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雨点打在脸上,鼻头,眼皮,嘴唇。

青禹下意识地舔了舔滑落在唇边的雨滴,冰冰凉凉很是舒服,他贪婪地微微张了口,让更多的雨水可以进入干渴的喉咙。

突然,他睁开眼睛,困惑又不知所措地望着正前方。

夜空,黑成一片。

乌云密布,正下着绵绵细雨。

竖起耳朵倾听,四周寂静异常,除了雨水落在石子叶子上的声音,还有远方好象有小溪潺潺的声音以外,就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平日睡觉起床就会听到的人声、车声,都没有。

像是梦境。

那就快醒吧。青禹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向来就是不喜欢感觉这么真实的梦境。

雨点越来越大,从一丝一丝变成一点一点,然后一团一团,砸在脸上还带有些微的疼痛感。青禹只好又缓缓地睁开眼睛。

这不是梦境,是真实。

那到底自己现在是处在什么样的情况?

转转躺在身旁的两只手腕,让手掌翻过来触摸着地面,

湿湿冷冷硬硬,一片凹凸起伏的石头地面,看样子,自己是仰躺在这石头地面上淋得浑身湿透。

坐起身来,果真不出所料,就是在阿洛那间小木屋的前院,青禹对这片粗糙手工DIY铺设的石地板很有印象。

「搞什么……」莫名其妙,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喝醉了酒又跟阿洛吵架,所以醉得不省人事后被丢出屋子来。

要不然怎样?实在想不出其它合理的解释。

可是,我有喝过酒吗?已经很久没碰酒了啊……而且,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闻闻身上没有酒臭味,脑袋很灵光,思路也很清晰,没有宿醉的样子,就是说不出自己为何沦落至此,应该是发生了些事,他有感觉,那应该是很关键的事情,却遗忘了,连点线索都没有无从想起。

「算了。」青禹本来就是不拘小节的人。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站起身,一眼瞥见了地上的黑色帆布背包,跟他一样躺在那淋雨。

「死阿洛!」干麻这么绝情?连他的行李都丢出来了……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别人也就算了,这么熟的朋友还来这套……

别人,嗯,别人。

想起来那个漂亮的任性少爷,为了一颗瓜子发飙的神经病。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看了看表,18点24分,所以那是昨天的事情了吧。

所以,自己就在这个石板上躺了一整夜?

青禹抓起背包走到门前,用力敲着门。

『叩叩叩』用力敲着门,但没响应。

『叩叩叩叩』更用力地敲,还是没响应。

「林洛平!开门!」抬起腿用力踹门。

这块连边边都有点腐烂的木门看起来不堪一击仿佛风吹就倒,没想到这么坚固耐踹,踹了半天门不倒也没人来应门。

青禹有点泄气,不过向来心高气傲的他既然被赶出来了也没打算再待下去,背起行李就要离去,才转身,就看到阿洛撑着一把伞从林子走来。

像一具披着苍白人皮的骨骸,只有三层,衣服包着皮,皮包着骨,尖削脸上凹陷下去的两个窟窿装着两颗无神的大眼睛,眼眶发红,像是涂了红色眼影依样滑稽,眼球也带着血丝。

一缕幽魂般,面无表情缓缓地从青禹眼前晃过去也不看他一眼。

怎么才一个晚上,阿洛看起来病情好象加重了很多?

还有,从来不在天黑出门的这个夜盲男,是去哪了?

「林洛平?」

阿洛像是没听到青禹的叫唤似地继续走到门口,鹰爪般的枯手从口袋掏半天才掏出了钥匙打开门,完全不理会站在雨中的青禹就走进了屋内,关上门。

「……」如果去敲门,他也不会理会吧。

算了。

看了阿洛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青禹怎么也无法对他生气。

只是说不出的惆怅。

他这个样子还能活多久?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

站在山中道路旁等着公车的青禹,尝尽人情冷暖。

第一辆公车,非但没有因为他的招手而停下来,还溅了本来已经半干的他一身湿。

两个钟头后第二辆公车终于从另一座山头那边的村落来到,这辆公车速度极快,差点没撞到青禹伸出去的手。

这下子,原本打算站在马路正中间挥手招车的青禹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担心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眼巴巴地又看这第三辆公车呼啸而过。

本来还体谅地想着,可能是因为天色暗所以视线不良司机才没看见他,但连着两三台都没看到他实在说不过去,而且下过雨后的夜空干干净净,就是没有月光也有无数的星星,不需要路灯就亮得很。

不是说住在都市的人都比较冷漠没有人情味?看来乡下的人也没好到哪去。

此地不是都市,所以接下来还有没有公车也不知道了。

用走的是不可能走下山,要他再回去敲阿洛的门也不可能,那不合乎他的人生哲学。

所以今晚可能要露宿山头了……

说来也奇怪,现在已经入秋的天气了,刚刚又淋了一身雨,却一点寒冷的感觉也没有。肚子也异常地争气,一点也不饿。

就在他已经放弃了继续招车,四处张望准备物色一棵比较浓密的树好栖身一晚时,一辆载着木材的大型拖拉酷经过,青禹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举起了拇指……

卡车停了下来。

摇下窗户,中年卡车司机探出头,一双艳红的嘴唇不停扭着嚼着。

「对不起,可以搭个便车吗?」

「……」司机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狐疑的眼神看着青禹。

是了,青禹也知道自己什么狼狈的模样,身上的衬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皱巴巴的衬衫像咸菜,一头蓬乱的短发加上一脸胡渣,三更半夜地在这荒郊野外深山中,难保人家不会以为他是逃兵还是逃犯什么的。

就像那个寇翎说的什么白大刀……

看来自己今天是睡定树下了。

「上来吧。」司机用力嚼了嚼口中的槟榔,再用力地把槟榔渣子吐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

「谢谢。」

「你住哪?」

「我住在T县,麻烦你载我到山下就可以了。」

「送佛送到西天吧,顺路,我这一车木材是要送到T市的,会先经过T县。」

「谢谢。」

接着,是好长一段沉默。

青禹本来就不太习惯跟不认识的人讲太多话,而那个司机,也许还在警戒着还是怎样,总是不停地用余光从后照镜观察的青禹,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年轻人,你多大了?」

「27岁。」

「噢!才27……太年轻了,真是夭寿啊。」司机摇摇头叹息。

「……」他的意思是觉得自己年华老去所以叹息吗?

「你有家室了吗?」

「我有一个女儿。」

「多大年纪?」

「嗯,幼儿园大班。」

「夭寿……」

青禹明白了,原来「夭寿」是这个司机的口头禅。

「我碰过很多像你这样子的,虽然我胆子很大,但一开始我也会怕怕的。」

「嗯。」是说碰过很多像我这样子半夜在山路上拦车的人吧。

「可是久了也就不怕了,反而觉得你们,真是可怜。」

「嗯。」没错,招不到公车在那深山上餐风露宿的,真的可怜啊。

「其实我知道,我们无冤无仇的你也不会害我。」

「嗯。」害你能干麻?这一车木材也不能拿回家生火……

司机讲完这些,也不再继续说话了,专心开着车。

而青禹也专心地看着窗外发呆。

脑中始终挥不去阿洛那个重病的模样。

第一次感觉死神那么靠近,好象他就躲在墙脚的阴影下,随时手一伸,从此天人永隔。

魂归何处?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灵魂这种东西,人死去,就没了,只是一团分子,分解,散去。

所以阿洛死了就意味着他彻彻底底地从世界上抹去,没有一只叫做阿洛的鬼,也不会有阿洛投胎变成的来世。

所以月亮湖畔鬼的传说只是虚构的,月亮湖畔没有鬼,只有那个怪里怪气的少爷。

说也奇怪,除了他女儿,除了阿洛,青禹他从来就没有让什么人能够在他脑中重复出现过,可是这个寇翎,明明就是那么讨人厌的怪家伙,却三番两次游过他的脑海。

可能就是因为他的怪他的突兀吧,要不然怎么老是想到他?

但心里深处却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猛回头看到寇翎的第一眼,他是真的有点傻着了,并不是因为那出众的容貌,是那气质。

不像是凡夫俗子所能拥有的气质,秀而不媚,柔而不阴,明明是个男孩子,说话的样子也十足是个霸气的男孩子,却有着大家闺秀的优雅气质。

也许下一本小说,就用这个人来当主角的雏型好了……

「我在前面的交流道口下车,我家就在那附近,感谢你!」

「不用客气,也算是你跟我有缘分吧。」

「那,再见了。」下车前,青禹真心地跟这个素昧平生却愿意载自己回家的好心中年人点头致谢。

「不,不要太早再见……」司机连忙挥着手,神色慌张地说着。

「……」什么意思?不懂。青禹也不想去揣测这个说话像在打哑谜一样的司机想要表达什么了,现在他只想赶紧回家,抱抱他可爱的女儿,躺躺他软棉的大床,还有跟他好久不见的可爱计算机说哈啰。

「年轻人!」

跳下车正要关上车门,司机叫住了他。

「给你一个忠告吧。看开一点,生死有命,都是注定好的。」

「喔……」

什么意思?还是不懂。

*

停在车库里的cefiro不见踪影,那个女人跑出去玩乐了吗?

他从来不干涉也不想知道她想去哪玩,想要买些什么,只要她能把家处理好,把女儿照顾妥当,其它的事他一概不过问。

本来他们就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他想要的,一个有家的样子的家,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家,规律的三餐,当然,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她想要的,一张长期饭票,物质生活的满足,当然,还有一个可以当孩子父亲的男人。

至于性,他宁可跟自己的手做爱也没兴趣跟个女人做爱。

而她,她要怎么经营是她的事,至少在孩子面前在左邻右舍眼中是个贤妻良母就够了。

结果,她却违背了两个人的契约。

看看现在几点了,二楼小孩房间的灯还亮着,作母亲的却开着车子不在?

门前花园里的盆栽也不知道多久没浇水了枯的枯死的死,连房子大门竟然也都没上锁?!

心中老大不爽地打开家门,青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电视不见了,音响不见了,所有值钱的家电都不见了,就连年初才买的那套高级沙发椅也消失无踪影,偌大的客厅空空荡荡,像是给闯了空门的样子。

「小然!」青禹发疯似地往二楼冲去,完全把他自己订的「入门要脱鞋脱袜换穿家用拖鞋」这条规则拋诸脑后。

看到女儿安安稳稳地趴在她的小床上熟睡着,青禹松了口气,心中一颗石也才放下了地。

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旁边蹲下,伸手拨开小女儿细细软软的头发,轻轻地用手抚摸她粉红色的嫩脸。

熟睡中的小然皱起了细细的眉毛,像是有点冷地打了个颤,青禹连忙床边的羽毛被子摊开给女儿盖上。

关上灯,关上门,他走到了妻子的房间,空空无一物。

自己的房间也不出所料,连抽屉都被人翻过了,那台心爱的计算机也不见了。

家具上全是灰尘,垃圾看起来很多天没倒了,厨房的流理台上堆着泡面吃剩下来的保丽龙碗。

他才不过到山上个几天,整个家中像战场,呈现失序状态……

青禹耐着性子回到房间拿起电话拨了妻子的手机号码,手机那头传来了「对不起,这个号码暂停使用」的语音。

「对不起个屁!」挂上电话,他无可奈何地往床上躺去。

他得赶紧找到她,叫她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并且把乱七八糟的家赶紧恢复原状,生性洁癖但又不喜欢作家事的大男人祝青禹强力拒绝去面对这一团混乱。

可是除了手机以外,他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络上妻子。

她是没有家人的孤儿,没有根的一个人,而青禹也是。

她有自己的朋友,青禹一个也不想认识。

说来荒唐,她和他,夫妻一场,竟落得只有那么一组手机号码可以联系。

也罢。

家具失踪,再卖就有。抽屉里的存折印章失踪,钱再赚就有,他一个知名度那么高的人气作家,还怕赚不到钱?

老婆失踪,随她去,反正迟早也会回来。

他知道她离不开他提供给她的优渥物质生活,她的长期饭票。

她不爱他的才,却很爱他的财。

闭上眼睛,折腾了一整个晚上,天也快亮了,先睡个觉再作打算吧……

这一觉,青禹睡得并不安稳。

特别是接近凌晨开始,他翻来覆去总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隔壁栋那个考生的闹钟依照惯例在五点四十五分响起,半睡半醒的青禹睁开了眼睛。

「Shit!」眼睛还没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就被窗户跑进来的清晨第一道曙光扎得剧痛,他赶忙用手臂挡住光线。

光线打在手上也好不到哪里去,青禹干脆跳起来冲到窗户旁把百叶窗拉下来。

然而太阳越升,光芒越盛,青禹还来不及喘个息,无数的光线从那百叶窗叶片与叶片的间隔钻进室内。

皮肤碰到光线的感觉,就像是拿着薄纸片割进皮肤那样,光线越强,割得越深,疼到骨子去了,又恶心又痛的感觉。

青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进黑暗的床底下,打从娘胎出来就没那么狼狈过,床底下的灰尘沾了满身,向来他就是最最讨厌灰尘的了,但和外面那可怕的光线比起来,灰尘实在算不了什么。

搞什么鬼?是臭氧层破洞了吗?

方才照到阳光的部位还在疼痛,这光竟然能够有那么强的杀伤力!

啊!小然!

想要爬出去赶去救女儿,可是手一伸出床底立刻又痛得受不了缩回来,现在的光线更强了,已经不是割裂的疼痛而已,他摸到自己那手背确确实实地被「割裂」了一道口子。

根本出不去。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也因为光线的缘故,青禹感觉到他的眼皮又酸又重,全身不舒服又疲倦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莫名的强烈困意席卷上来。

向来就习惯在睡前沉思半个钟头才能够入睡的他,这一次竟然一点「前戏」也没有,像是昏过去一样就掉入了睡眠中。

再一次醒来,是被家中的电铃声吵醒。

青禹戒慎恐惧地掀开了床罩边缘布,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那杀人的光线已经消失,天已经黑了。

从清晨到晚上,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他从床底下爬出来,用力拍了拍全身上下,用力甩着头发,恶,连嘴巴都吃到了蜘蛛丝……

电铃还响着,八成是女人回来了,青禹快走出房门要去客厅开门,从房间奔出来的小然却先了他一步。

小然从他面前跑过去,跑下楼梯,却没瞧着站在房门口的青禹一眼。

「小然啊,给你送晚餐。」

隔壁的陈家太太跟他女儿一起来,提了一个便当递给小然。

「阿姨,把拔什么时候回来?」小然抬起天真漂亮的小脸蛋问着。

「小然乖,阿姨也不知道。」陈太太无奈地说着。

「妈妈说爸爸死掉了,是真的吗?」

「……小然乖,先去吃便当。」

「他们会回来吗?」

「你乖乖去吃便当,阿姨明天再跟你说。」

「嗯!」饿了一天的小孩也没再问,抓了便当就到餐桌上去打开狼吞虎咽。

陈太太看了小女孩一眼,叹了口气,跟身旁的女儿悄悄地说:「我看,他那个一去不回失踪在山上的爸爸八成不会回来了。」

「她妈妈呢?」

「跑了,把什么都带走,除了小孩以外。」陈太太环顾空旷客厅,愤慨地说道:「这女人真不是个东西,丈夫一出了事,小孩也不顾就跑了。」

「那小孩怎么瓣?总不能我们这样每天给她送吃的吧?」

「我已经联络社工人员,她们说这两天就会来。」

「……」站在一旁的青禹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而他也注意到了,不仅仅是小然,这两个人也完全没有看他一眼。

就像阿洛一样,仿佛他是透明的那样,他们都看不到他。

青禹低头看着早上手背上被阳光割出来的那个大口子,只剩下细细的一条血痕,像是被红笔划出来的一道鲜红色的线。

鲜红色的……

鲜红色的血染上了烟嘴,鲜红色的血从他身上不停涌出来,鲜红色的血模糊了视线,最后一眼看到的影像是天上鲜红色的月亮。

遗忘的那段记忆出现了,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歪着头看着柜子上那个有日期显示的电子时钟,距离他去山上的那天,已经一个多月了。

妈妈说爸爸死掉了,妈妈说爸爸死掉了?

青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往附近的捷运站奔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没有买票就跨越闸门也没有站务拦住他,站在捷运的车厢内,人们的表情除了冷漠还是冷漠,只有偶尔有几个人偷偷地把眼光往他站的角落看来,又惊恐万分地低下头。

像是见鬼了一样的惊恐表情。

他什么都明白了。

祝青禹没有走出那片鲜血,现在站在这的已经不是祝青禹这个人了,已经不是人了。

所以妻子跑了,好友跟女儿对他视若无睹,所以看得到他的人都一脸见鬼样,所以他身为一个人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阿洛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靠着邻居接济的小女儿饥饿地扒着便当的样子还有他狼狈地爬到床下躲阳光的样子……

这一切都是谁害的?

想也不用想。

他搭上了前往山区的最后一班火车,窗外的景致他无心欣赏,脑中一片混乱,陡然地就要他接受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饶他平日再怎么冷静再怎么有主见,在这一刻也全乱了。

来到了山脚下,又抓了时机跳上了一辆正好停着红绿灯,准备上山的小发财车。

带着满腔怒火,他重回了月亮湖畔的古宅,朱漆色的大宅门没有上锁,他用双手推开了那片厚重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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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湖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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