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落水声很突兀,连接一串啪啪啪地凌乱扑打,击中罗煌强烈的本能,他警觉地移开遮眼的书籍,神情顿凝,跃起身,飞快奔跑,毛巾自他头上飘落,他像支箭,射出云朵之外,穿进不平静的水下。
透澈深漾的水波中,景未央过度挣扎,正在往下沉,罗煌拨开水阻,潜往深处,精准地抱住她的身子,长腿踢水,冒出池面,她不安地窜动,剧烈喘咳,他一手绕住她的下肋,一手肘弯缠护她的肩,让她靠着他的头,低语:「别紧张,不要挣扎,我带你上岸……」
「杭伯特说受爱慕的女孩是恶劣而残酷的。罗煌,千万别对这丫头存任何心……」
忽远忽近的男嗓音,有种空泛虚无感,她睁开眼睛,视清这个声音是出自兄长之口。
「怎么搞的?小丫头——在自己的池子游泳也会溺水?」他出现在她上方,俯对的姿态,使她清楚那双蓝眸里的凉冷不是关怀。
「她脚抽筋,差点溺水。」另一个声音,像在替她平反,告知人她没有溺水,就算在她身上绑着千斤铁锚,她也不会溺水。
忽而想起管家提醒她的——兄长这次回来的目的……
「我回来扫老头的墓,可没心理准备要参加小丫头葬礼——」
「大少爷,请别说这种话。」她的管家护在她身边,将兄长隔离她的视野。
一个碰撞声。桌上有东西倒了。
「小心。」有点涩的嗓音又响起,不慌不忙,带着矿石质地般的磁性。她认得这是兄长的跟班——他再一次,如昨晚那样,蹲在她身前,一手抓着她的脚,一手接住滚落桌缘的水煮蛋,顺势般地例落,摆好遭兄长撞歪的蛋杯,把蛋放回去。
「罗煌少爷,我来——」
「伊洛士,」管家的声调被她中断,她的眼睛从兄长跟班身上转开,安沈地,好像这遮阳棚只存她和管家似地说:「今天的水温有点过高,太热了……」脚轻轻地抽离少年按摩的手。
「是。」管家应声。
罗煌同时抬眸。她并没有看他。他说了一句:「温水池比较适合你。」收手,站起身。
伊洛士上前一步,将手里的连帽浴袍往景未央身躯罩。
景未央拉戴帽子,掩着湿发、掩着脸庞,离开躺椅,趿好鞋,缓行往外。伊洛士亦步亦趋,紧跟小姐身影。
〈棕发女孩〉自骨董音响扬声器飘泄,不着痕迹地一遍遍回旋。
「水温低于二十八度。」少年喃喃自语。
「别对那丫头存任何心,」景上竟移至他背后,大掌往他肩上搭。「她一点也不感谢你。」
罗煌转回面对外头的脸庞,收敛双眸,说:「她只是跟你一样不在意礼貌这件事。」瞥睨打赤膊的景上竟。
景上竟沉眸一笑。这臭小子骂他无礼!很好。罗本不愧是他的挚友,借他儿子体验「父子冲突」!他说:「你父亲要我监督你去拜访祭广泽,你可别把上岸的时间浪费了——」
「我知道。」罗煌应答得极快,恍若景上竟真是个啰唆的父亲,处处与儿子作对。
「现在不是你谈恋爱的时候。」这话确实有六分父亲教训儿子的意味。
罗煌眼神乜斜,对着白色地毯上的水渍。「我不知道你是担心妹妹的好哥哥。」他捡起毛巾,擦擦滴着水的发丝,落坐躺椅,摸着稍早翻阅的书籍。
景上竟摇头失笑。「你这小子,非得这么老气横秋?」从圆桌拣了块抹好鲜奶油、果酱的英式松饼,他咬一口,说:「我好歹是你的长辈,在我身边,得听我安排。」
罗煌没说话,点了一下头,翻起书来。
「不要逗留。」景上竟又道:「晨泳功课今早就略过,去换掉湿衣服,准备出门。」交代完,他先行离去。
罗煌入定般地坐躺半晌,喝完之前剩余的果汁,读着书里诗人被右翼人士枪杀的故事,再次翻页时,一个影子闪进来,他以为是景上竟,正欲合书——
来人先抢书,一串低微幽甜嗓音糅进〈棕发女孩〉里。「你想当杭伯特,年龄还差一大截。」
罗煌顿住,目光瞅定返回的景未央。她闪蓝的双眸直视他,片刻,漠然回开,收拾躺椅沙发所有的杂志书籍,关掉音响,取出片子,走了。
一下子,静得如猫打盹,冰块在水杯里溶跌,两个细细脆响过后,罗煌站了起来,走出去。他长腿大步,很快追上景未央,手一伸,拉下她的浴袍连帽,她转头,长发横黏芙颊,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勾开那一绺发丝,弯曲的指节滑触她肌肤。
景未央重重皱眉,瞬间恢复清冷表情。他明了,她生气了,镇定地,生着气,像个名门千金、大家闺秀该有的那样,只除了刚刚在遮阳棚对他说的话。
「我认为桃乐丽·海兹是个粗蛮的少女,但你不是。」他说着,修长指头缓慢移离她颊畔,不再纠缠她棕色的发丝。「把自己弄暖,别感冒了。」
景未央眸光隐颤,像是惊讶。「谢谢。」两字从她红唇腾冒而出时,反倒是他惊讶。
他觉得她比较想说「管好你自己」,倘若她这么出口,他会告诉她游泳的姿势可再将腰打直些,然而,这棕发女孩抱着自己的书、自己的物品,在他眼前,释放她傲然的清雅,走出他的——梦境。
天,晴得有些谄媚且朦胧。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消息,最早由谁传来?
古建物维护专家汤舍半坐半杵,赖在办公室窗边,心不在焉将冒烟的咖啡杯一摆,眼睛贴靠望远镜目镜,手指微转调焦钮。
这是可以看到港口景致的三十一楼层,他的天文望远镜,像大炮对准一排码头,枝微末节地找,怎么也没找到一艘RedAnchor的船。
那些船艇的旗帜,有旭日、有星月、有莲花百合、有鸽子衔橄榄枝……就是没有显眼的红锚。
肯定是搞错了。移开望远镜,汤舍站起身,一个没注意打翻咖啡杯,热腾腾的液体从窗台溅流下来,烫得他跳脚,恼怒自己的失态,同时记起RedAnchor早被景上竟改成BlueCompass,哪找得出什么RA船艇!
汤舍镇静情绪,走向银灰闪折的墙面,手掌一碰那墙,裂出一道门,是盥洗间,他进去冲凉脚上的烧烫感,换了件长裤,赤脚走出来,踩一下特定地方,原本空旷只铺墨绿地毯的空间正中央,陡升办公桌椅,像是花儿破土钻出草皮,有点神奇。
汤舍习以为常地行至桌边,拧开台灯。大晴天,阳光辉映大窗,照亮半个桌面。只是,汤舍一坐入办公椅,通常会开灯,再用遥控器降下电动窗帘,阻挡自然天光。这办公室其实还兼私房,大部分时间,他在这儿工作,也在这儿过夜。床铺不使用时,声控竖起,藏嵌在墙中,复制了达利〈原子的丽达〉的床底成为墙上画。
汤舍把自己的地方弄得处处科技,收入来源靠的是古建物。
景家那幢老宅至今风貌依旧,乃是他汤某的功劳。他今天得去跟景上竟邀邀功——最重要的是,算算帐!