好心的小芳邻道谢时，突地瞧见她面颊上有些屑屑，他伸手想为她抚掉，可她却有些羞涩的微缩小脸。

「颊上沾到糕屑了。」他微笑解释。

「有吗?」她紧快拿出系於腰间的香帕胡乱擦著。

「没水也没铜镜，你老是擦错了边。」他接过她的帕子，「看在你好心请我吃甜糕的份上，我帮你这个忙吧。」

他动作轻柔地拭著她的脸蛋，那模样就像她在擦拭古玩般地温柔。

他们两家比邻而居十多年，而他家她最熟悉的就属他了。

谁叫他从小就常爬墙，爬到她不熟都不行。

见他正要将帕子收到怀里，她伸手去抢。

「那是我的、我的手帕耶!」就算只有八岁，她也还是位姑娘，再说书上提过男女有别，姑娘家的贴身小东西是不能随意送男子的。

「我知道啊，我带回去洗乾净後再还你。」

这话听来挺有理，但史巧意认真想了想，又觉得很不对劲。

「帕子是擦我的脸，当然由我自个洗。」别以为她年纪小就好拐，她脑袋可精得很。

看来她不是那么好拐。公孙添寿突然灵机一动，取下脖子上的一道护身符。「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就把这个我娘帮我求来的护身灵符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一世平安。」

伸手接过折成三角状的灵符，她漾开一朵连花都为之逊色的笑容。

「谢谢你的礼物。」

「不客气。」移开她的注意力後，他偷偷地将帕子收进衣襟。

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要有块绣有花鸟图样的帕子，史巧意的香帕很可爱，正他合意。

然而，他们举动全落人躲在一旁观望的史夫人眼里。

她原本想碰碰运气看今日午时有没有男子会跑到柿子树下，没想到真有位少年翻墙进後院，还被女儿拿扫帚穷追猛打，定眼细见才知是邻居公孙家的三公子。

三公子这孩子翩然俊雅，再过几年必能追上其兄长。

既然姻缘是上天注定的，她岂能让这么好的女婿跑掉?

於是，史夫人决定先下手为强。

接下来的几日，史夫人忙东忙西，脸上总带著笑容，有时又低语吩咐丫鬟准备东西，神神秘秘的模样令全家人都觉得她好可疑。

到底是什么事让她心情这么愉快?

小丫鬟端来一套织坊刚做好的衣服，进史巧意闺房，瞧见她一脸发愕，手上的毛笔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墨水凝成水珠，正要滴上摊开的书本时，她立即移开书本。

「小姐，你也小心点嘛!」

「想事情想得太出神了。」她歉然一笑。娘近来行为举止太诡异了，让她这个女儿担心得连做事都分心了。「你来我房里有事吗?」

「夫人要小婢请小姐到公孙府一趟。」

去公孙府干么?

娘很少会打扰她，如今让人请她过去一趟必有要事。

她站起身抚乎裙面，正要踏出房时，小丫鬟突地低喊，「小姐，夫人请你换上这套新衣裙，打扮一下再到公孙府找她。」

又不是去觐见皇上，何必要打扮?况且她穿这样很得体，也很美啊，实在母需浪费时间在妆扮仪容上。

小丫鬟似乎会窥心似地，语气轻柔的说：「小姐，夫人的命令不可违背喔。」

正要跨出门的脚紧急煞住，俏脸一垮。

史府的庭训就是「百行以孝为先」，她怎能忤逆娘亲？！

史巧意很认命地张开双手。「来吧，我任你摆布。」

小丫鬟见她一副「从容赴义」的模样，不禁感到好笑。姑娘家都很爱将自己打扮得漂亮，叫人赞美，但她们家的小姐偏偏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