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为常常跪着擦地板,导致裤子的膝头很容易磨坏掉,所以寇翎索性把裤管卷到膝盖上,直接跪在那擦楼梯。光滑白净的膝盖这样在地板上磨着一开始很痛,就像那双幼绵细嫩的手一开始总是因为拧粗糙的抹布跟拿着钢绵刷锅子而疼痛。
可是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痛了。习惯是非常可怕的,除了习惯干这些粗活家事外,寇翎甚至习惯了像个好太太好妈妈那样,吃饭时总是下意识地把好料的、营养的留给那父女俩吃,自己尽是捡些菜梗、葱啊蒜的、整块都是骨头的排骨、鱼肚鱼头……配着靠近电饭锅底比较硬的饭吃。
果然啊……这世上哪有所谓的天生少爷命或天生奴才命?
时机不对,虎落平阳,衔着金汤匙银叉子出生的少爷如他也能像现在这样当个称职的奴才呢!
其实说真的,要逃走的机会不是没有。最近,青禹越来越放心让他出门了,像是接送小然上音乐班、买菜、缴费、还有每周三周五带着小然去逛流动社区夜市的时候……
不走,是因为这个家很需要他。
他这样说服自己,不去想那些其它的理由……
不去想青禹那张让他害怕直视却又不自觉一直想要去看的脸,不去想青禹埋头写作那充满魅力的认真姿态,不去想青禹好看得叫他移不开目光的熟睡模样,不去想青禹就连说「我要咖啡」或「马桶不通」都让他紧张那沉沉稳稳的嗓音。
「喂!」
「……」不去想……是根本不可能的。每天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抬起头,这个角度实在太低下了,他甚至看不见站在他面前这个没事长这么高干嘛的男人的脸……寇翎厌恶这种感觉。他喜欢他,不代表他愿意放下自尊对着青禹的脚指头说话。
放下抹布不甘示弱站起身,可下一刻他又后悔了。和青禹视线相会是如此尴尬,基于礼貌和教养又不好把目光移开,当然更不可能猛虎落地跪回去继续擦地板,只好在心里咒着那什么劳子的鸟自尊……
「这个,你去吧。」
「呃?」接过青禹手上那张小然导师寄来的粉红色母姊会通知单,寇翎仔细地阅读。
「你怎不去?」
「我又不是母姊。」
「我也不是。」
「没硬性规定非得要母姊去,就这么说定了,你去吧。」
「喂……」既然没硬性规定,父兄也能去的话,那你干麻不自己去啊……
「如果你不想去,那我找阿南好了。」
对青禹来说,那种婆婆妈妈的场合,反正只要不是他去谁去都好,然后和他有交情能够代劳这种事的,除了寇翎以外就只剩下阿南了。
不过这样无心的话听在寇翎耳中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在青禹的眼中,不管是他还是阿南,都一样地无所谓吧?
「我没说我不去。」寇翎的口气带有点怨气在其中。
「……」这家伙明明就是很不想去吧?要不然那张脸干嘛臭成那样?既然不想去就别去啊!到底在强出什么头啊……
「去了要说些什么吗?」看着青禹犹疑的表情,寇翎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把心中的情绪贴在脸上了,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假装认真端详着手中那张单子。
「什么都不必说。」
「啊?那样好吗……?」可是通知单上写希望家长们能够多多发表自己的建议和想法啊……
「很好啊。在这种场合聪明的人要是什么都不说是笨蛋的行为,笨蛋什么都不说是很聪明的行为。」
撂下了一串像是绕口令的话,看着寇翎一头雾水的模样,青禹呵呵地笑了起来,心情颇为愉快地转身就要走回他书房继续工作。
「你是说……」笨蛋?聪明?脑袋绕了几转才把青禹的话想通了。言下之意就是拐弯儿在骂他寇翎是个笨蛋?!
「喂!我才不是……唉哟!」寇翎向来最不甘心的就是青禹老是说他笨!想追上他要他把话交代个清楚,却一脚踩在擦到一半的抹布上,带水的抹布滑不溜秋,家庭意外通常就是这么发生的……
「……」
来不及出手相救只能看着寇翎很难看地从楼梯滚到楼下,青禹连忙走下楼梯蹲下身查看弓着身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的寇翎,刚才听得好大一声响,八成又是撞到头了吧?
青禹常常忍不住想着,如果不是因为早早被毒死了,这个一天到晚老把自己撞啊摔啊的粗心少爷大概也活不过三十岁吧?
抱起摔得晕乎乎的寇翎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确定这次没像上次那样又是吐又是哭的,外表看起来也没什么伤口头骨摸起来也没有凹凸不平,青禹才松了口气。
「笨死了。」
蹲在沙发旁端详着昏睡时像是没生命瓷娃娃的寇翎,不自觉地指腹轻轻地按贴上寇翎因为方才摔疼了身子而咬得紧紧的唇瓣。
和那天在池塘边因为不知名的情绪轻抚着他湿透的脸一样,难以形容的快感从指头的神经传到了大脑中枢,传遍了全身上下。
那天本来想对他说的话,也许很难再找到机会,找到那种不顾一切的心情来说了……
*
为了配合白天要上班的职业妇女妈妈们,母姊会选在晚间市区的一家中小型饭店餐厅举行。
妈妈、小鬼、妈妈、小鬼、妈妈……
除了一群吵个没停的小鬼头,其它全是七嘴八舌的妈妈们。而这些年轻妈妈们的话题比市场上那些欧巴桑的话题还要复杂多了,包括丈夫、孩子、学费、教育、课后辅导、英文班、才艺班……还延伸至SPA、保养品、名牌包包等等。
连个话题也插不上嘴,以唯一的「父兄」身分出场,夹在一群妇幼之间只能不停地微笑点头……难怪青禹说什么都不肯自己来,真是有够聪明!
结果他这个笨蛋替死鬼,明明就很乐意在这种场合当个躲在角落不发言的笨蛋,只是天不从人愿,他的外表实在没有办法叫旁人忽略他,而为了要多听听他那清澈好听的声音,诸太太们还不停地对他丢来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
「月哥哥,我想要厕厕……」
当坐在一旁的小然偷偷在他耳边咬耳朵时,寇翎有种等了好久终于被赦免的感动,二话不说立刻起身和其它人微微点头致意然后把小然带到厕所处。
「我在这里等你。」从口袋掏出面纸递给小然。
「等我喔!我马上好!」
「……」你可以上久一点没关系……不过寇翎没把这句话讲出口。对着女孩家讨论排解的事宜那是多无礼的事情!
没站一会,就听见厕所内传来像是在争吵的声音。
里头发生什么事了吗?碍于男女之别寇翎也不好到女厕门口去探头探脑,只能站在那努力地竖起耳朵看能不能听到什么。
「你放开我啦!走开……」
隐隐约约听见小然那尖尖细细的童音在叫着,寇翎脑袋立刻浮现了今天早上在新闻纸社会版看到的绑票撕票案,还有前几天上网缴电话费顺便逛逛网站然后不小心瞥见的「猥亵女童vcd」……
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礼貌的,快步就往女厕走去。
一踏进厕所,幸好看到的不是什么怪叔叔还是老伯伯在毛手毛脚,却是两个小女生打成一团,扯头发扭皮肉的好不激烈。
小然的身材较为娇小,被粗胖的小女孩骑住却丝毫不示弱地努力挣扎抵抗着,卷卷的长发被扯住,她立刻以捏住胖女孩的大腿肉反击,那执拗的性子跟她老爸同出一辙。
「停!别打了!」寇翎走向前一手拎一个把两个小鬼分开。「黄花闺女的不绣花绣鸟就算了,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啊……」
嘴上虽教训着,但脸上却带着疼惜的表情帮小然把歪七扭八的衣裙仔细整理,捡起掉落在一旁的皮鞋帮她穿上。
「她说我没妈妈!」那张和她父亲不挺像的漂亮小脸蛋因为生气而通红着。
「妳本来就没妈妈!」胖女孩在一旁不甘示弱地叫嚣着。
「放屁!谁说我没有?!」
「喂喂喂……大小姐怎么能说脏话?」寇翎轻轻拍着小然的脸蛋,蹙着眉头说道。
要怪,都得怪她那个老爸,一张嘴讲起话来百无禁忌地什么粗言俗语都有……
当人父亲的没有做好身教言教也就算了,还把孩子给带坏!
「妳才没有妈妈!大家的妈妈都来了就妳的没有!」胖女孩说道。
「……」找不到回应的话,小然的神色一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看她那模样,寇翎立刻心生不舍。就算不是他自己亲生的,怎么说也是亲手照顾了一两年的小孩,对她的疼爱,寇翎绝不少于她父亲。何况同一个屋檐下的当然有自家人护着自家人的常情。于是寇翎神色甚为严厉地转过脸对着那胖女孩说:「妈妈不来不代表没妈妈。妳没常识也有点基本的礼貌。」
「……」平日被家人宠得像个公主似的胖女孩,哪容得这一两句念?扁扁的蒜头鼻一皱,嘴一斜,哇哇啦啦地当场哭了起来。
「婷婷啊,好了没啊……咦?怎么了怎么了?!」走进来的那位妇人,光看那个五官以及那个身材,不用说肯定是这个胖女孩的娘了。
「不哭不哭!婷婷乖!跟妈妈说怎么了!」胖妇人又是哄又是抱。
「他凶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胖女孩伸出短胖手指用力地指控着寇翎。
「喂!你啥意思?你凶我女儿?」胖妇人立刻像是胀起来的河豚那样,叉着疑似腰的臃肿部位,恶狠狠地眼光瞪向寇翎,一副随时都要扑上来咬人的恶婆样。
「是你家千金……」话才刚起了头,立刻又被女人打断。
「我家婷婷怎样?啊?你不是男的吗?你是变态男吗?这是女厕所耶!你变态也就算了,还想对我女儿怎样?」
「……」这种完全不讲理的泼妇型女人,好像什么年代都有……印象中父亲的其中一个情妇就是这个模样,隔着好几进的院子,他都还能听到她吵吵闹闹的骂声……
现在不是缅怀过去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会跟这种不可理谕的人讲理,且寇翎还没有无所谓到被人指着鼻子骂变态男还无动于衷的地步。什么话也没说,牵起小然走出了女厕所,不再理会还在他们身后骂个没完没了的女人。
看看母姊会也进入了师长自由攀谈的最后阶段,寇翎也不回餐桌了,直接把小然带出了餐厅,找个人少的地方,将她抱到造景用的小矮墙上坐着。
「下次她再说什么,都别理她。」伸出葱一般细长的手指,帮小然把那头稍嫌零乱的发丝轻轻地耙整齐。
「可是……」本来还忍着的眼泪在寇翎温柔的安慰之下,再也忍不住掉下来。
「怎么了……?」忙掏出口袋的手帕帮她把泪水鼻水抹了抹。「不哭了,都说别理那种嘴巴不干不净的人了不是?」
「可是,你被她们骂……」才擦干的眼泪又满出来,小然呜呜咽咽地话都说不清楚。
虽然长得和她老爸不像,但那强悍不认输的性子却颇有乃父之风,她才不怕被欺负,谁打她她就打回去,谁咬她她还得反咬两口……但听到了心目中最重要的爸爸或月哥哥被人家给污辱了,那比什么都还来得叫她伤心。
「……」稍微有点明白了小然伤心的缘由,寇翎有点被感动到了。
被人重视的感觉是那样温暖,就算对方只是个那样小的孩子,但对于生长在人际关系冷淡的大家庭、死在冷淡家人手中的寇翎而言,小然毫不保留的那番心思,却是那样难能可贵。
「乖,她骂她的,我一点也不会痛也不会痒啊,妳看,身上也没少一块肉。」
「可是她还骂把拔……」
「骂什么?」
「她说把拔一定是丑八怪,身体很脏很臭,所以才要全包得紧紧的……她说把拔是怪物……」说到伤心处,哭得更起劲了。
「怪物?」
这下,连寇翎也不爽了起来。
或许吧,或许像他们这样生活在人类世界上无法投胎的鬼,是会被定义为怪物。
但那又怎样?他们又没碍到谁,一样是努力地甚至是更辛苦地小心翼翼过日子,凭什么就得被安上怪物之名?
况且,青禹是哪里丑了?他一点也不丑!不管是在寇翎的年代还是现代,那张盘儿都可以称得上是端正俊逸呗!还有他哪里脏了?他那个男子犯洁癖时啰唆到连地上有头发丝都要给他脸色看!还有臭……胡说八道!青禹一点也不臭,甚至……
甚至靠近一点还可以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桔香……那是他家专用的冷洗精的味道,因为某天青禹说「还不错」,寇翎就一直买那款的……
不知不觉地在脑子里开始努力地替青禹辩护着……咦!为何?为何明明被骂的不是他,他却有种自己被伤害到的义愤填膺?这是……
一家人的感觉吗?
就当它是一家人的感觉吧!反正综合上述几点再加上最重点的是,一个父亲那样拼了老命只为了送女儿去学校,那样的亲情却被讲得那样不堪,寇翎打从心底就火了起来,明明知道根本没必要和那种讲话不用大脑的小鬼计较,但只要事情一牵扯到青禹,他就很难心平气和去忽视掉。
正好在此时他又瞥见了胖母女手牵手走往路边停车场,胖女孩还故意对着他们的方向扬扬下巴,带着趾高气扬的表情上了她母亲的车子。
「来。」寇翎伸出双臂把小然抱下来,牵着她走向那台正在发动的车子。
「在这等我一下,我去跟她们讲道理。」
走到驾驶座的车窗旁,寇翎用指节叩了叩窗子。
「干麻?想吵架啊?」摇下车窗,女人表情写满了谁怕谁的挑衅。
「下来。」与其说是讲道理,还不如说寇翎那冷冷的音调像是命令。
「你以为你凶我就怕你啊?老娘偏不下……」
所谓恶人无胆,一见寇翎没好脸色,嘴巴上继续不甘示弱,但心中却有点暗叫不妙,边说着边忙把车窗摇上。
寇翎手一伸压住了窗缘,鬼的力气毕竟不同于凡人,任凭妇人在那怎么按按按,窗户就是闻风不动停在那。她慌张地扭转着钥匙想要发动车子,寇翎伸子一弯探进驾驶座,空着的另一手立刻伸入窗内的驾驶座,唰地把那钥匙拔起来拿走。
「喂!你干嘛!我要叫了喔!」妇人紧张地连说话的声音都抖了起来,气焰也烧得差不多了。
「妳叫啊。」寇翎抓过妇人的领子把脸凑进,微微一笑说道:「看看镜子,妳碰到的不是人,是怪物。就算叫人来能耐我何?」
「鬼……鬼啊……」
镜子里的确只出现了女人惊恐的脸,连揪着自己领子的那只手也不在镜子里……
「下车,还有妳,也给我下车。」寇翎对着一旁早就吓到呆掉的胖女孩说。
被寇翎强迫叫下车的母女,站在路旁抖成两团,拼命地对路人投射求救的眼神,但来来往往的路人只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她们。
「不用看了,他们看不到我,当然不会来救你们。」清澈悦耳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却说着令人发毛的话。
「你……你想怎样?不……不要吃我们……」
「谁要吃啊……我只是有话想跟你们说。」寇翎又气又好笑,他指着胖女人说:「妳,记住了,回去好好管教妳家千金!少在那给我嘴巴不甘不净,侮辱同学的家长,要再犯,我会抽空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到府上拜访,和阁下商讨教养孩子的问题。」
「不要来找我~」妇人惶恐地尖叫着。
「听明白没?」
「听……明白……」
「还有妳。」转过脸指着胖女孩:「饭可以乱吃话能乱讲吗?别人的父亲母亲是妳可以随机数落的吗?去跟小然道歉。」
「我不……」
「去。」
这种与生俱来的少爷气势,除了在某祝姓男子面前一点也不管用之外,向来少有人能够违抗,小女孩只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走到小然面前道歉。
「就这样了,我们走吧。」
寇翎和小然一离开,胖母女四条发软的胖腿终于一松双双往地板上坐去,而小的那只还因惊吓过度而造成些微的失禁……
「鬼~鬼啊~~」
方才还哭得伤心的小然,现在一脸顽皮地学着方才那女人惊恐的叫声,还刻意用手把嘴角拉开,强调扭曲的表情。
寇翎看她不再伤心,心情也舒坦了下来。只是现在想起方才那样恐吓威胁的行为,他只觉得自己幼稚无聊得不可思议。
向来不太搭理这种八卦鸟事的他,怎么会这么禁不起挑衅地着自己比对方强而做出那种欺负妇孺的事情……越想越是可耻。
算了,做都做了!而且,本来就是她们过在先。再说看小然这么愉快也帮青禹出了口气,就算背上了欺负妇孺之坏名也算是合算啦……
「月哥哥。」小然突然拉着寇翎的衣角。
「嗯?」
「你,还有把拔。」
「怎样?」
「都是我最喜欢的,很多很多喜欢。」
「喔,谢谢妳。」寇翎给她一个了解的微笑。
「那你喜欢小然吗?」
「我当然喜欢。」
「所以哥哥会一直跟我在一起了吗?」
「……也许吧。」
「那你喜欢把拔吗?」
「我……」
寇翎停下了脚步,愣愣地看着脚下的人行道红砖,想着小然的问句。
喜欢青禹吗……?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似乎没有办法像回答上一个问题那样轻而易举。
想起了那天晚上搂着他跳舞那双不粗壮但很有力气的手,那对乌黑的眼睛看着他那难解的深沉与难得的温柔,嘴唇被那骨感的手指轻轻划过,彼此靠近的脸庞几乎差点碰在一起了……
如果把心中的感觉说出了口就能换来一直在一起的话,那我……我喜欢……
「阿南哥哥说,把拔已经帮我找到新妈妈了喔。」
「什么?」
「新妈妈啊!」小然的表情满是快乐和期待。
小然的一句话让寇翎呆住了,脑中不断地重复着那三个字:新妈妈。新妈妈?新妈妈?
那是指……是指青禹决定讨个新的媳妇,来当祝家的新女主人,帮青禹料理家务,照顾小然,以及……和青禹行夫妻之事……
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刚刚吃到肚子里面的餐点仿佛要搅了出来一样,他强忍住那不舒服的感觉问着:
「新妈妈是……」
「不能说!阿南哥哥说不能说。」尽管她很想把心中所有的快乐跟月哥哥分享,不过,阿南哥哥说不能把新妈妈是谁的事情乱说,要不然新妈妈就没了。
「你见过了……?」
「见过啊!」
「……她……贤慧吗?」
「『咸会』是什么?」
「……」心思一片狼藉的寇翎,哪有闲情跟小然解释着什么是贤慧……
「很漂亮喔,人又好!还有好漂亮好漂亮的长头发……声音也好好听。」
见寇翎不答腔,小然自顾自地继续兴奋地描述着,圆圆的眼睛带着笑意不停地偷瞄着寇翎。
「嗯……」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才发现两个人正好站在警察局的前方。
「小然,妳在这等我一下。」
「咦?」
「我去买个东西马上回来,你在这等我一下,不要乱跑。」寇翎轻轻放开牵着小然的手。
「买什么……我不能跟去吗?」一听自己要被单独留下来,新妈妈的话题立刻又变得不重要了……
「我很快就回来……」
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然后搭上了公车,转乘了捷运,来到了这个都市中心的火车站。
这个在寇翎脑子里重复了无数次的路线,终于化作实际的行动被实现了。
接着只要搭上火车,在某个县市的某个站台下车,再转乘公车或者是随便搭个便车上山,就可以回到那个常常在梦里出现的老宅子,回到他的月亮湖泊。
比想象中的容易,挣出这一世的那扇门就在眼前,跨过去,就可以挥别不幸福的这一生,然后期待来世。
可是为何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快活和喜悦?不是等这天等了好久了吗?
站在火车月台,寇翎茫然地看着那些看不见他、匆忙来去的乘客们。
打从小然开始讨论「新妈妈」的话题一直停摆着的理智,一点一点,又回流到脑袋里。
疼痛的感觉,也一点一点回流到胸口。
小然说着新妈妈时那愉快的表情和语气,却让他怎么也难以跟着愉快起来。
新妈妈很漂亮。
新妈妈人很好。
新妈妈有美丽的头发。
新妈妈讲话的声音很好听。
漂亮算什么?我人难道就不够好吗?美丽的头发我也有啊!我的声音也难听不到哪去吧!
等到寇翎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跟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比较时,才连带着察觉了自己对那个「新妈妈」的妒意。
这算什么……
好不容易才刚承认了自己是那样喜欢着那个男人,但下一刻马上发现自己要被取代掉了。
好不容易终于有个梦寐以求的家,结果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那根本不属于他的家,青禹和小然也不是他的家人。
于是他就像是被戳痛被惊吓的蜗牛,急急忙忙地想要缩回自己的壳子里。丢下了小女孩,慌张又狼狈地逃开了。
「天……」
自己到底在搞什么鬼!怎么能丢下小然呢?虽然他在失神的状态下还知道要把小然带到警察局前,还知道编个谎言叫他在那等着,还知道要把写有青禹手机号码的纸条塞在她口袋……
但她还那么小,等不到人的情况下,会不会紧张?会不会哭?
越想越是不安,寇翎开始后悔起自己这样没头没脑的行动了。再怎么样,也都得把小然先带回家,然后当面跟青禹表明去意,再离开。
他会让他离开的……因为新妈妈来了以后,实在就不需要他了。
心中空空洞洞的凉冷感觉,想要见最后一次面,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寇翎用力摇着头,转身又往来时的方向跑回去。
原来站着小然的位置上没有看见她的身影,却看见一堆人围在那七嘴八舌的,像是那里发生什么热闹一样群聚着。
「……」
凑近点去听着,他们在说些什么?
小女孩?车祸?医院?
拦了出租车赶到医院急诊部门的寇翎,刚好跟正从急诊室走廊那边走出来的阿南碰头。
「啊!小……小然她……」一见到阿南,寇翎立刻冲上前死紧地抓着他问道,纤细的指头因为紧张害怕而施放出巨大的力道,让阿南有手臂快被捏碎的感觉。
「冷静,冷静。她没事,只是脚受了点伤……」
「受伤了?很严重吗?」
还好没……但没亲眼见着就是放不下心,寇翎放开阿南就要往急诊室的方向走。
「等……等一下!」阿南立刻扯住寇翎,那张从来都是冷静表情的脸露出了难得的慌张情绪。
「你先别去,你先回去家里好吗?还是,还是你和我一起去帮小然办住院手续?」
「为……」
「别问,快……啊!」完蛋!还来不及把寇翎拖走,就看见青禹从急诊室病房走出来。
果真不出阿南所料,青禹一走出病房看见那罪魁祸首,方才听医生讲话时担忧焦虑的表情立刻被愤怒所取代,寇翎还来不及反应,青禹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
以为青禹会破口大骂,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捏了拳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往他腹部猛打去。
「唔……」痛得抱着肚子一面咳着一面弯下腰,青禹却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抓直了他的身子继续揍。
青禹的拳头还不是普通的重,远远要比……要比从前他在湖边揍他的那次还疼很多。
身体疼,心也好疼。
有什么好疼的?被打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青禹的愤怒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啊……
明明知道他是因为疼惜女儿才会这样当着一堆人面前揍他,明明知道错在自己所以什么解释都不应该有,但看到青禹那一点点感情也没有冷冰冰像是要杀人的仇恨眼神,除了被揍的地方痛以外,所有的内脏都痛得揪在一起了。
「别打了青禹。」一旁的阿南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抓住还想要出手的青禹,用全身的力气才止住了他持续的暴力行为。
「对不……」靠着墙壁不让自己跌倒在地上的寇翎低下头,他不想要让他看见自己强忍着眼泪的表情。
「对不起个屁!」青禹挣开了阿南,伸手揪住了寇翎的长头发把他低垂的头扯起,怒火烧得他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那张美丽脸蛋上的哀凄,看不见那对眸子里噙着的泪水。
「害死我接着就要害死我女儿吗?我祝家跟你有什么仇了你?!你讨厌我可以冲着我来,不必打我女儿的主意!」
「我不讨厌你,我一点也不……」
「你不讨厌我,可我看了你就厌恶!打从第一次遇上你就没有好事过,我祝青禹是上辈子干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会碰着你这个恶鬼?!」
「……」
还好视线被泪水给模糊了,他一点也不想要看见那张温柔地凝视过他的脸现在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说着厌恶自己的话。
好痛……被自己所喜欢的人厌恶的疼痛他不是没有尝过,在哥哥将他推下月楼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那种滋味。只是……这一次,那疼痛的强度强得多太多了,几千几万倍的痛,痛到他有种呕心晕眩的感觉。
因为疼痛,于是寇翎才察觉自己有多喜欢多在意眼前这个人。
「青禹,快放手。」阿南瞥见了寇翎粉色的唇上沾染了紫色的液体,连忙摇着青禹的手。
青禹手一放,寇翎整个人滑坐在地板上,用手掌捂住溢满了腥香液体的嘴巴,抬起头望着站在他面前那个依然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冷漠男人。
介于无形和有形之间的鬼魂,较活生生的人类更容易被那无形的情绪所伤,靠着水莽花剧毒维持着存在于人间的不灭形体,比想象中的还要来得脆弱……
「你滚。」
「……」寇翎用没捂住嘴的那手支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
这样当众被揍得这么惨……自己的模样一定狼狈又丢脸吧……
只是周遭的人怎么看他他不在乎,他只在乎他怎么看他。
可是他似乎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原来一旦厌恶上了,不但不会有感情,连同情都会变得吝于施舍。
好在,不争气的眼泪是忍到了转身走出医院后才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