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断崖
如果一直哭,一直哭,把最难过的眼泪都流光,是否,能换回最重要的人?
那个最宝贵、最想守护,甚至甘愿付出一切来爱惜珍视一辈子,却又失去了的人。
看不透,摸不着,触不及,便已失去。
除了胸口诞生出的心魔,其他什么都得不到。
什么都不剩。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长?
伤心,难过,绝望,毁灭……是不是也要品尝过所有的痛,才有资格说出“人生”?
还是说,当拥有的时候,面对面说出一句“我爱你”,才是一辈子的幸福?
只要曾经深深拥抱,拥有了那个无人能比的最爱,便能称为幸福过。
天下足矣。
可是,我很抱歉。
我忘记了说出那句最重要的话。
只怪我太天真,忘记了这是一个如此颠沛流离的世界,谁也不知道明天的事。
也许,明天就是天人永别。
原谅我,我会马上告诉你。
现在就告诉你……那最简单又最无奈的幸福……
“师傅!”
她的呼唤是那么深刻入怀的情吗?他怎么从来不知道。
素仙衣站在崖上,狂风吹袭,他美丽得如诗如画,又哀艳凄绝,好像时间从没在他身上攀延过,这里依然是八年前,华山顶峰。
他用二十一年的光阴,不过成就了一段武林悲剧。
他该恨,却不知道该恨谁。
他恨武林,那些任意妄为用语言和所谓伦理来评价别人价值观的人种。
他恨她,那么怜惜那么珍惜,原来都是他自以为是。
可他最恨地,是他自己。
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过,有人来杀了他算了。
天下第一!不过是个恶心至极的神话!
可是,谁能杀他?
正如他依然是八年前的武林第一般。
即使忘记了映月神功秘笈所写的内容,那梦幻般的神功依然熟悉到随口捏来,如混合搅拌在他的血液中,融化在他骨络里,根深蒂固,磨灭不下。
他希望有个人来毁灭他,从头到脚,从武功到内力,从表皮到灵魂,全部都摧毁!
毁灭吧!把这个愚蠢又讨厌的自己,彻底毁灭!
可是,为什么当真正到了生死一刻,他又不甘愿地站起来呢?
如果就那样躺在地上,任由血液流光,让沙尘覆盖,让阳光熔化,化为土,化为泥,无人知晓,就这样,让白皓月消失在天地间。这,不就是他的愿望吗?
那为什么,当身体无法再动时,他的脑海却在肆虐,不断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音容画面!
——师傅,你会教我天下第一的武功吧?
不,天下第一不过是笑话。我绝对不会教给你任何武功的。
——痛死我了!你干什么欺负我啊!“
呵呵,为师就是喜欢欺负你,怎么样?看到你捧着脑袋眼泪眨吧眨的表情,就是为师最大的幸福。
——你们也会喜欢人吧,喜欢上一个人,想守护她,想用尽一切去爱护她,不论她是亲人,是朋友,还是情人,都是一样地!这样的痛苦,可以把再坚强地人都摧毁得不堪一击,即使有天下间最强的武功,也无法挽回!这样的伤痛,是谁都无法忍受地!
可是,少艾。这是世界就是这样。
包括你,包括我。
喜欢是句很奢侈的话,他一生都没说过。不论是霜儿,还是少艾。
太圣洁了,他没资格。
他厌恶又害怕,八年来小心翼翼地维持平凡的生活,用破碎残缺的瓷器碎片堆砌出活下去的理由,带着高傲的面具,掩饰住所有腐烂真实,直到总有一天支持不住,将整个心再砸碎。
没有怜惜,这是他罪有应得。
他活该死无全尸啊!
素仙衣略一低头,看着自己白玉砌成的双手。大家都只看到这张表皮的美丽,而内里的腐烂,从来都被掩盖住的败絮。
这里是战场!没有分心的余地!
“师傅!危险!”
素仙衣缓缓抬起头,才现刀伯的刀锋已砍至面前。他头一歪,落樱飞雪,飘然避开那一刀狠裂的攻势。与刀伯的快攻完全相反,他一直都是飘忽如风,轻柔幽雅,十指缠绕衣袖,形成最动人的画卷。
身上额头的血随风划落,红色的斑点落在如雪白衣上,染上红花。
华羽咬牙硬撑着将身上伤口扎实,确定暂时不会再出血了,才奔到少艾身边,一边保护她一边观察战况。这一看却让他吓傻了:“他在做什么啊……”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忍不住吼起来:“他……素仙衣!你在做什么?!你是想死吗?”
虽然动作如风,虽然卷裹住刀伯的动作依然如幻,虽然他脚下从没停过。
可是,华羽清楚看到他的眼睛——那双没有任何生气的眼睛!他竟像死人般,单纯的身体动作,眼中没有任何焦聚与眼神。
少艾的眼睛跟不上两人战斗的度,她微一愣,竟冷颤起来。
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师傅那用层层美丽掩饰起来的绝望。
他想死。
她知道。
可是……可是,她不希望啊!
然而,战斗中的两人如此之快,就是华羽也无法跟上,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少女,又能如何帮助师傅?
就和六岁时一样,眼看娘死在盗贼手中,她看到了,听到了,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在最爱的人消逝……
不!
她不要看到师傅那种了无生气的目光!甚至抱着死了也无所谓的念头战斗!
师傅!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师傅一身的艳红那么凄绝美丽,她必须要去阻止!当刀伯那把巨大到吓人的到砍向师傅,当师傅用种无变化的表情迎接死亡,当所有电光幻影都凝聚在那一刹,她扑了过去。
她想救师傅!
她不能再看到他露出这种比死亡还可怕的陌生表情!
如此而已。
……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用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撞在了刀伯健朗的身体上,刀伯诧异的眼神,素仙衣眼中的迷惘一扫而空……
啊……对了,就是这样……师傅,还是恢复生气的师傅最好看,那么美丽而动人……
“少艾!”
素仙衣高亢的呼喊震动云层,他没有犹豫的时间,飞身跃出拉住她瘦小的身子,甚至没有想过要用哪一只手……
越天城下,万丈悬崖绝壁,刀伯不甘的表情逐渐坠落,终于变为一小点,然后消失。
甚至连为什么那个不懂武功的小女孩能将他撞落悬崖的原因都无法思透。
武功盖世,并非不死的怪物。
然而,素仙衣眼中根本看不进那个对手。他从来就没把刀伯放进过眼中,其实,死在谁手中,怎么死,他根本不在乎。
可是,他的少艾!
当她抬起头,她几欲恨死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在那一下摔死算了呢!
素仙衣本已染为艳红的右手拉住她的手,支撑住她所有体重。他本是不会在乎的,他那么缥缈如烟般出神如化的武功。
如果,没有刚才那一战,没有那一身透红的伤。
他的左臂羽毛袖缠绕住崖上的一块摇摇欲坠的大石,断崖上形成了一种无法跃上的锐角。他纵然武功凡,此刻又能如何?
风,吹动万物。两人纤瘦的身子在峭壁上轻轻晃动。
下面,是万丈深渊。
他那么后悔。他只是想自己消失,没想到,会拖累她。
他早该知道,她不会允许他放弃自己。
“师傅……师傅……求你放手……放手好吗?”
眼泪模糊了一切,除了素仙衣右臂上不断倾落而下的血红,所有一切,她都看不到。她只知道那只拉着她手腕的右臂有种不自然的形状,而红,是唯一的色彩,沾污了他的白衣,沾污了他犹胜白雪的肌肤。
素仙衣面色比雪还苍白可怖,他张启唇,轻轻弹出两个音:“不放。”
“师傅!师傅……我求求你……我求你……”少艾哭得忘乎所以,她那么绝望,那么害怕,又碎裂心肠。
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手上有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砍断自己的手臂,因为——只因为,她不想看到那么美丽妖惑又自负悲伤的师傅满额头冰冷澈骨的水滴。
血,沿着白嫩嫩的臂膀,缓缓淌下,从他的右肩,到他的手臂,到他的掌心,然后渗透入她的手中,又沿着她的臂膀,蔓延而下,如藤如葛,用他的生命力,来维持住她的命运。
她哭得撕心裂肺。
他笑得淡薄温柔。
那是一幅何其凄绝壮丽的画面。不懂任何武功的少女为了救那个武功绝世的男子落下悬崖,而他为了救回少女,不惜赔上自己的手臂。
美的惊心动魄。
要恨一个人,也许是很容易的事,只需一刻的背叛,便让人难忘终生,到死都不会原谅。但要爱一个人,却要花那么多时间,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甚至用上八年的时间,去爱,去守护,去惦记着那个唯一。
“也许,”他注视着眼前的泪人儿,心里有些东西碎了,一片片地,在眨眼流泪:“我只是把你当作霜儿的替身,只是想从你身上,看到那仅存的霜儿的笑容,来宽慰自己。甚至欺骗自己,到自欺欺人的地步。”他喃喃说着,目光无法移开。“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清楚知道,你对我的这份吸引,比什么都来的重要且珍贵,我也确确实实喜欢着你,就像——”
——师傅,你会教我最最厉害的武功吧!
“就像,我那么喜欢你的笑容,希望能看到你笑。为了这一个目的,我可以拿出所有。”
“师傅!”少艾哭喊着,可是素仙衣的手握得那么紧,紧得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
为什么师傅还可以笑?
为什么师傅总是拿自己垫在她背后,那么温柔背负着她?
可她想看到的,也不是这么淡薄无神的师傅啊,她喜欢师傅那样狡猾又奸诈的笑容,她喜欢师傅总是伴在她身边,她喜欢师傅恶毒的玩笑,她喜欢——“少艾,傻猪猪,因为我喜欢你啊。”
就像看穿了她的想法,素仙衣轻柔地说道,声音异常地轻,好像只是说给他自己听。
可是她听到了,而且刻骨铭心,融化在心里。
对不起,华羽。
她将要背叛小时候的诺言。
对不起,清岚。
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偿还他对她的好了。
她用尽所有力气,让声音贯穿整个峡谷。
“我……我也喜欢师傅啊……”
声魂震动,柔肠万千,生死一刻,原来都不过是那么简单的事。人生如迷宫,来来回回,反复走着每一条路,犯着相同的错误,而幸福的出口,谁也不能直线到达。
——如果你成为了一个流的武林高手,我就嫁给你。
说这话时,她才六岁,稚气一身,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却给出了一个一辈子的承诺。
原来,这是早就决定好的命运。
天地为证。
那一秒,是永恒。
还没修改,请大家先忍耐一下,最近比较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