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流光非幻
越天城火焰熊熊,烈焰燃烧起整片天空。全城的弟子都顾着救火,未必知道悬崖边几个悄然离开的入侵者。马房的守卫也不知跑到了何处,华羽轻易就套到了几匹快马。只是转身时,胸口的刀伤撕裂起来巨痛,他几乎要摔倒。硬撑住强迫自己站起来,他将车子套在马匹上,把素仙衣抬上车。
天苍雪不让任何人碰清岚,受伤甚轻的他轻易就将高大的清岚抱上马车。
虽然华羽不懂,为什么这个家伙也会跟来。
马鞭一甩,马匹轻啸,奔驰起来。多得了素仙衣踹破大门,一路畅通无阻。
“少艾!华羽!”
两人回头,沿路跑来的正是程华衣,他身后跟着薄怜惜。华羽忙拉紧缰绳,停下车子。程华衣跑到马车边,放下手中抱着的白衣外套,掀开衣服,里面正是白敬月。只见他面色惨白,额头渗有薄汗,闭着双目,似乎不太清醒。少艾轻轻拉开包裹着的衣服,“啊”地一声就叫起来。
只见敬月身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都是烫伤鞭子痕等。程华衣一放手,敬月整个人就倒在马车上,看来本人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
“敬月大哥!敬月大哥!”
少艾连叫数声,白敬月才慢慢睁开眼睛。他扫视过数人,微微一笑:“秦姑娘你没事啊,那就好……如果……如果你出事了,二哥一定会扒了我的皮……”说着往后一仰,险些摔倒。
“怎么会这样!”少艾泪水直落,她万万没想到,越天城居然动用私刑!敬月大哥都是为了她才会如此,试问她又怎么忍心。
程华衣跃上马车:“少艾,别担心,我查过他脉搏了,并没有生命危险。重点是先要离开这里……”环顾过四周,人都齐了,只是个个都伤痕累累,需要立刻救治。再一转身,居然看到天苍雪,吓得他险些摔下马车。
天苍雪倒不动声色,只是冷扫过白敬月,才缓缓道:“先说好,我虽然欺负过他两下,但其他的与我无关。如果你要追究责任,我是不介意,但也先离开了这里再说。”說閱讀,盡在他注视着躺在身边的清岚:“你要追究,等我大哥平安无事了,我随你追究。”
程华衣没想到天苍雪如此气焰嚣张,正想开骂,少艾忽然抱住他:“华衣大哥,他……说得对,师傅和清岚的伤都是半点儿等不得,我们快去镇上求医先吧!”
程华衣想想也是,让少艾和薄怜惜先照料伤者,华羽指路,他提起马鞭,赶车下山。
越天城里烈火熊熊,剩下的人都只顾着救火,再没人空闲下来追他们。
甚至,连少主失踪也尚未现。
天苍雪披着披风,阴寒着面孔。他心里也是衡量过,若让清岚在越天城疗伤,自然更好,减少很多危险。但清岚不喜欢越天城,他也知道,权衡之下,还是决定让这群人带清岚到城中治疗为上。他知道,山下的大城就有白月仙庄的东北别院。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心里有种阴寒,让他不自觉如此做了。
只是知道,他必须如此做。
山路颠簸,车上又是数位伤者,程华衣再怎么小心谨慎,仍不免轻震到车上人。但清岚身受重伤早已昏迷不醒,素仙衣左臂裂开,也是高烧不断昏昏沉沉,只有敬月几次被折腾地转醒,皱眉瞪向程华衣。
“驴赶车都比你好。”
敬月讥讽地道。他的嘴巴之恶毒,从不输于素仙衣,只是向来保持温驯贵公子态度,并未给他挥机会而已。
程华衣挑起眉毛:“你信不信我救得你,也就可以把你从这车上踹出去?”
“华衣大哥!”少艾知道敬月身上有伤,脾气难免有些躁,只好劝另一个。
没等他的回复,敬月就转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头靠在车角的薄怜惜身上,倒头便睡了。薄怜惜吓了一大跳,不知所措,想推开他又怕弄痛他,看见敬月满身伤口,想到他是为了她们两人才弄至如此,不禁面色涨红。偏偏敬月唇边带笑,仿佛终于找到个舒服的地方,可以安心休息。
一路下来,他是赖定了这个很舒服的睡枕。
到了镇上急症,大夫表示三人都无生命危险,众人才宽了心。可大夫又表示,清岚和素仙衣都伤得极重,清岚不知何时才能转醒,素仙衣且不说高烧不醒,但是那右臂,就人见人摇头。
少艾才忧转喜,又喜转忧,还没开口细问,旁边一人猛然窜出来,狠狠扯住大夫的衣服。少艾一看,竟然是天苍雪。
天苍雪面色黑得不能再黑,任何人看得都害怕。他瞪了大夫许久才道:“你刚才不是说我大哥没有生命危险吗?怎么又改口说不知什么时候会醒?你……当耍着我玩啊!”
“不……不敢。”大夫吓得口齿不清:“我的意思是,令兄现在真的没有生命危险,只要你……嗯,好生照料,他能醒来,就一定没事了。只是……若总是不醒……”
天苍雪眼中冰寒巨毒,逐个字蹦出喉咙:“只是什么?”
“那……可能就……真的有点儿危险了……”
天苍雪扔下大夫:“庸医!”转身就要出医堂,程华衣喝住他:“你去哪
netbsp;天苍雪停下步,却没回头:“回越天城找大夫。”
“不准去!”程华衣道。
天苍雪冷笑:“你能阻止我?”说着,手中剑微微作响。
若论武功,天苍雪与素仙衣、天清岚等至强高手相比,自然远远不及。但他再差也是一代越天城掌门,怎会连一个小小寒冰派长徒都胜不了,即使他此际身上带伤,程华衣也胜算极微。
程华衣却不紧张,只道:“我确实不能阻止你,但你前脚上得越天城,我们后脚就离开东北往南,我就不信,你们越天城还有本事封城阻路,不让我们回去!”
天苍雪面色波澜不惊,只是一昧阴沉。他也明白程华衣是不信任他,怕他回越天城搬兵。略为思索过后,宝剑反手一收,天苍雪转到客栈小厮面前,抽出怀中银两:“马上去准备上好马车。”他扫视过其他几人:“我们要南下。”
说完小心看过清岚状态,才坐在旁边,强压着动武的冲动,等着马车到来。
店小二也老实,马上雇了最好的马车。数人一路行到京城,清岚情况未见转好,倒是素仙衣先醒了,少艾惊慌地呼唤:“师傅,师傅!”
素仙衣只觉得脑袋好像要涨成三倍大般疼痛,只能提起无力的左手,轻揉太阳**:“太阳北边升起吗?我怎么看到小猪猪在哭?你们这马车是去哪里?难道要把她运去屠宰场剁了,所以她才哭得好像天塌下来似地……?”
“师傅!讨厌的师傅,这时候还没句正经的!”少艾扑到素仙衣怀里,又怕压到了他伤口,马上弹起来。
素仙衣只觉得脑袋快涨成十倍大了,如果脑袋真涨得那么大,可能是快要爆炸了,那世间岂不是又少了一位绝色丽人?悲哀啊悲哀!他懒懒地想着,一边轻扶摸少艾的脸:“别哭了?在哭就变成咸猪肉了,到时候连腌制都省了,直接剁了你的肉就拿去上菜了……哦,如果有得吃,记得留点儿给我……我有点儿饿……”说着,他觉得头实在痛,又睡了去。
少艾满面泪水,师傅甚至一眼都没看过他自己断裂的右臂。
纯白的衣衫早已染满了另一种色彩,无论换多少次绷带,血都像要脱离身体般不断倾泻,无法抑制。
终于到达京城,京城的白月堂在全国都是屈一指的大医堂,医治水平极高。大夫看到众病患也不说别的,先一个个分开看顾,绝没说什么有得治没得治的话。
众人总算放下心,正想休息一下,华羽和天苍雪也被几位大夫拉住:“两位也受了伤吧,先让老夫们看看。”
天苍雪冷眸一瞪,甩手撇开大夫,大步踏出,无人能阻,看得众人无语。
被甩开的大夫转过头,齐齐看向华羽,看得他心里起毛:“干……干吗?”
“兄弟们,上!这个可别放他溜了!”
少艾看着几名大夫抬起华羽就送进一间单房,而不顾华羽的尖声哀号,好像要送他入屠房而非医诊。
她立在原地,突然不再敢动。她知道背后的门里,有重伤未醒的清岚;旁边的门里,有右臂断开的师傅。还有敬月大哥,华羽……就连华衣大哥也无可避免的轻伤。
“少艾!”程华衣轻唤一声,叫回她的神智:“少艾,我先回师傅那里去告诉她整件事情。回头我再把薄姑娘送回去洛阳,还要顺便把灵儿接回来。”
“哦……好……”她淡淡答道,脑子里一片莫名的空白。
程华衣笑笑:“那这几个麻烦的家伙就交给你了。”说完,摸了摸少艾的头:“打起精神来,你是他们的精神支柱啊!”
“嗯……”她低应一声,有些魂不守舍。
看着窗外的夕阳,辗转流光间,她只觉自己失去了万千,双手满满的东西,都从指缝中流逝,什么也无法握住。
她可能真的太天真幼稚了,才会抱着不可能的梦,想以此来忘却自己的无能为力。
天知道她得到了什么!
她只知道,娘去世的那天,是铺天盖地而下的绝望!
娘是如此重视她,在人人力求自保之时,却把她藏在倒塌的马车之下,嘱咐她,无论任何事都不可出来。可娘一转身,便是生硬硬的一刀,血花四溅,溅在地上,溅在她脸上,溅在她心底。
娘倒在血泊中,再没有动过分毫。
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
过了很久,很久。
她心里明白,对于盗贼来说,那只是他们杀过的万千人之一,他们不会记得娘的容貌,不会记得娘死前那一声惨叫,更不会记得娘倒在地上,无法合拢的双目中,埋藏着多少不舍。
她只是一个母亲,只是一个女人。
少艾记不清究竟有多久了,她就这样趴在马车下面,对着娘无生气的双眼,一天,一夜,再一天……她没有动过一下,没有吃任何东西,没有睡觉,就一直到路人现这里的惨况,才把她从马车下抱出来。
时光流逝,一切都会改变,一切都能在记忆中被淡忘。
她隐约已记不清娘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残留下的,只是生活片断的几分留念。几岁大的娃儿,太多世事,她眼中看来都只是梦幻。
可娘死前那无光的双眼,她记忆犹新。
无论何时忆起,都如昨日鲜明。
她告诉自己,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如果……如果……只是如果——她有天下第一的武功,她是否可以解救娘,和同行的所有人,于那一刹?
她可以打退那些盗贼,她可以赶走那些草寇,然后笑嘻嘻地跟娘撒娇,要娘赞她:她是不是很厉害?
昨日一切如梦,今日鲜血依旧。
纵然她今日真成了天下第一,死人也无法复活,无论是真言还是谎话,她都不可能听到娘那一声称赞——少艾!你好厉害,娘以你为荣!
那年,她不过是个五岁的稚儿。
谁是,谁非?
就算是梦,她也心甘情愿做着这个虚伪的梦,然后欺骗自己,只要她成了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那么,谁都不用死了……
然事实是,她无法拯救任何人。
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