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被人呵宠的感觉如何?

这句话问现在的小草最适合。

每天晨起可以瞧见在自己身边的好看睡脸,醒来后有人服侍他更衣用膳,孙颢天天陪他练字,连他跟安兰学药的时候他也在他身边。

他变得好温柔,一点也不像过去冷酷的模样,可是他更喜欢这样的孙颢,脸红心跳的毛病也就更严重了。

「你怎么又靠过来了啦!」小草脸红别扭地推推往他身边靠近的胸膛,虽然他很喜欢他这样做,可是那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现在大家都在看他们,害他差点将手中要种到药圃中的轩忍(八目兰)给揉断。

「不靠过来怎么看得到你在做什么?」跟小东西腻在一起之后,他才发现过去自己有多笨,没事扮什么冷酷,白白错过不少惹人心怜的神态。

「没什么好看的……」快快将手中的轩忍种到土里埋好,恨不得将自己的脸也一起埋进土里头去。

「做完了吗?」没看过这么容易脸红的男孩子,尤其小草的肌肤又白,只要染上一点点红晕就很清楚。

点点头,偷觑四周,果然有不少仆人正盯着他们瞧,其中几双眼睛带着暖昧,几双带着不茍同。

「既然做完了,那我带你去泰山玩玩,也许可以遇上今年的第一场雪。」他在泰山附近有个小别院,不用担心玩得太晚赶不回来。

「雪?」听见一个雪字,小草马上眼神绽放光芒。

他从来就没看过雪,只听人说过那像是白色的羽毛自空中落下,但他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么个模样,羽毛怎么可能会像下雨一样从天空飘下呢?

「没瞧过?」他都忘了他来自一个不下雪的地方。

「春湾不下雪的,真的可以看到吗?」他想看,好想好想看。

孙颢不禁为他可爱与兴奋的样子轻笑出声。「每年差不多都是这个时节降雪,应该可以看到才是,不过得帮你多做几件外衣才成,到了晚冬时天气会冷得起不了床,像安兰就是非得睡到骨头都散了才肯起来。」不晓得小东西是不是跟兰一样怕冷,瞧他这般不经风吹的模样,他有点担心能不能挨得了这北方的寒冬。

「我从来不赖床的!」小草抗议。

「我晓得。」赖床是他们这些不用担心衣食的人才会有的恶习,小草勤劳惯了,就算在现在身体不是很安泰的时候,依然在鸡鸣时分就睁开双眼。他宁愿他多睡一会儿,好好将亏损的身子养好。

「福安应该将马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现在?」

「是啊!」他已经交代下人先过去小别院整理过了,小东西的新裁冬衣也会直接送到那里去。

小草点点头,起身就要往大门走,还没跨出一步,就被孙颢给抱到怀里头去了。

好不容易褪下的粉彩再度染颜。「我已经可以自己走了。」这一个月里因为他身子虚,行动不便,不管在那儿来来去去都是孙颢抱着他走,可现在他身体已经好多了,不用再继续这样抱他,他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走。

「我喜欢抱你。」想亲自感觉他的重量,每当他想起之前他消瘦憔悴的模样,就有一股不安,好似他随时就会这样子不见,恨不得这样抓得紧紧的,确定他永远都会在自己手中。

爹就是像他这样一般爱着娘吧!因此才会明明晓得两人之间只剩痛苦也要将娘放在身边。那时候他觉得爹懦弱,现在他才明白那种舍不得放手的疼。

望着他带有不安的容颜,小草温顺乖巧地让他抱着,虽然他不明白他的不安源自于何处,但若是这样抱着他就能消除不安,那他愿意这样让他抱着,抱一辈子他也甘愿。

东岳泰山在济南、长清、历城、泰安之间,从正阳门至摇参亭,沿途有配天门、仁安门、三塞殿、炳灵殿、信道堂、驻跸亭、后寝宫、宋天贶殿。殿内西侧建有铁塔和铜亭,其中最吸引人的还是天贶殿内壁里宋代「东岳大帝开山图」壁画。

在十八盘往南天门的一路上,孙颢为左小草一一解说泰山的景致,不时注意他脸上的神情,看他累了就不说。这十八盘能爬上去而不喘半口气的人可不多见,尤其是小草这样连武功都没练过的人。

「累不累?」他的身子还不挺健壮,真担心路没走一半就昏倒在半路上。

左小草摇摇头,忍不住笑。这一路上来他不晓得已经将这句话问了几次,几乎每爬个百来阶他就问一次,不过这十八盘可真的又长又陡,他们走了半天也才到一半的路上。整路孙颢都牵他的手一起走,不少游人皆对他们行注目礼。

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两个男人太过于亲密的姿态引人注意,可又没见着不茍同的视线,后来才听见有人小声说着什么这姑娘真是漂亮之类的言语,他才晓得自己被人当成女扮男装的娇娃。

真气人,以前就从来没人说过他像姑娘,最多有人说他长得有一点儿像娘,可自从三姑娘把他弄成这副德性之后,已经没人把他当成男人看,真的是气死人了!

「颢,我一点也不像姑娘对不对?」他需要有人来告诉他事实,不然照这样下去有一天他真的会把自己当成女人。

孙颢扬眉,这才晓得他这样介意这一点。

不过这也难怪,有哪个男孩子喜欢自己被当成姑娘家,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抱着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志愿。

「你是不像个姑娘,我没看过哪家的姑娘像你这样站没站像坐没坐像,还会吹口哨、玩泥巴。」至于那张脸、如小猫一样的力气,还有那少的可怜的食量他就不敢说了。

他不是要他说这个的!

小脸皱起,很想瞪他一眼又不敢瞪,接着又自动反省懊恼。「……我真的是坐没坐像,站没站像吗?」

用手指弹了一下皱在一起的眉宇。「那是对姑娘来说,你是男孩子所以不用介意那么多。」

左小草想了一下。「可是你们走路吃东西的模样跟我也不同。」他们走路时的模样有着说不出来的味道……那是怎么说来着?潇……潇……对了!就是潇洒自在这个字眼,虽然跟姑娘不一样,可是就是好看得不得了,一看就晓得是出自于富贵人家。不像他,怎么走都好看不起来。

「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你这样子走。」小草就是小草,没有必要去学他们走路的模样。

他的一句喜欢立刻消去左小草所有担忧,秀美脸蛋红红漾着可爱的浅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正好两个人经过两个姑娘身边,虽然只是短暂的瞥眼,两个姑娘的侧脸却带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象在哪儿见过一样。

他见过的姑娘家不多,会是在哪儿见过面呢?

瞧那两个姑娘的穿著不差可头发丫角,应该是人家家里的丫环,绝对不会是他在春湾见过的,自个儿也没那能力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所以一定是在最近才见过的人。

不是孙家的仆人,若是孙家的仆人怎可能见着自己的主子经过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就只剩下金家的人了。金家的丫环来这里做什么?不晓得他们知不知道他娘亲的事,他想知道娘在金家过得好不好。

「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注意到他的恍惚,揉揉他的发询问,揉着发的时候,自然注意到里头的几根银丝,那是自上次以来一直留着的,就像即使过了一个月,那依然略显冰冷的体温一样。

左小草回神就想将他刚才发现到金家丫环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他,可回头一想,或许根本就是他认错人了也不一定,不确定的事情还是别乱说才好。

「我在想我娘的事。」

听他这么一提,孙颢这才想到他的娘亲还在金家,或许金家会因为是自己人的亲戚而有所留手,不过还是将人给接回孙家来比较好。

「既然你担心的话,那我请人去跟金家说一声,让你娘住过来好了,这样你也方便照顾你娘。」

他的提议让左小草原地高高一跳。「真的?我真的可以让娘住进来?」

瞧他可爱的模样,心下又想逗弄他一番。「当然,你可是我孙颢的小媳妇儿,怎么可以不照顾自己的岳母呢?」这件事情在孙家已经不是秘密,尤其是安兰他们总是在私底下对他说,你的小媳妇儿今天过得好不好啊?你那小媳妇儿在那儿又做了什么样可爱的事儿……等等这一类的起头语,唯一不晓得的人就只有他可爱的小媳妇儿本人而已。

说到这个小草就觉得很丢脸,之前他学了不少事,这才晓得那天安大夫是真的在骗他,十句话里头假的比真的多,他却还呆呆的让他骗,若不是后来好奇去问别人答案,他不知道还要被骗多久才会晓得答案。

这下子不但脸红,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可是……若是真的能当颢的小媳妇的话该有多好……

孙颢朗笑出声,顺手把人给抱起来。「你啊!低着头爬梯,小心摔得七昏八素。」早一点上顶端,才能在太阳下山之前好好观赏一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奇景美致,要不然照他们这等速度,除了能见到天天都可以看到的月亮星星外,就准备摸黑回家了。

左小草一声轻呼,发现四周的景象很快闪过眼帘,身上还可以感觉到微风吹过的凉意。

练过武的人果然是不一样,连跑步都跟风一样快。

本能地展手揽住孙颢的颈子,将头枕在他的怀里。他晓得自己不是他的媳妇儿,两个男人不该这样搂搂抱抱在一块儿,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要这样亲密依在他的怀中,想象时间已经过了一辈子。

他不怕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白发苍苍,脸上也出现皱纹,因为至少这样他可以告诉自己他快乐了一辈子与颢一起渡过。

从相见直到白首。

第二天的别院午后,孙颢到大厅去跟刚来不久的孙颢说话,左小草一个人待在庭院的亭子里努力翻书学认字,现在他已经可以看一些比较简单的字句了。专心翻过第二页的同时,黑影遮住光线,在石桌上书上手上落下一片影子。

左小草以为是孙颢,抬头就想说话,没想到进入眼中的竟然是两个月来没见过半次面的金三姑娘跟慧晴两人。

金雯蝶在他对面坐下,嘴边擒着冷笑。「看样子你在这里过得很好,不但有得吃喝有得玩东,还有人宠。」她命令属下监视孙家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但孙家的防范甚严,很难找出机会进去探查。

好不容易得到消息说孙颢带着这乡下土包子到东岳,这才有机会见着一面。

近来事事总是不如她意害她非常的火大,先是左小草长相令她厌恶,再来又是孙颢竟没有杀了他泄恨,最后就是这小子似乎是忘了她的交代,在孙家过得悠闲自在。

「账册跟名单呢?」

左小草合上书本。「我不要做这工作了,颢说我可以将娘接到孙家来住,我不想要偷颢的东西。」她的视线与之前的颢一样都是冷冰冰的,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在她面前,他无法制止自己心中的恐惧爬升,他觉得金雯蝶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金雯蝶嘲笑他的天真。「你认为你要你娘过去跟你住,你娘就会过去吗?」

「为什么不?」娘当然是想跟他住在一起。

「你娘肯,你也必须问我肯不肯才对?」

左小草拧眉。「那是我跟我娘的事,我们又没在金家签下卖身契,也没拿金家半毛钱,既然不想在金家工作,那为什么走不走还要问你?」

「所以我觉得你很天真,我不想多说什么,几句话就可以解决一切,现在你娘在我的手中,如果你不设法将孙家的账册跟人员名单偷来给我的话,你娘的死活我可顾不了。」

没有人可以背叛她金家,背叛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死。

「你怎么可以这样。」小草不知所措瞪着金雯蝶。「你不可以伤害我娘!」他不过是不想帮她偷东西而已,她怎么可以以他娘作为要胁!

金雯蝶皮笑肉不笑的抓住他的颈子扯向自己。「我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可不可以,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拿账册跟名单换你娘,要不然一个月后你就准备替你娘收尸吧!」放手推开左小草挥挥手像要挥去什么灰尘一样。「对了,你最好别想请孙颢他们帮你的忙,如果让孙颢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你娘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说话间慧晴的目光闪烁,俯视坐倒在地的小草,带着悲怜及欲言又止。她晓得的是比左小草还多很多,然而这些事却可以说是她一手造成的。说出口,一切的方向将会难以意料,至少不会是如今令左小草进退两难的状况。

但她什么都不能说。

说了,之前做的便全白费了。

明明晓得继续对己对人都没有好处,可不得不进行下去,直到事情全部结束为止,即使心里清楚那会令自己永不超生的残酷。至少,她也算是有了个完成,该上天,该下地狱,都有一定的结果。

「你这些日子好吗?」她没跟金雯蝶一起离去,伸手将左小草扶起做回石椅。

连苦笑也牵不起唇角,痛苦两难的眼眸已显得无神。「我不晓得。」他分辨不出来这样的日子该说是苦还是快乐,心里沉甸甸的滋味,是难以体会的苦涩。

「过去、现在,你想继续哪一样?我是指你觉得过去的日子比较快乐,还是现在的日子比较快乐?」

想起孙颢。

「现在。」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答案。

慧晴沉默。「为什么?是因为孙颢吗?」她不是傻,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你跟孙颢两人都是男人,你无法替他传宗接代,你跟他的身份……」她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往下说,她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白说,那样明显事实,左小草不会不懂。

左小草没有回答,静静注视远方。

她随他的目光看向远方。「身不由己的人又何尝只有你一个?知道事实却无法劝自己逃脱的也不是你一个人,我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是如此?」唇上的那抹笑不像是笑,反倒像是哭泣的神情。

「我走了,等你拿到名单跟账册之后,相信我们还会在见面的。等到那时,我希望你可以接受得了事实,如果我是你,我就……」在关键处,她的内心挣扎,最后还是决定不说出口。

左小草回看向她,瞧着她从欲言又止的神情转为悲哀同情,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地越墙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做在亭子里。

风徐徐吹来,将石桌上的书页吹得啪啦啪啦响。

接着,一片洁白自天空中飘落。

今年的第一场初雪,如颢说的一样慢慢降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雪,看见如白羽般的洁白一片一片自天空中落下。

他该感到兴奋快乐的不是吗?但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这么觉得?

在他眼中,这些雪就像是雨一样,也像是泪水一滴滴,很美很冷很悲凉,让他几乎跟着一起淌泪。

为什么总是在他以为可以得到幸福的时候,上天却逼着他坚强?难道幸福对他来说,真的有那么困难?还是他一辈子,已经注定尝不到永远?

孙颢一进庭院,就看见左小草傻傻站在亭子外,让一波波的雪片打在身上。

「怎么不加一件衣服,要是冷着了怎么办?你的身子还没养好,自己也要多小心一点。」解下外袍披在左小草身上,将人抱入怀中移到亭子里头。这场雪下得不大,但雪片依然冰冷,小小的雪便足以冻坏人。

左小草乖乖让他抱着,围住自己的温暖几乎使他落泪,这样的温暖只有他能给,如果可以,他真的想不管一切就这样直到缘尽为止。

可他还有娘,自小一直守护他与他相依为命的娘,他不能不顾。

「对不起……」一直以来他总是对他说这句话,从一开始见面他给予的就是欺骗,在最后他也只能给予欺骗。

为了娘,他必须想办法将名单跟账册弄到手,只要娘没事,他要怎么样处罚他都无所谓。

孙颢不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为了不懂得照顾自己在跟他说道歉,因此脸带微笑轻轻亲了他的脸颊一记。「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以后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就可以了。」他终于明白爱情是怎生的感觉,即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亲吻,也能让自己感到满足。

他已经跟文娘和弟弟说过了,这一辈子他不会在娶妻,有小草一个人便已经足够,在他的心里头,小草就是他的妻,一辈子的牵手伴侣。所以有关传宗接代的大任,就交给颖来继承。

「喜欢雪吗?」没忘记之前他晓得可以看见雪时的兴奋模样。

左小草更窝进他怀里一些。「喜欢,雪很漂亮。」

「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看到高兴为止你说好不好?」没想到自己原来也有一点点诗情画意的情感。

点点头,浅浅勾起一抹浅笑,就让这个景象成为他最美好的回忆吧!他会好好记住这时下雪的景色,记住他带给他的温暖,还有耳边温柔细语及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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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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