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若然!」
收拾好背包正要离开教室,就被那个老是穿着很时髦的班代给唤住。
「这是你的学伴的电话,还有名字,电机系的喔!」班代将一张粉红色的小纸条递给她。
「喔。」一点也不感兴趣地接过了那张纸条就往牛仔裤口袋塞去。
「还有,下个礼拜的联谊,你会去吗?」
「联谊?」
「对啊,上次班会讨论的那个啊。」
「我没去开班会。」
班会?有没搞错,她祝若然会去参加班会的话,套句从前月哥哥常说的话,连狗屎都能发香了!
「呃,没关系,你可以到我们班网上去看看……」
「再说吧,我赶时间,掰掰!」一点也不懂得客套的性子,却是从她老爸那学来的。
「喔……」
这次又是失败了吧……想要约这位一入学就荣登系花的美女一起出去玩,看来是完全没有希望。明明是长得那样甜美可人的模样,那个性却是冷淡得可以,不参与班上系上的活动、不参加社团、不和同学聊天、不属于任何小圈圈、不合群、不苟言笑……仿佛来到了学校除了听课以外再也没其他事情值得她注意的了。
目送着祝若然的离去,班代叹了口气。
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翻找着包包找不到口香糖的包装纸,于是顺手就将方才放在口袋的那张粉红色纸条拿出来,把嘴里已经嚼到没味道的口香糖吐出来包好丢入一旁的小纸屑罐,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
什么学伴啊……是学「绊」,学习的绊脚石吧!
她还会不知道这些无聊男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态吗?
无聊!有时间在这里搞这些有的没的活动联谊,有时间在那对女孩子品头论足,有时间花那么多功夫把自己搞得向日本艺人那样时髦,那怎么没时间多多充实下自己的内涵啊?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自恃甚高还是像那些同学背地里说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只是她总觉得和她同年纪的男生们个个轻浮得像氢气球一样飘啊飘的……
比精明沉稳没个比得上和她天天见面的阿南大哥,比相貌也没个有她家的月哥哥一半好看,就是要比对感情的执著啊……
「唉。」叹了口气,她实在不太确定,对感情执著算不算一件好事……
十一年了,十一年的时间还真不算短啊!至少足以让她从120公分长到170公分,足以让她的平胸长到C罩杯……可她那痴老爸,除了什么都没长没变以外,还是那样守着他心爱的人,不弃不离无日无夜地,足足等了十一年却一点放弃的念头也没有。
在她眼中看来,整整十一年都没有醒来的月哥哥,其实说穿了和一具不会腐败的尸体没两样;用好听点的形容词是,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形娃娃……
可是她老爸可不那么想。
老爸总是相信着,总有一天月哥哥一定会醒过来……
于是,十一年来每天,他会用湿毛巾温柔又仔细地帮月哥哥擦脸擦手脚上的灰尘,帮他换干净的衣服,喂他喝那紫色的药汁,果汁还是他每个礼拜亲自开车上山去摘水莽花回来做的!
甚至……甚至常常经过父亲房门口时,她听到他对着他说话……
这样全心全意只为了一个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再醒来的鬼,有时候她真的怀疑,她老爸是不是有点疯了……?
就算不是疯了,她确信她老爸内心的某一部份,也跟着月哥哥一起沉睡掉了,以致他对他向来就关爱的女儿,似乎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对他热中的写作事业,也变得心不在焉。
像个只为了特定的某件事或某个对象生活着,对其他事情都再也没有热度了。
她不怪他的老爸,这个其实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把她当亲生女儿养的老爸。
一颗心被塞满了之后,怎容得其他人事物的分享?她不怪他对她的心不在焉。
她也不怪月哥哥剥夺了她父亲对她的关注,她怎么能怪他?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又怎会落得这样死不像死鬼不像鬼像尊娃娃一样躺在床上十一年的下场?
要怪就得怪那可恨的禽兽警卫!不过那个人八成早就不在这世界上了,不知道她老妈到底交得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只是找人来「教训教训」,竟教训到从此人间蒸发……
邪恶的被消灭了,该团圆的也都团圆了,她也从此不必在父亲和母亲的住处两头奔波,看起来一切都回归平静,可是一切却都变质了。
这个家的气氛,已经回到不从前那样充满欢笑……
唯一没变的,是一直关心照顾着她,总是听她诉苦,总是给她意见,一直扮演着像是朋友又像是父兄角色陪她长大的阿南大哥。
想了想,将车掉头换了个方向,她决定去夜市买只阿南哥爱吃的烤鸭,晚餐就和阿南哥一起吃吧。
*
将手中那杯紫色的药汁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含在口中,弯下身将寇翎的身子扶到怀中用手微微仰起他的脸,凑过唇将嘴里的汁液缓缓送入那微启的唇中。
因为寇翎完全没有吞咽的反射,十之八九的药汁又从他那缺乏血色的唇边溢出来,青禹一边用手上的毛巾轻轻擦拭一边继续喂着,哪怕喝进去的仅仅是那十分之一,只要这对他的情况能够有起色,大不了就多奔波几次月亮湖去摘这特殊的植物,大不了就每天多喂药几次,青禹一点也不嫌麻烦。
一点也不麻烦……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当年寇翎毁坏得十分严重的身子,就是靠这剧毒的水莽花液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一开始青禹并不知道这种害死他们的毒液对他们竟然有着治愈的功效,但狗急跳墙,眼睁睁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寇翎身上那些大小伤口一天比一天恶化,流出的紫液一天比一天多时,青禹不得不冒这个险。
身上的伤渐渐地愈合、结疤,然后淡化到消失不见,恢复了原本美好外表的寇翎,却始终没有再醒睁开眼睛过。
从此,等待几乎成了青禹生活的全部。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总有一天会醒来的。」青禹总是这样对自己说,且坚信不移。
喂完药后将寇翎的身子安放回床上,换了条干净的毛巾将他白净的脸上沾染到的紫色渍痕轻轻擦拭干净,顺便把沾到一点点药汁的衬衫换掉。
指头滑带过寇翎冰凉细滑的肌肤,和肌肤旁软软的长发,他想起好多好多年以前,他从月亮湖水中硬是将赤裸的寇翎拖上岸骑在身下揍了一顿的往事;想起了好多年好多年以前,他眼睛受伤看不见的那次,他的手就已仔仔细细反反复覆地抚过这个身体的每一部份,然后牢牢地将那感觉印在脑子上,
就怕哪一天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多年后的今天,那些酸的苦的忿怒的难过的忧伤的记忆,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冲刷淡掉了,沉淀下来的回忆里,全是那样让他心感到揪痛的甜、和深刻的留恋。
到底那些「多年前」是什么时候?
依稀记得老是缠着寇翎跟前跟后的小然那时才小不隆冬没多大,那软呼呼的小肉娃儿抱着背着玩耍时总是吱吱嘎嘎地笑得可爱。但现在……女大十八变,女儿长得亭亭玉立的,不但不可能将她抱在臂膀上玩耍,那样越来越接近的外表年龄,连维持着父女之间的称谓都越来越困难了……
前几天阿南打电话提醒他,小然的二十岁生日快到了……
算一算,不知不觉,他已经等了十一个寒暑。
十四年的相处岁月却有十一年是在等待中度过,等待的时间仿佛特别漫长,但对生命时钟早就停止的青禹而言,时间的长度已经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也许这只是最初的十一年,他会用他没有限制的时间继续等下去。
*
「祝你生~日~快~乐~」
围在蛋糕旁那四张脸上,都带着难得的愉快笑容。因为这样节庆般的欢愉气氛,
在这个家中已经有很多年没出现过了。
「我许愿啰!」在摇曳着的烛火前,小然闭上眼睛,认真地许下愿望,然后吹熄蜡烛。
「许什么愿?」阿南微笑地递过塑胶刀子问道。
「不就那个愿?」转过头看着青禹眨眨眼。
青禹报予她了解的微笑。是啊,那个愿望,这么多年来他们心中共同的愿望。
「生日快乐。」
「喔,谢谢!蛋糕给你最大块的!」接过阿南给她的礼物,小然露出会心的一笑。
看着那个礼物包装的外型,想必阿南哥今年又猜中了她想要什么东西了。
「小姐,请别大小眼。」聿敏一脸愁苦地递出自己的空盘子。
「太太,你没贿赂我。」
「拿去拿去!」母亲将百货公司纸袋递给女儿,依她看来送这个天生丽质却不怎会打扮的女儿漂亮衣服比啥都还实际。
「阿爸喔,你呢?」
「照惯例吧……」
「还是我自己决定?」
「嗯。」
说来惭愧,身为父亲青禹却从来就不清楚女儿想要啥,应该说,渐渐地他越来越不懂她在想些什么了。
是他自己舍弃掉了了解女儿的权力,等他察觉时,女儿突然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他的了解。
而他,一颗心早装了满满的全是寇翎,过去的往事、现在的等待……
再也挪不出任何空间放下其他的人事物。
看着二十岁的女儿,和二十几年前年轻美丽的聿敏简直一个模子翻印出来的,青禹对时光流逝的漠然首次有了点动摇。要不了多久,她看起来会比身为父亲的他成熟,然后随着岁月逐渐老去。
阿南也是,聿敏也是,身边的任何人都是,所有人最后都将会在他之前离去。
想到这,一种孤寂又无奈的感觉油然而生。
「爸!」
「嗯?」
「心不在焉的……」
「没……你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都可以?」
「能力所及,什么都可以。」
嘴上说得轻松,但青禹却有点担心他这满脑鬼点子的女儿又会给他出些什么难题。有一次是要他穿着围裙替她作一道菜,更有一次,她竟然要求从来就不唱歌的他献唱一首当礼物……结果他唱了国歌,被阿南当作笑柄笑了好几个月。
但他明白女儿的用心,她不过是希望能替这个沉闷的家带来多一点的轻松气氛……
「我想结婚。」
「啥?你想要啥?」
「结婚啊。」
「……真的假的?」
「真的。」
女儿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的,青禹坐直了身子,用询问的目光扫视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阿南和聿敏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太多的惊讶,仿佛此事早就在他们的预料中……
结婚……二十岁结婚虽然是有点太早,不过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只是,从来就没听说过女儿有什么对象,也没看过她带任何可疑的人物回家,要结婚也得有个对象吧……
难道说,他这个当父亲的真的失职到连女儿交了男朋友却浑然不觉?
「那……你要和谁结婚?」青禹试探性地问着。
小然对着阿南扬扬下巴。青禹皱了眉,转过脸问阿南:「喂,谁啊?」
「我。」阿南用手指指着自己。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不是玩笑。」阿南不疾不徐地冷静说道。
「有没有搞错?你谁不嫁嫁他?」青禹有些微怒地问着女儿。
「我只喜欢他不嫁他嫁谁?」
小然的口气也固执了起来,原来她老爸真的对她一点也没注意过,一点都没注意过她的心思,没注意过她这些年来她的目光是如何追逐着这个照顾她保护她的男人。
「狗屁!你们相差几岁?十三?还是十四?」
虽然阿南长得一副怎么看都很年轻的娃娃脸,但再怎么说他都是个三十几岁的人了,而小然才刚过了二十岁的生日……
「那你和月哥哥又相差几岁?七十?还是八十?」
「妳……」被小然顶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的青禹,转而把矛头指向阿南,怒气冲冲地说道:「你在搞什么飞机?」
阿南说过真心想照顾他,他一直把那句话当作玩笑而没去在意,而此刻他回想起了那句话,终于察觉了些他从前没去多想的事情……
「我照顾不了你,但我可以照顾你的女儿。」阿南的话,更证明了青禹心中的猜测。
「狗屁不通!连爱都没有,这样你也要嫁?」转过头,青禹沉着脸对女儿低吼着。
「为何不嫁?我喜欢阿南哥,我是真心想跟他在一起。他想照顾我一辈子,也是真心的。两个人在一起要长久,需要的不是爱情,是理由,还有真心。」
「……」
真心?真心算得了什么?真心就能够幸福?
现在是怎样?这算什么?
一个是他多年的好伙伴,一个是他女儿,两个人联手起来演这一出烂得要死的狗血连续剧来当余兴节目吗?
青禹冷着脸站起身来转身就要上楼,小然却唤住了他:「爸!我会等,等我们共同的愿望实现了再结婚!」
「等?要他永远都醒不来了你要等什么?」
「你不是一直相信月哥哥会醒来?」
「……」
愣在那看着小然好长一段时间半句话也回不出,良久,青禹才默默地转身回到他的房间关上门。
永远……
靠着房门,心中的无力感连带着让身体也感到无力地靠在门上。
小然的话像只锐利的针一样,一针戳了他的心脏,血冒了出来。
他不是一直相信他会醒来吗?每天每天都告诉着自己,也许明天一觉醒来,就能看见寇翎睁着眼睛躺在他身旁望着他,然后用那好听的声音对他说话,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堆这十一年来的事情,然后用那十一年都没有动过的手臂,紧紧地拥抱着他……
真的相信,一点怀疑也没有吗?
才怪!
记得寇翎睁着眼睛是什么样子吗?记得他的声音吗?
经过了十一年的时间,其实早就渐渐遗忘了吧!
他只不过是在安慰自己,幻想一些假设的情境来安慰自己,然后塑造一个信念来说服自己,好让自己能够渡过这简直是煎熬的漫长等待,好让自己不至于因为失去所爱的人而崩溃……
全是自欺欺人!
他根本就不相信寇翎能够醒来,他不是在等待,根本是在演戏!演一场给他自己安心的戏,而这戏却越演越难过,越演越痛苦不堪……
「你起来啊!」爬上那张床,他揪着寇翎的衣襟用力摇晃着。
「给我起来!你还欠我一个解释!你起来!」
「干!你说话啊!睁开眼睛说话啊!」
不管怎么用力地摇,不管怎么吼着,终究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颓然地放开了寇翎,望着那张美好地像天人般的容颜。
那张脸有多恬静,就有多残忍。
一头栽入了旁边的枕头上,紧紧抱着寇翎的身体,将脸埋入他肩颈边凌乱的发丝中。
从小到大到死遇到了那样多的挫折,有什么都是他不能熬的?
什么都能忍下来,男人有血无泪,这可一直是他的座右铭啊!
可是现在,寇翎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软弱,却让他有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十一年,实在好久好久,太久了……
我好想你,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